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辉取下对讲机:“哥,我把镯子和定尸珠为僰母放上去吧。”

张帅道:“可以,按我教你的做,定尸珠不用,只放尸蛊黑玉,三爷,你那边有什么动静吗?”

林景峰:“我仿佛看到一只猱,但它跑得太快了。”

张帅:“朝哪里跑了?说不定有蹊跷。”

对讲机里传来林景峰拔刀的声音:“我正要去看看,你要过来么?”

唐悠插口道:“张帅,从你的位置朝东走,第一个岔路选最右边的那条,第二个岔路走中间,第三个岔路直走,能和林景峰汇合。”

张帅道:“知道了。”

张辉吩咐展行:“你在这里等。”

张辉双手交互按在肩头,单膝跪地,双目视线游移不定,喃喃念诵了许久祭文,展行越听越奇怪,那祭文仿佛是两个人在一问一答,张辉念完后起身,恭敬上前,掏出手镯。

展行注视着僰母的尸蛊之身,她的睫毛在风里颤动,仿佛有种不甘与凄然。

张辉把镯子轻轻推上她如白玉般晶莹的手上,那一瞬间,她的手臂,脖颈处的尸斑缓慢淡去。

展行欣喜道:“有效果!”

张辉示意别太大声,又一躬身,缓缓后退。

“走吧。”张辉道:“三百年前,僰母曾经与大司祭相恋未果,最后牺牲了自己,成全十万大山里的所有民族,别惊醒了她,让她继续睡下去吧。”

展行:“她听得到我们说的话么?”

张辉无法回答,展行又问:“以前的大司祭,是你们的祖先?少司祭呢?”

张辉哂道:“你怎么这么多为什么?你是十万个为什么?”

展行倒退着走,一边端详僰母的倾世容颜,张辉一手按着他的脑袋,解释道:“大司祭与少司祭分职,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传说最开始的司命,便分为两职。”

“直到巴蜀古国覆灭开始,整族南迁,这两个职位就被并为同个人,延续了接近两千年,星蛊虫神也变成一只,代表月灵的神光蛊也是。”

展行道:“我愿如星君如月…”

张辉点头道:“夜夜流光相皎洁。”

展行赞许道:“你也知道这个。”

张辉哭笑不得:“我好歹也是个大学生。但只有在这一代僰母的身上,没有释放出神光蛊,反而在司祭死后,他身上的星蛊分为两半,选了当时族中的一对兄弟继承。”

“一代传一代,十来年前,金命羽投进了我哥身上,银陨羽选了我,族中再按古时的称谓,分为大司祭与少司祭,各掌一半司命。”

展行心中一动,忽然说:“如果…那枚神光蛊还在,在鬼婴的身上…”

张辉脚步停。

展行心中两动,继续说:“找到了以后,你们不就有新的僰母了?”

张辉取过对讲机:“哥,你听到了么?”

张帅茫然道:“什么?”

张辉把展行的推测源源本本复述了一次,张帅在对讲机的那头沉默了很久。

展行发现了一件不寻常的事情。

“哎,辉哥。”展行摇了摇张辉:“你最好看看,那是什么?”

张辉愕然抬头,对讲机悬在腰间荡了弧。

环形峭壁,所有洞穴里的光逐一暗去,泛着蓝光的棺尾符文色彩流转,转为深紫,继而隐隐现出玫红,数息后,所有玫红的符文再转,呈现出赤红的血色。

血色渐渐黯了下去,再一亮。

唐悠抬起头,发现了周围的异常。

“这也是…观光日程的一部分么?”展行四处打量:“噢我觉得…应该不是,哪里来的这么多猴子?”

每一具悬棺上,都蹲着一只浑身漆黑的尸猱,它们的眼睛随着棺阵光暗搏动,一盛,又一黯,犹如心脏的起搏。

所有尸猱注视之处,都朝着同一个地方——中央的古树。

“我上次给你的面具呢?”张辉说。

展行手忙脚乱地摸出来,张辉随手把它扣在展行头顶,一指角落:“到唐悠那里去,马上。”

展行开始跑,唐悠见状忙放下笔记本,也把面具摸了出来,顶在额上。

禁地内明暗交错,对讲机内传来林景峰焦急的声音。

“你们没事么?!”

唐悠道:“可能有麻烦了,快出来!”

展行打断道:“不,小师父,继续忙你们的。”

张辉迅速把境况描述了一次,他站在树下,茫然抬头环顾峭壁,红光一明一黯,犹如阵阵起搏的,一颗巨大的心脏,在等候即将到来的危机而缓慢搏动。

张辉朝对讲机里吼道:“星棺阵都染了血,怎么回事?僰母要起死回生?”

张帅当即吩咐道:“小贱,小唐,把你们的面具戴上。”

“已经戴上了!”唐悠答道:“你们现在出来?”

张帅:“把面具扣在脸上!”

张辉冷不防大喊一声,被飞掠而来的黑猱缠上:“它们的目标是树!你们都别过来!”

展行拉开长弓,隔着上百步放箭!将从背后扑向张辉的一只尸猱击翻在地!

林景峰在对讲机里问道:“你听到了吗?张帅?”

所有人都停下动作,峭壁周围响起婴儿的啼哭声,气若游丝,仿佛离得甚远,对讲机内却是尖锐刺耳,嘶哑的哭喊一阵大过一阵。

林景峰说:“就在前面,怎么办?你回去支援他们,我继续朝洞里走?”

张辉按着肩膀,撕下被扯破的袖子扔在地上,大声道:“没事!我要把万蛊神树解禁,还能撑一会,它们退开了。”

林景峰当机立断:“我们继续前进,你随时报告情况。”

对讲机关上,展行已经瞥见张辉手臂上鲜血淋漓,回手翻出止血药,张辉忙道:“别过来,我没有事,你们现在一进来就会被攻击的!”

张辉精壮的胳膊上淌着血,沿着手掌滴下地,落至指间,他抬起手,以指在树干上虔诚地画了几道奇异的血符,又将手掌按在树干上,尸猱群本来已匍匐于地,逐渐接近中央的古树,一见之下,尽数恐惧地后退,跃上峭壁。

张辉口中念了句什么,盆地中央阵阵震荡,地底仿佛有什么要破土而出,然而参天古榕树以僰母所在之处为中心,轰一声激起一道气劲扩散开去,气根纷纷朝外整齐飞扬,形成一个环圈。

第一条气根扬起,犹如有生命般的大树触须,将逃跑不及的尸猱刺在根须上,尸猱高声嘶叫,全身爆出翠绿纷飞的树叶。

近千只尸猱已经逃出了禁地外围,争相爬上峭壁,展行抬头看,现在最危险的只有他与唐悠,头顶有猱不住朝下张望,呲牙咧嘴,仿佛想把他俩抓成祭品,朝树圈中央扔去。

张辉喝道:“把你们的面具戴好!”

唐悠说:“戴上了看不到啊。”

张辉道:“别管他们,不会有事的,照做!”

展行与唐悠同时拉下面具,罩在脸上,面前一片漆黑,戴上时瞬间便停了动作。

遥远的黑暗化作巴蜀两千年的杜鹃花瓣,在面前温柔地飞散,景色一变,仿佛已置身另一个世界。

展行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青山万纫,流水迢迢,三月巴蜀,江水于面前滔滔奔腾而去。

第60章

这是什么地方?是梦境?展行想回头看,身躯却仿佛换了主人,不受控制地朝江边走去。那里站着一名俊朗,身材修长的男人,看着江水出神。

额上仿佛有个帽子,边缘挡住了上视野,展行明白了,那是司祭的面具,只不知道自己头上顶着的,是大司祭还是少司祭的?

那男人容貌清秀,皮肤白皙,颇有点张帅的模样,额角同样斜斜戴着司祭的青铜面具,那面具以金镶边,颧处两道淡淡的金纹,正是唐悠先前分到的一个。

“这应该是许多年前的司祭。”唐悠道:“展行,你在么?”

展行听到了,问:“唐悠,你在哪里?”

声音在脑海中回响,耳朵却听不见,唐悠说:“我就在另外一个人身体里。”

“我是哥?你是弟?”展行说:“怎么回事?”

唐悠:“我这个才是哥!你没看到他的面具是张帅的么?”

展行:“好好好,算你赢了哦。”

唐悠:“…”

少司祭停下脚步,大司祭看了他一眼,抬手摘了面具:“我要走了,清觞。”

少司祭问:“去哪里?中原兵戈马上要来了,僰母让我来找你。”

大司祭淡淡道:“僰国已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每一刻都在苟延残喘,你看这山水…”

刹那间江水两岸青山枯败,漫山遍野的枯树,杜鹃啼血,猿猴哀鸣,景象一转,荣枯交替,水里满是黄破的残叶,顺水而下,密密麻麻的虫群汇于天空,朝南离去。

“此处已再无留恋,跟我走吧。”大司祭说。

少司祭摇了摇头:“贪生怕死,自己走吧,你无牵挂,我有。”

大司祭:“你这又是何苦?僰母三天后就要死了,你守着一个死人…”

少司祭勃然大怒:“若不是僰母舍身赴死,举国上下,又何来逃生的时间?我陪着她,她死,我也一起死!”

展行:“咩咩咩——”

唐悠:“汪汪汪——”

大司祭说:“我留下陪她,你和族人一起走,朝南退。”

少司祭冷冷道:“不用再说了,我不会离开这里一步。”

少司祭转身离去,展行的意识被禁锢在少司祭体内,凄惨道:“哥——”

唐悠:“滚!”

景象瞬息万变,耳中传来拼死的厮杀。

展行:“哇——”

唐悠:“听得到么?你那边怎么了?”

展行的意识很想找点牛肉干来尝尝,毕竟这电影场面实在太壮观了。

到处都是硝烟与战火,滚油罐飞进城中,巴蜀古国的飞虫布满天际,少司祭张开双手,仰头面朝天空,狂风与飞雪带着无数靛蓝色的飞虫,淹没了身穿秦甲的大军。

“我这边在打仗,你呢?”展行描述了一下景象,询问唐悠。

唐悠说:“大司祭带着他们的族人在朝南撤,这里估计只有不到一万人。”

展行远距离意识通信:“应该去了珙县,你说张辉他们在做什么?这面具怎么摘下来?”

唐悠说:“再等等吧,说不定这事和那棵树,和猴子们都有联系,啊,大司祭回头了。”

展行:“别回来啊!要亡国了已经!”

唐悠:“他自己回来的!”

僰母立于古城中心,一身宽大黑袍在风里飘荡,密密麻麻如同海潮般的飞虫于袖底喷涌而出,瞬间覆盖了全城。

蛊群聚集为一张嘶吼的脸,朝十万秦军发出咆哮。

群星闪烁,朝着巴蜀中央投下射线般的白光,少司祭在风里高声朗诵祭文,那一刻天地剧烈摇撼,整座古城仿佛在虫群的冲刷下解体,巨石旋转着飞向空中。展行愕然看着眼前的景象,切身体会到玉石俱焚的感觉。

“他们好像…要把整个古城炸掉,和秦军同归于尽。”展行喃喃道:“太可怕了。”

唐悠:“大司祭也感觉到了,他正在赶回来的路上,还发生了什么?”

展行:“秦军有对策!那是什么?十二金人?”

秦军黑压压的阵内推出攻城机,环绕巴蜀全城支起顶天立地的金人塑像,将蛊群压制在城市中,少司祭七窍流血,不住发抖,最后轰的一声,世界同归静谧。

展行:“电影看完了,全是黑的。”

唐悠:“我这里还有,应该是你死了,躺着吧。”

天空中飘起带着咸味的白雪,如同盐花般温柔地覆盖了战场,硝烟褪去,大司祭在尸堆中穿梭,最后停在城门处的祭坛上。

唐悠:“你和那女的都被剥光衣服,吊了起来,已经死了。”

展行:“是少司祭,我谢谢你了,你硬了吗?”

唐悠:“很惨,全身都是血…你不要插科打诨了,该给你也看看。”

大司祭把他们解了下来,轻轻放在地上,僰母的尸身安躺于祭坛中央,大司祭解下外袍,裹着她的身躯,在她的唇上吻了吻。

大司祭唱起悲怆的歌,地面塌陷下去,僰母尸体沉于地底,喷涌出一口泉。

少司祭额前飞出一道银色光点,大司祭翻手释出体内的金色蛊虫,两只蛊在空中互相环绕,聚为一处,成为左翼流金,右翅亮银的一只奇异甲虫,没入大司祭体内。

“原来司祭不再分职,是这么来的。”展行听了唐悠的描述,喃喃道。

大司祭抱起少司祭的尸身,离开了巴蜀废墟。

同一时间:

婴儿哭声越来越响,林景峰与张帅在溶洞的一个死胡同前停下脚步,洞壁上布满了小孩子的血手印。

最里面的角落,歪倒着一个男人——络腮胡。

“他怎么会在这里?”林景峰蹙眉道:“你有枪么?”

张帅:“我不用枪,徒手就行,三爷你握好刀,随时提防尸变。”

婴儿哭声是从络腮胡身上传来的。

张帅低声说:“你看他身上的东西,我觉得他是被鬼婴俯身了。”

络腮胡胸口的衣袋里,露出一个化妆盒,那物他们都见过。是先前摄影队里女人用过的,林景峰一想便明白了——摄影组三人陷在禁地中,络腮胡等了许久入内查看,发现人都死光了,于是开始偷死人的财物。

“最后那个镜头,是他拍的。”林景峰说:“有可能是跑不掉,被鬼婴俯身了。”

张帅点头不语,片刻后从身上取下一个小盒子:“三爷,你帮我拖时间,我想办法解决掉它。”

林景峰护在张帅身前,留给他充足的施法时间,张帅开启盒盖,喃喃念了句咒文,盒内喷出一股若有若无的红烟,在地面缭绕,继而聚合为一只通体赤红的婴儿。

“你也养鬼?”林景峰霎时只觉背后一阵凉意。

张帅目光游移不定,不答话,显是全部精神都用来控制那红色婴孩。

林景峰曾在师门内听过,使巫之人偶有豢养鬼婴,利用早产夭折后的一呢胎儿放血,再与死胎共炼,炼化为鬼,是极为恐怖的一门巫蛊之术。张帅应当不敢轻易动用鬼婴蛊,此刻顾不得反啮的危险放出来,以鬼噬鬼,可见遭遇的事十分危急。

林景峰凝视那死尸,婴儿哭声渐响,感应到了威胁,血婴摇摇晃晃朝络腮胡的尸体走去,络腮胡缓慢睁眼,直起身子。

林景峰吼道:“当心!”

络腮胡的尸体带着恶臭,张开嘴,嘴部扳到一个极其夸张的角度,避开血婴,朝林景峰与张帅扑来!

林景峰果断挥刀,络腮胡的尸身浑然不惧,每一刀砍去,都有蛊虫于伤口处喷涌而出,正要招架不住之时,血婴成功抓住了络腮胡的一只脚。

婴儿尖叫混杂在一起,林景峰咬牙挥刀,将络腮胡的脑袋砍得飞了出去!尸身砰然倒下。

“这就行了?”林景峰松了口气上前检查:“先前的珠子呢?”

张帅仿佛发现了更可怕的事情,吼道:“退后!别靠近它,这是变异了的蛊婴!”

林景峰刚伏下身,发现那具成人的尸体发生了变化,它的肚皮破开,现出一张嵌在胸膛上的,绿色的婴儿的脸。

林景峰马上后退,血婴似乎在迟疑,张帅又猛地不住催促,血婴回头看了张帅一眼,目光中带着愤恨。

林景峰:“要反噬了?”

张帅不顾一切,大声喝骂,手里抖出一张带血符纸,面色苍白,那时间无头尸一手撑着地面,要再次爬起,血婴终于朝络腮胡的尸身扑了上去。

张帅似乎耗尽所有力气:“马上离开这里,别管了!蛊婴会爆的!喷上了马上就死!”

林景峰快速收刀,扛着张帅逃出了溶洞,洞内传来婴儿的尖叫。

凄厉声音在整个溶洞网中,乃至环形峭壁里不断回荡,到处都是血红色的光芒,一闪一闪,唯独盆地中央的大树还保持着蓝绿的光晕。古树地下有什么正在蠢蠢欲动,即将破土而出,峭壁悬棺洞内的尸猱冲下地面,朝大树处聚拢,扯下榕树的气根。

张辉双眼微眯,长身立于树前,双掌十指斜斜互抵,捏了个印诀,拦于面前,尸猱一波又一波,越来越多,上前不断刨古树根下的泥土。

张辉大声念颂咒文,清越声音在峭壁间回荡,与尸猱的嘶哑咆哮,以及鬼婴的尖叫声混在一处,震耳欲聋,峭壁红光大盛,古树朝天空释放出星星点点的蓝光,仿佛是两种祭礼的彼此交锋,互相压制。

张辉不住喘气,榕树气根越来越少,地面隆起,那处正是镇压着十万大山中千年以来的食人恶鬼。

一只尸猱从树干上成功跃下,开始拉扯束缚着僰母的榕树须根,张辉结印反手一推,无数树叶落下,瞬息而至覆盖了尸猱,继而如利刃般将它切割为碎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