李斌说:“全队人找你快一小时了!当少爷也不是这么个…”

“好了。”另一名博士生阻住李斌:“既然找到,这就回去吧。”

展行回到广场上集合,已来了一辆北京驻西藏办事处的小巴,把众人拉到拉萨的一间三层小楼前。

展行晃着转经筒咻咻咻,站在队伍的最后面,院长与数名前来迎接的办事人员亲切握手,寒暄。

教授让过几人:“同学们,这位是我们的地方向导,国家驻西藏考察队员,陈珞珞女士。”

“你们好。”温柔的声音响起。

展行瞬间就震惊了!怎么会是她?!今天不穿旗袍了?!不对,看起来模样有很大差别啊,怎么声音一模一样?

霍虎摘下墨镜,眯起眼,端详那女人一会。

陈珞珞一身探险队员的装束,卡其色外套,耐磨长裤,猎靴,更戴着一顶圆帽。

她的姿容已与峥嵘岁月初见时有了很大不一样,化妆后判若两人,她见了展行,眼中难以置信的光一闪,那瞬间产生的细小不自然几乎无人能察觉到,继而微笑着与科考队员挨个握手。

霍虎壮硕的手臂恰到好处地搭在展行的肩上,展行意识到了问题,没有喝破她的名字,笑着说:“斌…美女向导,你好你好,嘿嘿嘿。”

陈珞珞:“你好。”

展行紧紧握着陈珞珞的手:“很高兴认识你!”

陈珞珞:“你…请你放手…先生,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

展行:“你很漂亮。长得像追求我爸的那个女炮灰。”

陈珞珞:“…”

展行:“她拿过第七十五届环球小姐,但还是被我二爸打败了,嘿嘿嘿。”

陈珞珞:“嘿你妹!流氓!你给我松手!”

陈珞珞一脸铁青,坐在小巴的最前排,片刻后摘下司机位旁的扩音器,清了清嗓子。

“欢迎李老师,阳老师。以及从北京来的各位人文大学的同学,这一次由我来担任各位的地方向导,各位将在西藏度过接近一个月的时间。”

展行与魁梧的霍虎挤在最后一排,低头叽叽咕咕:“这张是一百的,这张是五十的…这些是零钱,你给他一百,他找你六十八,就用五块的,两块的…”

“这是几元?”霍虎问。

“这是三块的。”展行说:“不对,好像没三块的,我也不太清楚。”

他俩的声音传到车前,陈珞珞听得脸蛋快扭曲变形了,这是她听到的最诡异的对话之一。

霍虎明白了,拣了几张钱给展行:“这个给你用。”

展行收好,注意到陈珞珞正在倒后镜里注视着他们。

霍虎说:“你认识她?”

展行点头,说:“她是我小师父的嫂子。”

陈珞珞看了霍虎一眼,便低头下去,朝教授和学生们说:“我们要先在拉萨过一夜,明天省政府会派给我们两辆越野车,送我们去阿里地区的札达县,我们途径拉萨,林芝,扎不让以及象泉河。”

展行小声问:“你也认识她?”

霍虎说:“我认识她,她不认识我,我还知道她是峥嵘岁月的老板娘。”

展行被吓了一跳,霍虎居然也看出来了,然而心想陈珞珞既然在上海作生意,霍虎见过她应该不奇怪才对。

展行几次心中存疑,想上前套话,陈珞珞却刻意地避开了展行,把他们带到一间酒店内安顿好。

夜里。

展行理所当然地跟霍虎住一间房,洗完澡出来,发现这壮汉躺在床上,喝牛奶喝得嘴唇泛白,一脸享受的表情,边搭配美味牛肉干,扔了满床糖纸,手里还翻着本书——《仓央嘉措诗集》。

“哟。”展行上前摸了摸霍虎的下巴,短短的坚硬胡渣显得性感而成熟,他诧道:“你还看这种书?”

霍虎:“木、木一…一袄…是的。”

展行:“哪来的?刚买的?”

霍虎扬了扬书皮,扉页和侧页上有紫黑色的印迹,像是揉乱后又沾了血。

霍虎:“拣的,别老摸大哥下巴,那里是罩门,只告诉你,别给旁的人说了。”

展行两眼炯炯发光,罩门!学武之人俱有弱点,有的是腰穴有的是小腹,金庸书中提及陈玄风全身刀枪不入,罩门在小腹中央,便是被郭靖一匕首捅死的。

习武之人罩门视若性命,绝不可透露给人,可见霍虎是把自己看作兄弟了。

展行又问:“书在哪拣的?”

霍虎头也不抬:“老板娘的院子里。”

展行一头雾水,说:“她还包卖旧书?不对,看起来也不旧…我前段时间也见了这本,倒是一个版本的。”他想到在武威的咖啡店里,走时瞥见的,某相亲女送给林景峰的书。

线装书,封皮一样,都是繁体版,不过霍虎手上这本又破又脏。

展行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敲门声起。

“展小贱,出来,问你话。”斌嫂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第24章

斌嫂手臂环抱,倚墙叼烟,斜斜靠着,与展行吞云吐雾地互看了一会。

“你怎么和之前不一样了?”展行说:“跑这来干嘛?”

斌嫂懒懒道:“千面花的事,林三没对你说过?”

展行茫然摇头,问:“景峰过得还好么?”

斌嫂色变道:“你什么也不知道?你不知道到西藏来做什么?”

展行吓了一跳:“我…我真不知道啊,我只是来玩玩的,他也在西藏?我已经被他逐出师门了,不对,我们…”

斌嫂眼中现出一抹杀机,下一秒,酒店房间门被猛地拉开,霍虎穿着睡衣,一座山般地伫在门口。

“…分手了。”展行说:“虎哥,你出来干嘛。”

霍虎道:“外面凉,多穿件,小心冻着。”

斌嫂看了霍虎一会,后者把毛衣交给展行,转身入内。

展行紧张地问:“景峰发生什么事了?他让我回北京,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斌嫂怀疑地打量展行片刻,说:“那么,这件事不许和任何人说,知道吗?”

展行点头,斌嫂冷冷道:“你现在已经不是林三的徒弟了,管好你的嘴,朝外面的人,哪怕刚才的大个子说一个字,我就杀了你。”

展行嬉皮笑脸,完全没把斌嫂的威胁放在心上,粘过去问:“你呢,你到拉萨来干嘛?景峰也在拉萨嘛?你们有什么计划?”

斌嫂扔了烟头:“这事说不清楚,小双还活着,我怀疑林三又入师门了。你最好马上就回北京去。”

展行忽然明白了:“哦,是因为小双,他还没死么?”

斌嫂实在没法应付展行:“不回去,当心你的小命交代在这里,永远也回不去了。”

展行心里失望,却兀自嘴硬:“我玩我的啊,他忙他的,关我什么事。”

斌嫂打量展行:“算了,看在林三的份上,奉劝你一句,有什么事别强出头,躲在那大个子身后。”

斌嫂转身走了。

展行回房趴下,霍虎把书翻过一页,漫不经心问:“兄弟,和谁分手了?”

展行:“没什么,喵!喵!喵喵喵喵!!喵你妹喵!睡觉!”

翌日:

“千面花。”霍虎说:“就是一个女人,有一千个身份的意思。”

展行这才恍然大悟。

严冬清晨,天未亮他们便已起身,冬季昼短夜长外加时差,早上九点时,到处还是一片黑暗。

西藏佛学协会与文化研究协会拨给科考队两辆破破烂烂的旧吉普车,在这滴水成冰的季节,一应物资俱全。车上装满物资,载着科考队九点启程,前往阿里。

远方的树木犹如重重的鬼影,科考队被分成两拨,展行,霍虎与四名男学生坐上其中一辆。

霍虎一米九的高大身躯挤上,车厢登时快要爆炸。

货厢装不下的雪地炉、固体燃料以及帐篷被塞到后位,六个人坐得很不舒服。

“你为什么不尝尝早餐奶。”展行说:“那个味道也不错。”

霍虎说:“尝了,这个更好喝。”

“委屈你了,展少爷。”李斌同情地拍了拍展行肩膀。

展行说:“没什么!与大家同甘共苦,体验平民生活!虎哥,你会玩那个吗。”

展行取过霍虎的牛奶盒,李斌尚且不知大难临头,兀自嘲笑道:“早知道应该请您的舅舅,派一辆豪华式的宫廷越野车过来,车里准备好暖气。”

展行完全不鸟李斌,拔出吸管,朝霍虎示意:“这样,用拇指堵着吸管口,手臂横着,扯利乐砖的两个耳朵。”

李斌:“最好还有美女导游全程陪同…”

霍虎莫名其妙,拇指按着蒙牛外包装吸管口,扯着两个尖角,并拳一挤。

砰一声牛奶盒爆炸,展行选的角度刚刚好,牛奶喷了前排喋喋不休的李斌一头。

李斌:“我擦你妈——!”

展行:“咬我啊咬我啊…”一边吐舌头一边躲到霍虎身后。

李斌怒不可遏,提拳要来拼命,却被霍虎铁钳般的大手攥着手腕。

始作俑者霍虎认真说:“好了,别胡闹。”

李斌悲愤难抑,怒吼道:“什么别胡闹!你们明显就是一伙的——!”

天空一直阴暗,乌云沉甸甸地压在天顶,远方视野模糊,两辆越野车一前一后驰骋。

风穿过群山的空隙刮来,今天的气象十分诡异,没有日光,似乎酝酿着一场巨大的暴风雪。

在这阴暗的世界屋脊之顶,亿万年前的岩石暴露,被削去外壳的岩石露出地表,上面仍残余地壳运动时,喜马拉雅海沟遗留的贝壳化石痕迹。

牦牛深黑的剪影在山脊尽头远去。

这仿佛是一个远古的世界,一切都未经人类的破坏,自然景观千亿年如一朝。

展行深邃的瞳孔在车窗上映出倒影,他擦去车窗的白雾,怔怔地看着窗外景色。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霍虎说:“出来走走总是好的。”

“太漂亮了。”展行说:“太阳没有升起,到处都是灰蒙蒙的,像创世之初的时候。”

一名学生打趣道:“少爷仔,你见过创世?”

展行自嘲地笑了笑。

“那里也有人?”展行指向并行的平原公路上,两辆摩托车飞速驰骋,车手扬起黑风衣下摆。

“哇靠!在这么冷的天气飚车!太帅了!”

展行正要拍照,机车却已飞一般地远去,成为小黑点。

“这个时候,太阳本来是已经出来的,但今天没有。”司机说:“可能是天气原因,去札达的路上会有风雪。”

司机拧开电台,电波沙沙响,听不仔细。

展行:“该不会被风雪堵在路上吧。”

所有人:“…”

李斌斥道:“别乌鸦嘴好么?”

司机笑道:“不会,一般太大的风雪会有预报。”

越野车在高原上行进了半日,展行一语成箴,暴风雪来了。

到处都是白茫茫的大雪,展行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猛烈的狂风,天地间一片黑暗,雷霆交加,在云层中形成壮丽的奇景。

“啊!下雪天还打雷!?”学生们纷纷大嚷,凑到车窗边朝外张望。

就连霍虎亦觉诧异,与展行矮身望向高空。

风雪与雷霆犹如天神的震怒,隆隆声不断,咆哮着朝他们压来。

“哇,雷雪。”展行说:“非常罕见的天气现象。”

“我们遭遇暴风雪了!很有可能被堵在路上。”通讯器里传来李院长的声音:“后面车的同学们,你们听到了吗?”

学生们第一次出门科考便遇见难得的大风雪,各个兴奋紧张,且惟恐天下不乱,李斌抢先道:“听到了,现在该怎么办!”

李院长的声音说:“保持联系!缓慢地跟着我们的车走!找个地方避风!”

司机说:“收到,你们先走!”

雨雪刷在前车窗上来回摆动,远处的车放慢速度,沿公路缓缓前行。

司机挂挡,踩油门,在风雪中依稀能看到前车的车尾灯,两小时后,车尾灯渐黯下去,继而消失。

司机摘下通讯器:“前面的人,能听到吗?”

展行担忧地说:“我们该不会和前面的车失散吧。”

所有人:“…”

李斌:“你敢闭嘴不?!”

展行说:“我只是担心嘛!”

通讯器沙沙响,没有应答。

展行的乌鸦嘴第二次说中了。

两辆越野车失散,展行、霍虎、四名学生,外加一个司机,被困在公路中央。

展行又担心地说:“我们这老爷车…应该不会熄火吧。”

除霍虎外的其余人,一齐抓狂地大吼道:“别说了!”

霍虎:“喝牛奶吗?热的。”

展行接过,对着霍虎的吸管吮了口,司机踩着油门,凑到前窗不住张望,车身一滑,所有人侧倾,展行的牛奶又喷了李斌一头。

“我擦你妈!”

“这次不小心的,对不起啊。”展行忙笑嘻嘻赔罪。

司机猛踩刹车,车体斜斜倾覆下去,霍虎吃着牛肉干,面无表情地一倒。

霍虎的魁梧体形主宰了最终车的倾斜走向,一声闷响,车轮陷进公路旁的沟里,司机大骂道:“靠!”

司机猛拧车钥匙,发动机几声筋疲力竭的“吭哧吭哧”,继而咕噜咕噜声不断。

果然熄火,乌鸦嘴第三次中标。

司机一副抓狂的表情,车内东倒西歪,展行说:“你…小心把车钥匙拧断。”

司机马上作了个投降的手势,不敢去碰车钥匙,免得再次中了乌鸦嘴的诅咒,彻底没脾气了。

越野车呈四十五度角歪在路边,司机无可奈何道:“现在怎么办?”

展行:“现在跟我念,Fuck!”

司机怒吼道:“Fuck啊!!”

越野车是歪着的,车窗外风雪咆哮,展行快要被霍虎压扁了。

霍虎潇洒地单手撑着车窗,给展行留出一点点生存空间,继续喝牛奶。

“现在怎么办?”司机问。

李斌说:“呆在车里,哪里也别去。”

展行缩在霍虎的西装外套下面:“会很冷的。暴风雪要停,不知道到什么时候去了。”

李斌:“那按你说该怎么办,少爷?出去找死?!”

展行耸肩,数人调整位置,取出扑克牌,开始打斗地主。

外面越来越冷,没过多久,内车窗上结了一层冰,司机收起牌:“这样不行,我们得出去找个地方躲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