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一处偏僻简陋的房舍前,玲珑停下了脚步。

看门的婆子拿出钥匙开了门,玲珑和唐小鸣、喻静翕进了屋子。

屋里很空旷,只有简单的一张床,窗前放着张旧桌子、一把椅子,其余的便什么也没有了。

关氏坐在椅子上发呆,见了玲珑,讥讽的笑了笑。

看到最后进来的、神色惊慌的静翕,她目光柔和了,嘴角还隐约有笑意。

“我一直觉得很奇怪,你们母女二人究竟为什么这般没耐性。”玲珑冷笑,“难道你们不知道,只要再耐心等上一两年,喻静翕就会有好姻缘找上门么?”

喻玲珑成了周王妃,喻静翕怎么可能无人问津。周王是陛下爱子、太子同母弟,娶了喻静翕就是和周王做连襟,多少人求之不得。宋长林不过是一个可能的鹤庆侯府世子,可是只要再等两年,喻静翕想嫁入哪家侯府,根本不是难事。

关氏讥讽的笑,“首先,我哪知道你能不能真做了周王妃?周王喜欢你,我们知道,可是喻家这个家世和周王实在不般配!从前周王也对你殷勤,皇后、永宁公主都对你另眼相看,那也还罢了,这两三年哪里还有人理你!陛下、皇后、周王、永宁公主,哪个人理过你?”

“其次,就算你真成了周王妃,你就一定会帮小翕么?喻玲珑,你不会!小翕不过偶尔说漏嘴一句话,不过错了那么一回,你就揪住不放,断了她和宋家、徐家的联系!这两年多你在乡间隐居,知道小翕过的是什么日子么?本城一天比一天繁华,她却是一天比一天冷清!喻玲珑,这都是因为你。就凭你这样的人,还指望你以后提携姐妹么?真是笑话!”

玲珑冷冷看着她,“所以,你们就理直气壮的害起我来了是不是?”

自玲珑进来以后,关氏好像一直很淡定,听到玲珑这句话,却一下子紧张起来,尖声叫道:“是我害的你!和小翕无关!喻玲珑,你有什么冲我来,别折磨我的孩子!”

她眼中满是恐惧之色。

玲珑不为所动,一字一字问道:“我爹和我叔叔是如何兄弟情深,你并不是不知道!当年我叔叔陷入山寨,是我爹不顾自身安危,孤身进山去救他的!婶婶,我爹这么对叔叔,你却害得我爹差点丧了命,难道你心中就没有一点半点内疚之情么?”

“别提这件事,提起来我就难受。”关氏一脸嫌恶,“那时我挺着个大肚子,人也比平时傻,就这么让你娘抢走了所有的风头!我是关心则乱,她可倒好,趁机显示她的大度、大方,一下子拿出几箱金银珠宝,半分不心疼!能干的是我,管家的是我,亲友交口称赞的是我,她平时就是个没用的废人,可是那一天,我被她比的灰头土脸,简直没脸见人了!”

玲珑睁大眼睛看着关氏,觉得自己今天真是开眼界了。

是乔氏的珠宝、喻大爷的勇敢救了喻二爷,丈夫被救了性命,眼前这个女人不是心存感激,而是厌恶乔氏,因为乔氏把她比下去了!

这都什么人啊。

“我叔叔在你心目中,究竟是什么?”玲珑轻轻问。

你的丈夫,对你来说,算什么啊。

他不富,也不贵,可是他对你很温存,很体贴,别的不说,你只生了两个女儿,他三十多岁了还没有儿子,多少亲友劝他置妾生子,他从来不为所动------他待你不薄吧?

“十七郎,他是我从小就定了亲的丈夫啊。”关氏想笑,可是眼睛不争气的流下来,“他啊,什么都好,就是没出息,既不能给我挣来荣华富贵,也不能给女儿谋个好前程。他小事上还好,大事上指望不着他,全得靠我。”

“你知道我为什么拼着性命也要和泽雅长公主这般交易?我是不愿意小翕再过我这样的日子了!满城的富贵,富贵逼人,可是都和我没有相干,我只能一天又一天过穷日子。我过够了,我真的过够了,小翕不能跟我一样,一定不能跟我一样…”

外面传来一声闷哼。

玲珑警觉,快步走了出去,只见喻二爷呆呆站在门外,神情茫然又痛苦。

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的结发妻子原来是这么看他的,他受得了么?玲珑心疼,跑过去扶住他,低声安慰,“叔叔,她…她并不是不喜欢你,只是太想要荣华富贵…”

喻二爷苦涩的笑,“小玲珑,别说了,叔叔都明白。”

他拍拍玲珑的小手,转过身,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外走去。

关氏和静翕闻声也跑到门口向外张望,看到喻二爷的背影,两人也猜到他是听到了,同时脸色惨白。

关氏无力的瘫坐到了地上。

“十七郎,你不会原谅我了,对不对?”她已是欲哭无泪。

喻二爷给了关氏休书,“既然跟着我让你这么痛苦,我也不耽误你,咱们一别两宽。”

关氏木木的接过休书,嘴角泛起诡异的笑容,“十七郎,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当天晚上,她就悬梁自尽了。

她死的有点不是时候,因为两个女儿都定了亲,她这一死,都要为她守孝,不能如期出阁。

蘧家好说。蘧家老先生带着孙子上了门,喻老太爷把静嘉叫到了金石斋,害羞的蘧云逸当着两位祖父的面轻轻说三个字,“我等你。”

虽然低的几乎听不见,又是廖廖三个字,静嘉听了,脸上却泛起了娇羞的红云。

鹤庆侯只有一个嗣子,还盼着他早日娶妻好为大房开枝散叶呢,知道关氏死了,静翕要守孝,就有点动摇。宋长林却不愿意,“有媒有聘,婚书也写了,虽然没成亲,已是夫妻,再说了,哪有女家才遭遇丧事,男家便要退婚的道理呢?何等的冷酷无情。这事若说出来,最易遭人诟病,名声更是有损。”鹤庆侯这会儿才有些后悔了,“过继他原是因为他品行端方,有乃母风气。可是遇到事就知道了,他和他亲娘一样,不到黄河不死心,到了黄河都不死心!”

因为宋长林理由很正大,而且皇帝对喻家很优待,看样子玲珑迟早是周王妃,不好随意得罪喻家。这么着,退婚的事也就拖下来,渐渐不提了。

不光这样,一向守礼的宋长林还苏夫人给静翕送去了一封亲笔信,让她不必顾虑,宋家定会如期迎娶。静翕看了信,又是感动,又是伤怀,一个人躲起来痛哭了一场。

关氏的死本来让她伤心欲绝,因为宋长林,她心中又燃起新的希望。

喻二爷对静翕也不是全无怀疑,不过,对关氏他还能狠下心,对静翕就全然不忍了。他苦笑着对玲珑说道:“小玲珑,叔叔对不起你。关氏去了,叔叔很心痛,但是还受得了,若是换了小翕却不行,我宁可自己死一千遍一万遍,也不愿动小翕一根汗毛。”

“叔叔,您想多了,我相信二姐没想过要害我,真的。”喻二爷这阵子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玲珑不忍心,柔声安慰他。

喻二爷眼中焕发出新的光彩,“真的么?小玲珑,我觉得也是,小翕和她娘不一样,她还是花朵般的孩子,不会有心害人的!”

玲珑笑着点头。

---这些,都是后话了。

喻大爷身体一天好似一天,周王也快到京城了。

永宁公主派人送信过来,“我三哥应该明天一大早到北郊。”

“我答应过去接他的。”玲珑接到信,想起自己曾经的承诺,心头涌起甜蜜的感觉。

被一人等待是幸福的,等待一个人,也是幸福的。

当月中旬

郊外,风景明媚。

这里的官道修得异常宽阔,路两旁种着无边无际的各色果树,此时有些树上已挂上了青青的果子,看着很是喜人。

官道上每十里地便有供路人歇息的凉亭,这时的凉亭中或坐或站有数十人,其中有一名青年男子气度雍容,还有一位十四五岁的少女天真烂漫,服饰华美,明显和众人不同。

远处扬起了尘土。

“三哥来了!”少女笑咪咪往远方看着,神情雀跃。

她率先跑出亭子迎接。

前方来了一队骑兵,风驰电掣般到了近前。为首的一人勒住马缰绳,冲少女微笑,“阿璎,你长高了许多!”

“三哥,你也长大了不少呀。”少女嘻嘻笑。

周王微微笑了笑,跳下马,几步走到少女面前,含笑打量她。

他自从离开金陵之后便没再见过自己的小妹,当年永宁公主还是十一二岁的小姑娘,现在长大了,比从前高,比从前眉目舒展,挺拨秀雅,亭亭如玉,灼灼如花。

“三弟。”太子也带着侍从打凉亭里出来了。

“大哥!”周王见了太子很高兴,紧紧握住了他的双手。

永宁公主不由的一乐,“三哥,你是怕大哥拍你的肩吧?所以先下手为强?”

周王也笑,“他总爱装大人,动不动便拍拍我的肩,语重心长的对我说,‘小三子,你要如何如何’,我真是怕了他了。”

兄妹三人捧腹大笑。

说笑了几句,周王抬眼张望,“二哥呢,怎地不见?”

大哥和小妹都来了,二哥在哪里。

太子清了清嗓子,“那个,二弟有公务在身,出城去了。”永宁公主掩口笑,想要告诉周王些什么,大眼珠转了转,想了好几想,决定还是暂且先不说吧,以后再详谈。

“如此。”周王点点头。

他又环顾周围,还是不满,“舅舅呢?表哥呢?全都不来接我?”

看样子,对于只有太子和永宁公主来接他,他很不知足,很不满意。

“舅舅和表哥们都有事。”太子坦然自若。

永宁公主快活的笑,“他们都没来。不过,我一位闺中密友专程来接你的,就在车里面。”她冲路边一辆朱轮华盖车努努嘴,神情调皮。

周王不悦,“阿璎莫捣乱,你的闺中密友来接哥哥做什么?姑娘家也不知道避嫌…”说到这里他才想到了什么,忽然停了下来。

他看向那辆车,心跳加速。

“姑娘家不知道避嫌,这话说的真对,那我让她走了啊。”永宁公主装模作样的要往车边走。

周王抬手挡住了他。

他目光盯在那辆车上,好像要从车厢上看出来些什么。

“大哥,你看三哥这样子。”永宁公主乐了乐,小声跟太子说悄悄话。

太子也笑,“阿璎,你三哥这样子好像有点傻,你说咱们要不要躲开?他那个脾气,傻样子被咱们看到了,会怀恨在心的。”

“不,要看!”永宁公主心里痒痒的,不肯走。

太子也便由她。

兄妹两个站在路边装作欣赏风景,其实永宁公主的注意力全放在她三哥和车中女子身上了。

侍女放下脚踏,车帘掀开,从车上下来一位妙龄少女。

她衣衫是湖水一般宜人的浅蓝色,简洁雅致,衣袖宽大,白色宽玉带勒紧不盈一握的细腰,越发显得身姿窈窕轻盈,长裙上用银色丝线绣出几朵莲花,冷艳似雪,却又娇美可人。

微风吹过,衣袂飘飘,仿佛万里碧波中亭亭玉立的新荷。

她脸上戴着面具,面具的形状倒也普普通通,上面画的是一个圆圆的、仿人脸的苹婆果,正在看着周王笑。

周王不由自主往前跨了一大步,目不转睛的看着她。

她也静静看着周王。

因为戴着面具,她脸上的表情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小铃铛?”周王凝视着她,温柔的问道。

他声音中既满含期望,又有些许忐忑。或许,他很希望眼前这少女是小铃铛,却又害怕不是吧?

少女眸色好像柔和不少,但是,没有回答他的问话。

“笨呀,揭开面具不就知道了?”永宁公主偷眼张望了下,小声嘀咕。

“何只笨,还很傻。”太子顺着妹妹的目光也看了眼,默默想道。

周王这时的眼神痴痴的,确实一点也不精明。

他慢慢抬起手,去摘少女脸上的面具,纤长手指已摸到面具上,手颤了颤,又停下了。

“摘呀,摘呀。”永宁公主替他着急。

他还是摘下了少女脸上的面具。

眼前出现一张如清水出芙蓉般的秀丽面庞,肌肤洁白细腻如同上好甜白瓷,晶莹剔透,皎洁光亮,星眸如波,鼻子挺翘,嘴唇更可爱,像沐浴在晨曦微光中的海棠花瓣一样,粉润鲜媚。

“王小三,你磨磨蹭蹭的。”少女撅起嘴。

她声音很好听,清脆婉转,如出谷黄莺。

周王看着她微笑,“小铃铛,我犹豫是因为-----”他停顿了下,语气格外温柔,轻轻的,如同耳语,“唯恐不是你。”

不敢径直揭开面具,是害怕失望吧?唯恐不是你。

永宁公主眼见得玲珑的面具被摘下来了,周王和玲珑开始说话了,心里痒痒,蹑手蹑脚的猫着腰往这边走,想要偷听。

周王这句“唯恐不是你”,便被她听了去。

“三哥真痴情。”永宁公主感动的快哭了。

周王发觉身后不对劲,回过头看了看,正好看到了想要伸手抹眼泪的妹妹。

“大哥,您带阿璎先回去。”他返身拉起永宁公主,送到太子身边。

“三哥过河拆桥。”永宁公主不满的嘟囔。

太子却没什么意见,只是笑着问道:“今天还能再见到你么?”周王脸色微红,“当然能。大哥,阿璎,回宫替我向父皇母后请安,说我今日必回。”

太子白了他一眼。

废话,你敢不回,父皇能把整座京城翻遍了找你,知道不。

太子带着不情不愿的永宁公主先走了。

临走前他把周王叫到一边,正色告诉他,“一天没赐婚,一天没成亲,她便还是喻家的姑娘。你要尊重她,知道么?”周王扬眉,“你想哪去了?我和小铃铛两年多没见面了,攒了许多话要说。我们不过是说说话,再到喻家看望喻先生,没有别的事。”

太子嘴角抽了抽。好嘛,三弟你和喻家小姑娘两年多没见,那和父皇母后呢?多久没见?盼星星盼月亮似的把你盼回来了,不回宫,先看岳父去…真没良心,父皇会伤心的。

果然,太子和永宁公主回宫后,皇帝仰天长叹,“养儿子做什么?”----这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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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王和玲珑坐在凉亭里,你看我,我看你,都有些不知所措。

玲珑固然和从前大不一样了,从小姑娘长成了妙龄少女,周王经历了两年多的军旅生涯也气质大变,眉宇间增添了坚毅之色,男子气十足。

不过,他还是当年一样是位美人,尤其笑起来的时候,桃花眼中水波流动,满眼风流,让人心神荡漾。

“王小三,你变了。”玲珑轻声说道。

“小铃铛,你也变了。”周王声音也轻轻的,“你以前是小姑娘,现在是…”

他目光无意中落在玲珑的胸前,心中一阵慌乱,转过了头,不敢再看。

“现在是什么?”玲珑好奇。

“现在是…大姑娘了。”周王语无伦次,还是没敢转过头。

玲珑殷勤的凑了过去,“王小三,你神情不大对呢,好像思虑重重似的。你在想什么?”

周王鼻中闻到一股好闻的香味,又是甜蜜又是陶醉,心头一阵迷惘。

“到底在想什么呀。”玲珑追问。

周王忽地转过头,“我在想,我在想------小铃铛,有件事我一直想了好些年也没想明白,什么叫扑倒,什么叫吃掉?”

“啊?”玲珑张大了嘴巴。

王小三,我那时候是急着回家,胡乱糊弄你的呀,你…你还记着呢?

玲珑是聪明伶俐的姑娘,可是她这会儿张大嘴巴一脸迷茫,看着傻呼呼的。

傻傻的样子,却有一种特别的可爱之处。

“吃掉,吃掉。”周王脑海中不停想着这两个字,头不知不觉垂了下来,吻上了玲珑的唇。

玲珑嘴巴是张着的,他不费吹灰之力就长驱直入,舌头卷到了玲珑的,纠缠在一起。

从没有过的酥酥麻麻之感,传遍四肢百骸。

“原来这就是吃掉么?”周王心神俱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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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条官道被戒严了许久。

前后都有官兵把守,若有行人经过,便指给他旁边的小路,“前方有重要军事,绕行。”

足足有两个时辰,这里都是戒严的。

当然周王也没有一直“吃掉”,大部分时间他在和玲珑絮絮私语,诉说分离之后的琐事。

“我爹直到现在也不喜欢你。”玲珑皱起一张小脸,可怜巴巴的看着周王,“王小三,你说怎么办呀。”

“莫担心。”周王声音温柔如春水,“我这便陪你回去见见他老人家。小铃铛,我一定会说服他的。”

“老人家?”玲珑想到喻大爷平时那儒雅不群的模样,不知怎地很想笑。

爹,您还不到四十呢,都老人家了呀。

“王小三,我得回去了。”玲珑看看天色,说道:“午饭我要陪着我爹,要不,他不好好吃饭。王小三你不知道,我爹自打受了伤,便有些娇气。”

“这是应该的。”周王认真的点头,“任是谁经过变故,也会性情大改。”

不知怎地,玲珑又有些想笑。

玲珑乘上车,周王骑马不紧不慢的跟在车旁,一行人去了喻家。

这条官道也就恢复正常了,行人不必再绕羊肠小路。

玲珑对此一无所知,不知道因为她,这条道路有小半天的交通管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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