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振衣站了起来,长出一口气道:“办法倒是有,也不是我想出来的,那天随先生开口之时,仙童清风也开口指出了另一条路。…公主若不想嫁给我父,可以出家,最好是以梦见观自在菩萨显灵点化的名义,到翠亭庵出家,那样谁也不好阻止。…如果她那么做了,只要圣旨还没发出宫门,就会被收回的。”

张果眼神一亮:“好主意!”

梅振衣一拍桌子:“这算什么好主意,哪有那么简单,我们真能劝公主出家吗,那样我们都成什么人了?”

梅毅一皱眉:“只要是梅家的人,确实没法开口提这茬,少爷打算怎么办?”

梅振衣问道:“既然圣旨要在元宵节后才会发出,那么,将芜州的消息送到宫中最快需要多长时间?”

梅毅:“我可以亲自报信,五天之内。”

梅振衣:“那我们现在就什么都不要做,严密封锁消息不要让玉真知道,就让她高高兴兴过个好年吧。”

梅毅:“过完年呢?”

梅振衣:“把提溜转找来,当着提溜转的面,将我们刚才说的一些话再说一遍,包括宫中圣旨与抗旨之计,就像是私谈,提溜转一定会立即告诉玉真的。她愿意嫁给我父就嫁,对她的处境而言也是好事。如果她真的宁死都不肯嫁,那么也可以选择出家。一切应该让玉真自己决定,我们不能确定她会怎么想,也不能劝她什么。”

“如果公主真的出家了,那么少爷你…”张果欲言又止。

梅毅在一旁道:“少爷未做过任何对不住公主的事,从来不欠她什么,该怎么做都是公主自己的选择。往后的事,只能看机缘了。”

梅振衣说了一句题外话:“清风与随先生开口相辩,谈什么‘人世间的天机’,说的居然是圣旨的事情。”

张果苦笑道:“朝堂之上的金口玉言,可不就是人世间所谓的天机吗?”

梅毅此时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圣旨的事情就这样罢,老爷的信中还提到一件事,他奉旨休妻,要将裴家娘子送到芜州来。老爷的意思很清楚,就是想安排她一条生路,不想把她赶出家门以致孤苦无依,也不想让二少爷与大小姐从小失去亲母。…少爷,我知道裴氏对你曾有嫌怨之心,但事情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我们也没必要太为难她吧?”

第101回、空门莫做留情地,身在观中何远求

“为难她?以我今日之修为,我会为难那样一个人吗,那我与她还有什么区别?这么说未免太小看我了,我父亲从来没有小看过我,才会将弟弟、妹妹也送到芜州。”梅振衣提到裴玉娥之事,只说了这一句。

裴玉娥带着十岁的儿子梅振庭、七岁的女儿梅素节来到芜州,张果出面迎接,将他们安置在后园一座独立的小院中。张果没有多说别的,只是告诉裴玉娥,这里就是大少爷当年养病之地,现在让弟弟、妹妹住。

裴玉娥见如此安排,心下稍安,又问张果:“张管家,你是芜州主事之人,老爷将我发到芜州为奴,不知你打算怎么处置奴家?”

张果摇头道:“如今大少爷已经长大了,芜州一切都应由他说了算,今天不巧,你们来之前大少爷被玉真公主请到齐云观说话了,明天一早他就会来看看弟弟、妹妹的,有什么事你问他吧。…你们远道而来,先好好休息。”

第二天一早,梅振衣带着谷儿、穗儿来到菁芜山庄,在前厅首先见到的是弟弟、妹妹。古时大家族规矩也大,父亲不在则长兄如父,在一众丫鬟婆子的簇拥下,梅振庭、梅素节给他行礼,有些战战兢兢的叫了一身大哥。

十岁的弟弟已经懂很多事情了,明白家中发生了什么,看着大哥的眼神有些畏惧,而七岁的妹妹似乎对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哥哥还很好奇。梅振衣看见他们,心中不由自主有一种柔软的感觉。弟弟长得比较文弱,五官中依稀有自己的影子——毕竟是自己的亲人啊,穿越前梅振衣是个孤儿,亲人这两个字对他犹为珍贵。

上前拉住弟弟、妹妹的手,一起走到厅中坐下,柔声说:“芜州不比神都繁华,但是江南也有很多好玩的事物,父亲大人送你们到这里来住,你们安心在此,有什么事情就吩咐下人,一切与在洛阳时一样。”

梅振衣不是说说而已,真的是按照梅孝朗的意思办,仍然是每人配贴身大丫头两名,使唤婆子四个,每月零花钱十吊,梅振庭还配了六名随行僮仆。张果总管梅家在芜州事务,菁芜山庄管事的人叫赵启明,也就是曾丢了孩子又找回来的那位家人,梅振衣吩咐他小心照顾好二少爷与大小姐,不要有所怠慢。

安排好生活,又说起了家常,梅振衣给弟弟、妹妹介绍了两位柳家姐姐,也就是将来的嫂子,谷儿、穗儿拉着梅素节的小手也十分亲热。梅振衣问起了弟弟读过哪些书,在芜州需要请什么样的先生,从那些章句经文教起?

梅振庭毕竟是个孩子,见眼前这位大哥不仅不凶,而且待他还挺好,渐渐也就不害怕了,话就多了起来,主动说道:“我在弘文馆读了三年多,《尔想》正在读,《礼记》只学了一点点。芜州有弘文馆吗?我觉得还是人多点好,一起读书热闹有趣。”

梅振衣笑道:“芜州这个地方,可没有那种专为王公子弟开设的官塾,二弟喜欢这么读书的话,我和你商量一件事行不行?”

见大哥有事和自己“商量”,梅振庭也来了精神:“大哥,什么事你说。”

梅振衣:“没有官塾,但我们可以设家塾啊,梅家这些下人的子弟中,只要愿意读书又有那个天资,都可以入塾读书。多请几位先生,分句逗与经学两班,由浅入深分别施教,象二弟这种情况,就可以直接读经学班了。”

梅振庭很高兴:“好啊,这个主意太妙了!”

梅振衣:“若真设家塾,二弟是梅家少主,塾中应为子弟表率,也好约束下人,千万不可顽劣失了少爷的身份。”

“那是当然!”梅振庭连连点头。

梅振衣又道:“我梅家不缺钱,塾资就象征性收取,不足的费用都由梅家补齐就是。”

“既然不缺钱,为什么不免费呢?”梅振庭好奇的问。

梅振衣摇头:“此是私家之举,不可完全免费,我是希望此例一开,有别的大族人家也会效仿,又不至于太为难。…对于梅家子弟而言,有代价才会珍惜机会,不至于有太多不学之徒到家塾中混日子,打扰别人的学业,还有人不是读书的料,也就不会年年浪费银钱了,塾中子弟也图个清静。”

梅振庭:“大哥说的有道理,还是应该收点钱的,我看一年两吊钱好了。”

梅振衣又笑了:“两吊钱太多了,二弟还不了解民间生计啊。我看一年不超过三百文比较合适,再加上些家中自备的纸墨开支,只要节俭点,普通人家虽有些心痛,但还不至于拿不出来。除去年节朔望假日,一年开塾三百天,上午先生授学,午后学生自便即可。”

梅振庭:“为什么只学半天呢?”

梅振衣:“梅家下人散居各处,有的路很远,还有不少孩子,平日里还要帮家里大人干活,不像你我这么有空,所以还是留半天吧。”

梅振庭赞道:“大哥想得真周到!…我看一年的塾资也不必一次交齐,分冬夏两季交,有人学不会或不想再学,也不必勉强自己混满一年了。”

梅振衣:“二弟想的也很周到啊?那就么定了!大哥事情多,这件事,就由你帮着这里的管事赵启明一起筹划好不好?”

借设家塾之事,兄弟俩越聊越热乎了,渐渐没有了刚见面时的生疏感。妹妹与谷儿、穗儿在一旁说话,听见他们的议论,突然脆生生的插了一句:“大哥,你不是白痴吗?”

这一句话,把大家都说愣住了,场面有瞬间的安静。这一定是平时裴玉娥讲的话——梅家在芜州有位白痴大少爷,梅素节童言无忌,竟然在这里说了出来。梅振衣呵呵笑了:“妹妹说的不错,我十二岁之前一直有病,躺在那里就像个白痴。四年前孙思邈真人将我治好了,现在早就不是了。”

梅素节:“哦,孙真人真了不起!我看大哥也不是白痴啊,原来是这么回事。”

梅振衣问了一句:“妹妹,你娘亲怎样了?”

一直没见到裴玉娥,在这种场合她不好出现,梅振衣不问别人,却问这个不太懂事的妹妹。梅素节答道:“娘亲说不舒服,到了芜州就一直没出门。”

梅振衣:“那也许是水土不服之症,没关系,大哥会治病。…谷儿、穗儿,你们带着大小姐四处看看,介绍一下山庄各处。…赵管事,你到门外候着,我有话和二弟私下说。”

打发走了其他人,梅振衣这才对弟弟道:“你已经年满十岁,是个大孩子了,家中发生了什么事你应该清楚。你娘亲的事情我不多说,弟弟啊,你照顾好自己,做出有出息的样子来,就是对你娘亲最大的照顾。妹妹小,不懂事,你应该时常关照她。”

说完这些,让下人陪着弟弟去找妹妹,一起参观熟悉山庄,梅振衣则仅带着赵启明一个人,来到后园小院去见裴玉娥。以梅振衣的手段,两个孩子好哄,至于这位大人嘛,还确实不太好调理。

裴玉娥一直忐忑不安,儿子、女儿都被带到前面去见大少爷了,这么久没有消息,大少爷究竟会怎么处置呢?正在她忧心不已的时候,大少爷来了,只带着山庄管事一个人。

这是裴玉娥第一次见到梅振衣,和她想象的不太一样,十六岁的梅振衣个子已经有成年人那么高了,长的英俊威武,小小年纪沉着脸自有一股逼人的威严。一见到儿女都没回来,裴玉娥的心一下子就慌了!

“大少爷,奴家曾开罪于你,如今落到这步田地,你怎样处置都无话可说,但是振庭、素节毕竟是你的弟弟、妹妹,请你千万不要为难他们,奴家求你了!”裴玉娥在梅振衣面前含泪开口,双膝一曲就要下跪。

“你也有今天啊!”梅振衣心中暗叹一声,衣袖一拂,一股无形的力量发出,将裴玉娥的身形扶住,开口道:“我的弟弟妹妹当然会好生照顾,绝不会无故为难!…赵管事,刚才我让你们怎么安排的,都说出来吧。”

赵启明赶紧上前答话,将刚才的安置事宜都说了一番。裴玉娥听明白了,大少爷真的没有为难弟弟妹妹,低头道:“多谢!老爷发我到芜州为奴,大少爷打算如何处置奴家?”

梅振衣看着她:“既然说是发你为奴,就不能再象家主那样待你,免得传出去,人说我父假意奉旨。赵管事每月会交给你一些女红的活计,做成什么样随便你,领的也是家奴的月钱,没事不要随便出门,反正就是那么个意思,你明白了吗?”

“我明白了。”裴玉娥弱弱的答道,语气中有一丝悲凉之意。

梅振衣沉默了片刻才接着说道:“你也不是没有其他事可做,二少爷与大小姐的衣食起居由你负责照顾,他们成年之前,每月的零用与每年的赏钱也由你掌管,相信没有什么人能比你做的更好了。…还有,在山庄中,下人们还会叫你一声夫人,你不能使唤小院之外的其他下人,但下人们也不会使唤你。——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裴玉娥抬起了头,已是泪眼婆娑,嘴唇蠕动却说不出话来。梅振衣又道:“你的心思我明白,想在儿女面前,保留一个母亲的尊严,我就给你留这一点尊严!可怜我自幼无母,看见弟弟、妹妹,也不得不心软!…你不必谢我,这是应我父的叮嘱,也是给弟弟妹妹面子。…赵管事,你先出去,我还有一句话要私下里说。”

赵管事出去了,房中只剩下裴玉娥与梅振衣,裴玉娥不由自主后退半步:“大少爷,你,你还有什么事要吩咐?”

梅振衣面无表情:“有些话,只能私下里说,过去的恩怨,我可以不计较,但前提是你也莫在背后纠缠。在我弟弟、妹妹面前,有些多余的废话与怨言,就不要再提,这样对你好对他们也好。我希望他们能在江南过一个舒心的童年,不要在少年时就沾染衔怨之心。”

裴玉娥轻咬粉唇,点了点头。梅振衣说完这句话转身欲走,到了门前不知为何又转过了身,大步走了回来,一低头就凑近了裴玉娥的身子。裴玉娥下意识的伸手抱在胸前,全身都在发颤,不知这位大少爷想要干什么?

然而梅振衣却没有什么举动,只是在她耳边悄声说了一番话:“裴炎一案,若干年后,未尝没有平反机会,就不知你能不能等到那一天。心存此念,就好好待在这里罢!”

梅振衣只在她耳边留了一句听上去很玄妙的话,等裴玉娥回过神来,发现梅振衣已经走了。屋子里有些冷,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不仅流了泪,而且也出了一身冷汗,她不禁有些后怕。这位大少爷留给她的印象非常厉害,别说是今天失了势,就算回想得势之时,恐怕也不是他的对手,总之第一次见面就有这种感觉。

出门之后,赵启明跟在梅振衣后面拍马屁道:“大少爷,看您今天处事,小小年纪已有大家之长的风范了!”

梅振衣闻言笑了笑却没有说话,“大家之长”也不好当啊,他却想到了另外一些人,就是那些修行大派的掌门,他们平时都在操心什么事呢?想必不是这些琐事,但也很不简单吧。

裴玉娥领着一双儿女在菁芜山庄安顿下来,倒也相安无事,紧接着就过年了。这一年的除夕格外热闹,梅振衣吃了两顿年夜饭。

第一顿是午后在齐云观陪着曲振明、积海长老等一众出家道士一起吃的,行踪飘渺不定的钟离权也来了,当然是东华上仙坐主位。包括那位提溜转,不吃东西也来凑个热闹。

第二顿是梅氏家宴,晚间在菁芜山庄开席。主桌上有梅毅、张果、梅振庭、梅素节、谷儿、穗儿等人,裴玉娥没有上这一席,主位上坐的是玉真公主。公主是十二万分的开心,能与梅家这么多人一起过年,是她懂事以来过得最幸福的一个新年。公主的气色真好,谈笑间就像一朵娇艳的花。

梅振衣看在眼里,只能暗自叹息,这个年总算过得开心,等过完年再说别的吧。

大年初三这一天,梅振衣命人将公主先送回齐云观,却将提溜转找来说有事要商量。梅振衣与张果、梅毅当着提溜转的面说了一番“隐密”的话,提溜转出门之后就急奔齐云观。

提溜转见到玉真的时候,她正在后院的齐云台上看风景,想着自己的心事。也不知提溜转是怎么说的,公主刚听几句就神色大变如遭雷亟,一个不小心就失足落下了齐云台。

齐云台下是绝壁深渊,提溜转拉不住公主啊,说来也巧,就在此时对面青漪三山中有一条红色的人影飞出,救了公主。这人竟然是知焰仙子,她大过年的居然躲在青漪三山,公主当时已经晕过去了,知焰救醒她之后,提溜转才来得及将全部的话说完。

齐云观中积海等人察觉到动静,早想出门查看,钟离权突然现身拦住众人,没让他们管闲事。等公主听提溜转说完,拉着知焰的手,求她立刻送自己去城中翠亭庵。

知焰听说了事情的始末,又见公主心念坚决,也无奈的将她送到了翠亭庵。公主找到星云师太,就说自己要出家。星云师太很是震惊,好不容易问明了是怎么回事,却说了这么一番话:“入空门是为了斩断尘缘,你却因为情缘不能断而要入空门,菩萨这里不能收留你。”

玉真跪在地上,拉着星云师太的僧衣流泪道:“师太不收留我,我去别处出家也行,但在这里出家,还能时常与他相伴,如此已别无所求。…无论如何,我是不会嫁给南鲁公的,圣旨难违,只有这一个办法,请师太垂怜玉真。”

星云师太起身扶她的时候,在耳边小声道:“你有这般心思,我就更不能留你在此出家,但是公主哭什么呀?只要圣旨还没发出,这事很好解决啊!”

玉真一听师太话里有话,止住泪水问她何意?师太将她一个人领到后院,在那面心愿墙下单独问了两句话:“公主,你怎么跑到我这里出家,自己不就是从道观来的吗?你想出家躲婚,又想与他常相伴,他不就是常住在那家道观中吗?”

第102回、金仙尚为家中客,公主持盈又何妨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玉真公主既然想出家,何必一定要当尼姑呢,做个女冠也行啊?芜州就有齐云观,梅振衣就住在齐云观中,还用找别的地方吗?

唐代道教大兴,但是与世界上其它的成系统、组织严密的宗教不太一样,道教的思想虽脱胎于道家学说,托言老子为道祖,但是道教与传统的道家是两回事。道教派系林立,戒律不一。在唐代,立观受官方承认,正式受箓之后可称道士。

那时候还没有后世王重阳创立全真教,道士受箓入观修行,号称出家人,但也是可以娶妻的,比如孙思邈,他就娶妻生子了。道士娶妻和平常人家嫁娶是不一样的,没有媒聘之事、文定之礼,在受箓之地记入道籍而不是普通的户籍。

还有些道人不是入观修行的出家道士,虽自称道人,但不穿道袍与平常人无异,那与正式出家的道士是两回事。

正式入观修行的女道士称为女冠,上面所说的都是针对男性而言,女性却不同。男道士可以娶妻,但女冠却没有嫁为人妻的,原因无他,因为世俗间的法律男女间的地位不平等。人妻是从属于夫家的,必然是在家人,而女冠却是出家人,所以女冠不嫁人。

女冠不嫁人,但可以结道侣。所谓道侣与夫妻的概念不一样,结缘随缘,不受世俗间宗法牵绊,也不在一起成家生活。有的教派中戒律禁止色欲,那么道侣之间连男女之事都没有,就是修行互证。具体是怎么回事,还要看所受何戒,所行何愿。

总之一句话,在古代,道教的体系非常复杂,现代人想要完全搞清楚很不容易,关于玉真之事,了解这么多就行了。

玉真公主听提溜转转述宫中正在拟定的圣旨,以及梅振衣等人“私下”的议论,当时就懵了,大脑一片空白,已经无法想更多。张果在提溜转面前说了一句“公主可以假托菩萨梦中显灵招唤,到翠亭庵出家。”提溜转如实转述,公主立刻就到翠亭庵来了。

公主懵了,可是星云师太这个局外人很清醒,听说事情来由,又明白了公主心意,她也有惋惜维护之意,私下里告诉玉真公主,最好的办法不是到翠亭庵当尼姑,而是直接到齐云观受箓为女冠——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玉真公主不哭了,脸上泪痕未干,眨着眼睛道:“师太好计较,我怎么没想到?”

星云师太:“关己则乱,你未及细想。”

玉真公主的心定了下来,也开始寻思了:“师太能想到,梅公子等人怎会想不到,为什么只说到翠亭庵出家之计?”

星云师太苦笑:“他们只知宫中的圣意,不敢确定公主的心意,只是私下议论而已。身为梅家之人,有些话是不能出口的,公主只要聪明,自己还想不明白吗?”

说的也对呀,天后要给南鲁公赐婚,还是一位如花似玉的公主,身为南鲁公之子以及家奴,能主动破坏老爷的好事吗?传出去是不忠不孝,非常不好听,只能用这种方式来提醒玉真公主,就看公主自己怎么想了。

公主又想到一个问题:“我若想出家,梅家无法阻止,但想在齐云观出家,又赶在圣旨发出之前,恐怕不容易办到。”

星云师太:“在芜州地界上,只要梅公子点头就能办到。如果你执意如此,梅公子也会让你如愿的,那孩子心很软,又有手段,我了解的。”

公主现在已经将星云师太当作命中救星,不由自主上前拉着她的衣袖道:“我这一番心意,他应该明白,如果他促成此事,就是接受了?”

星云师太轻轻摇了摇头:“这是两回事,梅公子如果按你的意思办了,那是尊重你的选择。妾有情未必郎有意,其它的事暂时就先放下,你不说相伴他身边心愿已足吗?至于那一番心意,日后再谈机缘吧。你若真想在齐云观出家,应当…”

她又小声交代了一番话,最后道:“贫尼是出家人,本不该说这些的,罪过、罪过,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知焰等在翠亭庵门外,见公主出门泪痕未干却面露喜色,也觉得有些奇怪。玉真上前施礼道:“多谢仙子两番相救,再麻烦你一次,送我回齐云观好吗?”

玉真公主走后,星云师太站在翠亭庵后院中,抬头望着夜空中的星云,自言自语道:“梅振衣呀梅振衣,你这小子,自己不开口,却让贫尼这个出家人说这番话。…唉,也罢!我不帮你谁帮你,只是公主心意如此,我看你将来怎么办?”

玉真公主今天跑了一个来回,那边提溜转也忙的够呛,知焰带玉真公主进城,它随后就溜到了芜州府,向梅振衣报告了在齐云观发生的事。

听说公主失足落下齐云台,梅振衣也是心中一紧,一旁的张果道:“果然出事了吧,要不是有高人相救,连命都没了!公主的心念果然坚决,少爷打算怎么办呢?”

梅振衣叹了一口气:“既然如此,芜州府,赶紧准备好公主受箓之事吧,两日之内办成。”

梅毅还不太习惯芜州刺史这个角色,一时没反应过来,提溜转在一旁插话道:“梅将军,公子叫你呢!”

梅毅这才意识到是说自己,不解的问:“公主不是去了翠亭庵吗?少爷怎么说受箓之事?”

张果这时一拍脑门:“梅毅呀,我们都不如少爷聪明,星云师太不会收留公主的,她一定会劝公主到齐云观出家,所以不是受牒而是受箓。”

提溜转打着旋在三人身边问道:“怎么回事,你们说什么呢,公主又要到齐云观出家?”

梅振衣无可奈何的笑了:“张老,你很了解师太嘛!…毅叔,做好准备吧,公主要出家,芜州府一定要办手续,越快越好!曲振声明天一大早就会来,他来你就办,不要多说别的。”

张果道:“少爷,您什么时候也会推演天机了?”

梅振衣:“这还用推演什么天机,事情出了,就能想到变化。”

提溜转:“梅公子,我还是不太明白啊,你在说什么呢?”

梅振衣把脸一板:“提溜转,我们商量的事情,你怎么一出门就告诉公主了?”

提溜转不好意思的说:“你们也没交代不能告诉公主啊,我觉得对公主很重要,当然要告诉她,在芜州除了梅公子,只有我和玉真公主关系最亲近了。”

梅振衣:“那你回去问一问公主不就清楚了?快去吧,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公主身边也应该有个能拿主意的人,你和她关系亲近,得去看着。”

提溜转走了,梅毅皱了皱眉头道:“这事的内情可不能说出去。”

梅振衣:“毅叔就放心吧,星云师太自会叮嘱玉真,玉真也会叮嘱提溜转。”

张果看着少爷,笑容有些古怪:“少爷,公主真的在齐云观出了家,你打算…”

梅振衣站了起来,向门外走去,一边走一边说了一句话:“金仙尚为家中客,公主相伴又何妨?”

张果在后面一挑大拇指:“行,少爷你真行,超然啊!”

第二天一大早,齐云观观主曲振声飞马来到城中。他不知道事情始末,昨天玉真公主天黑之后找到他要在齐云观出家,事出突然,他也不知该如何处置。本来应先报芜州府,想了想还是先到菁芜山庄来找梅振衣,没想到梅毅也在此地。

梅振衣见到曲振声,上前拍着他的肩膀道:“你的来意我们已经清楚,芜州府已经准备好了,用最快的速度办吧。…恭喜你,曲观主,你要发财了!”

“行无为,行柔弱,行守雌勿先动。能行否?”这是第二天正午,齐云观的玄元殿中,曲振声正在主持玉真公主出家受戒的仪式。面前跪的是一位公主,这位年轻的小观主声音不由自主有些紧张,但挺胸站在那里,还真有一观之主的气派。

玉真公主跪在道祖像前答道:“愿行。”

曲振声:“行无名,行清静,行诸善。能行否?”

玉真:“欲行。”

曲振声:“行无欲,行知止足,行推让。能行否?”

玉真:“当行。”

曲振声从身旁道童手中接过来一面金盘,盘子上是一件道衣、一顶道冠、一柄佛尘,他上前一步道:“玉真,此道衣加身,你就不再是世俗中的公主了,贫道赐你法号持盈。…持盈道人,请起身受衣受箓。”

至此仪式已毕,公主换上道装正式成为持盈道人。领芜州刺史定远将军梅毅、都骑尉梅振衣、洞玄法师齐云观观主曲振声等人上前行礼祝贺,在这种公开的场合,说的都是恭喜早登仙箓之类的场面话。

梅毅代表芜州府,说了一句实际的:“公主在此受箓,但观中并无女冠修行,恐多有不便,应如何安置更为妥当呢?”

曲振声看了一眼梅振衣,躬身答道:“只有暂设清静别院,让持盈道人修行,还请都骑尉大人多遣女眷照应。”

梅振衣赶紧接道:“应当如此,齐云观中就暂设别院,让持盈道人修行,我遣家中未婚女眷随行伺候。芜州府请上报朝廷,恩旨到后,我等再做安排。…持盈道长,你看这样可不可以?”

他们几个在这里装模作样谈事情,持盈一双美目瞄了梅振衣一眼,低下头面色微红道:“持盈没有意见。”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什么暂设别院的话那都是扯给别人听的,玉真公主还住在以前的地方,从上到下什么都没变,就是玉真公主改称持盈道长而已。玉真想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如今达成所愿,也没什么不满意的。

“持盈”二字,也可理解为心愿可满的意思,曲振声这个法号赐的有讲究,他也不是笨蛋,回过神来也看明白公主出家是怎么回事了。

公主出家为女冠,芜州府非常“震惊”,领刺史梅毅当天晚上就派人骑快马,八百里加急报送神都。就这么莫名其妙的出家了,总要有个说法呀,公主有一份上疏,其中写道——

“玉真乃带罪之身,居巴州思过,不想被妖人劫掠,本欲粉身殉国,却有幸遇高人相救。芜州战前登城,为国以尽绵力,眼见将士捐躯流血,忽生悲悯之心。天后有谕,命玉真暂住芜州梅家,乃奉谕栖身于齐云观中,斋醮为天后及天朝祈福。

越新年,元旦日,忽闻天有仙乐,有一仙子自称绿雪,引一对金童玉女自敬亭山来,言玉真祈福心诚,与道有缘,言毕而去。感其迹,玉真心愿往之,愿在芜州出家为女冠,永祝天后长生永福。”

至于这份上疏是玉真自己写的,还是星云师太暗中交代的,其它人就不清楚了。芜州府也有一份急报,同时也是上表祥瑞,说玉真公主在齐云观中为天后祈福斋醮,诚意上感于天,齐云观又发生了神迹,有一绿衣仙子携金童玉女从天而来,说公主与道有缘云云。

齐云观观主、洞玄法师曲振声以及观中数十位道人都是亲眼所见,感叹天后恩威。公主次日就在观中出家,受箓为持盈道人。芜州府不敢怠慢,即日上报神都。

玉真公主的上疏与芜州府的急报,四天后送到文昌台,文昌台官员不敢怠慢,立即送入宫中呈天后御览。武后看见这份东西,愣了片刻,随即就笑了,说了一句:“如此,倒也省心了!”

玉真公主出不出家,武后并不关心,她关心的只是这些皇族子弟会不会在朝中结党和自己作对,打算赐婚给梅孝朗也是一箭双雕的笼络之意。而玉真公主自愿出家,还真是省心了,武后本来对玉真公主就不怎么待见,这一次是因为立的功劳太大不得不赏,既然赐婚的圣旨还没发出,也无损皇家脸面,就这么罢了吧。

原本欲发的三道圣旨,现在第一道圣旨变了,直接单独发出。元宵节那天,宫中传旨,赐持盈道人“上清玄都三景法师”的称号,赏黄金百两、紫丝绶衣一件。传旨芜州府,拨库银在敬亭山下修建玉真观,为持盈法师修行之地,拨皇田三百亩供养。另有恩旨命芜州府拨银修葺齐云观,重赏观主曲振声。

圣旨传到芜州后,玉真公主钱也收了地也要了,芜州府也拨银修了玉真观,但是玉真公主根本就不住在玉真观中,以访道之名一直就在齐云观中住着,与谷儿、穗儿还有提溜转为伴。天高皇帝远谁也管不着她,况且也没人吃饱了饭没事干来管这种闲事。

赦建玉真观是后来锦上添花的事了,麻烦在公主出家时已经圆满解决。玉真公主的生活起居与以前相比没什么改变,可她注定是无法按自己的心意嫁给梅振衣了,除非等到武后归天,她再还俗,而那时梅振衣无妻又肯娶她。

但玉真已经很满足了,能住在自己喜欢的地方,人人待她很好,又能和心爱的人相伴,这比孤苦伶仃幽居巴州强上百倍。

事情过去了,梅振衣还是每日修行,经常在齐云观东院的书房中陪玉真公主聊天,公主看他的眼神温柔的都能滴出水来,谷儿、穗儿也一旁也时常掩嘴偷偷笑。刚开始难免有点尴尬,后来梅振衣心下也释然了,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他对公主有怜惜之情,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呢?让一个现代人穿越到唐朝,去谈男女之情,在那个时代感想可能完全不一样。唐代的贵族,如果在酒席上不能吟出几首诗,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读书人,同样,如果没有什么风流韵事,都不好意思出门称名士。

在那样一种环境下,以梅振衣的身份,他能怎么处置男女之情呢?他注定不会只娶一个女人,别人不说,谷儿、穗儿已经明确了将来媵妻的身份,这两人此生也不能相弃。那么,再多“持盈道人”这样一位红颜知己,也没什么,两厢情愿足已。

不过梅振衣可没在齐云观闹出什么风流韵事,别忘了钟离权给他立了一戒,就是色戒,到现在还没有允许他破戒呢。这件事谷儿、穗儿知道,玉真公主也听说了。

爱情是什么?梅振衣偶尔也会思考这个问题,似乎根本没有一个抽像的答案。独自沉思时,他眼前曾闪现穿越前付小青的影子,那是他生命中第一个女人。然而在眼前出现最多的人,却是曲怡敏。

想起她似乎已经很久远,仿佛是前世的记忆,然而曲怡敏的一颦一笑在他脑海中却越来越鲜活。穿越前的梅溪,尽管再聪明有多么的少年老成,但在感情方面还是很懵懂的。到现在梅振衣才回过味来,当初他看似想尽量避免与曲怡敏更为亲密的接触,其实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动情了。

可惜此时明白似乎有点晚,或者说太早了,足足早了一千三百多年!

元宵节这天午后,他在齐云观上独坐却没有练功,在那里想着心事,莫名又想起了曲怡敏,心中很是感慨。就在此时背后有人道:“徒儿,你的心境有些乱啊?”

是钟离权的声音,梅振衣赶紧起身道:“师父,近日独思之时,心境确实有些杂乱,很惭愧,本不应如此的。”

钟离权拎着葫芦喝了一口酒,笑眯眯的说:“是因为玉真公主之事吗?”

梅振衣实话实说:“有关,但不完全因为她,很复杂,徒儿自己也说不清。”

钟离权:“玉真公主之事你做的很干脆啊,偷天换日之计,真是好手段。想当初我看见公主含泪跪在你面前的时候,就已经料到有今日的结果,你应该也能看透吧?”

梅振衣:“我当然能看得开,此事只是心境杂乱的源起,本来修炼心法有成,定心中已无杂念,不知近几日为何如此。”

钟离权:“不是你的修为退步,恰恰是因为心法更进,这一步,谁都难免的,我看你的火候差不多了。连天刑雷劫都向你点破了,这一关对你应该不是最难的。”

梅振衣:“师父所说的这一关,难道是情关吗?”

钟离权:“修行中,可没有情关之说,遇事而为只谈心性如何,凡事皆可乱你的心性,就看你自己怎么做了。…小子,你行啊!”

梅振衣:“师父何故夸我?”

钟离权:“我不谈玉真公主,有一位流落人间的仙子,过年之时,可一直住在你家呀。”

梅振衣:“你是说知焰吗,住在我家?哦,我明白了,她一定住在青漪三山的承枢峰上,那里有现成的房舍,上次被清风仙童移过去的。”

钟离权:“那你知道她是什么来意吗?”

梅振衣:“我与她有言在先,三年之后还她飞云岫,如今三年之期已满。师父,你也该正式为我举行入门仪式,赐器于我,好了结这件事情。”

钟离权:“就定在二月二吧,这下你放心了?…咦,山下有人来找你了,又是个小女娃。…嘿嘿嘿嘿,臭小子,你的人缘不浅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