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对我完全绝望了,当天晚上便开车离开了我的住所,然后在路上出了车祸,当场死亡。”宋睿挺直的脊背慢慢佝偻下去:“我知道是我害死了他们,但我却感觉不到一丝痛苦。在他们的葬礼上,我的伯父压着我的头,让我为他们哭一场、道个歉,我却做不到。我知道这样是不对的,我也知道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但那些东西对我来说却像摆放在橱窗里的展品,只可以观看,不可以触摸。我知道什么是良.知,但我不需要那种东西。”

宋睿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摇头道:“我的心是死的,与躺在棺材里的我的父母没有什么两样,又怎么可能感到伤心难过。对那时的我来说,因为悲伤、内疚和痛哭而掉泪,不如剖开我的心脏取一捧热血,那样反倒更容易。”

“我的伯父听见我这样说,看着我的眼神逐渐变得冰冷。他终于也彻底放弃了我,将我逐出家门。宋家容不下一个没有心的人,或者说全世界都容不下这样的人,从此以后我就学会了伪装。”

梵伽罗把手搭上他的肩膀,试图给他一点安慰。

宋睿转头看他,眼里忽然掉下两行热泪:“但是现在,这段冰冷而又灰暗的记忆在我的脑海中有了温度和色彩。我看见了刺目的鲜血,感受到了锥心的痛苦,体会到了迟来的悔恨。我终于可以把亏欠了他们十几年的东西还给他们。”

宋睿接住自己掉落的泪滴,捧于父母的黑白合照之前,颤声道:“爸,妈,对不起,我知道错了。我的改变你们看见了吗?”

墓碑上的两人静静看着他,笑容似乎柔软了一些。周围有冷风吹过,晃动着高挺的树木,引得枯枝沙沙作响,仿佛在回应他的问询。他的眼泪滚滚而落,止都止不住,像是要把自己亏欠了这么多年的悲伤、悔恨与自责统统交付。

他弯下腰,用力磕了一个头,于是梵伽罗也弯下腰,跟着磕头。

宋睿俯下.身后便再也没有直起来,他用额头死死抵着地面,感受着长眠于地下的父母,用自己滚烫的泪珠叩击着他们的墓穴。他的心在绞痛,但他积压在内心深处的黑暗却获得了全然的释放。

梵伽罗说得没错,现在的他才算是一个完整的、有血有肉的人。这样的经历哪怕只是一瞬,哪怕痛彻心扉,也是无与伦比的珍贵。

当宋睿俯身叩拜,深深忏悔时,一名老者杵着拐杖慢慢走过来,看见这样的画面竟然愣住了,搀扶他的中年男人也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两人站在原地不敢动弹,目光直勾勾的,而宋睿则一无所觉,忏悔了一次之后便又磕了一个头,再次忏悔。

他的额头沾满了灰,脸上落满了泪,眼里的痛苦像一片深沉的海。他哭得浑身都在发抖,使得跪在他身旁的青年不得不扶住他的胳膊,柔声说一些劝慰的话。

两人拜了三拜,又诚心念了一段经文,然后才双双站起来,向墓碑三鞠躬,低声告别。

“爸妈,我以后会经常来看你们。”宋睿双手合十许下承诺,转过身却与表情错愕的大伯与大堂哥撞了个正着。他一句话都没与他们说,只是略一点头就离开了,但那头发花白的老人却被他眼里浓烈的情感镇住了心魂。

老人杵着拐杖飞快走到墓碑前,一眼就看见了地上斑斑驳驳的泪痕,宋睿他竟然真的哭了,虽然迟了十几年,但他真的为父母的死亡感到了悲伤、悔恨和自责。他来祭奠他们,诚心诚意忏悔认错,这简直是老人连做梦都不敢想的事。

他茫然无措地盯着弟弟和弟妹的照片,过了好一会儿才醒转,冲宋睿的背影高喊:“那个谁,我上次过寿你不是说要来吗?怎么没来?”

宋睿转过身,诧异地问道:“大伯,您是在跟我说话?”

“不是跟你难道是跟鬼吗?”老人用拐杖敲了敲那些泪痕,极不耐烦地说道:“以后常来看看你爸妈。”

“那是当然。”

见到宋睿理所当然的态度,老者冲他摆摆手,意思是让他赶紧走,转过身却热泪长流,低不可闻地呢喃:“我就说世界上哪里有天生的坏种,只要是人就会有心,有心就能改。小弟啊,你看见了吧,你儿子知道错了。”

站在他身旁的中年男人连忙递上一条手帕,口里安慰,内心却颇多感慨。这个堂弟似乎变了很多,是因为梵伽罗吗?

☆、第二百一十五章

离开公墓后, 宋睿坐在车里久久不动,额际和双手蹭满了灰,头发上还沾着一些草屑, 模样十分狼狈。

梵伽罗一句话都没说,只是默默坐在一旁等待。他知道宋博士如今正在认真体会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并且从这种痛苦中寻找生命的意义。未曾经历过苦难的人不会明白幸福的重量;同理, 未曾直面过死亡的人也不会明白生命的意义。

父母是为我们阻挡死亡的一堵墙,我们生而为人, 总是盲目地追求活着的轻松与快乐, 却从来不会去考虑该如何面对死亡。对我们每一个人来说, 死亡似乎是很遥远的事, 直至父母猝然离世才会猛然醒转――原来死亡竟然离我们这么近!

当一个人领会到死亡的意义并为之做好准备时, 他对活着的理解只会更深刻,他眼里的世界只会更辽阔。

宋睿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富有智慧的人, 然而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过去的自己对父母说出“我永远不会改变”的话是有多么愚蠢可笑。除了死亡, 世界上没有恒久不变的东西。

如果那时候,他可以说一句“对不起我错了”,哪怕只是伪装, 他的生命也会与现在大不一样。自责的情绪一点一点满溢, 又顺着潮湿的眼眶涌了出去,能够在十几年之后把这些苦涩的液体带到父母的墓碑前, 宋睿只觉得死而无憾。

但与此同时,他眼里炽热的光芒也在趋于冷却, 他心中百转千回的情绪正在一丝一缕消散。那共情的能力不属于他, 终究还是要归还。当他的心再次沉入黑暗深渊时,他忽然感觉到额角凉了凉, 转头一看才发现竟然是梵伽罗拿着一张消毒纸巾在给他擦脸,又轻轻摘掉了他头顶的草屑。

他眼里几近熄灭的亮光又开始微微地闪烁,然后变得越来越炽热。完整世界的大门终究还是关闭了,却为他留下了一扇窗,借由这扇窗,他看见的景色同样瑰丽壮美。

“回神了吗?”察觉到宋博士涣散的瞳孔开始有了焦距,梵伽罗笑着询问。

宋睿点点头,同样抽.出一张消毒纸巾,帮青年擦拭额头。他跪下的时候,这个人也跪下了,还为他的父母念了超度的经文,世界上最好的朋友莫过于此。

“感觉怎么样?”梵伽罗满怀期待地询问。

“很痛苦。”宋睿摁住自己的心脏,仿佛那里还残留着刀割的感觉,却又忽然扬起嘴角,回味道:“却很真实。”

“现在感觉如何,会不会有心理落差?”梵伽罗关切地注视他。

“看见你就不会。”宋睿不知想到什么,忽然问了一个问题:“你知道熊猫的两个愿望吗?”

“什么?”话题跳跃度实在是太大,梵伽罗竟然没能跟上宋博士的思维。

宋睿把脏了的消毒纸巾丢进车载垃圾桶,徐徐说道:“熊猫的第一个愿望是去掉黑眼圈;第二个愿望是拍一张黑白照片。”

梵伽罗傻愣愣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一边拊掌一边朗笑。他偶尔会在百度推送上看一些笑话,也会刷一刷微博上的段子,但是在现实中听别人讲笑话却是第一次,而且讲笑话的这个人竟然是宋博士,于是搞笑程度立刻翻倍。

见他笑得如此灿烂,宋睿也忍不住低笑几声,末了认真说道:“黑眼圈和黑白色的皮毛,对熊猫来说都是与生俱来的东西,无法改变,所以它的两个愿望永远不可能实现。梵伽罗,我曾经也幻想过,若是可以,我要来到父母的墓地,对着他们的照片真心忏悔,悲痛落泪,把亏欠他们的情感全都还回去。我的这两个愿望就像熊猫的两个愿望,永远都不可能实现,因为我天生就没有情感,所以绝不可能忏悔和悲痛。”

“他们埋葬在这里十几年,身为儿子的我却一次都没来祭拜过,不是不想,而是不配。”他摇摇头,语气平静:“不懂得忏悔的我永远都不配踏入这里。我以为直到我死的那一天,我们都不会再见面,但是梵伽罗,你实现了我的愿望,你为我留下了可以保存在回忆中的唯一一张彩色照片。今天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谢谢。”他伸出手,把青年抱进怀里。

梵伽罗轻轻拍打他的后背以示安慰。

“我还有一个愿望。”宋睿偏头看他,眼里满是期待。

“什么愿望?”梵伽罗被逗笑了,宋博士现在的表情真的很像一个讨要糖果的小孩,有点稚气。

“我们来拍一张合照吧。”宋睿拿出手机。

梵伽罗愣了愣,然后摇头失笑。他靠了过去,脑袋与宋博士的脑袋挨在一起,冲镜头勾起唇角。他们认识也有一段时间了,在一起拍照却是头一次,拍完之后竟然都有些茫然,然后望着彼此饶有趣味地笑了。

“发个朋友圈吧。”这个提议对宋睿来说简直是破天荒的,他的朋友圈从来不发这些“庸俗”的东西。

“好。”梵伽罗倒是比他新潮,很快就把照片上传了,配文却又土得掉渣,直接标注了一句【我和宋博士】。

宋睿先给他的朋友圈点了赞,完了自己捣腾半天才把照片弄好,却卡在了配文上。他的指尖在键盘上点了又删,删了又点,最终写道:【我最亲爱的朋友】。

梵伽罗见宋博士发朋友圈的水平和自己差不多,不禁放心地勾了勾唇角。

与两人相熟的朋友开始疯狂点赞,彩虹屁一条接一条地蹦出来,什么“本世纪最帅的两张脸终于同框了”、“盛世美颜”、“我来舔屏”等等。梵伽罗逐条回复,认真的态度像个小学生,宋睿的目光却定格在了宋温暖的一条留言上。

她笑嘻嘻地说道:【哥,你和梵老师简直配一脸,你们干脆组CP吧。】

老学究宋博士立刻去搜了搜CP的意思,转回头就甩给堂妹一个9999的大红包。

宋温暖:???

两人刷了很久的朋友圈和微博,足足耗到三点多钟才意识到该去学校接许艺洋放学了。重新把车开上路时,两人越想越觉得好笑,心情说不出的明朗,竟又同时撇开头,背对着彼此偷偷勾了勾唇角。

宋睿把许艺洋和梵伽罗送回月亮湾小区,又帮他们把剩余的最后一点东西搬上车,带去梵家老宅,亲眼看着他们安顿好,又耐心地辅导许艺洋做完了数学作业,这才回到家。

他的家与他的人一样,冰冷、简单、空旷,入眼全是黑白灰,没有其他颜色。家政似乎刚刚离开,空气中还残留着消毒液的味道,地板、桌面、家具也都打扫得纤尘不染,整个屋子显得十分精致奢华,却也没有人气。

曾经的宋睿最喜欢的就是这种没有人气的寡淡和冰冷,但现在,他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仿佛缺了一块。他走进书房,在舒适的软椅上坐了一会儿,没有焦距的眼瞳四处扫视,然后定格在了曾经最令他感到心旷神怡的一处地方。

他站起身,摁下机关,光滑的金属墙面就打开了,露出一间密室,密室的墙面上贴满了照片,每一张照片里都躺着一个惨死的人,有被割喉的,有被肢解的,有被开膛破肚的……画面极端血腥残忍。

若是普通人走进这里,定然会觉得自己走进了地狱,除了恐惧和恶心,绝不会有第二种情绪。但这些照片对宋睿来说却是赏心悦目值得把玩的,他每侦破一桩惨案就会把受害者的照片保留一份,带回家慢慢欣赏。当他撰写论文或分析案件没有灵感时,他甚至能在这个房间里找到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灵感。

但现在,他却一张一张揭掉这些照片,扔进了熊熊燃烧的壁炉,然后把打印机连在手机上,开始打印今天拍到的与梵伽罗的合照。两人都不是爱臭美的性格,照片只拍了四张便作罢,打印出来之后贴在宽阔的墙上,显得空荡荡的。不过这并没有什么关系,因为以后他们还会拍摄更多照片,创造更多回忆

宋睿退后几步,长久地凝视着这些照片,终是抿唇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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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伽罗彻底搬离了月亮湾小区,回到了梵家老宅。网络上有关于他的风波早就平息了,他现在已经隐退,粉丝数反倒超过了一个亿,人气之高简直令人咋舌。

没了他,没了简雅和刘钊,星辉娱乐非但没垮,还股价疯涨了一波,如今又培养起几个势头很猛的新人,依然是业界龙头。张家和苏枫溪联合创办的娱乐公司还是没能熬过初期的动荡,垮塌得十分迅速,签到他们旗下的艺人如今都在找下家,搞得娱乐圈乌烟瘴气一片混乱。

简雅还待在龙隐寺超度,听说脸已经烂得看不出人形了,被狗仔拍到几张照片发在网上,引起了轩然大.波。她的粉丝要么默默离开了,要么粉转黑狠狠回踩,只有零星几个心怀怜悯,为她念了几天《地藏经》,却也发挥不了多少作用。

有两档舞蹈类的综艺节目收视率破表了,捧红了好几个过气明星,节目组把文思雨拉出来炒作一番,说他们曾经也邀请过她,却被拒绝了。如果文思雨相信了梵老师的预言,现在说不准已经一飞冲天了。

另一则新闻也同样与梵伽罗有关,听从他的劝告拍摄了那部小成本电影的赵小星竟然在国外获得了一个含金量颇高的影帝大奖。消息传回国内,网络舆论瞬间爆炸。

梵老师的预言到底有多准,大家细细一数,然后吓得呆愣当场。开了盘口赌梵伽罗的预言准确率有多高的那张帖子又被网友们翻出来膜拜,曾经打着一个个鲜红问号的预言,现在全都划上了绿色的勾。他的每一句话如今都已变成现实。

每天都有明星、富豪、政客试图约梵伽罗出来见个面,恳谈一番,却都无功而返。打电话他不接,发私信他不回,而他的宅邸独占一座山,山下设了厚厚的铁门和岗亭,没有获得主人的准许根本无法进入。

玄门的人每天都会在山下蹲守,但奇怪的是,梵伽罗分明已经知道天水派的老祖即将赶来京市擒拿自己,却丝毫没有逃走的迹象。

平静的日子似乎过得特别快,眨眼就是半个月过去了,当梵伽罗掐着手指计算师父什么时候能出关时,孟仲忽然打来一个电话,语气十分焦急:“喂,梵老师,您现在有空吗?”

“我有空,发生什么事了?”

“您能来我们分局一趟吗?这边有一个很诡异的案子,我在电话里说不清楚,您亲自来看一看就知道了。”

“好,我马上来。”梵伽罗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收集玉佩的机会,自然二话不说就下山了。一个多小时后,他被廖芳引入一间办公室,室内非常安静,一群警察正围着一台电脑专心致志地看着什么。

孙正气缩着脖子惨叫一声,仿佛被电脑里的画面吓了一跳,头一转才发现门口站着一个人,顿时惊喜地嚷嚷起来:“梵老师来了!”

众人连忙回头,然后一窝蜂地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讲述案情,却没有一个人能说得清楚。坐在电脑前的孟仲立刻把位置让出来,急促道:“梵老师,这是监控视频,您快过来看看。我们真的没法跟你解释清楚案情,因为我们也迷糊着。”

胡雯雯小声说道:“我们连着看了四个多小时的监控,到现在为止还是一头雾水!应该是杀人案,但是尸体出现的方式太诡异了。”

梵伽罗一边点头一边走到电脑前。

小李已经把看了一半的视频倒回去,从头开始播放。

画面里出现了一个电梯间,六个人站在电梯里,四男两女,其中一对是情侣,并排站在最靠近门的地方;一个矮矮胖胖的男人站在情侣的左后侧;一个穿着红色卫衣的年轻男子站在情侣的右后侧;一名挎着名牌包的中年妇女站在情侣的正后方;还有一个体格高壮的男人站在矮胖男人的右手边,也就是电梯间的最内侧。

那对情侣正咬着彼此的耳朵说话,其余四人全都拿着手机专心致志地翻看。在这个不大的空间里,所有人的动作都一览无余。

时间一秒一秒往后推移,快到24秒时,小李点了暂停键,嗓音沙哑地提醒:“梵老师,关键的地方来了,您仔细看。”

梵伽罗点点头,没做声。

小李重又按了播放键,进度条继续往前推,六人各安一隅,互不打扰。进度条走到30秒的时候,电脑屏幕闪了闪,紧接着,在那体格高壮的男人身后,一具瘫坐在地上的年轻女人的尸体竟忽然出现,而这个狭小的空间还在楼层里高速运行,没有出口,没有入口,更没有中途停过。

女尸的双腿大大叉开着,碰到了中年妇女的脚踝,这人往旁边一看,顿时发出凄厉的尖叫……

☆、第二百一十六章

在一个狭窄密闭的、谁都不能进也谁都不能出的高速运转的电梯里, 上一秒还安然无事,下一秒却凭空出现一具早已冷透的尸体,那样的场景吓不吓人?这个问题恐怕只有电梯里的六个人可以回答, 因为这种可怕而又诡异的事一般人终其一生都无法碰见,甚至连想都不敢想,而他们却真实遭遇了。

经由监控视频可以看见, 最先发现尸体的那名中年妇女已经吓瘫了,被她的尖叫声吸引的众人纷纷回头, 然后也都吓得魂飞魄散。他们一个个往门口挤, 背部紧紧贴着电梯门, 恨不得穿墙而过, 原地消失。

不知谁按的楼层到了, 电梯门毫无预警地打开,这六个人就滚做一团跌了出去。早已等候在这一楼层的人想进来, 脚尖刚跨入电梯门就猛然缩回,虽然监控器的收音效果不太好, 但那惨烈的、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依然可以清晰地听见。

视频到这里便戛然而止,画面定格在了孤孤单单的尸体上。小李点击了几个按键,把女尸的图像截取并放大, 让梵老师仔细观察, 而他自己则跑到窗边,拉开一条缝, 深深吸了一口外面的冷口气。

他是负责把这段时长只有一分多钟的视频从一段内容单调且冗长的监控视频里剪辑下来的人,所以他受到的惊吓和震撼是最直观也最多的。无论他怎么把视频往回倒、往前拉、或放慢速度、或快进, 画面里的女尸还会在第三十秒的时候出现, 就那么突然地、莫名其妙地、凭空地闯入这个逼仄的空间。

小李甚至请更为专业的网络技术员做了鉴定,以确保监控视频的真实性。

这名女士是被谁杀死的, 死后又为什么会出现在电梯里?这两个简简单单的问题此时却像两个千年难解的谜团,横隔在所有办案人员的心中。以警方目前掌握的侦破手段和刑侦技术来看,这个案子没法查,无解!

于是所有人都把希望寄托在了梵老师身上,他们屏息以待地看着他,希望能从他这里得到一个确切而又明晰的答案。对于以“还原真相”为本职的警察来说,“悬案”恐怕是他们这辈子最厌恶也最难以放下的两个字。

梵伽罗在众人的期待下仔细观察着画面里的女尸。她靠坐在电梯内壁,双手双脚均大大摊开,头仰得高高的,干枯浑浊的眼球直视着监控器下方的某一个点,即便早已神魂消散,残留在她眼里的恐惧和不甘依然极为浓烈。她的着装非常凌乱,脸颊深深凹陷,透着一种不自然的病态和消瘦,手里紧紧拽着一根皮质细带,细带的另一端连着一个挎包,挎包的拉链是拉开的,里面的东西全都倾倒出来,洒了一地,有手机、口红、纸巾、圆珠笔等等。

这些洒落的东西也是跟随着尸体一起出现的,就仿佛直接从空气里凝结出了实体。

梵伽罗盯着照片看了一会儿,摇头道:“我得亲眼去看看尸体和案发现场。宋博士呢?他应该能从这张图片里读到更多信息。”

孟仲正准备回答,门口就传来一道低沉的嗓音:“我迟到了几分钟,路上有点堵车。”

上一秒还表情凝重的梵伽罗,下一秒就转头看向来者,不自觉地绽开笑容。发现他自然而然的神态变化和情绪转换,风尘仆仆赶来的宋睿也忍不住回以微笑,漆黑的眼里闪烁着愉悦的光。

他今天穿了一件黑色呢子风衣,凌厉的剪裁将他高大而又挺拔的身体衬托得越发矫健。脱掉风衣之后,他里面照例穿着一套低调却又奢华的西装,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清新怡人的木质香水的气味。

他大步走进办公室,于是这凌乱而又充斥着各种气味的逼仄空间竟仿佛变成了一座殿堂。所谓“蓬荜生辉”原来是真有其事,也真有其人,古人的描述能力简直太强大了。

当孟仲暗自感叹好友越来越骚气时,梵伽罗已自然而然地站起身,让出了电脑前的位置。宋睿却大步走到他身边,轻轻把他摁坐回去,自己则弯下腰看向电脑屏幕,侧脸几乎紧贴着青年的侧脸,特有的木调香味把对方牢牢裹缠,附耳低语:“什么情况?”

“一具尸体凭空出现在这个电梯里,我把视频倒回去给你看看。”梵伽罗点了一下鼠标。

宋睿点点头,目光直视着电脑屏幕,双手却搭在青年肩上,呈现出一个从后面将他拥抱的姿态。

孟仲看得眼皮直跳,总觉得这两个人的友情有点gay里gay气。然而这段视频的播放时间很短,不等他仔细观察,宋睿就沉声问道:“死者的身份查清没有?验尸报告呢?”

“验尸报告和证物的检测报告都还没出来,尸体刚发现没多久,不过我们从尸斑可以判断,她死了应该有一两天了。”孟仲正色道。

“我猜她是这栋公寓楼里的住户,大概率是死于饥渴。”只把视频看了一遍,宋睿就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孟仲立刻询问:“你怎么知道?”

宋睿指着散落在尸体脚边的一个黑色塑料袋以及里面的东西说道:“你们看,这是一包卫生巾,用黑色袋子装着,体积很大,没法放进她的小挎包里,应该只能手提。一个女性不会提着这种私.密的东西在外面乱逛,除非她快回家了。所以我猜她是这栋楼的住户。”

大家定睛一看,顿时连连点头。没错,一般的女性不会提着这么一大包卫生巾在外面闲逛,除非能收进背包里。

孟仲立刻给还在案发现场进行走访的庄G打了一个电话,让他重点排查住户。

由于这栋楼是一栋只租不卖的高级公寓楼,里面的住户大多是单身白领,也有在家里办公很少外出的solo一族。这类人若是失踪了,警察局里不会第一时间留下报案记录,往往要等一两月甚至更长时间才会有人意识到他们的消失。

“那你又是怎么推断出她是死于饥渴?”挂断电话,孟仲继续追问。

宋睿一手搭在梵伽罗的肩上,一手指着监控视频里的一个不起眼的小物件:“你们看看这支口红,盖子已经打开了,膏体却不知所踪,你们再仔细看仅剩的那一小截,是不是有几个牙印。”

梵伽罗试图把屏幕里的口红放大,却不知道该怎么操作,只好抬起头望向宋博士。

被他眼巴巴地看着,宋睿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勾了勾,却又很快装作严肃认真的模样,把手覆在青年的手背上,与他一同握住鼠标,柔声道:“我教你怎么截图放大。”

他们手握着手一块儿在电脑上捣鼓,惹得孟仲眼皮子直跳。这两个人真是越看越奇怪!

数秒之后,图片被放大,只见那剩下一小截的口红膏体果然留有一排牙印,确实是被咬掉的。

“电梯里没有另外半截膏体,所以我猜测它应该是被死者咬断并吞吃了。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一个人会去吃口红?”宋睿抬眸问道。

“饿得失去理智的人。”胡雯雯立刻答道。

孟仲却摇头:“膏体应该是被咬断的,但你怎么知道她把它吃下去了?仅凭电梯里找不到被她咬掉的半截?你要明白,直到目前为止,我们都还不确定这个电梯是案发现场。”

宋睿摇头轻笑:“不是案发现场,那这些无序散落的东西又是怎么一回事?总不至于是凶手在抛尸时精心布置好的吧?况且这个案子有没有凶手还是未知数,如果有,他又是如何把尸体隔空抛入电梯的,你们能解释吗?”

孟仲等人没法解释,只能面面相觑,然后沉默。

宋睿继续分析:“我认为她是死于饥渴,更确切地说是死于脱水导致的脏器衰竭。”

孟仲看向梵老师,希望他能提供一些不同的看法。

梵伽罗摇头道:“在看见尸体和案发现场之前,我不会下任何判断。观察图片并进行分析,这是宋博士的专业。”

他虽然说得含糊,却还是免不了肯定了宋睿的猜测,于是孟仲只能打消疑虑,让好友继续分析。

宋睿又指着掉落在女尸左手边的一小包奶黄色的卫生巾说道:“你们注意到没有,卫生巾的整体包装袋被她撕开了,并单独拿出了一小包,这是为什么?你们可以把图片放大看看。”

梵伽罗不是很熟练地放大图片,成功之后忍不住抬眼看向宋博士,俊美的脸庞一片平静,双瞳却亮晶晶的。

宋睿忍笑表扬:“做的不错。”

梵伽罗这才又低下头,看向屏幕。

孟仲:……

他妈的,这两个人肯定有问题!这甜甜的氛围是怎么回事儿?

然而现场除了他,并没有任何人注意到梵伽罗与宋睿之间微妙的气氛。大家全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包被放大的卫生巾,它与女尸的指尖仅相隔十几厘米,堪称唾手可得,包装袋上显现出一排弧度微弯的红色印记。

小李仔细分辨了一会儿,忽然喊道:“这是牙印,带着口红的牙印,她咬过这包卫生巾!”

众人还来不及消化这一信息,宋睿就说出了一句令人毛骨悚然的话:“仔细看的话,这种包装的卫生巾像不像一个小面包?”

众人:……

胡雯雯红着脸小声说道:“事实上,我们女孩子私底下也管卫生巾叫面包,因为看着真的很像,又不好意思说出口,就用这个代称。”

宋睿一字一句下了结论:“先是吃掉了口红,然后又拿着神似面包的卫生巾啃,再加上她过分消瘦憔悴的面容,我可以肯定在死亡之前她曾忍受过极度的饥饿。你们再来看看这张被丢得很远,而且拧成一团似乎遭受过挤压的卫生巾,你们能看出它的作用吗?”

孟仲等人仔细看了看,似想到什么,脸色不由大变。

宋睿颔首道:“没错,我和你们想的一样,我认为它应该是用来接尿的。死者把尿.液淋在卫生巾上,然后拧出来喝掉。一个人为什么会去喝自己的尿?因为她渴得快死了。”

孟仲等人不免倒抽一口凉气,然后用惊疑的目光看着屏幕里的女尸。

这段视频他们反复观看了很多次,却都把注意力放在了女尸的莫名出现上,还没来得及分辨这些细节方面的东西。但宋博士一来,却马上为他们找到了可以把这个谜团抽丝剥茧的那根线头。他的洞察力简直敏锐地吓人。

孟仲盯着图片看了很久,终是点头道:“你的推测很有道理。”

梵伽罗拍了拍宋博士依然搭在自己肩头的那只手,无声地传递着自己的赞扬与崇拜。

其余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看屏幕里面颊凹陷、眼神绝望的女尸,忽然感到一阵彻骨的凉意。在现今这个社会,要想找到一个因饥渴而死的人真的很不容易,除非TA被关在了某个没有食物和水源的地方。换言之,这名死者生前应该是被禁锢了人生自由,而她所在的那个地方没有食物和水,也逃不出去,所以她在经历过一阵绝望的挣扎后终是死去了。

但那个地方在哪里呢?

这个疑惑刚浮现脑海,众人就听见宋博士笃定道:“她应该是被困在了这个电梯里,没有被移动过,更没有被抛尸。”

“不可能!”孟仲斩钉截铁地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