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梵凯旋的心跳、呼吸、脉搏、血压开始齐齐飙升,随即又猛然下降,所有脏器皆陷入了急速的衰败中。只一瞬间,他的脸就爬满了皱纹,头发掉落了大半,张开嘴用力吸气却吐出几颗腐朽发黑的牙齿。他又一次踏进了死亡的深渊。

当孔晶否定过去时,他的存在也是她极力想要抹去的污点。

丁羽正准备摁铃叫医生,梵伽罗却已经走到病床边,将白皙的右手轻轻搭放在梵凯旋的肩头。对方浑身一震,竟又深深吸入一口氧气,然后缓了过来。他已经虚弱到了极点,也老迈到了即将腐坏的程度,可他的意识却被青年牢牢地锁住了,同时也锁住了最后一丝生机。

青年放开手,梵凯旋的情况竟也没有继续恶化,他暂时摆脱了孔晶对他造成的致命影响力。

梵伽罗坐回原位,继续述说:“感而有孕,这种事是不是很离奇?如果你测过dna就会发现,其实你与梵洛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你的全部都是孔女士赠予的,而你存在的意义就是帮她重回梵家,为她争得上流社会的入场券和大笔的财产。你是因孔女士对金钱的极度渴望而诞生的。”

梵伽罗悠然长叹:“所以你从小就对金钱很感兴趣,并且把赚钱视为唯一的奋斗目标。你的生活几乎全都围绕着‘金钱’二字打转,努力读书是为了赚钱;拼命打工也是为了赚钱;想别人不敢想的,做别人不敢做的,最终的目的还是为了赚钱。除金钱之外,你的生活简直贫乏得可怕,你不在乎亲情、友情、爱情、你只在乎钱。然而在夜深人静时,你常常会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是如此荒凉、空虚、冰冷,你甚至完全找不到自己为之活下去的动力。”

梵凯旋用恐惧惶然的目光看着青年,然后不知不觉流下两行热泪。他已经苍老得说不出话,可他已然腐坏的心脏却还能因为这些直击心灵的剖析而感觉到强烈的疼痛。

梵伽罗瞥了孔晶一眼,继续道:“但是,每当你回到孔女士身边时,这种可悲又可怕的情绪就会从你的感知里消失,因为你的全部都是她给予的,甚至于你的能力和思想也是她设定的,她可以任意支配你,也可以给你足够的安全感,这就是你无法拒绝她一切要求的原因。”

“所以说,”梵凯旋摘掉氧气罩,几乎是泣血一般吐出一句话:“我只是她的附属品,我在她心里,仅仅只是一个赚钱的工具?”

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很多模糊的回忆竟开始变得清晰。从八岁开始,他就得四处打工养活母亲;他乐陶陶地把所有钱都给她,却从来没想过一个八.九岁的孩子辛苦打工养家算不算合理。他把攒了好几年的大学学费交给母亲,让她存着,可她却告诉他钱被街头的小混混抢走了。是真的被抢走了,还是被她用光了?为什么那段时间她总会大手笔地购买新衣服新鞋子,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去约会?

为了重新赚取学费,梵凯旋差点用自己的身体去贩毒!可他那时候竟然一丝一毫都未曾怀疑过母亲。

走投无路之下,母亲说带他去华人社区乞讨,然后直接敲响了最豪华的一栋别墅的门,却差点被主人一枪打死。当误会解释清楚之后,主人感动于他的努力上进,资助了一笔钱,同时也看上了母亲,开始包养她,给她提供奢侈的生活。

当时梵凯旋只感动于母亲为自己做出的牺牲,却从未想过她是不是早就看准了那家人的富贵,是不是把自己当成了一个进入上流社会的阶梯,毫不留情地利用了一次又一次!

那些温情脉脉的记忆,在剥离了亲情的光环后竟如此不堪冷酷,然而更令梵凯旋感到不堪的是,当他看向心虚气短的母亲时,他竟然一点都不恨她!

他是一个爱憎分明的人,绝对无法容忍背叛,可是在母亲面前,他却只有顺从这一种情绪!这足以证明他并不是一个健全的人,而仅仅只是对方的一个工具!她的确可以完完全全地支配他的所有,从能力到思想,再到人生和生命!

无需母亲回答半个字,梵凯旋已然找到了答案。

☆、第一百四十七章

梵凯旋不敢再看母亲, 更不敢去看梵伽罗, 只能把自己苍老的脸埋入掌心,发出悲苦而又满带自嘲的笑声。

丁羽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好友, 事实上他自己也有些回不过神来,只能一下又一下轻拍好友的背。他打死也没想到事情真相会离奇到这种程度!难怪梵伽罗一直说好友是不应该存在的, 原来是这个意思!他眼中的世界果然与普通人不一样!

梵伽罗停顿了片刻才继续往下说:“你的降生对孔女士而言也是一个巨大的意外,她原本并不知道你是谁的孩子,当你越长越大, 五官与梵洛山已达到不用验dna就能确定血缘关系的时候, 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开始推算日期, 然后惊骇地发现你不是任何人的儿子,你就是她凭空幻想出来的, 是她能够实现内心野望的砝码。”

“她没敢立刻把你带回国, 因为你来得太过诡异,她得测试你的稳定性。她得观察你, 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听到这里, 梵凯旋抬起头,越发狼狈地看向母亲。测试稳定性, 这样的用词简直不像是在形容一个有生命的物体, 可他偏偏又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梵伽罗说得没错,在母亲心里, 自己原本就是一个不太稳定的产品。

“当你长到八.九岁的时候,她确定你不会像突然降临那般又突然消失,便准备把你带回国。但是她受到了别人的阻挠, 原来梵夫人一直都有派人监视你们母子,不允许你们母子回国。孔女士的计划再次破产,她只好带着你挣扎在社会的最底层,静静等待一个机会。你赚钱的能力带给她很多惊喜,而你的温顺和盲从是更大的惊喜。无论她怎么欺骗你、利用你,你从来不会怀疑,这让她非常满意。”

“因为你,她的生活开始有了起色,她原本一辈子都不打算回国了,但是梵夫人死了,梵家没了当家主母,她的贪欲又开始蠢蠢.欲.动,迅速膨胀。她不允许梵家的财产落到我手里,那应该是属于她的东西,所以她带着你回国了,凭借你的财力和影响力,如愿以偿地成为了梵夫人。”

梵伽罗抚了抚薄唇,语气中透着一股不近人情的冰冷:“当梵凯旭出生的时候,你的存在对她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她一直都很清楚你不是她的儿子,你甚至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人。她一边利用你,却又一边在心里排斥你的存在。梵凯旭的到来彻底取代了你的位置,她对你的态度从排斥变成了拒绝。之后她发现梵洛山竟然快破产了,她的豪门太太梦只做了三年就濒临破灭,她最心爱的儿子继承不了任何财产,反倒会变得穷困落魄,而你则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你的一切将来是属于你的妻子和孩子的,她和梵凯旭只能分到可怜的四分之一、五分之一、甚至更少。”

“于是她对你的态度又从拒绝变成了否定。你原本就是她的**凝结而成的产物,一旦她开始否定你的存在,你就会消亡,这才是你病倒的真相。”

梵伽罗低垂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瞬,异常晦涩的眸光在梵凯旋脸上掠过,直言道:“当你签署那份遗嘱时,你等同于签下了自己的死亡通知书。”

梵凯旋终于承受不了太过密集的打击,发出了悲愤欲绝的嘶鸣。原来他的生命,他的生活,他为之奋斗的一切,竟是如此荒唐可笑!从降生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是这个女人手里的一个玩具!

“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妈妈?”梵凯旋流着泪,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问出这句话。

孔晶疯狂摇头否认:“不是的!我根本没有想过要让你死!我一直都把你当成我的儿子!我发誓,如果我有一丁点要害死你的念头,就让老天爷劈死我!看见你病倒的时候我也吓坏了,我根本就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造成的。真的,真的,你要相信我呀凯旋!”

孔晶哭着跪倒在地,那种不被信任的痛切似乎是发自内心的。

宋睿却盯着她浑浊的双眼沉声说道:“你还没听明白吗?是你的潜意识造就了梵凯旋,要抹杀他的自然也是你的潜意识。你是否曾经无数次地幻想过,如果梵凯旋死掉,你和你的幼子能分到多少财产?这些想法就是一条条暗杀的指令,被你的潜意识接收并逐渐强化。当那份遗嘱被签署并生效时,你的潜意识得到了释放,然后毫不犹豫地扣下了蓄势已久的扳机。你无需否认,当你因为那份遗嘱是否生效而反复置梵凯旋于生死两线时,你内心的贪婪和冷酷就已经暴露无遗了。辩解没有用,他之所以会躺在这里,都是你造成的。”

孔晶不知道该怎么反驳这些话,被梵伽罗连续耍弄了好几次之后,她其实就已经意识到儿子的病情仿佛与自己的想法有关。她捂住脸哀哀地哭,竟是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眼前的一切。当那些丑陋不堪的想法被彻底揭露后,她才感觉到了羞耻和崩溃。梵凯旋毕竟是从她身体里掉落的一块肉,与她有着二十多年的深厚感情,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潜意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原来是想杀死他的!

梵凯旋直勾勾地看着她,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他的生命是不完整的,他的感情也是不健全的,所以他对这个女人恨不起来,但他对她的爱却也消失殆尽了。

“梵老师,凯旋的病还有救吗?”丁羽最关心的问题还是这个。

梵伽罗深深看了他一眼,点头道:“在见到你之前,我原本想利用孔女士的贪欲吊住梵凯旋的命,不说长命百岁,多活三五年总是可以的。但是在见到你之后,我觉得他还可以活得更久一点。”

“什么意思?”丁羽急促追问。

“意思是,真正能救他的那个人是你,不是我。”梵伽罗走到孔晶身边,轻轻握住她的一只手,低声说道:“放过这个孩子吧,他叫了你二十多年母亲;他养活了你,给了你梦想中的奢侈生活,甚至为了你接受了梵洛山那样自私自利的父亲。他为你奉献了二十多年的生命,而你不需要为他做什么,只需放过他就可以。”

“你放过这个即便到现在还无法恨你的孩子,行吗?”梵伽罗指了指梵凯旋已呈一片死寂的双瞳。

孔晶不由自主地顺着他的指尖看过去,然后惊骇地“啊”了一声。直到现在她才发现自己竟然把这个孩子折磨到了如此地步。如果早知道在心里想一想也能害死这个孩子,她一定不会放纵自己的贪欲!

“好,我放过他,我放过他了!我不想他死,真的!二十多年了,我跟他怎么可能一点感情都没有,我是爱他的,呜呜呜!”孔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而梵伽罗也相信她现在的忏悔是真心的,因为一粒拇指肚大小的、散发着灰光的玉佩竟从她掌心里浮出,被梵伽罗紧紧握住。

“这就是造就你的东西。”梵伽罗捏着这枚鱼形玉佩,对猛然睁大眼的梵凯旋说道。

“丁总,把你的手伸出来。”梵伽罗转而看向丁羽。

丁羽懵里懵懂地伸出手,问道:“梵老师,你需要我做什么?”

“我需要你许一个愿望,让梵凯旋继续活下去。这个东西能够听见人类心底的呼唤,如果你的愿望冲破了极限被它听见,它就会帮你实现。在这个世界上,谁最希望梵凯旋活下去,我想这个人只有你。”说到这里,表情始终很严肃的梵伽罗竟露出一抹浅浅的笑容。

在看见丁羽的一瞬间他就知道,这个人才是梵凯旋活下去的希望。

“我,我来许愿?只有我才行吗?”素来被人称为笑面虎的丁羽竟面红耳赤,略显赧然。

梵凯旋不由自主地看向他,苍老的脸庞无法呈现复杂的表情,浑浊眼瞳里却泄.出一丝意味不明的光。

丁羽与他对视一眼,认真询问:“愿望冲破极限是什么意思?如果冲不破呢?”

“冲破极限的意思是,你希望梵凯旋活着的愿望凌驾于你所有的人生规划之上,你像在乎自己的生命一般在乎他的生命。如果你的**达不到那种程度,他就只能等死。你愿意试一试吗?”

丁羽老脸微红,却还是果断点头:“试一试吧,除了我似乎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

梵凯旋却用尽全力握住了他的手腕,微微摇头。

丁羽看进他浑浊的双眼,几乎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在担心这次的祈愿会让自己从母亲的坑里跳出来,又落进丁羽的坑里。因为他的生命是别人给予的,他便会无条件地服从那个人,这不是他想要的。他恐惧于被.操纵的前景,也抗拒与丁羽绑定,更不愿意接受对方的恩惠进而被那种违背自然规律的感情影响。

他其实早就知道丁羽对自己抱有别样的念头,但他一直以来都假作不知,甚至娴熟地利用丁羽的感情为自己谋求私利和发展。若是没有丁羽源源不断的资助和强大的关系网,他完全不可能只花几年的时间就把凯旋集团发展成如今的庞然大物。

他果然是孔晶的儿子,内心同样自私冷酷,即便在生死攸关的时刻,也能精准地把握住丁羽的所思所想。他明白只要自己表现出一丁点的难受和不愿,对方就会无条件的妥协。

丁羽看着他充满了抗拒和算计的双眼,忽然就笑出了声。

“你放心,我不会做多余的事。”他缓缓掰开“好友”的手,覆住梵伽罗捧着玉佩的掌心,一字一句说道:“我丁羽,希望梵凯旋长长久久、健健康康地活着。”

他停顿了许久才又哑声道:“我希望他活下去,不被任何人支配,不受任何人影响,只为了他自己,自由自在、随心随性地活一次。”

那枚玉佩忽然爆发出璀璨的光芒,然后慢慢融入梵伽罗的掌心,消失不见。与此同时,梵凯旋苍老的脸庞重又变得年轻英俊;干瘦的身体开始慢慢丰腴;白发完全脱落,长出了黑发;疏松的牙齿很快就排列得紧密又整齐……

只片刻功夫,他就恢复到了巅峰状态,眼里的浑浊一扫而空,迸射出灼亮的光彩。他看着自己强健的身体,脸上是全然的不敢置信,恍然中竟觉得刚才的一切仿佛只是做了一个荒诞的梦。

孔晶发出惊喜的呼声,梵伽罗则冲宋博士招招手,示意他跟随自己离开。

丁羽根本没想到自己的愿望竟然真的能实现,不过在喜悦之后,他却只剩下满心的释然。他为了这个人从美国追到华国,从纽约转战京市,冒了很多险,也收获了很多利益,却也失去了更多自我。不知从何时起,他的视线总会跟着他打转,心思总会被他左右,甚至染上了酗酒的毛病,只为在癫狂与迷醉中寻找虚幻的慰藉。

可对方明明什么都知道,却能一边温情脉脉地对他说少喝点酒,给他一点希望,一边又更加肆无忌惮地利用他去达成某些目的。

够了,丁羽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道:这样的付出已经足够了,让这个人自由自在地活着,似乎也能算是这段无望感情中最好的礼物。他看着沉浸在狂喜中的梵凯旋,满足而又轻快地笑了笑,然后推开房门追随梵伽罗而去。

当梵凯旋回过神时,病房里竟然只剩下了母亲和自己,梵伽罗离开了,宋睿走了,就连丁羽也消失了。他为什么不留下?他不是极度渴望我恢复健康,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吗?他的愿望甚至能够掩盖孔晶的贪欲,彻底将我拯救。他为什么会悄然离开?

梵凯旋皱起浓眉,顿觉索然,这重获新生的一刻没了丁羽的参与竟仿佛失去了绝大部分色彩与意义。他来不及穿鞋便推开门追了出去,却只看见一片空荡荡的走廊。

主治医生正好从对面的病房里走出来,看见容貌和状态已完全恢复到巅峰时期的梵凯旋,手里的听诊器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奇迹,奇迹!梵老师真的创造了奇迹!”医生大喊大叫地跑远了,不多时,整个楼层便都因此而沸腾。

但梵凯旋却看着走廊尽头空无一人的出口,不无苦涩地暗忖:这奇迹不是梵伽罗创造的,是我的一生挚友。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一百四十八章

梵伽罗进入医院探望梵凯旋的消息刚传出去没多久, 梵凯旋就康复出院了, 有记者拍到了他上车时的画面,他的身材依旧健硕, 脸庞也英挺不凡,完全不像是一个大病初愈的人。

没有人可以解释这诡异的现象, 记者采访医院里的医生,他们也都对此一问三不知,说不出个所以然。于是大众又开始阴谋论了, 直指之前披露出来的梵凯旋老态龙钟的照片是伪造的, 实际上他得的只是小病, 被某些人夸大了。梵伽罗是在借梵凯旋的生病炒作灵媒人设,他成功地蹭了梵大总裁的热度。

这一说辞竟然获得了很多人的认同, 然后这批人在网络上大肆发表嘲讽梵伽罗的言论。这种现象归根结底还是一句话——愿意相信的人始终会相信;不愿意相信的人即使你把真相摆放在他们眼前, 他们也会对此嗤之以鼻。他们捍卫的从来就不是真理,而是自己的偏执。

凯旋集团的态度却像一个巨大的巴掌狠狠扇在这些人的脸上。梵凯旋亲自撰写了一篇措辞诚恳的感谢信, 发表在了自己的私人微博和公司的官网上, 并了梵伽罗,又列了一张长长的起诉名单, 分别寄出了律师函。网友仔细一看才发现, 这份名单上的人竟然都是造谣污蔑过梵伽罗的人,梵凯旋这是玩真的!他用实际行动表明了——梵伽罗的立场就是他的立场, 也是公司的立场。

在金钱加持的强大攻击力面前,黑子和喷子简直不堪一击,于是他们全都闭嘴了, 再不敢非议梵伽罗半个字。

如是过了一星期,梵凯旋才在一家私人会所里约见了梵伽罗。他独自坐在靠窗的位置,目无焦距地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和熙熙攘攘的人群,脸上带着茫然的神色。

梵伽罗准点推开了雅间的门,手里牵着一个模样可爱的小男孩,小男孩怀里还抱着一个半尺高的小黄人陶俑。

“梵老师,请坐。”梵凯旋立刻从茫然中惊醒,站起身迎接两人,并亲自为他们拉开椅子。

“谢谢。”梵伽罗礼貌颔首,小男孩也脆生生地道了谢,然后把小黄人摆放在桌上。

梵凯旋轻描淡写地瞥了小黄人一眼,随即表情陡然僵硬。那小黄人的眼珠子竟然在转动!这本没有什么稀奇,许多玩偶的眼珠子都能转,但可怕的是,那眼珠子布满了红血丝,转动的时候不是胡乱地晃,而是有意识地扫视、搜寻,最终将阴鸷的目光直勾勾地定格在了他的脸上,仿佛真的能看见他。

所幸梵伽罗早已用磁场隔绝了它的诅咒,否则梵凯旋现在恐怕就不仅仅是受了惊吓那般简单了。

“梵老师的玩具很特别。”梵凯旋呆愣许久才缓缓扯开嘴角,露出一抹堪称勉强的微笑。以前的他怎么会认为这人是个骗子呢?那么多的独特之处均展现在青年一人身上,他怎么就看不见呢?

人类真的是一种盲从而又顽固不化的生物。正如法国著名的社会心理学家古斯塔夫·勒庞所说——当个人是一个孤立的个体时,他有着自己鲜明的个性化特征。然而当他开始融入群体,他的所有个性都会被这个群体所淹没,他的思想会立刻被群体的思想所取代。而当一个群体存在时,他就有着情绪化、无异议、低智商等特征。

是的,所谓的大众其实是一群乌合之众,所谓的“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很多时候恰恰是一种谬论。真相只被少数人所知,这才是残酷的现实。

梵凯旋收回惊骇不已的视线,摇摇头自嘲地笑了。曾经的他也不过是个盲从于乌合之众的傻瓜罢了。

“梵老师,这是你要的东西。”他把一个厚厚的文件袋推到梵伽罗面前。

梵伽罗也不矫情,直接打开看了看,然后满意地颔首。这是梵家老宅的一系列产权证书,户主的名字全都由梵洛山改成了梵伽罗。

“梵洛山快破产了,他很乐意把房子卖给我,不过相关的手续有点繁琐,所以耽误了不少时间。”梵凯旋一边给两位客人倒茶一边述说:“丁羽回美国了,他还把公司的股份全都卖给了我,以后可能不会再回来了。”

“我知道,他走得时候给我打了一个电话。”梵伽罗对此表现得很平淡。来来往往、走走停停、起起落落,这就是人生。

梵凯旋轻轻放下茶壶,眼瞳又一次失去了焦距。他的脑海中划过很多画面,每一幅画面都显现出同一个人的身影,那人在他的记忆中肆意大笑,举止张扬,一拧眉一咬牙,锐利眼眸中便透出一股不向任何人低头的狠劲儿。然而他平生唯一的一次低头却是为了救自己。至如今,他挂在微博上的那封道歉信还被网友讽刺为“跪得标准”。当母亲肆意玩弄着自己的生命时,他却在外面为了一个微乎其微的可能性而奔走,他为他拼尽了全力。

是的,丁羽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要么不做,要么就做到极致,一如他多年来对待梵凯旋的感情,似洪流一般倾泻,却从未想过能获得多少回报。其实他那么聪明,应该有考虑过血本无归的可能吧?血本无归对梵凯旋而言意味着绝对不能做,对他来说却形同狗屎。他活着就图一个痛快,这是他的原话。

想起那人神采飞扬的眉眼,梵凯旋忍不住笑了笑,却又很快敛去笑容,哑声问道:“梵老师,丁羽的愿望对我真的一点影响都没有吗?”

梵伽罗笑容静谧:“你为什么会这样问?”

“我……”梵凯旋仔细斟酌着用词,也仔细品评着自己的心情:“当他决定离开的时候,我的心像是忽然空了一大块。我会经常性地陷入一种茫然的状态,不知道下一步应该干什么,这肯定是不正常的吧?他像孔晶那样,利用一个愿望掌控了我的人生是吗?”他握紧双拳,试图对抗这种不应该出现的情绪。

梵伽罗摇摇头,继续追问:“当你想起他的时候,除了茫然空虚,还有什么情绪?会感到自己的生命像过去那样荒芜吗?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觉得自己的内心虚无得可怕吗?”

梵凯旋思索很久才缓缓松开拳头:“不会,想起他的时候,我的心会忽然空一大块,却又迅速被更多的回忆填满。”他按了按自己的胸膛,嘴角不知不觉挂上一抹浅笑:“不会觉得荒芜,只会觉得满足。当他还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其实过得非常充实而又愉快,他和我是最好的搭档。我这个人极度喜欢冒险,常常会剑走偏锋,与我共事的人都会害怕我的激进,然后全力阻止我看似疯狂的决策,只有他会站出来,拍着桌子斩钉截铁地对我说:按照你的想法去做,老子有的是钱,不怕亏损!别人都说他是纨绔子弟,平生最成功的投资就是我,但我知道不是那样的,某些时候,他的决策比我的决策更精准,更冒险,却总能收获巨大的利益。他时常令我感到惊喜。”

梵凯旋轻笑了一声,却又闭眼叹息:“他常常会得意洋洋地对我说:梵凯旋,我俩是最佳拍档你知道吗?我俩双剑合璧天下无敌!私心里,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我一直觉得他会陪伴我闯荡全世界,却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先行离开。”

他睁开眼,低沉的嗓音里终于透出一丝极度压抑的痛苦和彷徨:“梵老师,他为什么会走?他既然许愿我活下来,他又怎么舍得离开我?他应该是喜欢我的吧?”

梵伽罗不是情感专家,一时间竟被这个问题难住了。不过没关系,他有场外援助,所以他把这个问题原封不动地发给了宋博士。在等待了数秒之后,他垂眸盯着自己的手机屏幕,缓缓说道:“真正的爱从来就不是占有,当你弄懂这句话的时候,你就会明白丁羽为什么离开。你被孔晶操控了半生,除了继续活下去,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梵凯旋认真思考片刻,答道:“是自由。”

梵伽罗看了看手机屏幕,眼里竟然也有了明悟:“所以,你的愿望就是丁羽最终的愿望,他想要给你的不仅是生命,还有真正的自由。”

这句话带给梵凯旋的震撼简直难以想象,他眼前仿佛又浮现了濒死那天的场景。他半躺在病床上,紧紧握住丁羽的手,企图把自己的意愿强行传递给对方。丁羽深深看进了他的双眼,没有一句交流就已经读懂了他内心的渴望,于是他让他活了,然后自己走了……

“原来是这样吗?为了彻底让我安心,所以他完全从我的生命当中消失了。”梵凯旋喃喃自语,脸上的表情似悲似喜极度茫然。

“你真的安心了吗?”梵伽罗追问一句。

梵凯旋呆愣了很久才缓慢摇头,然后猛然站起身,大步离开。他走得太过仓促,撞翻了身后和身旁的两张软椅,椅子倒地的巨大声响令许艺洋和小黄人的眼珠子同时颤了颤。

“哥哥,他怎么突然走了?”许艺洋满头雾水。

“他去找他的朋友了。”梵伽罗拿起手机,满怀敬意地发送了一条信息:【宋博士,你真的很专业!】

这人明明只是一个普通人,却能做到连灵媒都做不到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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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到房产证之后,梵伽罗便带着许艺洋去了梵家老宅。梵洛山为了表达自己的不满,临走时把老宅的员工全都遣散了,价值昂贵的家具也都搬走了,连花园里的花都被尽数铲除,原本富丽堂皇的城堡如今已是一片荒芜。

但梵伽罗却对这片荒芜感到非常满意。他牵着许艺洋的手,慢慢走进面积足有几百平米的地下室。

“哥哥!”许艺洋看着被自己踩在脚下的地板砖,表情十分惊愕。这些地板砖镌刻着极其复杂的线条,一块一块拼接起来之后竟形成了一个环环相套的巨大圆形图案,在图案的正中心盘踞着一条黑色的龙,它昂着头,张开口,吐出无穷无尽的阴煞之气。那阴煞之气浓烈得几乎凝为流体,汹涌咆哮着冲向圆形图案的边沿,却又再一次被龙口吸了回去。

龙口吐气吸气,像是一条活物在进行呼吸,也令这空旷的地下室里始终充斥着浓到令人骨头发寒的阴气。活人在这里待上半小时就会被阴气夺走健康,继而慢慢衰竭死亡,但此处对许艺洋和小黄人来说却不啻于天堂。他们的眼珠子亮得像四盏灯泡,明晃晃地放射出兴奋的光。

“哥哥哥哥!”许艺洋走到圆形图案的中心处,却完全不敢靠近那条黑龙。阴煞之气是他的食物,但太过浓烈的阴煞之气也会令他魂飞魄散,他指着黑龙高喊:“哥哥,吃了它!”

梵伽罗摇头轻笑,然后缓缓踏上描绘着黑龙图案的地板,把手探入龙口,取出一样东西。那原本坚实的地板在他的触碰下竟柔软得像一片湖水。

少顷,一枚手掌大小的鱼形玉佩便被他捧在了手心,与他之前收集到的那些小玉佩一模一样,颜色却是纯黑的,散发的光芒极为明亮,把这间空旷的地下室照射得宛若白昼。屋内的阴煞之气尽数被这枚玉佩吸走,恢复了正常的状态。

梵伽罗长久地端详着这枚玉佩,又轻轻摩挲了一遍,这才重新把它放入龙口。一阵若有似无的龙吟在逼仄的地下室里回荡,那浓烈的阴煞之气再次由龙口喷出,又源源不断地被吸入,形成一个微妙的循环。

“再过一阵我们就搬来这里住。”梵伽罗缓缓倒退几步,指着黑龙说道。

“好!”许艺洋恨不得举双手双脚赞同。

梵伽罗把他怀里的小黄人拿过去,轻笑道:“不过他可以先住在这里,你同意吗?”

小黄人的眼珠子开始疯狂转动,完了放缓速度,滴溜溜地定格在了许艺洋的脸上,向来只会散发出狠戾邪芒的瞳孔竟微微放大,然后充盈着水光,又轻轻地震颤,显出几分可怜可爱之态。不得不说,搭配上小黄人憨态可掬的身体,这祈求的眼神简直叫人无法抗拒。

原本还极舍不得小黄人的许艺洋立刻点头答应:“珠珠喜欢这里,那就让他先住在这里吧!”

梵伽罗这才把小黄人放置在龙口,让它慢慢沉入煞气形成的虚无。

☆、第一百四十九章

梵伽罗平时根本没有工作, 除了接送许艺洋上下学, 其余的时间都在学习各种各样的知识,闲暇的时候坐在阳台上发发呆, 这样的日子倒也算是有趣。这天,消失许久的梵凯旋竟然给他发送了两张照片, 附言是“谢谢”。他点开一看,顿时笑了。

照片是在某个游艇上拍摄的,梵凯旋穿着一件宽松的白衬衫, 扣子没扣好, 露出一大片健硕的胸膛, 皮肤比以前晒黑了很多,显得非常健康, 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脸上的笑容, 那么爽朗肆意,与往昔的沉稳克制全然不同。他笑看镜头, 眼里闪烁着快乐的光芒, 拿着啤酒瓶的右手环绕着丁羽的脖子,把那人往自己怀里拉。丁羽同样穿着一件休闲衬衫, 却是黑色的, 皮肤还是那么苍白,但总是凝在眼底的阴鸷和疲惫却消失得一干二净, 笑容比天上的烈日还要张扬。

两人似在谈笑,又似在打闹,那种热烈而又亲密的氛围几乎漫出了照片, 传染给了看着他们的人。

另外一张照片是两人站在一块礁石上的背影,丁羽抬头眺望无垠的海天,梵凯旋却侧过头,久久凝望他的脸,夕阳的余晖拖长了两人的剪影,也模糊了他们的边界……

梵伽罗盯着这两张照片看了很久,无需展开磁场也能感应到环绕于两人周身的爱意,他们相恋了。

一抹笑容长久地凝结在梵伽罗眼底,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复才好,只能发出满足的叹息。当他准备关掉聊天界面时,杨胜飞发来一条消息,语言十分简洁:【梵老师,凶手抓到了!根据您提供的线索,我们找到了人证和物证!】

梵伽罗正想说恭喜,那边又飞快发来很多消息,心情似乎十分不平静:

【可是追诉期已经过了!今年八月刚过!】

【我还是晚了一步!】

【他很嚣张,在确凿的证据面前却什么都不肯招,只是对我说追诉期过了!】

【他在故意折磨我!】

【梵老师,法律到底是用来干什么的?】

【我对我的工作产生了怀疑。】

【梵老师,我好恨!我想杀了他!】

梵伽罗想劝他冷静,指尖停留在手机屏幕上却久久无法组织起有效的语言。在没法感应到对方的内心世界的时候,他的能力其实非常有限,他也是一个常常会感到束手无策的普通人。连法律都无可奈何之事,他能做的似乎更少,一句简单的劝慰根本无法熄灭杨胜飞内心的熊熊怒火,亲人的惨死必须用血才能偿还。

他想了想,竟习惯性地把这些消息截了图,发送给宋博士。不知从何时起,宋博士已经成了他的专属心理咨询师,而他却完全没意识到这一点。

【这是小事。】宋睿回复得很快,语气也一如往常般沉稳。在他眼里,世界上似乎没有易事和难事的区别,只看你愿不愿意去做。

【据我评估,凶手的犯案手法非常娴熟,对犯罪证据的处理也经验老道。他有极强的反侦察能力和极高的心理素质,杨胜飞姐姐的死绝非他头一次作案,也不是他最后一次作案。他身上肯定还有别的案子,只需把这些案子挖出来,他自以为的“过了追诉期”就根本立不住脚,因为连环杀人案是没有追诉期的,这是重案要案,无论时间过了多久,公检法机关都会保留对他的起诉权。】

【你问问杨胜飞现在在哪儿,我马上过去帮他审讯嫌疑犯。】

宋睿的信息像一盏盏指路的灯,点亮了梵伽罗的眼,也令他抿直的唇瓣扬起一抹清浅的弧度。他立刻回道:【我跟你一起去。】

宋睿:【好。】谁也不知道他在屏幕那头是如何心满意足地笑着,说了那么多,他也只是想与这人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而已。

梵伽罗把自己和宋博士的谈话截图发给杨胜飞,问道:【你们现在在哪儿?】

杨胜飞立刻回答:【梵老师,谢谢你!我们现在在南市!目前我们只能扣押他二十四小时,现在时间已经过去十八个小时了,你们要快!】到了这个时候他也顾不上什么客气不客气了,赶紧把救兵请来才是关键!

【好,我和宋博士马上过来。】梵伽罗像个搬运工,勤勤恳恳地把杨胜飞的聊天截图转给宋博士。

宋睿:【我去订机票,稍后一起去学校接洋洋,我们把他也带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