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一章

段小芸的双眼淌出两行血泪, 映衬着她狰狞的表情,竟宛如修罗在世。

她用无比平静的语气,缓慢地述说着自己的故事:“我和那棵菩提都受到了圣女的点化, 慢慢具备了不同寻常的力量。我们能与彼此进行无声的交流, 分享喜怒哀乐,排遣寂寞忧愁。干旱了, 菩提会主动向我讨水喝;洪涝了, 菩提会发出预警, 让我带着丈夫和儿子提前躲到山上。我们守着那座圣女庙, 共同度过了一年又一年, 不是家人, 胜似家人。”

“忽然有一年,饥荒来了,村里人全都背上行囊四处逃难, 唯独我舍不得菩提,硬撑着留了下来。饿得快死的时候,我抱着树干呢喃了一句:‘如果你能结出果子让我们吃该多好’。”

“只这一句, 它就听明白了,然后晃动着枝叶发出莎啦啦的声音,仿佛在回应我。”

说到这里, 段小芸沾满血泪的脸庞竟展露出一抹幸福的浅笑, “我抱着儿子饿晕了过去, 等我被丈夫摇醒时,看见的便是结在树上的三颗苹果。你们能够想象吗?一棵菩提, 竟然结出了苹果, 那样的场景,在饥荒的年代简直就是神迹。”

“我们一家三口快高兴疯了, 却没有马上摘苹果,反倒跪在圣女像前,给圣女娘娘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

“我当时磕得脑门都出血了,是真心实意地感激你。”段小芸忽然凑近林念慈的脸,用近乎于疯狂的语气说道:“我哪知道,这个荒唐的愿望,推开的不是天堂的门,而是打通了地狱的路。因为人的**是无止境的啊!我们吃上了苹果,就会想要吃肉。于是我站在树下,对菩提说:儿子,娘想吃肉。”

“菩提听懂了,第二天早上竟然结出了好多肉果。你知道什么是肉果吗?就是外表看上去是一个果子,敲开硬壳,里面却全都是肉!我们一家三口把果子扔进火里,美美得吃了一顿烤肉。”

听到这段话,别人尚且没有反应,常净大师却低下头,无奈又悲哀地念了一句佛。一棵植物怎么可能长出肉果?所谓有因必然会有果,那肉果的来历,恐怕不简单啊!

果然,段小芸呵呵乐了一阵,便又冷了面色,凄凉道:“可是后来我才发现,那些肉果竟然都是落在菩提树上的鸟儿化成的。为了养活我,菩提竟然沾了杀孽。它本是一棵圣树,有望得道成佛,却因为我的**,一脚踩进了深渊。可当时的我却丝毫没有察觉到深渊竟然离我们那样近。”

“我想,不就是几只鸟儿吗?死了就死了,没所谓。于是我继续向菩提讨肉吃,而菩提则向我讨水喝。它给我结果,我给它浇水,这本是应该的。可问题是,那时已经连着大旱一年,全村的人都因为饥荒而走光了,水井也枯了,我上哪儿找水?”

说到这里,段小芸用指尖点了点自己脸颊上的血,笑得像一只恶鬼:“圣女,你猜怎么着?我们想出了一个更好的办法。我们一家三口开始轮流用鲜血去浇灌那棵菩提。我们把原本圣洁的它,一步一步推向了深渊。它开始习惯鲜血的味道,竟是连水都不肯喝了,我们只能不停地割腕,不停地放血。”

“一直流血,这样谁顶得住?好在当时闹饥荒,村里常常有流民经过,我们一家三口就把主意打到了他们头上。反正他们都是从别处逃难来的,即便是死了,谁又知道?”

听到这里,所有人都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原来那棵本可以成神成圣的菩提,之所以堕落为一棵需要人血、人肉和人魂供养的妖怪,竟然是这样来的。所谓沉沦就是不断在欲海中挣扎,却离岸边越来越远,因为**构成的海洋,本就是无止境的……

“可是**本就是无止境的啊!”段小芸发出了同样的感慨,脸上的血泪已经干涸,化成斑驳的污迹。

“有了果子,有了肉,我们一家三口平平安安地度过了三年旱灾。忽有一日,我丈夫对我说:‘娘子,你说那棵神树能不能结出延寿的果子?’他不提,我竟从未想过,然而他一提,这个念头就在我的脑子里扎了根。于是有一天,我对它说:‘儿子,你能结出让我延寿的果子吗?’它莎啦啦地摇晃树叶,仿佛答应了。”

“我和我丈夫简直是大喜过望,当天晚上就割破手腕,给它放了三碗血。饥荒过去,流民绝迹,我们已经不能再像以前那般肆无忌惮地杀人了。所以它饿得狠了,喝血的时候竟然把根须探出地面,似扫帚般把带着鲜血的泥土刨了过去。它竟然可以自由活动了。”

“这个发现非但没让我警觉,反倒令我大喜过望。我以为它是修为精进才会如此,于是第二天,我们夫妻俩欢欢喜喜地去它的树下等待延寿果,也真的发现了两颗幽蓝的,散发着异香的果实。”

回忆到这里的时候,段小芸捂住自己的嘴,发出恶心欲吐的嗓音:“我们摘下果实,迫不及待地吃掉,吃完才想起来,为何今天的果子只有两颗,不是三颗?菩提怎么能忘了它的兄弟?以前它有什么好东西,最少也会准备三份。它总不会忘记我儿子。”

“吃完果实,我和我的丈夫果然变年轻了,也变健壮了。我们这才开始找儿子,屋前屋后,山上山下,整整一天一夜。然而找遍了所有地方,我们的儿子都不在。”

段小芸忽然直勾勾地看向林念慈,神经质地笑了笑,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后来你猜怎么着?隔了三天,我们给菩提喂食的时候,它的根须从土层里钻出来吸血,把我儿子的长命锁也带了出来。”

“我当时如遭雷击,愣在当场,然后就开始疯狂刨它的根,把我儿子的尸体给挖了出来。他浑身都扎满了根须,体内的每一滴血液都被吸干,嘴巴还张着,似乎在喊娘亲。我哭得眼睛都快瞎掉了,可我的儿子再也回不来。我好恨啊,拿起斧头就想砍树,可我丈夫不让,他说这是一棵摇钱树,不能砍。儿子死了还可以再生一个,哭什么。”

“对他来说,儿子可以有很多个,但是对我来说,我的小宝就是我的命根子呀!我要我的小宝,我不要什么摇钱树!”段小芸的眼眶又开始淌出血泪,悲泣声像针刺一般恼人。

常净大师早已料到结局会如此,不免默诵了一段渡亡经。所谓长寿果,说到底不过是以命换命罢了。世间没有无根的树,又怎么可能会有无因的果?

玄诚子闭上赤色双瞳,不忍目睹。

林念慈则听傻了,还未长全的五官拧成惊骇而又无措的模样。她真的没想到自己当年随手的一个施为,竟然会造就这样一段悲剧。

但段小芸的故事还远远未曾结束,她惨笑两声,继续道:“我哭过、闹过、疯过,可我最终还是敌不过丈夫的贪婪,没有砍掉菩提。后来我找过几位高僧打听情况,这才知道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延寿果,只有以命换命,以血换血。我和我丈夫若想长生,就必须用血亲的性命去换,这是天道恒常,不可更改。”

梵伽罗闭上眼,心知最深的深渊,最黑暗的黑暗,就在此刻向段小芸伸出了手。

段小芸的语气果然带上了深深的懊悔,哽咽道:“如果在那个时候,我们能就此罢手该多好啊!可是有些事,做过一次,第二次、第三次就会特别容易。小宝死后没满半月,我丈夫便对我说,若是能一直服用延寿果,我们夫妻岂不是能寿与天齐?这个念头令我十分抗拒,可他不由分说地将我推入房中,要马上与我生第二个孩子,我知道,他已经迫不及待了。”

“于是我们有了第二个孩子,刚剪掉脐带就送给了菩提,换来两颗果子;然后是第三个孩子。你们知道的吧,**的闸门一旦打开,就是决堤。我的丈夫开始嫌弃我生育孩子的时间太漫长,花钱在外面找人帮他生。那是他的血亲,结出的果子只能他服用,于我是没用的。他变得越来越年轻,与我站在一处竟像两代人。”

“我的心慢慢冷了,又慢慢硬了。再后来,他嫌弃别的女人生孩子的速度依旧太慢,就让我去问问菩提,能不能长出吃了以后马上生育孩子的果实。菩提用意念告诉我,可以,但前提是它必须吸食另外一个婴孩的血肉。一颗孕果,必然要用一个孩子的命来换。”

听到这里,梵伽罗略一点头,明白了苏枫溪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生育了一百多个孩子的秘密。原来是孕果。

“我原本是拒绝的,可我的丈夫一口就答应了。他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个婴儿,砸碎了埋进菩提树下,于是第二天,一颗孕果就长出来了。他让我吃,我却在拿起果子的那一刻吐得昏天暗地。我看见丈夫因此而勃然大怒的脸,忽然觉得他好陌生。我当时迷迷糊糊产生了这样一个疑问――我们夫妻俩,现在究竟是人,还是鬼?”

“我丈夫拿着果子跑了,第二天就抱回来一个婴儿,同样砸烂了献给菩提,换了一颗延寿果。又过几日,他从外面买来一个女婴,砸烂了换一颗孕果,翌日抱回一个婴儿,换了一颗延寿果。就这样,他换啊换,杀啊杀,树下的泥土开始散发出恶臭,那是无数婴儿的骸骨在发酵。”

“我冷眼看着他一日疯狂过一日,一日冷血过一日,便趁他不在家的时候,对菩提问道:‘如果我把我的丈夫献给你,可以换什么样的果子?’它用意念告诉我,可以换一颗青春果,能使我保持三年的容颜不老。于是我说:‘换吧。’”

说到这里,段小芸眯着眼睛笑起来:“于是等我丈夫又抱着一个婴儿回来,准备在树下砸死时,他被根须扎穿身体,变成了一颗青春果。我把孩子送给了好心人收养,踩碎那颗果子,准备把自己和菩提一起烧死。可是战乱开始了,在那样一个生灵涂炭的年代,人吃人,动物吃人,树也吃人,为了活着,我渐渐也学会了吃人。等我意识到旧时代结束,新时代来临的时候,菩提已经很强大,可以自己去寻找食物,而我则变成了它的掮客,帮它贩卖那些神奇的果子,为它寻找行走于人间的傀儡。”

“青春果、延寿果、孕果、潜能果,这些果子的功效让人疯狂,而我则从那些购买果实的权贵手里得到了一切。我什么都不用发愁,却一天比一天更思念小宝。偶有一天,那棵菩提发现了梵老师的存在,于是它提出了一个我永远无法拒绝的交易。它让我把梵老师带去妖林给它吃掉,而它会为我复活小宝。”

说到这里,段小芸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后面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小宝没能复活,那棵树反倒被梵伽罗杀死了。看见枝杈从头顶坍塌,破开一个大洞,引入一片阳光时,段小芸并未觉得失望,反倒流出两行饱含喜悦的泪水。

她知道,自己终于从这个永无止境的地狱里解脱了。

若不是因为好奇,想跟来梵老师的家看一看,她永远不会知道原来自己早应该与丈夫和小宝死于那场瘟疫。如果在那个时候死了,他们还是幸福的一家三口,绝不会沉沦地狱。

是林念慈为了成神,救活了他们,也把罪恶的种子埋在了他们心里。如今想来,一棵树怎么会有**?如果不是受了人类的影响,菩提绝不会变成后来那番模样。

它本是佛光普照下的圣物,是洗尽铅华的净土,是不染尘埃的明台,是光耀,是万象皆空的觉树。

段小芸捂住脸,发自真心地忏悔:“是我毁了菩提,我对不起它。”随即,她的身体化为尖锥一般的藤蔓,刺向呆愣中的林念慈,嘶吼道:“而你毁了我!你是妖魔,你是鬼怪,你是世间最最肮脏的东西!”

林念慈捂住头脸,下意识地喊道:“师父救命!”

玄诚子想也不想就挥出一剑,将段小芸斩成两半,化解了这场危机。

林念慈哀哀戚戚地喊了一声师父,不安的心终于落定。因为她已经确切地知道,无论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师父总是会护着她,从小到大,无一例外。

玄诚子愕然地看着自己的剑,竟是懵了。就在刚才那一瞬间,他忽然意识到,他的身体仿佛不属于自己,而是林念慈的所有物。

梵伽罗五指一拢,把段小芸体内的那枚玉佩摄入掌心,摇头讽笑:“师父果然还是老样子,只知护短,不分对错。段小芸的故事讲完了,但林念慈的故事还没讲完,她身上的罪孽可远远不止那么一棵灭世之树而已。”

“什么?一棵灭世之树还不够她造吗?”终于看不下去也听不下去的一名玄门高手失口喊道。

“灭世之树算什么?为了活着,为了成神,她连龙脉都敢斩杀。”梵伽罗一字一句说道。

终于把牙齿和舌头都长齐的林念慈发出了尖锐的嘶吼:“师弟,不要再说了!”

☆、第二百八十二章

林念慈急切地撕扯着身上的绷带, 只可惜她的十根指头也被手榴弹炸烂了,如今还没长全,动作十分缓慢。眼看梵伽罗大有把所有秘密都揭穿的架势, 她只能朝知非道长看去, 用眼神祈求他的帮助。

知非道长默默退后,冷下面色。

林念慈又看向长生和长真, 那微微闪烁着泪光的眼瞳竟然十分清澈干净, 像个全然无辜的孩童。

长生和长真却在这样的目光中感到了更为深切的寒冷。原来直到现在, 她还不觉得自己有错, 她依然认为是梵伽罗伤害了她。

两人背转身, 不愿再看。

林念慈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 用裹着纱布的手,冲林念恩招了招,模样既无助又脆弱。

蜷缩在墙角的林念恩连忙把脑袋埋进双臂和双膝之间, 身体瑟瑟发抖,“她是妖魔鬼怪,她是妖魔鬼怪, 她是妖魔鬼怪……”饱含恐惧的嗓音源源不断地从他口里溢出来,仿佛这样就能洗去曾经的那些迷恋和不问缘由的回护。

你问他后悔吗?肯定是悔的,很悔, 很悔……

然而最为疼爱宋恩慈和林念慈的玄诚子, 脸上却没有丝毫悔意, 反倒极为笃定地开口:“这条罪名是莫须有的。”

是的,他清清楚楚地知道, 这条罪名是莫须有的。华国仅存的七条龙脉就是他拼死保下的, 其余的数条龙脉则毁在阴阳师手里。建国后,玄门每年都会派人去巡视龙脉, 未曾发现任何异状。它们都还好好地盘踞在这片大地,孕育着杰出的生灵。

所谓斩杀龙脉的弥天大罪,实则一个弥天大谎而已。

发现梵伽罗也会说谎,玄诚子竟莫名地松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的心理出了问题,却没有办法控制。如果梵伽罗身上能够多一个污点,宋恩慈是不是就会显得无辜一些?

说来说去,他总是不愿相信自己亲手教养长大的孩子,会变成这样一个面目全非的恶徒;而被他一直防备甚至厌憎的梵伽罗,却从六岁稚龄到现在,都默默守护着这个世界。

他是玄门第一人,他的判断力不可能这么拙劣。

好在玄门中人虽然极度仇视林念慈,却还是实事求是地说道:“斩杀龙脉这件事是不可能发生的,自护龙大战后,我们玄门每一年都会派高手去龙脉附近查看,它们虽然气息微弱了一些,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到鼎盛状态,但确确实实是活着的。”

梵伽罗把那块黑色阴玉,以及揉捏在一起的灰色阳玉,拢入掌心,摄入身体,然后指了指自己座下的那条黑龙,沉声道:“你们确定当年的七条龙脉,均被你们救下了吗?”

“当然确定!龙脉散发的气息我们总不会认错!”玄门众人纷纷笃定开口。

梵伽罗看向面色如霜的玄诚子,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师父,怨气冲天这个词儿,你听说过吗?”

玄诚子盯着自己沾染了几滴鲜血的剑尖,眉眼间挂着冷漠。他不想回答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梵伽罗对他的态度不以为意,只是径自说道:“人若枉死,怨气都能冲天,你说龙若枉死会怎样?守护国运的龙若是枉死,且还死在自己养育的子民手里,又会怎样?”

“我不想听你的胡言乱语。你若是为当初那些事感到不平,我自会把恩慈带回去处理。”玄诚子一字一句冷冷开口。

忙着拆绷带的林念慈微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气。师父还是愿意护着她的,处理便处理,大不了被关上几十年而已,忍一忍就过去了。

梵伽罗瞥了林念慈一眼,同样冷了音调:“师父,我到底是不是胡言乱语,你自己听一听这冲天的龙怨就知道了。”他垂下指尖,往那雕刻在法阵中心的黑龙点去。

只一瞬间,被点亮了双眼的黑龙就张开嘴,发出穿云裂石的长啸。

“是龙脉,活着的龙脉!”有人捂着刺痛的耳朵高喊。

“这里怎么会有一条龙脉?”

“不对,这噬魂阵下面还有一个阵!”

“阿弥陀佛,是困龙阵。谁人竟然把一条活着的龙脉困于此处?”常净大师目力最佳,只一眼就堪破了隐藏在噬魂阵下方的那个散发着黑芒的阵法。

玄诚子定睛一看,顿时骇然。那是他们天水派的又一个不传秘法困龙阵,常净大师之所以能辨认出来是因为他当年也参加了护龙之战。

而玄诚子就是用了这个阵法才保下了仅存的七条龙脉。

但眼前这个阵法又是谁画的?梵伽罗从未学习过天水派的任何秘术,他理当是不知道的。

“这阵法是师叔所画。当年他并没有斩杀韦埔村的那条小龙脉,而是将它转移到此处,困在法阵里。你们当年安在他头上的罪名,才是真的莫须有。”梵伽罗用平静的语气道出了又一个惊天隐秘。

玄诚子终于站不住了,剑尖拖着地面,接连倒退好几步,恍惚道:“他既然没有斩杀过龙脉,却又为何不辩解?”

“这是师叔的记忆,你拿去自己看吧。”梵伽罗从自己的心脏里取出一个近乎于黑色的阳玉,朝玄诚子抛去。

玄诚子握紧那枚冷得像冰块的玉佩,原本毫无表情的脸庞竟显现出凄惶的神色。

他的软肋有两个,一是师弟,二就是宋恩慈。这么些年,他为何把梵伽罗恨入骨髓?

因为他最在乎的两个人,总是或直接,或间接地死在梵伽罗手里。

然而现在,他隐隐预感到,自己内心的秩序,或许会在拿到这块玉佩后尽数坍塌,化为不可承受之重。

梵伽罗见他握着玉佩久久不动,便追忆道:“还记得吗?当年师叔在一次除魔任务中受了重伤,快要死了,是你召开宗门大会,集全门意志,强逼我动用玉佩的力量去救他。在那场大会上,举起手,明确地表示反对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我,一个是师叔本人。”

“你不是灵者,永远不会知道那块玉佩的秘密,所以你也不知道用它救活师叔会造成怎样的后果。我的坚决反对,看在你眼里就是无情无义;师叔的坚决反对,看在你眼里就是为了迁就我。但是你可曾知道,师叔其实也是灵者,他本该成为天水派的灵子,却费心隐藏了这个秘密。”

“他竟是灵者!”玄诚子彻底惊住了。

“是的,他是灵者,却因为好奇,在未曾测试灵力前偷偷潜入宗门密地,触摸过那块玉佩,由此知道了所有秘密。他害怕承担这份责任,便伪装成普通弟子。”

“所以你让我去救他,他会那么反对。他宁愿死也不愿成为**的奴隶,更不愿我的灵魂因结下这个因果而被玉佩吞噬。”

“可是人越是害怕什么,就越是会遇见什么。我们一个是幼童,一个是重伤濒死的人,根本没有发言权。到最后,我们还是按照你的意愿去做了,我的灵魂因为这个因果,被那块玉佩锁定,终有一日会被吞噬。师叔的体内则被种下了一颗恶魔的种子,不知哪天就会堕入深渊。”

“当我把玉佩压在他的心脏上,促使他的伤口愈合时,身为灵者的我们,透过广袤的天地和流转的时空,共同看见了一个可怕的未来。”

“什么未来?”玄诚子的嗓音竟脆弱得发抖。

“你透过师叔的记忆看一看就知道了。”梵伽罗闭上眼,锁住了瞳孔里满溢而出的泪水。

玄诚子正不知所措,那块玉佩便自发地融入他的掌心,将他拉入了一个不断闪烁着光影,却又遍布血色和黑暗的世界。他站在这个世界的上空,看见幼小的梵伽罗,颤着手,把一块玉佩压在师弟胸口。

师弟想要阻止,无力的手却只能覆在那只小小的手上。两人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看向虚空,仿佛预见了什么。

而玄诚子也瞬间被拉入这个虚空,看见了华国龙脉被一条一条斩杀屠戮的可怕场景,然后便是战火肆掠,生灵涂炭,血流成河。那些穿着倭**装的畜生,挥舞着长刀,在大街上尽情砍杀平民,一边杀一边发出疯狂的笑声。

在他们身后是堆了满地的尸体,和染了满街的血泊。

整座城市都笼罩在数不尽的冤魂化成的黑雾里。这就是龙脉断绝的后果,这就是国运衰竭而致的灭世浩劫。

枉死的平民与被斩杀的龙脉,共同凝聚成遮天蔽日的怨气,让这个国家从此陷入了地狱。

玄诚子原以为自己的道心早已坚不可摧,却直至此时才发现,并不是。他的道心,已经被这惨绝人寰的景象撕成了碎片。他止不住地流下两行泪水,又发出困兽一般的悲鸣,恍惚中竟觉得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他救不了他的国家,也救不了他的民族,如是苟活,莫如同归于尽!

他握紧手中的剑,狠狠朝那些狞笑的倭鬼砍去,却猝然发现,这条血色长街竟像泡沫一般消失了,他重新回到了师弟重伤的那一日。

垂眸往下看,师弟和梵伽罗手握着手,表情都惊恐到了极致。他们已然明白这段幻象所代表的含义。

于是从那一日起,师弟开始四处查探,耗时两年,终于在韦埔村发现一条小型龙脉,并秘密将它困在一处冥渊,借浓浓的冥气掩盖了龙气。龙脉被剥夺的土地将变成一片荒芜,于是他又耗时两年,慢慢地把韦埔村的村民全都转移出去。

在这最后的两年里,他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去加固那个困龙阵,目中的清明却越来越少,而黑暗则越来越多。

他既想保住龙脉,又想把小小的梵伽罗从那块玉佩的禁锢里拯救出来。因为那是他的孩子,不是亲生,胜似亲生。

但是该怎么做呢?没有足够强大的实力,谁能打破因果铁律?

于是他想到了成神,却又否定了收集信仰和功能这两个正常的途径。他的眼界和魄力不是宋恩慈可比的,于是他很快经由天水派流传下来的各种禁术,推导出了一个成神禁术,那就是祭天法。

所谓祭天,便是拿千千万万的生灵当祭品,或者说垫脚石,来铺就自己的成神路。成了神,就可以打破世间一切规则,斩断所有因果。

禁术成形的那一刻,他开始堕落了。透过这段记忆,玄诚子甚至能看见他漆黑瞳孔里偶尔流转的血色光芒。那种眼神,与幻象里的倭鬼有什么区别?

玄诚子的心脏因为这个发现而钝痛,想要伸手挽救这个逐渐滑入深渊的灵魂,却无能为力。那早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所以说,**是多么可怕的一个东西,明明师弟的出发点是因为爱自己的孩子,其结果却变成了灭世。

终有一日,师弟带上刻画祭天阵的工具,朝宗门外走去。他觉得光是献祭一座城的百姓还不够,或许可以把那条龙脉也献祭进去。反正他是要成神的,他有足够的实力保护自己的国家。

“不,不要去,不要做那样的事。”玄诚子从半空落下,亦步亦趋地跟随在他身边,冲他的耳朵大喊。

可他听不见,反倒加快了步伐。

忽然,一双小手拉住了他的大手,一道微弱却坚定的童音似定身咒一般阻住了他的脚步。

“师叔,别去。救了你是梵儿做过的最开心的事,梵儿从未后悔。师叔若是去了,梵儿便主动让那块玉佩把我吃掉。”小小的孩童掏出玉佩,信誓旦旦地说道。

师弟的脚步骤然停顿,血色双瞳一瞬间恢复了清明。

他半蹲下去,颤声道:“你知道了?”

“我听见了这里发出的声音。”年仅九岁的孩子把手放在他的胸膛上。他是天水派最强灵子,他自然听得见如此强烈的**。

“师叔,你还记得你与我说过的盘古大神的故事吗?你告诉过我,我们这些修者就算是死,也要把身体里的最后一丝力量回馈给天地,因为是这方天地养育了我们。师叔,你留下,不要去。”

九岁的孩子死死拉住了玄阳子的手,焦急地说道:“不要成神,不要走。”

“好,我不成神。”玄阳子落下泪来,心中的羞愧像潮水一般涌上心头。

他终于清醒了,却又害怕自己早晚有一天会被**拉入深渊,于是从褡裢里取出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慎重交代:“倘若某一天,师叔犯了无可挽回的错误,你必须亲手杀死我。”

九岁的孩子吓得哭起来,双手背在身后,死活不愿意拿匕首。

玄阳子把手搭在他肩头,语气冷肃:“如果你连我的错误都不能制裁,那你如何捍卫这片土地?你现在应该明白你终其一生都将活在怎样的炼狱里了吧?若是不能坚强,那你就只能选择自戕,因为你捱不过去便会堕落成魔。懦弱的守护者对这片土地是威胁,是灾难!”

“守护者”这三个字分量极重的字眼,就这样被玄阳子安放在了一个九岁孩童的身上。

而总是以天水派守护者自居的玄诚子,却在此时被羞愧压弯了脊梁。

看着慢慢握紧匕首,流着泪慎重点头的九岁孩童,玄诚子的脑海里忽然响起一个谴责的声音――仇恨这个孩子,你怎配?清理门户,你怎配?

恍惚中,记忆里的场景随之一变。玄阳子放弃了祭天成神的想法,却还是没能逃过上天的惩罚。两年的时间终究太短,而韦埔的村民又太过留恋故土,不愿离去,于是在龙脉断绝后遭遇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地震。

村里死了十几口人,玄门派人去查,自然而然便把玄阳子这个罪魁祸首揪了出来。

玄诚子眼睁睁地看着师弟跪在三清殿前叩首领罪;又眼睁睁地看着过去的自己与他怒而打斗起来,更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双双重伤倒地,不得动弹。

然后,最让他无法释怀的一幕发生了。小小的梵伽罗走了进来,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干脆利落地扎穿了师弟的心脏。

过去的玄诚子每每想起这一幕,心中的恨意就像洪水一般决堤,但今日再看,他感到的却是痛彻心扉的哀悔。

换上师弟的视角,他才看见梵伽罗那张小脸是如何地被泪水淹没,又是如何地咬破了嘴唇和齿龈,露出凄绝的表情来。而师弟的脸上却挂着鼓励的微笑,食指微微一勾,用唇形无声说道:做正确的事,莫犹豫。

什么是正确的事?

对梵伽罗而言,正确的事就是制裁堕魔者,守护这片土地,守护所有生灵。

难以想象一个十岁的孩子,肩头却扛着如此沉重的分量。

☆、第二百八十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