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魂幡爆出的黑云遮蔽天日,其中伸出数十支厉爪凝聚着阴神怨念,气势汹汹极为骇人,一般人别说抵挡,恐怕看见这个架势腿肚子都吓软了。但梅毅毫无惧色,眉头不皱甚至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对明崇俨的妖法袭击仿佛视而不见,掌中的剑气化成弧光毫不招架闪避仍然直击明崇俨的后心。

有一种气势在平常情况下是学不来的,必须经历过真正的生死锤炼,比如上过战场亲手格杀过敌人的战士,与普通武者在气质上大不一样,这不是功夫高低能决定的。梅毅曾在吴王杜伏威军中出生入死杀人无数,胆识和杀气远超于常人。

明崇俨哪想到在山中调戏树精,会碰见这样一位不要命的主,一闪念他先心怯了,不敢全力出击,情急间妖云半收将炼魂幡护在身侧,飞身形仍是想逃。他再快也没有剑快,几乎在妖云笼住梅毅的同时,金光也击中了明崇俨裹着黑气的身形。黑气中一声惨叫,袭击梅毅的妖云也倏然散去,半空洒下一片血雨。

明崇俨带伤,身形外飘仍然想逃,只要冲出谷外就有机会反败为胜了!梅毅一剑伤了他却没有完全截住他的去势,明崇俨正要冲出包围圈,突然觉得眼前金光点点如丝雨拂来,接着就看见山谷边站着一名须发皆白的长者。看见这个人明崇俨的心就沉了下去,眼前点点金光似乎来的很慢,可他偏偏躲不开,身上星星点点一片酸麻,再也施展不了任何妖术。

这是明崇俨在世上看见的最后一幅场景,一系列事情发生的很快,就在电光火石之间。那边偷袭的梅毅根本就没有停手,一击没有留住明崇俨,立刻暴喝一声,掌中剑脱手飞射急如电蛇,透后心而入将他从半空劈了下来深深的钉在了地上,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当场毙命。一代显赫妖人,就此落地无声。

“梅毅壮士,我已破了此人妖法,你又何必再击杀他?”长者说话了,语气不急不缓略带责问之意,同时一招手,点点金光从明崇俨尸身下飞出收回指间一闪不见,他正是孙思邈。

梅毅上前拱手施礼:“原来是孙老神仙相助,多谢了!…方才我剑已出手,妖人生死已定,想留他性命也不可能了。”

这时张果不知从哪里现出身形,也上前行礼道:“孙真人,你怎会出现在此地,采药路过吗?此事来龙去脉甚为复杂,不是想瞒着您,少爷吩咐过千万不可惊动您老人家。”

孙思邈叹了口气道:“山庄内外的事情,我岂能一无所知?要是那样,老朽枉自修行了一百余年!腾儿小小年纪病弱之身也上了敬亭,我若不来才是不该。”

梅毅解释道:“孙老神仙是济世之人,如此杀生之业怎敢牵累您?再说此人叫明崇俨,想必您也认识,他是朝中重臣,杀之干系重大,少爷不想把您老牵连进去。”

孙思邈:“我来是为了救人,满城婴儿丢失乃人间大孽,救此疾苦也是医者之心。你出手就是必杀一击,现在明崇俨死了,芜州之大,哪里去找那些失窃的婴儿?”

张果连忙道:“不妨不妨,现在妖道已死,芜州一带妖怪精灵皆得解脱,可以问问它们将偷来的婴儿藏于何处?”

站在远处一直没动也没说话的绿雪突然插口道:“妖道一死,我便问了,满山鬼神无一知晓。妖道藏匿婴儿是亲自经手,地方极为隐蔽,所役鬼神不得闻觉。”

张果有些慌了,转身问道:“那怎么办呢?”

绿雪:“也非全无线索,我知道昨夜妖道去了齐云观,随后与吕观主一起进入留陵深山不知所谋何事。婴儿可能藏于留陵山中,或许那吕观主知情。…我等草木之精最擅寻地,张果,你现在就与我去留陵山搜寻,如果搜索不得,就让你家少爷去问那吕观主吧,别忘了齐云观也是受菁芜山庄供奉。”

孙思邈点点头:“也只能如此了,请问,这位姑娘是…”

绿雪站在远处淡淡答道:“我叫绿雪,是此山中草木之精,你又是谁?”

孙思邈笑了笑:“我叫孙思邈,是行医之人。”

绿雪的表情一怔,难得看见她吃惊的样子,上前几步问道:“你就是孙思邈?我五十一年曾听菩萨提到你的名字,不想今天还能见到。”

这下轮到孙思邈有些发怔,反问道:“哪位菩萨,为何提到老朽名号?”

绿雪:“我的原身是一株茶树,扎根于此三百余年,五十一年前行将枯槁,观自在菩萨与一位仙童降临此地。仙童问菩萨世间最好的医生是谁,能否化腐朽为神奇?菩萨回答就算将人间第一神医孙思邈请来,也救活不了天地灵根,但她手中杨柳枝洒下净露即可。仙童说除非能救面前枯树一试,于是以杨柳枝沾菩萨瓶中净露,救活了一株枯槁古树,那棵树便是我。…当日听见菩萨说话,提到孙思邈是世间第一神医,因此就记住了。”

孙思邈微微一笑:“菩萨夸赞,老朽却不敢担此誉,医者济世非如武者争胜,何必谈什么胜负位次?…不必再说我了,救人要紧,你们速去留陵山吧。”

张果与绿雪匆匆去了,山谷里只剩下了孙思邈和梅毅。孙思邈指着明崇俨的尸身问道:“壮士,此人已经杀了,如何善后呢?”

梅毅低首道:“我不敢做主,伏击此人是少爷的主意,杀人之后如何处理我还是听从少爷的吩咐。”

孙思邈:“哦,是腾儿主谋?他小小年纪未免早慧过聪,这不是梅壮士策划的吗?”

梅毅:“今日之事确实是少爷主谋,既然您老现身,我想少爷也要请教您如何处置,我这就陪老神仙去见他。”

孙思邈一摆手:“莫急,方才有一句话还没问你。”

梅毅恭恭敬敬的说:“您老有话尽管开口。”

孙思邈:“你为梅府安危而杀明崇俨,出手毫无余地,当时是否根本没想那些失窃的婴儿下落?”

梅毅长出一口气答道:“在孙仙人面前不敢隐瞒,我确实也想救那些孩子,但首要目标还是杀了明崇俨以绝梅家之祸,如果让我选择,当然首诛妖道,事后再谈其余。…我曾在千军万马中征杀,又在长安城随候爷经历朝堂争斗,行事先有轻重取舍,一旦出手从不知犹豫两端。”

孙思邈看着他,片刻之后才缓缓说道:“你是刚毅果决之人,也是个忠胆家奴,但只宜辅明理之主,你跟随腾儿左右应注意身言举止对这个孩子的影响,好在他虽年幼却自有主张。老朽开口直言,莫介意!暂且把尸身收在你藏身的那棵树中,我们去找腾儿吧。”言毕藏好明崇俨尸身,却将那面炼魂幡收在自己怀中,与梅毅一起走出山谷。

第029回、利器匣中怀双刃,锋芒善用两无伤

梅振衣在翠亭庵中与尼姑们心平气和的说闲话,心中却很是忐忑,不知算明崇俨之事怎样了?用完斋饭净手喝茶的时候,梅毅“巡视茶园”回来了,身边不见了张果,却多了孙思邈。梅振衣惊讶道:“您老人家怎会到此山中?”同时用疑惑的目光扫了一眼梅毅。

梅毅微微颔首悄悄做了个手势,那意思是已经得手了。孙思邈淡淡一笑:“我到山中采药,恰好遇见梅毅,听说你来此进香,顺便过来看看。…你大病初愈,身体尚未尽复,山中风寒莫要停留太久,一起回去吧。”当着梅大、梅二等人以及众尼姑的面,孙思邈也不好直说山中的事。

等回到菁芜山庄,孙思邈直接把梅振衣叫到了书房中,屏退旁人只有这一老一少。梅振衣首先开口:“明崇俨之事,看来您老已经知道了,很抱歉没有与您商量,此事牵连重大,我不敢…”

孙思邈挥了挥手:“不必再说了,你不想牵连我也是好心,但我既在庄中怎么会坐视不管?你还不知道山中事具体的经过吧,我来讲给你听。”他详细讲述了明崇俨亡命敬亭山的经过,最后说道:“孩子,你小小年纪就有如此主张,亲自坐于山中能不动声色,让我也吃了一惊啊。”

梅振衣眨了眨眼:“自从我生下来,这么多年见声色不能动,也许是习惯了吧。”

孙思邈没理会他的打岔,接着问道:“明崇俨已死,朝中正谏大夫无故失踪,可不是小事,万一让人查出线索他死于敬亭山,你认为梅家就不会受牵连吗?”

梅振衣低头道:“事出危急,先救人救已要紧。至于如何善后,怎样给此人一个下落交代,这件事可交给梅毅去办,应该能放心。”

孙思邈看着他又多说了一句:“梅毅是忠胆家奴,剑术高超,但自古利剑双刃,无事养于匣中,有事莫要滥用,他随你左右,所作所为与你亲自出手并无区别,你一定要善加引导。…先不谈他了,如张果与绿雪寻访婴儿不得,你打算怎么办?”

梅振衣:“我已经打算好了,如果今夜无信,明天我一早就赶去齐云观,仍以进香的名义,无论如何也要把那个纯阳子诱到后山,逼问出婴儿的下落。既然昨夜他和明崇俨曾在一起,应该知道内情。”

孙思邈:“你有此心甚好,只是身体能受得了吗,连日如此奔忙。”

梅振衣:“其实我什么都没做,真正出力的人都不是我,况且您老教我的那一套内养功夫,我习练起来颇有心得,至少现在出门游山玩水没什么大问题。”

孙思邈点了点头:“那就好,对付那个道士比对付明崇俨简单,我没什么不放心的。除了问明婴儿下落,你不要忘了另一件事,那就是明崇俨为什么要栽赃陷害梅家?此事我听梅毅说了,也觉得蹊跷。”

梅振衣:“当然要问,就算我不问,毅叔叔也一定会逼问的。”

孙思邈:“还有一点你要注意,明崇俨此人行事鬼祟,吕纯阳未必知道他的身份,如果是这样,就别问了。还是派人将此事告知你的父亲,让候爷去调查吧,你还小,参透不了如此复杂的事。”

这里商量已定,梅振衣也回去自做准备。凌晨时分张果回山庄禀报,他与绿雪遍寻留陵山毫无所得。一来是由于整片留陵山范围太大,朝天洞的所在又毫不起眼,找起来很困难,另一方面明崇俨离开时施了迷踪法术,以张果与绿雪的修为还无法破解自然是找不到了。

天色微亮的时候,两匹快马驰出菁芜山庄,抄捷径绕城而过直奔远郊的齐云峰,这是打前站的仆人,通知齐云观准备接待小候爷进香的,并责令观主今日封闭道场,只接待梅公子一行,公子及仆从家眷还要在观中过夜。

吕纯阳一听就猜疑是梅公子特地来拜师,否则没必要搞这么大动静,不仅亲自登门还带着仆从家眷。他心里那个乐呀!难道是老君显灵了吗?前天夜里刚刚遇到东华仙人垂青于他,得传仙法灵丹有望;今天一大早又有喜讯登门,梅府小候爷要亲自前来,这意味着青漪三山可能就要到手,还有说不尽的好处在等着他。他乐得走路都发飘,先去老君堂烧了一捆香,精神抖擞指挥手下的道士们赶紧准备。

一大早梅振衣就出门了,齐云峰距离芜州城路途较远,丫鬟婆子们总不能骑马狂奔,着急赶路最好就是坐船。梅家在句水河边有自己的码头也有船,开了一艘舫船少爷坐,另一艘蓬船下人们坐,沿句水河而下入青漪江,再逆江而上朝青漪湖方向驶去。当日有风,张开船帆在宽阔的江面上航速很快,午后抵达青漪湖,午饭是在船上吃的。

梅家在菁芜山庄的下人就有五十多个,在芜州各处山野田园的佃户那更是数不过来,这次出门却并没有多带仆从。梅氏六兄弟自然在舫船前后职守,谷儿、穗儿陪少爷坐在船仓里,管家张果和山庄的“教头”梅毅在后仓。同船的还有做饭的厨子,打杂的老妈子。后面那艘船上坐的却不全是真正的仆人,除了梅家的船夫与随行伺候的下人之外,孙思邈与曲振声、曲振名两个药童躲在船仓里没有露面。

在青漪湖边齐云峰脚下上岸,观中早就派出道士在湖边迎接,如果不是吕纯阳还要端着仙长的架子不能失了身份,他真恨不得拉着全体十二个道士到湖边列队欢迎了。梅振衣心里着急但行事还不能露破绽,张果先下船与道士接洽,安排好齐云观的东跨院这才请小候爷下船登山。由于有女眷不便道士往来,整个东院都被梅家单独占据了,门前有家人职守,里面自有丫鬟婆子伺候。

梅少爷要在齐云观过夜,和现代人住宾馆可不一样,排场讲究要大多了。所有的铺盖枕被、火盆手炉、杯盘壶盏都是自己带的,连做饭的厨师,少爷三餐用的新鲜果蔬都特地随船运来。这排场越大吕观主看得越高兴——就怕你不是冤大头!一切安排已毕,吕纯阳这才在两名老道的陪同下来到东院门前,请梅振衣到大殿进香。梅振衣在谷儿、穗儿两个贴身丫鬟的搀扶下前往正殿,第一次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纯阳子吕洞宾。

只见他三十多岁的年纪,白净的面皮留着三缕长髯,头戴道冠束发高簪,宽袍大袖身姿挺拔,站在那里很有几分仙风道骨。连梅振衣都不禁在心中暗赞一声:“好卖相,不亚于我大伯梅正乾年轻的时候!”梅振衣还注意到吕纯阳的道袍是月白色的,竟然是上等丝绸质地。自古没听说出家人身披绫罗,看来这位吕纯阳明显没把自己当一般的道士,而是超于平民之上的仙长了。

梅振衣一见面就赶紧施礼道:“这位就是吕仙人吗?在下梅振衣,日前仙长到府中拜访,只可惜体弱不能相见,今日病情稍缓,就特地登门拜谢,望仙长莫怪曾不敬之过!”小小年纪说话斯文得体,看上去就像府中下人事先教好的一样。

吕纯阳连忙伸手搀扶,浅笑道:“小公子太客气了,你能从蒙昧中回魂而醒,也是太上有灵。当日若能早点见面,得仙法相助,或许小公子身体更复。”

梅振衣心里着急不想多谈,装作年幼不知应对的样子,简单寒暄两句这就去老君堂进香。齐云观与后代常见道观供奉三清祖师不同,正殿中央供奉的是太上老君玄元高皇帝,也就是老子李聃,两旁是张道陵、葛稚川两位天师陪祭。老聃什么时候成皇帝了?那是因为李唐得天下之后,自认为是老子后人,向上追封的。恐怕老人家自己也没想到,千年之后会得一个人间帝王的封号。

恭恭敬敬上香跪拜已毕,梅振衣不想耽误时间,命张果端上供奉的香火钱,足足纹银三百两,是往年定例的三倍。吕纯阳眼睛一亮,悄悄咽了一口口水,装作淡然的样子问道:“今年与往昔不同啊,何故如此厚奉?”

梅振衣故意看了张果一眼,顿了顿才答道:“自古尝闻空袖莫结缘,既有求于仙长,只恐礼数微薄。”

吕纯阳心中一喜,分这话明是要拜师的意思,他手拂长髯很神气的问:“原来小公子有欲结仙缘之意,我当日登门所说,想来张管家应该已经转达。”

这时张果上前道:“吕仙人欲传我家公子福寿永享之道,乃人间美事,只不过我家候爷远在长安,凡事多有不便。若仙长果有世间高人手段,那一切也就好办了,老朽有个不情之请,希望仙长能稍显神通。…我也知观中混杂,仙法非凡人轻易能睹,仙长不便施展。山中可有清静之处,让仙长为我家公子独演妙法?让我老头子也开开眼界。”

吕纯阳一听就明白了,小少爷年幼能懂什么,一切都是这个老管家说了算,他是要考一考自己有没有真仙术,才决定让不让少爷拜师。找个没人的地方糊弄这一老一小还不容易,自己虽然不是出神入化的高人,但玩几手法术还是没问题的。这时梅振衣露出好奇的样子弱弱的开口了:“吕仙人不是说青漪三山乃仙家福地吗,传说仙长有腾云驾雾之能,能不能施仙法把我们带到青漪三山看一眼?”

腾云驾雾?吕纯阳可不会!但是施个法术,带着这位小少爷凌空虚渡越过断崖到青漪三山之中,他还是勉强能办到的。而且这一手功夫完全能镇住管家张果,顺便还能谈定在青漪三山凿建洞天的事,何乐而不为呢?想到这里吕纯阳开口笑道:“仙家神通惊世骇俗,不便当众施展,但区区小事自有妙法,小公子与张管家如有兴趣,不妨随我前来。”

当下吩咐众道士守好道观莫要惊扰了梅府家眷,同时准备好晚膳,吕观主带着张果与梅振衣到后院私下一叙。这道士存心要显手段,来到齐云台上迎风而立,一挥衣袖飞出一条如烟如雾的白练,飘飘然对梅振衣道:“小公子,莫要心惊,请随我飞去对岸山中。”言毕挽住梅振衣,飞云岫展开如白虹天桥,身形顺着这道白虹飘滑到对面的山崖上,一回头又对张果说:“管家踏步上前就是,我自会施法引你过来。”张果装作战战兢兢虚空踏步,吕纯阳一收飞云岫也把他接了过来。

梅振衣有点发傻的样子,就像被吕纯阳的神奇法术惊呆了,好半天才张大嘴道:“仙人真是神通广大,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真不敢相信世间有如此神奇的法术。我能遇见吕仙长,真是天大的福气!”他这么说话一半是装的,另一半也确实震惊——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目睹修道高人的御器神通。

张果做出心悦诚服的样子,拍着胸口赞叹道:“吕仙人神乎其技,张某人亲眼目睹了,小少爷如有福缘能拜你为师,菁芜山庄上下也跟着能沾上仙气。…少爷,既然仙长说这三山是洞天福地,我看就回报候爷将此地供奉给吕仙人,做为结缘传法之所。”

梅振衣的样子还是有点傻,愣愣的点头道:“好啊,很好啊,仙家洞天有什么讲究,为什么这里就是呢?仙长能不能领我上前面看看,好好说一说。…是不是要在这里盖很多房子啊,否则怎么住啊?”

吕纯阳一听心里都乐开了花,笑呵呵的说道:“请随我来,前走几步进入谷中,我仔细为二位讲来。”他前头带路,张果搀扶着小公子在后面跟着,听吕纯阳讲解此地玄机。其实梅振衣今天来的时候顺青漪江而上,已经一路遥望九连山的地势,等到登上齐云峰也留意看了此地的山川地脉,越看越是惊叹风水玄奇,同时看着吕纯阳也更加生气,不住在心中暗骂,只等前走几步就好动手。

第030回、占尽风光合有忌,挑灯照夜应垂帘

风水,往简单了说,其实每个人都会看,且与所谓的迷信无关。比如你走到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也会感觉心旷神怡,感慨一声:“居于此地有益身心!”旁边有诗意的同学还会叹道:“百年之后,应长眠于此类风景灵秀之地。”这些话是什么意思,说穿了,不就是在讲阴阳宅吗?

这时可能又有人问你了:“老大,既然喜欢这个地方,那么把别墅建在什么位置合适呢?”你会综合考虑各种因素选择一个地方,这些因素包括地势、交通、空气、阳光、风向、水源、视野等等,还不能只考虑风和日丽的情况,还要想到刮风、下雨等各种气象条件的影响。这些就是风水的起源,其中的规律总结也就是江湖风门术的缘起。

如果往复杂了说,还有很多微观的细节问题。比如房屋的格局、门窗的比例、物品的摆放,甚至夫妻、老人、小孩的房间最好都是什么朝向、怎样布置床几等等讲究。最简单的例子,每个人在布置自己的房间时,都会有一个标准——怎样让自己的身心最舒适,这些往往都是凭经验与感觉,至于实际效果就说不定了。

从直观的感性经验上升到理论高度,并建立起复杂深奥的玄学体系,那就是风水学了,以至于后来的风水书一般人根本看不懂。在这个过程中,难免参杂了许多故弄玄虚的成分,甚至许多不知所以然仅是混饭吃的风水先生,看风水时根本就是在牵强附会。比如一户人家前面对着一片坟地,后面有个池塘。风水先生甲说:“出门碰到鬼,转身落下水。”风水先生乙说:“家藏聚宝盆,前有鬼看门。”——都是在瞎扯!但是诸如坟地、池塘在风水局中确实都有讲究,具体情况很难一言以蔽之。

再举一个生活中的例子——“挑灯夜读书的时候,要把窗帘拉上。”这个讲究乍听起来与风水没有任何关系,但它确实就是风水局起居篇中的一则。

有人又要问了:“我就是不拉上窗帘,又能怎么样?”实话告诉你,不能怎么样。现在学生在大教室里上晚自习,根本就没有窗帘,也没听说有什么不良影响。但如果有条件的话,你可以自己试一试,体会一下点灯夜读时拉窗帘与不拉窗帘的区别,在心境与微妙的生理感应方面可确会有所不同。这如果用心理学等现代“科学”理论,可以给出看似合理的解释;但如果用玄学“迷信”思想,同样也能讲出一串道理来。之所以举这个例子,是为了让大家对传统风水局有个直观的了解。

在此可以给风水一说做个简略的总结,江湖八大门中风门术核心在于两点:第一是根据需要选择一个最适合的大环境;二是在这个大环境中建造一个小环境尽量满足设想的功能。

吕纯阳考察芜州一带山川地势,看中了青漪湖中的三座山,欲在此凿建仙家修行洞天,他显然也是个懂风水的道人。当然,对于真正高明的风水大家来说,所看见的东西远超出了一般人的眼界,不止是眼前的一山一水,而是周边一带所有相关联的地脉灵枢走向。

在梅振衣穿越前的五叔梅正金是位有名的风水先生,这位五叔忽悠人蒙钱的事也干过不少,但确实是个风门内行,梅溪从小就得了五叔的真传,包括五叔家里有关风水的藏书也让他翻遍了。此时梅振衣沿江察望九连山地势,又来到青漪三山环抱的幽谷中,不禁倒吸一口冷气,此地的风水太绝了!

青漪江很奇特,发源于一片大泽——青漪湖中,向东北蜿蜒如游龙流入长江。敬亭、飞尽、白莽、留陵、妙门、齐云、承枢、法柱、方正九座山峰沿青漪江中上游绵延排列。而尽头的承枢、法柱、方正三山就在青漪湖中,方正峰最高最远,承枢、法柱一左一右相对,三山怀抱一大片幽谷,谷地中央还有一条玉带般的小溪穿流而过。

芜州地处西南山区与长江中下游平原接壤之处,九连山的地势就是风水上所讲的“龙脉”,虽然在浩瀚的九州山川中并不起眼,却也是出昆仑入东海的一条神龙。青漪三山于湖中状如龙尾卷起,是这条地脉的灵枢升腾之处,天地灵机与生发之气尽出于此,形象的说这就是龙脉的“灵根”。吕纯阳要在这里修行,真是挑对了地方,而且以梅振衣的眼界,还看出了更多的玄机。

芜州地界还有两处风水玄奇:一处就是九连山脉的另一端敬亭山,那是山入平原之处,地势犹如神龙探海,灵气宛如绝世高人于红尘外隐现,此地阴阳两宜,但不宜俗世凡人留居。另一处在人烟繁华的芜州城南边,芜州城以州府所在为中心,地势东西北三面走低,向南面缓缓走高,状如头朝南的鳌龙据地,城南最高处一带当地居民称为鳌峰。

按九连山地脉的延伸走向,到句水河边的鳌峰一带,恰好是神龙入水吐珠之处,也是芜州城的“地眼”所在,地气灵枢似大隐于世,处烟华市井中修养泰然。而巧合的是,梅振衣所居的菁芜山庄正建造在鳌峰地眼之上,是绝佳的养生之所。假如在此地立道场镇住地眼,可以收拢山川灵气不致流散,滋养芜州百姓众生,此谓风回水转。而建造山庄对此也有些许帮助,但作用不是很明显,话又说回来了,立一处能镇住地眼的道场没那么容易,建这样一座山庄已经很不简单了。

梅振衣大概能看出芜州一带的风水局以及九连山地脉的分布,为什么会在心中大骂吕纯阳呢?关键还是在于风水——

青漪三山是整条九连山地脉的发端与升腾之处,天地灵气汇聚而生的“灵根”。假如在此结庐修行自然绝佳,而且对他人也没什么影响。但如果尽占此地建造一处隔绝内外的道场洞天,意义就完全不同了,那等于收拢生机于发端,千里山川天地灵气独享。如此也就罢了,然而别忘了梅氏菁芜山庄建造在“地眼”之上,如果龙脉“灵根”被收束,从风水角度会形成一种“龙珠回吸”的格局。

这等于将菁芜山庄的养生灵气尽数收回于青漪三山,要按照江湖风门术中附会的说法,那也就是将菁芜山庄中的福缘、财气尽数收于占据洞天的吕纯阳手中。这让梅振衣如何不生气?就算吕纯阳没有看出这么深奥的风水局,他心里也是这么打算的——收梅家小少爷为徒,将此地供奉给他,再为他吕仙人将整个青漪三山建成道场洞天。

他打算将梅家在芜州的地位、财富、风水灵气等等好处都弄到自己手中,而且搞得还象梅振衣占了天大便宜。人可以有私心,凡夫俗子难免,江湖人凭手艺捞点好处混饭吃很常见,但切忌贪狠残独!不能将别人的好处都欺夺为己有,否则就是祸害人间了。

吕纯阳哪里知道这位看似年幼无知的小少爷比他还精通风水地脉,自以为一切尽在掌握,聊了一番仙家洞天的建造,又动起了别的歪心思,背着手对梅振衣说道:“小公子,古人云‘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你有向道之心也是菁芜山庄上下所有人的仙缘。我今日见你身边那一对同胞丫鬟,根骨也颇为不俗,正适合在本仙人身边伺弄丹鼎,或可同修大道。”

吕纯阳见梅振衣年幼且身形瘦弱,显然还不知男女之事,打起了谷儿、穗儿这一对美少女的主意,贪念正浓又起色心。其实这番话在当时的年代倒也没什么,连青漪三山都能供奉,再送一对丫鬟算什么?但是听在梅振衣耳中,就算他再能沉得住气也有些压不住火了。

眼见入谷已深,齐云峰那边察觉不到此地动静,梅振衣向张果使了个眼色,停下脚步以崇敬的目光看着吕纯阳,用请教的语气问道:“请问仙长,您方才带我飞渡山峡时,从袖中飞出一道白云,那是什么法宝?在您面前不敢多说话,可实在忍不住好奇,想问一问。”

吕纯阳面带得色的呵呵一笑,一挥衣袖祭出飞云岫,只见一条白练如烟如雾浮于半空,他笑道:“这是我的法器叫飞云岫,在虚实之间变化莫测。”

梅振衣上前一步伸手道:“这么神奇呀?我可以拿在手里摸一摸吗?”

“当然可以,你接好。”吕纯阳一挥手,飞云岫缩成如拳头大小的一团白云状似棉花糖般的东西,落在梅振衣手中。此物感觉似有似无,形状在手中可以变幻,就像一团凝结的无形流体,梅振衣抚摸之下也暗自惊异。

这时张果凑上前来,不偏不巧正站在梅振衣与吕纯阳之间,也伸手道:“这是仙家法宝啊,让我老头子也摸一摸沾沾仙气!”说着话一伸手,飞云岫嗖的一下没入他的袖中不见。

御器之时,法器与施法人身心一体,是没那么容易被夺走的,但吕纯阳刚才大意了,收了法术将飞云岫放在梅振衣手心,被张果趁机收走。法器一失他立生警觉,但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就听那边张果一声断喝:“狂徒,还不束手就擒!”

随着这声断喝,张果的双脚没入土中数寸,吕纯阳脚下地面裂开飞出几条粗壮的古树盘根,朝天张开一卷,将吕纯阳结结实实的绑在了半空。可怜吕纯阳法器已失又突遭暗算,还毫无防备就已经着了道。他刚想施法挣扎,只见不远处一道金光带着凌厉的杀气而来,扑面的劲风刺得他脸上生痛几乎睁不开眼睛。

等稍微定神看清面前情景,只见梅毅手持宝剑已经抵在他的咽喉,剑芒闪烁只要往外稍微一吐就能立时要了性命。吕纯阳惊慌失措道:“小,小侯爷,这,这,这…”

梅毅闷哼一声:“姓吕的,告诉我芜州丢失的婴儿都在哪里?你和妖道又为何要阴谋陷害菁芜山庄?敢说半句虚言,立时取你狗命!”

吕纯阳此时已经彻底懵了,说话牙齿都有些打颤:“小侯爷,我们无冤无仇啊,我是真心想传你仙法。…这是怎么回事?什么婴儿,什么妖道?”

梅毅手腕一抖,剑芒吞吐立时削去了吕纯阳的胡须,还在他脸颊上留下一道血痕,喝问道:“少废话,再闪烁其词,别以为我不敢杀你!告诉你,齐云观中那十二个与你狼狈为奸的道士,此刻已是我的剑下亡魂。”

梅振衣听见心里咯噔一声,这梅毅出手真狠,才一转眼的功夫,他已经把齐云观中所有的道士都杀了?自己没有要他这么干啊!再看吕纯阳听见梅毅这句话,竟然白眼一翻晕了过去,看来这位“高人”不适合做地下党,显然是个怕死的软骨头,被吓成了这样。

一看吕纯阳的反应,刚才说的似乎不是假话,梅振衣赶紧挥手道:“梅毅,你且住手退到一旁,不要再问了,我看他是真不知内情。…张果,能加点作料吗,把他弄醒。你们都不要吱声,让我来问他。”

张果一弹指,那些缠绕的树根上瞬间生出寸许长的尖刺,吕纯阳惨叫一声醒了过来。梅振衣也不废话,上前道:“吕纯阳,没功夫跟你解释什么,现在我问一句你答一句,只要你答不上来,马上给你好看。…听好了,前天夜里什么人来找过你?”

吕纯阳:“前天夜里?东华仙人,是东华仙人来找我。”

梅振衣:“他来找你干什么?”

吕纯阳:“东华上仙说我有仙缘,要传我金丹大道与九转紫金丹。…你们也是为九转紫金丹来的吗?”

梅振衣:“废话少说!他还说了什么,你们又去了留陵山干什么?”

吕纯阳:“上仙还说要择一处鬼神难测的洞府修炼仙丹,我带他去了留陵山。”

梅振衣:“鬼神难测的洞府?在什么地方?”

吕纯阳:“东华上仙要炼制仙丹不能受打扰,禁止我泄露。…啊嗷——在朝天洞!”他的话稍一犹豫,身上带刺的树根就一紧,发出一声惨叫把实话说了出来。

梅振衣:“朝天洞你认识吗?”

吕纯阳:“我认识,就是我领着上仙去的。…东华上仙说了,禁止告诉外人,他不想被打扰。”

三言两语,该问的已经都问清楚了,没来得及详说的情形,梅振衣也能猜测大概。他此时连看都没有多看吕纯阳一眼,转身对张果道:“已经清楚了,你火速带此人下山,通知孙真人一起赶往那个叫朝天洞的地方救人。…先救到人再说,这个吕纯阳也先留着,我自有安排。…梅毅,你留下来,我还有话说。”

张果押着倒血霉的吕纯阳走了,梅毅问道:“少爷还有什么吩咐?”

梅振衣看着他叹了一口气:“毅叔,你下手也太快了,已经把观中道士全杀了?”

梅毅:“是的,但是并没有惊扰府中家眷,所有家人都在东院,我命令梅氏兄弟看门,任何人不得出入。我动手的时候没有惊动其他人,尸首已经抛于山崖下的深涧。”

梅振衣摇了摇头:“我想说的不是这些,只想问你为什么要杀了他们?”

梅毅:“少爷,我这是为梅府安危以绝后患!那明崇俨既然敢陷害梅家,很可能是得到皇后的授意,如果是这样此事连提都不能提。他找到齐云观,十有八九也是想通过吕纯阳来陷害菁芜山庄,明崇俨一死,这些知情人都不能留。”

梅振衣:“你出手太狠了。”

梅毅:“不得不如此!你想没想过,齐云观已是妖道帮凶,假如明崇俨阴谋得逞,梅氏一家将死无葬身之地,难道他们就不该死吗?”

梅振衣看着他,心中的感觉很是复杂,此人剑术高超,而且对自己与梅家忠心耿耿。那位没有见过面的“父亲”派他来保护自己,就因为他做事“干净”不留后患。想当初梅毅来芜州的路上遇到一群妖怪起了冲突,为了不牵连菁芜山庄,赶尽杀绝之后才来见小少爷,足见其心性坚忍杀伐果决。他又想起了孙思邈提及梅毅时说的话:“自古利剑双刃,无事养于匣中,有事莫要滥用,他随你左右,所作所为与你亲自出手并无区别,你一定要善加引导。”

看来孙思邈已经看透了梅毅的性情,希望梅振衣不要被他左右,而是要善加引导此人。可今天一不小心,梅毅就已经灭了齐云观满门。想到这里他又叹了一口气说道:“刚才我问吕纯阳的话你也听清楚了,连他也不知内情被蒙在鼓里,观中的道士们更是无辜,你杀错人了!就不能等事情搞清楚了再动手?”

梅毅闻言屈膝跪了下来:“齐云观中的道士不知情,不知己为观主帮凶,吕纯阳不知情,不知已为明崇俨帮凶,但帮凶就是帮凶!…不提明崇俨之事,那吕纯阳登门收徒,我跟着少爷也看出来了,就是骗赚我梅氏,假如少爷无知落了圈套任他摆布,结果又会如何?…侯爷派我来不仅是为了保护少爷,也是让我教会少爷如何保护自己。…如果少爷觉得梅毅有罪,那就请治罪。”

穿越到唐朝,梅振衣最见不得的就是这种下跪的礼数,上前一步把梅毅扶了起来:“你的忠心没错,我还要谢你,你考虑的事情没错,没有你出力此事还无法善了。吕纯阳确实过分,应该受教训,但那些道士可以不死。…我再问你一件事,假如我们救出了那些婴儿,怎样送回父母手中?又该如何对芜州百姓解释?按你的想法如果走到极端,是不是要把那些婴儿也杀了灭口?”

梅毅身子一顿,变色道:“我还真没想过那么周全,这些孩子要送回去,但山中发生的事不能泄露,怎么善后还希望少爷考虑周全。”

梅振衣:“杀人简单救人难,虽然我们做了这件好事,却不能要这个行善的名声。我问你,第一次见你时所杀的那只蝎妖,尸首在什么地方?”

梅毅:“还在菁芜山庄的地窖中,孙老神仙身边的药童告诉我,妖蝎遗蜕可以入药,其药效非普通药物可比,所以还留着。”

梅振衣:“那就好办了,你立刻派人骑快马去山庄取来蝎尸,然后去留陵山看看孙真人他们是否救出婴儿,得到消息即时回报,剩下的一切我来处置。将吕纯阳秘密带回来,留他一命不要再杀人,我自有安排。”

梅毅想了想,终于忍不住又说道:“吕纯阳这个妖道,恐怕不能留,少爷莫要有妇人之仁遗留患祸。”

梅振衣沉声道:“你怎么还不明白呢,我不喜欢那样做,吕纯阳其实并不知情,我自会给他一条生路,也会给他一个教训。…你在我左右,我很放心,但你出手杀人与我亲手杀人并无区别,如果你犯了什么错,我同样有错。”

梅毅终于点了点头,也叹息一声:“少爷,我明白了,以后少爷需要出手的时候,梅毅才会出手。…只是不知你想到了干净的善后之计吗?”

梅振衣感觉有些累了,疲倦的摇了摇头:“我还要再想一想,你先送我回齐云观吧,然后就赶去留陵山,先救了那些孩子再说。”

明崇俨被杀于敬亭山,这绝不能公开,齐云观的道士也都被杀了,只剩下一个吕纯阳让梅振衣抓了起来,这些事也不能说出去。婴儿们救出来,如何向芜州百姓解释,梅家在其中又该扮演什么角色?这确实是个令人头痛的问题,不论是穿越前还是穿越后,都是梅振衣面对的最大考验。结果他的处理方式让所有知情人都大开眼界,连孙思邈也赞叹不已。

第031回、剥取浮名留仙箓,落魄遗身放凡流

当天傍晚,有人骑快马从齐云观送一个木匣去了芜州刺史府,木匣中装的是一只一尺多长的妖蝎尸体。随木匣还有一份在黄绫上书写的“仙诏”,这是一封由齐云观观主纯阳子写给芜州刺史蒋华的信,信中写道——

“芜州一带妖孽作祟,盗取婴儿欲修邪法。此等残害生灵之举,本山人岂能坐视。现妖孽已诛,婴儿救回,特告知芜州府台及百姓安心。贫道于此地修行数年,多受乡民供奉,今日斩妖救民聊以回报。芜州事已了,云踪不再留恋,将携众弟子云游五岳寻访仙友。

齐云观乃芜州梅氏之地,已特招梅氏公子前来交待,此去之后,请府台与梅家商议另择观主勿使空存。日前闻孙真人思邈于梅府做客,前辈真人德昭于世,本山人远不及也,已托其暂领齐云观。孙真人于天下有济世之功,定能福泽芜州四方,请府台谨而善奉之。”

这封信也不能算是伪作,因为它是吕纯阳亲笔写的,当然也是在梅振衣的授意下,张果逼着他写的。梅振衣将此事处理的很巧妙,盗取婴儿的罪名被安到那只被梅毅杀死的、不知名的蝎妖身上,杀死妖孽救回婴儿的功劳,居然被安到吕纯阳的头上。蝎妖已死无法开口,而吕纯阳也将“携众弟子云游五岳寻访仙友”,离开芜州不知去向,此事详情已无法深究,但孩子们是救回来了,妖孽也被杀了,也就没必要再去追究。

最重要的一点,这件事看上去从头到尾根本没有明崇俨出现的痕迹,也与菁芜山庄一点关系没有!

这下吕纯阳可就出了大名喽!他原本只是一个高高在上的“世外仙人”,带着一帮道士装神弄鬼忽悠百姓,连近距离看过他的真面目的人都不多,此时摇身一变搏得了造福满城的美名,而且事成拂衣去,只留身后名,其品行之高洁令人仰止。

当天晚上蝎妖尸体送到州府,第二天梅振衣派船将六十余名被救的婴儿送回芜州城内,同时传出了吕仙人已携众弟子飘然而去的消息。芜州满城轰动,有多少人提及吕纯阳大名时都是感激不已崇敬万分,甚至后来有人家逢年过节还要向纯阳子吕仙人敬拜祈福。梅振衣一开始碰见吕纯阳,很诧异的发现这传说中的吕祖吕洞宾所为竟然是江湖骗子的行径,他也没想到,后世纯阳真人的大名,最早却是从自己手中传出去的。

芜州人民感谢的高人除了吕纯阳之外,还有一位神医孙思邈。在婴儿被救出妖孽的巢穴之后,是孙思邈开出一剂醒魂养神汤,让这些受惊吓折磨又晕睡两夜的孩子调养服用。发药的时候没有收一文钱,据说是吕仙人临走时在观中留下了历年积攒的钱财,这些都是芜州一带百姓供奉的,孙真人以此买药用之于民。

芜州刺史及地方官员接信之后自然不敢怠慢,特意上门来商量齐云观如何处置?道观自然要有道士住持,在唐代想成为一名正式的、受官方承认身份的僧侣或道士,条件是非常严格的。以僧人为例,不仅要通过考试,还有严格的名额限制,想当个和尚不是自己剃头那么简单,甚至比现在考重点大学还要难。僧人有正式的身份证明,称为“度牒”,道士的则称为“箓书”。

在唐代,出家人不纳税服役,在唐朝初中期均田制没有崩溃之前,正式的寺庙道观还有国家分配的田地做为奉养的产业。出家人可能不亲自种田,但有佃户耕种,每年向寺庙道观交租。唐代的《均田法》就规定:“凡道士给田三十亩,女冠二十亩,僧尼亦如之。”

急切之间找不到一名德高望重的道人来住持齐云观,梅振衣脑筋一转就想到了孙思邈,他老人家就是位受箓的道士。但是孙思邈是来芜州做客并非定居,等到梅振衣身体无恙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走,所以梅振衣试探的问了老人家一句:“想请老神仙暂领齐云观,不知可否?”

孙思邈答道:“我说过要在这里留一年,如果此观一时无人住持,我居于观中暂管倒也无妨。…我看此地风清水秀,我若在此,你也搬来住吧。”其实孙思邈未必要留满一年,梅振衣的身体恢复比他预计的要快得多,但此时动了收衣钵传人之念,当然不着急走了。

如此一来就好办了,芜州地方也没什么意见,只要孙思邈还在此地一天,齐云观就归他住持了。梅振衣将齐云观供奉给孙思邈并不是一时突发奇想,他早就看出来老神仙在菁芜山庄中住的并不自在。孙思邈的名声太大、地位太高,所以这次来菁芜山庄并没有惊动地方与百姓,外人并不知情,他本也没想到这次一定能把梅振衣救醒。

孙思邈是个医生,一生云游天下,走到哪里都不忘了行医济世。当他决定在芜州久居,在山庄中自然感觉有些不自在,因为菁芜山庄是梅氏私宅,不可能开堂行医。老人家以前的习惯与心里想的事情,梅振衣通过两个药童偶尔的闲聊也查觉一二。这下好了,走了吕纯阳,把齐云观供奉给孙思邈,芜州百姓也都听说了神医孙真人在齐云峰上悬壶。

孙思邈对梅振衣处置此事的一系列举措非常满意,心中称赞不已。就在梅振衣请示齐云观的安排之后,老人家坐在那里摸着他的后脑勺说道:“腾儿啊,经过这件事,你让我感到很安慰。”

梅振衣低头恭恭敬敬的说道:“老人家何出此言?您昨天刚刚提醒我要注意梅毅的性情,我却没有立时想到,以至于他转眼就杀了观中所有的道士。此时您夸奖我,实在惭愧忐忑。”

闻此言孙思邈的神情也变得有些黯然,叹了一口气道:“人与人相处,彼此之间心性都有影响,尤其是当你年幼之时,受身边人一言一行影响最大,所以我才会提醒你。…我之所以夸你,是因为你有大智,这恐怕也是天生的,希望待你成年时,不要被磨灭。”

梅振衣一皱眉:“我有什么大智?老人家过奖了吧。”

孙思邈摇摇头:“杀妖邪救婴儿,此等名利双收且受满城敬仰之事,你竟然能毫不居功,将功劳都推到那纯阳子的身上,这可不是小聪明!”

梅振衣笑了:“若名利坦然谁不想要?但此事牵扯重大,到现在很多内情仍然猜不透,总之不是什么好事,我与梅家可不想沾边,能给芜州百姓一个交代就是了。”

孙思邈点点头:“这便是你的过人之处了,假如换个人,只要不说出明崇俨之事,反正是托言蝎妖作乱,这万民称赞的功劳自己认下就是了。…你却考虑的更深远,这偌大的名利功德,你想也没想就能放下。…听说梅毅受你父所托,还要教你自保之道,看来你已经学会自保了。”

梅振衣被他夸的有点不好意思:“不要总夸我,我年纪还小,不懂的东西还很多,往后还要多向老神仙请教。”

孙思邈眼光甚是慈祥:“请教我?那我就问你一件事,吕纯阳如何处置?”

梅振衣:“我正有事想请教呢,请问有没有一种办法,能废去这种人的道法修为?”

孙思邈眼神亮了亮:“有,我就会,只要你制服他使之不能反抗,我可以施针散尽他的一身修行,而且不伤其本来身体。”

梅振衣微感意外:“您老的针术如此神奇?”

孙思邈淡淡道:“也没什么神奇的,我和你讲过利剑双刃的道理,世间其它的技艺也一样,可以救人也可以伤人,与技艺无关,只在于用者。…腾儿,你想不想学?”

梅振衣直点头,心中却莫名的想起穿越前梅太公教他功夫时的场景来,一面问道:“世间修行高人,都可能被散尽修为吗?”

孙思邈也点头道:“若无大成真人修为,都可被废去根基,否则各修行门派中若有弟子作奸犯科或心术不正,师长如何处置?”

梅振衣此时又想起了民国时代梅太公的堂弟梅太能,就是那位施法术半夜招小媳妇上山投怀送抱,后来被人民解放军拉去打靶的那位。梅太能有这个下场是因为当初梅家长辈没有忍心废了他的修为根基,看来有时候长辈废子弟修为不仅是惩罚而且也是一种保护,否则可能会害人害己。想到这里他又问:“若已经有大成真人境界呢?”

孙思邈:“那也一样会受伤,但修为境界不失,只要不死,总可设法调养恢复。所以各大修行门派都有约定俗成之规,若无大成真人之境,比如僧人不证罗汉果,不得传秘法为上师受弟子供奉,但同道切磋交流并不禁止。”照他这么说,那吕纯阳摆出上仙的架子要收梅振衣为弟子显然是居心不正,孙思邈应该心中有数,但却在一旁观察梅振衣如何应对。

“那如果已有大成真人之境,不是废不了吗?这种人作奸犯科怎么办?”梅振衣存心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孙思邈苦笑道:“要想惩治一个人,又不是只有废修为这么一种办法,实在罪不可恕,性命也难留。…再如果修为到了出神入化境界,也可被灭,彼时此人或能托舍重生,但因炉鼎不再,一身修为须重头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