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名警员用怀疑的目光上下打量他,接着吩咐道:“这样吧,沈先生,您先去筹钱,我们这边同时也会展开调查,稍后我们带上设备去你家,看看绑匪还会不会打电话进来,若是再打来,我们会让技术员追踪他的方位。”

“我不想付赎金,”沈友全坦然地说道,“所以才来报警。”

两名警员瞪眼看他,脸上明晃晃地写着一行字——你这个禽兽!

沈友全苦涩一笑,解释道:“反正这件事我也不准备瞒着,实话跟你们说吧,其实沈玉饶并不是我的种,是我的妻子和别人鬼混之下的产物。五千万对我来说不是一个小数目,我得卖基金、卖股票、卖公司股份去筹钱,由于投资忽然中断,后续我还将损失更多钱;没了公司股份,我也将失去现有的亚洲区总裁的地位。在来的路上我算了算,这些损失加起来,数目大概在三亿上下,足以令我伤筋动骨。至少在将来的八到十年内,我在事业上将很难翻身。为了一个非亲生的孩子牺牲这么大,我觉得不值。”

一旦撤回所有父爱,又撇去仅存的那点怜悯,沈友全简直冷静到可怕的程度。他把一个蓝色的文件夹递过去,继续道:“这是亲子鉴定书,你们看看吧。”

两名年轻警员压下满心“握草”,翻开鉴定书看了看,然后目光敏锐地定格在了日期上。

“五月二十二日,不就是今天吗?今天刚确定儿子不是亲生的,他就被绑架了,沈先生,这会不会太巧?而且据我所知,你的两个孩子是双胞胎吧?他们生下来的时候肯定做过体检,在血型上应该没有问题,否则你不会现在才产生怀疑。同母异父的双胞胎在世界上极其罕见,很多人甚至不知道这种事是真实存在的,你怎么会忽然去做鉴定?沈先生,你的话疑点太多,我们需要你做出合理的解释。”

两名警员目光灼灼地盯着沈友全,已然把他当成了重点怀疑对象。

沈友全满心不适地开口,“我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你们怀疑这件事是我干的,只因我对钟慧璐怀恨在心便雇人去绑架沈玉饶,以此展开报复。不,我还没卑鄙到那个程度,我直接让他们走人就是了。再说了,如果这事是我监守自盗,我能来警局报案?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两名警员互相对视,然后解释道:“沈先生,我们破获的所有绑架案里,父母和熟人作案的比重很大,所以我们必须先把最具嫌疑的人排除,才能找到正确的调查方向,这也是为孩子的安全负责,请你谅解并配合我们的工作。话说回来,你为什么会忽然怀疑孩子的血缘?一般人应该想不到这一点吧?毕竟他们是双胞胎,而且你的女儿还跟你长得很像。只要你女儿在前边挡着,你是不可能会去怀疑同为双胞胎的儿子,你的行为真的很奇怪。”

沈友全是名人,还曾带着妻儿上过电视,两名警员自然了解他的家庭状况。

发现警察死活都要弄明白这一点,沈友全想到梵伽罗的嘱咐,于是坦白道:“是我的一个朋友告诉我的,他叫梵伽罗。”

原本还极为严肃的两名警员忽然便瞠目结舌了,然后猛然一拍桌面,感叹道:“原来是他!难怪!这么匪夷所思的事,也只有他能一眼看透!”话落,两人再看向沈友全时,眼里的怀疑和审视已经全然被同情与怜悯取代,甚至还透着一点莫名其妙的羡慕。

“你运气蛮好的。”剃平头的小警员由衷感叹。

“啊,是的,能得到梵先生的指点真的是我的运气,要不然我的女儿也会被绑架。”沈友全忽然想起一件事,忙道:“来报案之前他还跟我说,若是能把案子交给宋睿博士处理,沈玉饶肯定能平安回来。”

沈友全原本还为这个情理之外的要求感到忐忑,毕竟警察局不是他家开的,办案人员得由领导指派,哪里轮得到他指手画脚?但奇怪的是,那小警员竟半点不虞或迟疑都没有,拿起手机就给宋睿博士打了一个电话,把事情原委说了。

“你知道的,我从来不接绑架案。”宋博士的态度虽然温和,嗓音却很冷,像某种无机质的金属。

沈友全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不用见面他也知道,这是一个地位超然的大人物。

小警员压低嗓音,慎重说道:“梵伽罗对报案人说,如果把这桩案子交给你处理,孩子一定能平安回来。”

正准备坚定拒绝的宋睿:……

沈友全十分知机,连忙补充道:“梵先生的原话是——您如果实在不放心,我可以给您推荐一位专家,有他在,这桩案子会得到圆满的解决。宋睿博士,他是城南分局的刑侦顾问,您完全可以相信他的职业水准。”

宋睿平静的语气似乎掀起了一些波澜:“他说他相信我的职业水准?他说我能圆满解决这桩案子?”

“是的,他是这么说的。”沈友全连忙点头。他虽然不能为沈玉饶牺牲自己的事业,却可以为他做出一些努力。

“好,我马上过来。你们先查沈玉饶的生父,我有预感,这很重要。”那边传来一阵淅淅索索的声音,似乎是宋睿博士正一边打电话一边换衣服。从置若罔闻到急切地加入,他堪称一百八十度的转变着实令沈友全感到吃惊。

年轻警员连连答应,然后挂断了电话。他盯着沈友全看了好一会儿,眼神越来越锐利,表情越来越严肃,当沈友全快顶不住时,他忽然热切地问道:“我姓李,你可以叫我小李,请问梵先生有没有提到我?他有没有指定我来侦破这个案子?应该有吧?我可是被他摄过魂的,他很了解我的实力。”

差点被盯出一身冷汗的沈友全:……

老实说,你们都是梵先生的迷弟吧?是吧?他的招牌在警察局也太好用了!

☆、第五十四章

夜色渐深, 星光隐匿, 很多人都已经睡下, 而沈友全依然在城南分局中等待。负责接待他的两名警员一个姓李, 一个姓罗, 都很年轻,所以思想特别活跃。他们合上笔录本, 压低嗓音说道:“沈先生, 宋博士家住得远,赶过来起码得花四十多分钟。该交代的情况你都已经交代清楚了,再问下去也都是一些重复的话, 没有多大意义,要不我们先聊点别的吧?”

沈友全向他们讨要了一瓶矿泉水, 一边润喉一边问道:“你们想聊什么?”

“聊聊梵先生可以吗?”小李趴在桌面上,脖子伸得老长,一双晶亮的眼里全是好奇和渴望。名叫罗洪的警员也附和道:“对对对, 聊聊梵先生, 他也是这桩案子的重要人物嘛。”说完还煞有介事地打开录音笔。

沈友全事先得到了梵伽罗的准许, 于是便把他们见面时的情况叙述了一遍。小李和小罗听得如痴如醉, 不断要求他说得更详细一点, 最好完全还原梵伽罗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在这个过程中,不断有警员走进接待室,假装自然地坐在周边的椅子上, 实则竖着耳朵旁听。

沈友全顿时有些哭笑不得,感觉自己不是来报案的, 而是来参加故事大会的,这些人对梵伽罗的好奇心未免也太重了吧?为什么?

但他尚且来不及深思这个问题,城南分局的局长便亲自来了,开门见山地道:“听说梵伽罗让你指定宋博士来侦破这桩案子?”

“是的。”沈友全连忙点头。

局长的语气略有些苦恼:“但是宋博士并不是警察,只是顾问,按理来说他是没有资格率队办案的,只能从旁提供意见。”

沈友全心里咯噔了一下,正觉得这事悬了,却又听局长说道:“既然梵伽罗觉得他能行,那我就破一次例,让他带队吧,毕竟孩子的安全最重要。你们这回都听宋博士的,他现在是你们的临时队长。”局长指着刑侦一队的队员们说道。

“知道了局长。”大家很快就接受了这种安排。

沈友全高悬的心缓缓放下了,他完全没想到梵伽罗的话竟然拥有如此大的影响力。他的背后已经没有梵家,却是怎么做到的?是了,没有梵家又如何,他的能力诡异到那种程度,了解他的人谁不得卖他几分薄面?

等待是漫长的,也是痛苦的,原本已经彻底冷静下来的沈友全又开始坐立难安。虽然沈玉饶不是他的种,但那毕竟是一条鲜活的小生命,他也做不到完全无视。

小李看出了他的焦急,安慰道:“你别慌,梵伽罗既然说孩子不会被撕票,那他肯定能平安回来。”

沈友全:……

紧张焦虑都被啼笑皆非所取代,他发现这些警察竟是如此地信任梵伽罗,他们到底遭遇了什么才会产生这种心态?应该与高一泽的那桩案子有关吧?五个受害者都被梵伽罗料中,难怪……

沈友全的思维发散出去,时间果然变快了很多,似乎只是一眨眼,那位传说中业务水准极高的宋博士便匆匆走了进来。出人意料的是,他长得很高大也很俊美,而且穿着打扮完全不像不修边幅的学者,反而比行走在T台上的模特更耀眼。他穿着一套银灰色的西装,系着一条淡蓝色条纹领带,璀璨的蓝宝石袖扣在灯影中闪烁,一看就很昂贵,一股余韵悠长的古龙水香味随着他的走近慢慢飘过来,沁人心脾。

说实话,若非小李站起身为双方做介绍,沈友全根本不会想到这个男人是一名享誉国际的心理学专家。无论是外貌还是气质,他都太过出众,足以压倒时尚圈的很多顶尖超模。

沈友全压下满心惊异,快步走过去与宋博士握手,却被对方冷淡地拒绝了:“抱歉,我有洁癖。我们先办案吧。”自从被梵伽罗戳破面具后,他已经懒得再伪装成谦和有礼的样子,反正只要不触犯法律,谁也不能拿他怎样。

“好的,好的,这次真是太麻烦您了。”沈友全悻悻地收回手。

宋睿根本没功夫与他寒暄,直接拿起笔录本认真翻看。他的眉头皱得很紧,似乎在懊恼,又似乎在思索。他实在是搞不明白,在这渐渐变得闷热的夏夜,他为何放着一堆论文不写,一本著作不看,偏要独自开着车,忍受着拥挤的交通和污浊的空气,跑到几十公里以外的警察局去侦破一桩再普通不过的绑架案。只为了梵伽罗的一句话吗?这太荒谬了!

他极力想否认这一点,但他的内心却忠实地告诉自己——是的,只为了梵伽罗的一句话,你就赶过来了,而那句话绝不普通也绝不平淡,只因它是一个肯定,也是一次赞美,出自那样一个冷漠到近乎冷酷的人之口。

宋睿没有爱恨喜恶,也不知道何为美丑,更没有所谓的同情和怜悯,哪怕别人悲惨地死在他面前,也激不起他内心的一丝涟漪。但是,就在今夜,当他听见沈友全复述的梵伽罗的原话时,他竟罕有地感觉到了一丝喜悦。被那样一个人肯定甚至是赞美,他竟莫名产生了一种使命感,也激起了一分责任心,于是匆忙打理好自己,然后横穿大半个城市,顺着拥挤的车河,风尘仆仆地赶了过来。

这太荒谬了!这真的太荒谬了!宋睿一边唾弃自己,一边认认真真逐字逐句地看完了所有笔录。

“据我所知,英才幼儿园是一家管理非常严格的贵族幼儿园,他们那边怎么会轻易让一个陌生人接走沈玉饶?”他再一次过滤所有存疑之处。

沈友全忙道:“那个女绑匪戴着帽子、口罩和墨镜,脸部一片青肿,看不出长相,但是她的声音和钟慧璐助理的声音几乎一模一样。她告诉幼儿园的老师,说她前些天刚做了一个整容手术,现在还没恢复,并且当场拨打了钟慧璐的视频电话为自己作证。幼儿园老师很快就相信了她,把孩子带了出来。你们也知道,钟慧璐是明星,在她们那个圈子里,整容是一件很普遍的事,三天两头变脸的人比比皆是,所以老师并未产生怀疑。后来钟慧璐跟我说,绑匪把孩子接走的时候她正在做直播,不可能和老师打视频电话,而她的助理一直等在后台,并未离开半步,这真的很奇怪!”

“不奇怪,视频电话也可以造假。只要找一个和你妻子长得很像的女人连线就可以骗过幼儿园的老师。听说你的妻子是很多女人理想中的整容模板,现在整容技术那么发达,与她容貌神似的人应该不难找。”宋睿冷静地分析。

沈友全连连点头,“对,很多人都希望整成钟慧璐那样。这样说的话,幼儿园的老师也不是故意的,这种骗局真是防不胜防,唉……”

宋睿的语气依旧冰冷:“我们稍后会找幼儿园的老师核实情况。大致案情我已经清楚了,小李,你把大家叫进来,我们开个会。”

小李连忙去叫人,十分钟后,所有组员都拿着一个小本本围在宋睿身边,沈友全本想回避,却被宋睿明令留下:“沈先生,我们的工作需要你的配合,所以请你留下听一听我们的安排。”不等沈友全点头回应,他又快速吩咐:“目前,绑匪那边一直关机,电话号码是一张不记名卡,无从确定绑匪的身份,他们用的手机也是非智能机,不能远程启动定位,所以这条路目前是堵死的,我们只能等他再一次打电话过来。”

“绑匪接走孩子之后曾经在曹安公共停车场的监控死角换过车,被遗弃的车子是十年前的被盗车辆,几经转手,源头难查,而曹安公共停车场里停放着数万辆车,监控器的数量又很少,拍不到的地方太多,我们不能确定她开走的到底是哪一辆,之后她行走的路线目前我们也无从知晓,还会不会继续换车,我们更不能肯定。在一切情况都不甚明了的前提下,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必须进行一些先期调查。”

“我的办案思路是这样:第一,小李你去查一查沈玉饶的生父到底是谁,重点搜索钟慧璐的各种社交账号,尤其是隐藏起来的小号。在一桩绑架案里,所有与被绑架者存在亲缘关系的人都必须调查清楚,以排除嫌疑。钟慧璐是明星,炫耀是明星的职业通病,哪怕明知道某些事见不得光,他们总也忍不住利用某些隐秘的渠道去展示。只要找到这些渠道,我们总会发现一些蛛丝马迹。第二,消费记录和通话记录也能泄露她的秘密,我们多线查证,动作尽量快一点。第三,女绑匪换车之后的行踪也交给你去查,相关的视频对比量太大,必须用到筛查软件,这是你的强项。”

“好的宋博士。”小李一边点头一边做笔记。

宋睿看向其余人,吩咐道:“你们去英才幼儿园及其周边店面或街道调取监控,绑匪既然能事先伪造钟慧璐的视频电话,又能模仿助理的声音,可见他们对沈家做过大量的先期调查,也势必会来幼儿园踩点,以确保绑架的顺利进行。通过监控,我们应该能发现一些可疑人物。记住,在调查取证的过程中,你们一定要低调,不能让绑匪察觉沈先生已经报警。还有,一定要让那些配合调查的幼儿园老师严格保密,他们若是把事情传出去,沈玉饶很有可能会被撕票。另外,与幼儿园老师视频连线的那个女人也要找一找,从整形医院那边查起,女绑匪可能真的整过容,尚处于恢复期,这也是一条重要线索。你们分三路,一路查监控,一路查目击者证词,一路查整形医院。”

大家慎重其事地答应下来。

宋睿这才看向沈友全,勒令道,“沈先生,现在请你详述一遍你带着女儿回到家之后的情形,包括你的家人在做什么,说什么。记住,你必须忠实还原当时的一切,不能错过任何一个微小的节点,因为这或许对我们的调查很有帮助。”

“好好好,我一定照实说。”沈友全擦了擦脑门上的汗,一边回忆一边叙述,并不时补充或修正一些错漏的细节。

宋睿把这些话都录了音,稍后又道:“沈先生,现在请你在我们警员的安排下悄悄离开警察局,因为绑匪很有可能在暗中监视你。”

“那怎么办?我来警察局报案的事会不会被他们发现了?”沈友全立刻紧张起来。

“关于这一点,我们的警员会帮你确定。”宋睿自始至终都很冷静:“若是绑匪的确跟踪了你,我们会有另外一套应对方法,请你不要担心。但是绑匪至今还没联系你,可见他们心态很稳,应该不知道你报警的消息。你离开警局之后马上去筹钱,不管这笔赎金你愿不愿意支付,你总得做出一个姿态来麻痹绑匪,同时也给我们争取一些时间。两个小时后,我的同事会悄悄把你带回警局,我们再商量下一个步骤。”

沈友全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去应对眼前的一切,自然是警察说什么他就听什么。幸运的是,城南分局的行踪鉴定专家在查看过监控视频后告诉他——绑匪并未跟踪监视他,沈玉饶目前还是安全的。期间,他收到了钟慧璐、沈父、沈母打来的若干电话,他们不断追问他有没有筹到钱,都被他敷衍了过去。

宋睿博士一来,调查工作立刻就井井有条地展开,他的思路异常清晰,像是拨开云雾的那一只手,瞬间便把一切复杂的问题简单化。这使得沈友全对梵伽罗的判断更为深信不疑,正如对方所预言的那样:若是有谁能平安地把沈玉饶带回来,这个人非宋博士莫属。

☆、第五十五章

宋睿的领导能力丝毫不逊于庄禛, 有他从旁指挥, 大家很快就找准了侦破方向, 然后各自展开调查工作。沈友全也匆匆忙忙赶去筹钱, 为此还把很多好友从被窝里挖出来, 煞有介事地哭诉一番。

他闹出的动静实在不小,很多人不太相信他的话, 以为他喝多了在开玩笑, 又打电话给钟慧璐确认。钟慧璐自然是一番哭求,弄得大家都很为难。这可是五千万,没有过命的交情, 谁愿意随随便便拿出来?

筹钱的事并不顺利,这也让沈友全看清了很多所谓“至交好友”的真面目。两小时后, 他在警方的安排下换了一辆车,秘密来到城南分局。在这期间,出去走访调查的警员也都回来了, 案子似乎有了眉目。

宋睿把一张照片贴在白板上, 问道:“沈先生, 这张照片是在钟慧璐的微博小号中发现的, 当时她正在芭堤雅度假。照片中的这个人你认识吗?”

沈友全盯着照片仔细看了几眼, 茫然道:“你说的是哪一个?”这是一张透过玻璃窗拍摄的风景照,窗外是一片金黄的沙滩和碧蓝的海洋,沙滩上和海水里到处都是前来度假的人群, 挤挤挨挨、密密麻麻,打眼看去实在是很难辨认他们的长相。

宋睿指了指光影交界处, 提醒道:“看反光,不要看窗外”

沈友全这才发现那扇窗户竟然把拍摄者的身形映照了出来,虽然模模糊糊不太真切,但是女人曼妙的姿态和男人强壮的体魄还是能窥见一二,只可惜照片只截取了他们脖子以下的部位,能昭示他们身份的头脸却并未出现在画面中。

“这个女人是钟慧璐!”沈友全肯定道,“你们看,她锁骨上有一颗痣,我认得这颗痣。”紧接着他又发现了更多细节,指着男人左肩的一个太阳纹身说道:“他是龙成生,我的司机!难怪钟慧璐去芭堤雅度假的时候龙成生也请了长假回老家,原来他们是一起厮混去了!”

事实上,警方早已掌握了这张照片中的两人的确切身份,之所以放出来给沈友全看是为了获取他的证言。

宋睿点点头,并未对此发表评论,也完全忽略了正喘着粗气,眼看快要原地爆炸的沈友全,继续道:“通过调取监控,我们发现最近一段时间,幼儿园周边并未出现可疑车辆和可疑人物,绑走沈玉饶的女人及其所驾驶的车辆更是一次都没在幼儿园附近出现过。她盆骨前倾,走路时外八幅度大,下巴后缩严重,体态和步态都很特别,我们的行踪分析专家不可能发现不了她的存在,这种情况明显与我们目前掌握的证据不符。”

大家连忙握紧笔杆,准备记录重点。

“通过沈先生的叙述,我们知道绑匪对沈家的所有人都做过详细的调查,既然她决定从幼儿园绑走孩子,还事先安排好了路线和换乘车辆,那么在先期准备如此周密的情况下,她为什么不去幼儿园踩点?”

“她可能对幼儿园周边的环境很熟悉,所以不需要踩点。”刘韬举手说道。

宋睿立刻点头,“对,我也是这么猜测的。你们看,这是绑架当天的视频,绑匪把车开入幼儿园对面的一个免费停车场的监控死角里,不经踩点,她怎么知道这个角度是监控摄像头拍不到的?难道靠运气?”

“应该是有人告诉她的,而这个人对英才幼儿园和沈家都很熟悉。”一名警员分析道。

宋睿颔首:“种种迹象表明,这应该是熟人作案。在不经踩点的情况下,绑匪显然知道幼儿园的放学时间,也知道停车场的监控死角,更知道沈家的财务状况,五千万不多不少,正好是沈先生能够承受的上限。那么这个熟人是谁呢?”

众人目光灼灼地看向他。

怒火中烧的沈友全立刻说道:“一定是龙成生!他经常代替我去接孩子放学,也很清楚我的财务状况,而且他是个赌鬼,以前赌输了就爱找我借钱,我看在他业务能力很强的份上零零总总借了不少,但最近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开口问我要两百万!我这次是真的恼了,觉得他贪得无厌,就没借给他,还警告说要辞退他!他的动机很强,一定是他!”

宋睿扶了扶高挺鼻梁上的眼镜架,认同道:“我们已经查过龙成生的财务状况,他前一阵在澳海赌输了一大笔钱,还上了赌城黑名单,正是迫切需要发一笔横财的时候,他的动机的确很强烈。不过,”宋睿瞥了沈友全一眼,徐徐道:“你的妻子同样非常可疑。”

“钟慧璐?不可能!她很疼沈玉饶的。”沈友全下意识地反驳。

宋睿却径直说道:“根据沈先生的讲述,我发现钟慧璐的行为十分反常。首先,绑匪尚未打电话进行勒索时,她就很肯定地对沈先生说孩子被绑架了,作为一个母亲,一来就把事情往最坏的方向想,这难道不奇怪吗?第二,她强烈反对沈先生报警。当然,出于母亲对儿子的担心,她的反对不无道理,但是当沈先生提出变卖房产和公司,以筹措赎金时,她却一言不发,为什么?身为一个忧心如焚的母亲,她既不愿意报警,又不积极筹款,这样的做法岂不两相矛盾?你们可以说她自私,舍不得拿出自己的钱,那么这会不会与她之前的强烈担心形成鲜明的对比?她到底是真着急还是假着急,这不是一目了然吗?”

众人仔细一想,不由连连点头。

一名女警由衷说道:“如果我是她,我早就把自己手里能卖的东西都卖了,哪里会坐在家里干巴巴地等丈夫去借钱?这个时候不应该大家齐心协力,早一点把钱凑齐吗?钱凑齐了,孩子就能早一天回来,这不好吗?她一边着急,一边什么都不做,这种行为的确很奇怪。”

沈友全努力控制着内心的怒焰,艰涩道:“宋博士,你不说,我还真没注意到钟慧璐的反常,当时我脑子太乱了。你的意思是这次绑架很有可能是龙成生和钟慧璐联手策划的?龙成生到底是不是沈玉饶的父亲?他怎么下得了手?”

宋睿把两张照片贴在白板上,徐徐道:“目前我们也不能肯定绑匪的真实身份,一切都只是基于现有证据所产生的合理猜测。不过沈先生你刚刚问的那个问题,我应该可以给你答案。”

沈友全看向两张照片,然后结结实实愣住了。其中一张是沈玉饶新近拍摄的艺术照,他笑眯眯地看着镜头,鼻梁高挺,小嘴殷红,脸蛋尖尖,模样十分可爱。另一张很明显是老照片,颜色略显陈旧,但那个同样笑望着镜头的男孩却拥有着与沈玉饶极为神似的眉眼。

沈友全长久地凝视着相隔几十年的两张照片,似乎明白了什么。

宋睿肯定了他的猜测:“这是龙成生的童年照,与现在的他是不是很不一样?”

的确,长大后的龙成生高了、壮了、皮肤晒黑了,由于常年嚼食槟榔,脸型也变宽了,是一个十足十的硬汉。如不是童年照片留下了旧影,沈友全打死也没想到他儿时竟然长得像一个清秀的小姑娘。若是早一点看见这张照片,沈友全恐怕早就怀疑上了儿子与龙成生的关系。

“他们一直在骗我!他们拿我当猴儿耍!”沈友全原以为拿到鉴定书那一刻是最痛苦的,却没料现在这一刻,远比那时痛苦千百倍。当他为了家人的幸福生活而努力打拼时,他最信任的两个人却背着他厮混,还生下一个野种,让他帮忙哄着、养着、供着,甚至因此而忽视了自己的亲生女儿。他们一家三口就像一群蚂蟥,肆无忌惮地吸食着他的血液;又像一群强盗,暗暗拿起屠刀,准备将他的肉割下来。

沈友全捂住脸,慢慢趴伏在桌面上,发出困兽一般的悲鸣。

专案组的成员纷纷别开头,不忍看他,宋睿却用冷漠的语气说道:“沈先生,现在不是伤心难过的时候。根据你的描述,孩子被绑架后,作为孩子的亲生父母,龙成生和钟慧璐并没有很焦急,反而一再阻挠你报警,并强烈要求你变卖资产赎人,所以他们的嫌疑非常大。你来警察局报案的事,钟慧璐和龙成生知道吗?如果这桩案子果真是他们策划的,那么我很有理由相信,他们这个团伙至少有四个人,两个待在沈家监视你;一个接走孩子并控制孩子;一个打勒索电话并拿走赎金。他们分工明确,计划周详,显然是有备而来,需要我们慎重对待。如果龙成生和钟慧璐知道你已经报警,他们只要打一个电话或发送一条信息,他们的同伙立刻就会把孩子转移,或者更改计划。届时,这桩案子会更难查,孩子的生死也将成为未知数。”

宋睿停顿片刻,语气变得更为冰冷:“龙成生和钟慧璐虽然是沈玉饶的亲生父母,但他们如今都在沈家,与孩子是分开的,控制住孩子的人与孩子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并不会在意他的死活。能参与绑架的绝对不是什么好人,如果他们知道你报警了,很有可能会不顾龙成生和钟慧璐的感受立刻撕票。局势对我们很不利!”

所有警员都紧张起来,纷纷转头看向沈友全。

沈友全却轻快道:“这个你们可以放心,我出门的时候梵先生再三交代过,让我不要把报警的事告诉家里的任何人。现在龙成生和钟慧璐还以为我在外面筹钱呢。”

大家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宋睿愣了一会儿才罕见地露出一抹笑容:“我应该想到的,既然是梵伽罗建议你来报警,他理当会为你做好一切安排。”

沈友全连忙点头,语气充满了感激和热切:“是的,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听从梵先生的安排,事实证明他的每一个叮嘱都是对我有利的,让我避开了一个又一个有可能导致孩子万劫不复的陷阱。梵先生真的很厉害!”

谈及梵伽罗,会议室的气氛明显轻松了很多。因为有他的预言,所以大家坚定地相信孩子一定能平安回来,哪怕这种信念是那样的莫名其妙又毫无根据。

宋睿扶了扶眼镜框,终于说了一句与案情完全无关的话:“沈先生的运气很好。”

这已经不是第一个人对沈友全这样说,事实上,当警察局的人得知他与梵伽罗的渊源,又得知紧跟而来的绑架案,都曾发出过同样的感叹。

沈友全瞬间红了眼眶,哽咽道:“是的,我一辈子的运气恐怕都用在这一次了,我是遇见贵人了。当然,在座的各位都是我的贵人,接下来还要劳烦大家把沈玉饶救出来,我先谢谢大家,谢谢,谢谢!”他不断鞠躬道谢,惹得众人也都鼻头发酸。虽然他舍不得那五千万,但在得知孩子的身世后,他还能四处为孩子奔波,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反观孩子的亲生父母,这差距实在是令人无言以对……

察觉到题外话说得太多了,宋睿曲起指关节敲击白板,继续道:“目前我们还没有掌握龙成生和钟慧璐是绑架犯的证据,他们的手机没有异常通话,银行卡也没有异常消费,可见他们拥有很强的反侦查手段,我们得想个办法试探一下他们。一旦确定他们是主谋,我们便能立刻实施抓捕,进而审问出孩子的下落。沈先生,这需要你的配合。”

沈友全连忙保证:“你们有什么计划?我一定照你们说的去做!”

宋睿对他的配合很满意,把早已制定好的计划做成书面材料,一一分发下去。众人拿到属于自己的“剧本”,认真钻研里面的台词和角色,一直忙碌到天光微亮才驾车赶往沈家。

☆、第五十六章

昏暗的天边冒出几缕晨光, 周围的云朵微微泛着白, 又渐次染上一层金红, 整晚未曾合眼的沈友全被这霞光一照, 竟流下两行泪。坐在他旁边的女警低声安慰了几句, 他连忙垂头擦泪,嗓音干涩地说道:“我这是生理性的泪水, 一晚没睡, 眼睛太干了,受不了光照的刺激。”

大家默默点头,并不多问, 却也知道他的心情肯定不好受。

几辆车陆陆续续抵达沈宅,听见发动机的声音, 沈父、沈母连忙跑出来查看,脸色一个比一个干枯蜡黄,显然也是一整晚都没睡。倒是钟慧璐天生丽质难自弃, 还是如往常那般光鲜。

龙成生看见沈友全后面跟着一群人, 立刻问道:“沈先生, 他们是……”

“他们是我的财会人员、银行经理人、还有负责运送现金的保安。蓝启先生你应该认识, 我准备把能卖的家产都卖了, 他负责帮我运作。”沈友全指着一名头发花白的老者说道。

龙成生当然认识蓝启,这人负责管理沈友全的大部分资产,是他的代理人。而此时的蓝启薄唇紧抿, 面色沉郁,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 跟在他身后的两男一女也都是社会精英的打扮,带来的密码箱堆砌在车后座,分量颇为可观,另有两名身强体壮的男子全程不错眼地盯着箱子,唯恐哪个角落里忽然冲出一群暴徒,把箱子抢走。

龙成生的目光牢牢锁定这些箱子,过了两三秒才艰难地移开,喉咙干涩地说道:“沈先生,你走之后家里一切都好。”

“那就好,谢谢你了!今天我和蓝先生会很忙,家里还需要你照看,我爸妈身体都不好,你多注意一点。”沈友全一边走一边吩咐,他蓬头垢面、胡子拉碴,眼眶还因为刚刚的哭泣而通红一片,看上去俨然是一个为儿子的安危担心得五内俱焚的父亲。

龙成生连连点头答应,沈父沈母则不断追问儿子有没有筹到钱。

一行人浩浩荡荡上了二楼,由于楼梯间比较狭窄,那名较为面嫩的“财会人员”与龙成生和钟慧璐擦肩而过时产生了轻微碰触,却并未引起二人的注意。扮成银行经理人的女警假意寻找厕所,却径直走进主卧,快速打量屋内的情形,又在各处走了走,看了看被丢弃在垃圾桶内的东西。

钟慧璐十分警觉,几乎立刻就跟了上来。

女警道歉之后便离开主卧,进入书房后压低嗓音说道:“宋博士,钟慧璐昨天晚上敷了面膜。”

“我知道了。”宋睿眼睑微合,似乎早有预料。

沈友全就是再傻也察觉到不对劲了,咬着牙根说道:“儿子都被绑架了,她还有心情敷面膜?果然她的紧张都是装出来的。”话落之后他更为自己感到不值。他一整晚都在为了别人的孩子奔波忙碌,焦急担忧,甚至为了以防万一,果真让蓝启帮忙卖了几支势头强劲的股票。这是多大的损失?

“我去看看我的女儿,宋博士,你们先忙吧。”沈友全抹了把脸,急匆匆地走了。面对钟慧璐和龙成生的时候,他已经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压制愤怒和仇恨上,若是没有女儿,他都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支撑下去。

“你去吧。”宋睿翻看着一沓财务报表,头也不回地摆手。

沈友全迫不及待地走进女儿的房间,亲吻她肉呼呼的小脸蛋,嗅闻她奶香奶香的小颈窝,原本已尽数吞进肚子里的眼泪又止不住地往下.流。

沈玉灵被爸爸的胡渣挠醒了,却丝毫也不嫌弃爸爸,而是抱紧他的大脑袋,低声问道:“爸爸你怎么哭了?是不是妈妈骂你了?不哭不哭,囡囡给你吃糖糖。”她钻进被窝,从床头拱到床尾,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翻出一颗水果糖,塞进沈友全的嘴里。

“吃完就不哭了,爸爸乖。”沈玉灵用小胖手轻轻拍抚爸爸的后脑勺,又亲了亲他长满胡渣的下巴,体贴得像个小大人。

女儿如此乖巧懂事,沈友全的眼泪反而流得更凶。她为什么偷偷在被窝里藏那么多水果糖?为什么知道吃了甜食心情会变好?因为她哭了太多太多次,而每一次,除了甜食和她自己,没有谁能给她拥抱和安慰。但她的心里却没有半点阴霾,当父亲伤心难过的时候,她立刻便忘了他的忽视和冷漠,把珍藏的秘密拿出来与他分享,只为了给予他力所能及的一点安慰。

谁说女儿性子左,需要严格教育?谁说女儿脾气顽劣、自私自利?都是偏见!沈友全抱紧女儿,哽咽地做下保证:“囡囡,爸爸的宝贝,以后妈妈不会再骂你了,有爸爸在,没人能让你哭。”

当父女俩相互依偎着取暖时,龙成生倒了一壶热茶端上二楼,敲开了书房的门。他的视线在每一个陌生人脸上快速掠过,暗暗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两名保安尽职尽责地守着密码箱,身穿银行制服的女人正用一台数钞机快速清点着目前已筹措到的现金。

用白纸带捆扎好的钞票一沓一沓整齐地码放在宽大的桌面上,入眼一片通红,也染红了龙成生的瞳孔。他端盘子的手微微一颤,又很快稳住,改去观察围坐在蓝启身边的两个男人。

较为面嫩的那个男人正飞快操控着一台电脑,电脑屏幕上满是各种各样复杂至极的曲线图;较为成熟稳重的那个男人则拿着一份文件夹,娓娓向蓝启讲述该如何买卖手头的几种基金,损失和营收分别是多少,怎样操作才能获取最大的利益。他们看上去都很专业,长相和气质也属于人中龙凤,似乎与警察沾不上边。

蓝启被沈友全瞒得死死的,并不知道和自己一起回来的人是一群警察,于是由衷感叹:“难怪沈先生舍弃长久合作的团队,启用你这个新人,你的业务能力的确很强!敢问你以前在哪儿高就,为什么我从来没见过你?”

龙成生竖起耳朵看过去。这些人里除了蓝启,他一个都不认识,自然会产生一定的怀疑。

“我以前在兰普森做过一段时间的顾问,这是我的名片。”宋睿将一张制作精美的名片递过去。

蓝启睁大眼睛,表情愕然:“原来您就是成功主导了雷诺美华并购案的那位宋睿博士?久仰久仰!那场战役真是太精彩了,您料准了美华的每一个策略,并及时做出了漂亮的反击,当时圈子里都在盛传您有特异功能,能看透人心。您在谈判桌上从来就没输过!去年我还把您的案例当成经典讲给我的学生听,没想到今年我就与您见面了!哎呀,这真是我的荣幸!”

宋睿谦和有礼地说道:“蓝先生过奖了,您是我的前辈。”

蓝启连连摆手,“哪有,在我们这个行业里,达者方能为师,刚才是我倚老卖老了。沈先生能请到您前来帮忙真是他的运气,我们可以放一百二十颗心了!”

“沈先生为了救出孩子的确是殚精竭虑。我们虽然是局外人,能帮的还是得帮,孩子的安危最要紧。这些产业我们必须尽快出手,孩子等不起。”宋睿的态度始终都很从容,这也影响了蓝启。两人又陷入了忙碌的工作,而龙成生已打消所有疑虑,放下茶盘出去了。他跟在沈友全身边数年,耳濡目染之下自然知道雷诺美华并购案的精彩,原来这人就是当时被传得神乎其神的那位宋睿博士,怪不得气质如此出众。

走到楼梯拐角,他讽笑着想道:看来沈友全果然对沈玉饶很上心,请了最好的经理人来帮他筹钱——

中午十二点,沈友全已筹到一千万现金,眼下都已整整齐齐码放在书房内。期间,绑匪打来两个电话催款,都只说了几句话就挂断,小李并未追踪到他们的方位,女绑匪的逃逸路线也始终成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