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没有真正经历过各种人间凶险磨砺,这一世虽修行到苦海岸边,却很难在苦海中历前世轮回种种而定心不乱。看上去这很矛盾,梅振衣自不会无故让她们去经历人间凶险与磨难,有责任好好照顾与保护她们,这种事情也要讲缘法的,梅振衣所历人间凶险甚多,但从来也不是无端自找,否则也别谈什么修仙,恐怕早死多少回了。

谷儿、穗儿今生如此已是福缘,未成仙道本无遗憾,梅振衣没有什么好自责,所以谛听开口相劝。风尾无声,梅振衣已走远。

谷儿、穗儿去后,玉真公主在芜州渡过了最后两年时光。到了大唐宝应元年(公元762年)四月,李隆基、李亨父子相继去世,宰相李辅国诛杀张皇后,协太子李豫继位,肆意专权,朝中仍然一派乱象。

其时安禄山之子安庆绪已被部将史思明所杀,史思明复叛,又被其子史朝义所杀,北方叛乱并未完全平定,而天下各地战乱此起彼伏,大唐王朝一蹶不振。

这年十月,玉真公主与世长辞,她走的十分安详,一世的爱人梅振衣与儿子梅应行就守在身边。玉真公主身后葬在敬亭山脚下,离玉真观不远之处。

梅振衣在公主陵前祭奠,儿子梅应行跪在那里垂泪不止,他抚着儿子的头安慰道:“轮回中的生离死别,众生迟早都要经历,无论是否超脱轮回,这一世便是一种见知、一种体验,你自不能也不该超然,我入人世间亦难免伤感,有多少泪就尽管流吧。”

公主祭期已毕,梅振衣把儿子叫到了菁芜山庄,取出青冥镜道:“为父将远行,先为你救醒樱宁,让她神魂归位,不知你准备好了没有?”

梅应行在父亲面前叩头道:“孩儿已经准备好了,将服用九转紫金丹。”

梅振衣点了点头:“好吧,你要付出的代价其实很大,但若无人付出这种代价,樱宁也无法神魂归位,为父陪你们七七四十九天。”

梅应行要付出的代价不仅是白白服用一枚九转紫金丹,而且要冒很大的风险,就算能够成功,也等于将樱宁的神魂之伤感同身受,若是普通人的话会大损天年,若是修行人的话也会大损炉鼎灵台的修为,需要花很大一番心血自行调治。

梅应行闭关七七四十九天,尽复樱宁之伤,梅振衣一直在为儿子护法,很幸运的成功了,说明梅应行在服丹行功之时,心念没有一丝闪烁游疑。其后梅应行昏厥半夜,他醒来的时候发现樱宁早已醒了,就在床前紧握他的手。

小夫妻劫后重逢宛若新生,这一夜的私语不必多述,第二天又一起到玉真陵前祭拜,就在此地,梅振衣对樱宁说道:“不论以前发生过什么,此刻的你等同再世为人,行儿曾把自己交给了你,你也把自己交给了行儿。此时你们已是真正的道侣,也可是人间夫妻,我很高兴有你这个儿媳。”

又对行儿说道:“古人云三十而立,你今年已经三十多了,我已是超脱世外仙家,你当为梅氏家主,在正一门之外继菁芜山庄传承。而樱宁也有碧山潭传承之任,你们好生修行。”

两人齐声问道:“父亲又要走了吗?”

梅振衣:“你们有你们的事,我自有我的事,不牵你等。”

他又一次离开了芜州,神犬谛听随行,坐骑阿斑跑来凑热闹,也想跟着梅振衣一起去。看了看谛听的眼神,梅振衣命阿斑留下,在青漪三山中陪伴应愿。这两年在芜州,阿斑见到谛听非常开心,没事就与提溜转一样缠着谛听比赛跑、捉迷藏。

谛听想躲都躲不了,哪怕跑到芜州城中的九林禅院,阿斑也能跟来,简直就像陪着小孩玩闹了两年。梅振衣知道也没有理会,能在神犬谛听身边混两年,对于阿斑来说也大有收获,此刻要去诛天魔,穿行各界就不能带着阿斑了。

他们先去了天庭,找杨戬借哮天犬,谛听有些不满的说道:“梅真人为何先不请哮天下界,那样阿斑不就不会总缠着我了,让哮天也烦上两年。”

梅振衣笑道:“阿斑是我的弟子中心性最天真的一位,受我的传承,也可敬谛听尊者为师。”

谛听想了想道:“这小崽子虎头虎脑的,虽然闹得慌,但也挺好玩的,这两年算我半个徒弟了,哮天不来也好。”

杨戬的梅山仙府在灵宵宝殿之外,玉鼎真人开辟的金霞洞仙府附近。在路上谛听又问道:“独孤伸这两年果然没有任何动静,但梅真人怎能肯定,他又要现身呢?”

梅振衣淡淡道:“独孤伸不会错过人间战乱的机会,他的法术被青帝说破,只会更加倚仗赤炼神幡的威力。”

独孤伸法力强悍神通广大,若论斗法不在寻常金仙之下,但他积业甚重惹的仇家也多,还达不到纵横仙界的修为,无非依仗赤炼神幡。青帝说出其破绽后,独孤伸必定心生疑忌,他害怕传出风声有人借此对付他,于是更加依赖赤炼神幡的强大威力,必定会再到世间收摄更多的怨念生魂,以求遭遇不测时足以自保。

说话间来到杨戬的梅山仙府,就像入世间酒楼一样,谛听没进去仍蹲在门口,梅振衣通名而入。一入仙府道场,迎面是一条开满梅花的山径,真没想到灵宵守护神将的居处竟如此静雅。杨戬已迎出府邸笑道:“此处名为梅山,来客是梅真人,真乃雅趣,快请。”

龙隐姑之事已了,仙家行止自不会纠缠不休,杨戬并未再提当年之事。一片梅林中有石桌石椅,四周花瓣飘扬不落,两人就在这里坐下。梅振衣送了两份拜山礼物,一匣仙家灵药是给杨戬的,一支白玉髓骨棒是给哮天犬的。

总不能请人白帮忙,在这些年搜集的天材地宝中,梅振衣挑选了几样上佳的材料,炼成了两件法器听风角与髓骨棒,虽然不能与雷神剑这等威力巨大的法宝相比,但也算能随化身变换、可携带出入仙界的神器了,听风角已送给了谛听。

杨戬称谢接过礼物,问他的来意,梅振衣拱手道:“此来有两件事请仙友帮忙,当年在东海我崩缺了仙友手中法宝一角,你一转身的功夫就能修复,想请教其中玄妙。另外想请哮天犬随我下界,无需它出手做什么,只要识破我附近的天魔踪迹即可。”

杨戬一笑:“梅真人炼器之道超绝,连前辈金仙赤精子都赞叹不已,还需请教我吗?那一手变换,其实也算不得太高明,只修复了法宝之形,转身之间并未尽复法宝之妙用,无非是灵台化转之功合于炼器而已。梅真人的修为尚差一线,但炼器之道实在我之上,足以领会。”

仙家妙语声闻已解释了其中的玄妙,从炼器之道的角度确实算不得很高明的手段,那件法宝三尖两刃兵,最后成形是在杨戬的灵台化转世界中淬炼多年,能以灵台化转之功去修复,其中的玄妙,与梅振衣给自己的三件神器炼制仙家神识灵引差不多。

杨戬又将哮天招来问道:“梅真人欲请你下界相助,并送了你这件法宝,你意下如何?”

哮天化为人形时披着玄色披风,一身劲装十分精悍,看着石桌上放的白玉髓骨棒很是喜欢,却有些犹豫的说:“地藏菩萨的随行侍者谛听在外面,它也跟随梅真人去吗?我不太喜欢与谛听一道行事,我们的特异神通总有相扰。”

“从相扰求相安,这也是你欲证的修行,难得有谛听相印证,哮天,你就随梅真人去吧。”梅林外突然有人开口,一位带着紫玉冠背长剑的长者走了进来。

“拜见玉鼎真人!”梅振衣赶紧起身行礼,来者正是曾在芜州城中与洛阳云端两度见过面的前辈金仙玉鼎真人。

玉鼎真人一挥袖:“不必多礼,短短数十年再见,你竟有如此修为成就了,你那徒儿元充还好吧?”

想当年江湖术士江泉居在芜州开景教法会忽悠老百姓,腿上有残疾的元充被下界的玉鼎真人扶上了台,让江泉居给他治病。他既然插了手也算有缘法,离去时曾托梅振衣治好元充的腿疾,而梅振衣不仅治好了元充的腿,还干脆收元充当了徒弟,善结此缘法。

梅振衣答道:“元充在我的弟子中修为精进不算很快,但为人质朴根基稳实,此世应有仙缘,待到他飞升超脱轮回的那一天,我自会亲携弟子来向玉鼎真人拜谢,并拜见金霞洞与梅山诸位有缘仙长。”

玉鼎真人呵呵一笑:“梅振衣,你行事既坚决又懂圆融,很好很好!就带着哮天下界吧,只是如今天下之乱已牵连各界仙家,只怕不好善解,你若有心,莫更添天人之乱。”

梅振衣苦笑:“乱象已成,我有心亦无奈,魔行已纵,不治不会自止,一己之身只能尽力了。”

玉鼎真人收起笑容微叹了一口气,没有多说什么,然而叹息声还带着仙家妙语声闻,暗中告诉了梅振衣一件事。当年梅振衣把清风、明月两位金仙带回了芜州驻足,由此引起了众仙家的关注。

那时他的修为还很低,本不会引起仙界刻意的重视,然而诸金仙、菩萨的通明法眼看他却似透非透,灵台推演也时常混沌难知。对于一个凡人来说这很异常,倒不是说梅振衣这个人多么特别,而是说明了另一件事——那就是梅振衣成就仙道之后,所作所为可能将诸金仙、菩萨都牵连进去,其遭遇可能导致行止的改变,既然身在缘法因果中,自然不能推演透彻。

这一切曾引人好奇也引人担心,但如今各界仙家或多或少受乱象波及,而梅振衣已成就真仙极致,很多人也在猜疑其中的玄妙是否与这场大乱有关?不是说梅振衣造成了这场大乱,而是说梅振衣所行与这场大乱的结局有直接的关联,可能牵涉到所有仙家。

梅振衣吃了一惊,他还是第一次听说关于自己的这等玄机,他虽然从不自轻自贱,但也从不自视过高,心中清楚仅凭自己的修为,在仙界的影响远不能有这般广大。当下只是惊疑并未答话,带着哮天告辞离开梅山仙府。

第324回、梅楚希贪心犯祖,烈长缨撒豆成兵

几人下届来到人间,一时并无天魔踪迹,唐军正在莫州一代与史朝义叛军作战,那里是独孤伸最有可能出没的地方。梅振衣并未飞天也未隐匿踪迹,就是一副云游道人的打扮,穿州过县而行。战乱之后的关中、河南一带关卡甚多,他携带的还是吕纯阳的箓书。

河洛一带梅振衣曾来过,自古人烟稠密之地,然而叛乱之后不少村庄市镇已十室九空、满目苍凉,尽是劫后景象。只有偶尔路过没有大军过境的村庄,才能依稀看出往日繁荣的影子。

这一行人看上去颇为奇特,一位青衣道士左边领着一条大黑狗,右边跟着一位披着黑披风的剽悍随从。哮天没有化成犬形,特意以人身行走,在谛听面前挺胸昂首很是神气。谛听也不理会他,依然像一条温顺的大狗跟随在梅振衣身边。

路过一处市镇,看样子没有经过战乱洗劫,道旁有一位推车卖水果的女子赞了一声:“好气派的道长,好个仙风云步!好精神的狗,好鲜亮的毛色!”

这句话显然是在夸梅振衣与谛听,哮天再怎么神气活现也不过是道士的随从,反而有点不论不类。谛听在灵台中一笑,等走出村庄,哮天突然倒地一滚,也化作了犬形。

以犬类身形来看,哮天无疑更“漂亮”,他与谛听一样都是黑狗,全身毛色油光发亮,鼻子尖尖的,四肢与腰身细长,却显得更加机敏灵活。

梅振衣带着两条大黑狗行路,看似悠闲走得不快,其实速度惊人,这天下午已到了离莫州不远之处。这里距大军交战地只有几十里,四下村庄中的青壮年不是被抓丁就是逃难去了,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残。不少村寨的房屋多有损毁,有的被火烧过,还残留着箭镞的痕迹。

荒地里有不少野狗乱跑,看见谛听与哮天走过,都低伏于地不敢乱动。在一处荒凉村寨旁,谛听突然停下脚步道:“远方莫州城外有天魔施法,被我查知踪迹。”

梅振衣:“是谁?”

谛听:“佛国之外他化自在天世界中的烈长缨,她与独孤伸还有一腿。”

仙家妙语声闻介绍了烈长缨的来历,她原是佛国明妃,欲证“空行母”各乘天成就,以色相证果,行乐空双运之道,却贪求摄欲神通,证入他化自在天果位,她也曾与独孤伸摄欲双修。

梅振衣微一皱眉:“她与独孤伸是道侣吗?”

谛听笑了:“当然不是你所谓的道侣,乐空双运道原是便宜法门,由喜乐而知空明,明晰世人所欲,破关处可得通明法眼与无碍缘觉。但烈长缨贪求摄欲神通不止,已身也摄入了他化自在天,与诸天魔摄欲双修,独孤伸只是其中之一。不动尊明王曾想助其破魔障,渡她发宏愿证菩萨果,不料她却想把明王也拉下水,只得作罢。…这些都是地藏菩萨告诉我的,玄通复杂,梅真人听明白了吗?”

梅振衣也笑了:“明白了,直接按人间语,不就是狗男女吗?”

旁边哮天很不满的吠道:“男女就是男女,为何偏偏要加一个‘狗’字!她做的事,狗有何辜?”

梅振衣忍俊不禁:“也是,我失言了!烈长缨自证魔行,而狗无辜。”

谛听却说道:“哮天,你何苦执着于名相不分别呢?若依你说,世间男与女又何辜?你我已超脱多少世轮回,此身是狗而曾非狗。此男女非彼男女,彼狗亦非此狗。佛说名相者,即非名相,也指此意。”

两条狗在斗嘴论道,梅振衣不禁想起龙空山的诸位妖王了。谛听说的有理,哮天哼了两声不再多言语,忽然一吸鼻子以无语观音术暗道:“梅真人,百里外有人暗中跟踪,潜行止念,谛听不能察觉,却被我发现了。”

梅振衣似乎早有预料,不动声色的问:“何人?”

哮天:“天庭仙家乔克力,此人修为不低。”

“仙界已有传闻,梅真人欲斩独孤伸,如今你毫不掩饰公然现身行走人间,乔克力定会摄踪而来,等待浑水摸鱼良机,谋夺你手中的黑如意。”无语观音术瞒不了谛听,它也插话了。

哮天又问:“怎么办,要我施法破了她的行藏,将之惊走吗?”

梅振衣摇头道:“不必理会,她跟踪我早在预料之中,就让她悄悄跟着吧。我们先往莫州找烈长缨,天魔下界施法,我们既然遇到了,总得看看是怎么回事,说不定能问出独孤伸的行迹。”

正在说话间,旁边村寨里走出一队士兵,老远就听见有人兴奋的大叫:“好大的两条狗,纯黑的,快抓起来放血!”

领队的校尉见梅振衣一身道装仪表不俗,上来打了声招呼道:“我乃西河侯麾下亲兵,奉先锋大将岳无华军令,收集乡间毛色纯黑狗血,送到军前破叛军妖术,这两条狗若是道长的,就请交出来吧。”

梅振衣吞吞吐吐的问:“这两条狗辛苦辛苦养了多年,个个毛亮体壮,就这么让你带走?”

校尉一瞪眼,凶巴巴喝道:“国难当前,人人效力,我们在阵前出生入死,道长连两条狗都舍不得吗?”

梅振衣:“不是舍不得,方才听军爷所言,要收集黑狗血送到军前,但狗血易凝,此时杀狗再送到军中还能泼用吗?”

“你这道士懂什么?岳无华大将军从西河侯那里求来饵药神方,至于皮囊中可使血液不凝。…你也忒多废话了,快闪开,别妨碍我们执行军务!”校尉已经不耐烦了,一招手,后面的军卒晃动刀枪就过来抓狗。

梅振衣露出害怕的样子赶紧闪退一旁,谛听与哮天对望一眼,见梅振衣没什么表示,也不好擅作主张,只得幻化身形让军士们“抓走”。道边黑狗挣扎狂吠,军士们杀狗放“血”装入两个大皮囊当中,一切没有任何异常。

军士一边放狗血一边还在笑谈:“这两狗好肥壮,炖狗肉汤一定香。”、“今晚又能饱口福了,可惜附近没找到酒。”、“跟着梅校尉出来打野食就是舒坦,比在营中苦守乐呵多了。”、“那是当然,俺们的校尉可做过西河侯的亲兵,是芜州梅家的人!谁敢不高看一眼?”

原来这位领军校尉也姓梅,叫梅楚希,出身芜州,是梅校带出家乡的两千子弟之一,曾为梅校的亲兵立过战功,被西河侯举荐到前锋营中为领军校尉。

前锋大将军岳无华在莫州城外与叛军接战,不料对方竟有妖术,能够幻化出无数兵马混于军中。这些幻化的兵马并不能真正的伤人,但看上去与真的没两样,唐军士兵交战中不能分别,往往一刀砍空,被身边真正的敌人偷袭。

岳无华的兵力本占尽优势,然而接连三阵都败给了史朝义,士兵也多有畏惧之心,再这样下去非溃营不可。他想了一个办法,列阵为营稳步缓缓推进,叛军攻来时以弓弩箭阵密集覆射,这样又赢了一阵。

然而等到第二阵,对方军马攻来,这边箭雨射去,在战场上插满一地却没有射中一个敌人,原来对方冲锋的全是幻影兵马,目的就是空耗唐军的箭矢。岳无华只得整军固守大营,就在此时大营后方来了一位癞头僧人,自称有破敌良策。

岳无华赶紧隆重礼待,癞头僧告诉他,只要用毛色纯黑的狗血涂于士兵的眼皮上,就可以破了叛军的妖法,说完不受谢礼便飘然离去。岳无华立刻派人出营,到后方乡间收集黑狗血。打仗是个玩命的苦差事,但去民间搜刮老百姓的东西绝对是肥差,梅楚希也捞着了这个机会。

梅楚希带着几十名手下来到附近乡间找黑狗,他们转了大半天,家狗、野狗见了不少,其中也有黑狗,然而都是黑白或黑黄相间,个个跟小奶牛似的,就是没一条纯黑的。经过此处村寨,发现村民逃避战乱都跑光了,他们在村中搜刮了一番,看看有没有未及带走的细软与值钱的东西。走出村寨之时,正好看见一名道士领着两条毛色纯黑的大狗,不禁大喜过望。

梅振衣有通明法眼,在这些军士说话间已经把事情的经过大概搞清楚,心中也在猜疑,有神通法力的修行人对个别人制造出一两个幻像不难,但是幻化出千军万马,还能在大阵厮杀时始终让对方无法分别,而自己手下军士不受影响,就是传说中的“撒豆成兵术”了,一般的仙家是无法做到的。

谁干的?根据谛听的察知,十有八九就是下界天魔烈长缨。

梅振衣也在猜疑另一人的身份,就是那位给岳无华出主意的癞头和尚。在眼皮上涂黑狗血,或者以大蒜、狗血等秽物破撒豆成兵,只是后世的民间传说,据梅振衣所知,根本破不了这种天魔幻术。

当时民间还没有流行这种故事,应该是癞头和尚自己杜撰的,难道他是个骗子?转念一想又不对,癞头和尚应该是一位仙家高人,他分明就是引人来找谛听与哮天,或者说通过这种方式,引梅振衣去找烈长缨,自己却不露面。

士兵们在杀狗放血,梅楚希听见手下的笑谈与马屁,站在那里一脸得意之色,一转头看见那位道士还站在一旁,战战兢兢脸色发白。

这一眼看清了道士的发簪,梅楚希眼神一亮,见四下无人他的贪心又起,走过去喝道:“你头上的发簪可使金子打的?出家人不捉持金银宝物,你犯戒了!”

梅振衣退后一步稽首道:“军爷此言差矣,我非苦行沙弥!但贫道此刻身无长物,只有两犬随行,而这支发簪是修行法器。”

梅楚希:“什么法器不法器,金子就是金子,乱世之中,你一个出家人头上顶着金子四处招摇?”

旁边的军卒们已经听出了校尉的意思,三五个人晃着刀走过来呵斥道:“道士,我们梅爷是好心,前方不远就是大军战场,叫你赶紧回头别走这条路。这可是救命之恩啊,你那支金簪就孝敬了吧。”

梅振衣拔下雷神剑道:“这位军爷,你是看上贫道的发簪吗?”

“拿来吧!”早有一名军卒劈手夺了过去,满脸堆笑送到梅楚希面前献宝。

旁边又有一人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你说身无长物,就让我搜一搜,撒谎可不行。”

梅楚希用手一掂发簪觉得挺沉的,也不想再节外生枝,喝了一声道:“何必为难出家的道长,事情办完就该走了!到村里找锅灶,剥皮开膛炖狗肉,找找谁家有酒,吃饱喝足了再回营。”又转身对梅振衣道:“莫往前去,前方被叛军盘踞正在交战,你去等于找死,本军爷真是救了你。”

这队人马扛着死狗正要回头往村寨里走,耳边突然传来闷吼之声,这声音不大很是低沉,却冲入脑海深处让人瞬间失去知觉,几十名军士一声未吭全部栽倒在地——哮天终于忍不住施法了。

两条已被“放血”的“死狗”落地,化为一名黑披风武士与一个年轻的和尚。哮天一脚把趴在地上的梅校尉踢翻过来道:“梅真人,这人的形容轮廓有几分像你。”

梅振衣苦笑道:“这也正常,他叫梅楚希,是我的远亲后裔,也出身芜州梅氏。”仙家妙语声闻已将梅楚希的来历以及莫州战事奇闻说了一遍。

哮天一愣:“你身后的梅氏族人,也是这种德性?”

谛听说道:“世间骄弛狼兵自恃刀枪,一旦废纪横行与匪盗无异,与出自何氏何族无关,人世轮回中常见。”

哮天问道:“梅真人,现在怎么办?”

梅振衣:“你既已出手,先把梅楚希叫醒问问,我还有事要他办。”

躺在地上的梅楚希悠然醒来,睁开眼睛一望四周,突然打了个激灵,惊恐万状的坐直了身体。只见几十名手下东倒西歪躺在那里,两只黑狗不见了,道士背手站在面前,一左一右多了一名劲装武士与一名黑衣僧人。

“我听说你们岳大将军有令,有乡民献黑狗破敌者,重赏纹银五两。我们两条狗就是十两银子,你怎么没给钱呢,是不是自己贪墨了?”劲装武士提着一根似是明玉琢成的大骨头棒,一边喝问,一边挥棒子在梅楚希脑门上重重敲了一记。

第325回、但使凡夫修欲乐,犹甚蛇吻取毫珠

这一棒子打的梅楚希眼前金星乱冒,差一点又给敲晕了,他突然把眼一瞪,硬着头皮道:“老子落到你们这些叛乱妖人手上,要杀要剐随便,叫一声求饶就不姓梅!”

他看见眼前的场景误会了,以为对方是叛军中的妖人,他为人虽然不学好贪功贪利,但也是历尽征杀的悍将,关键时刻不怕死。

谛听笑着问道:“哮天,你说是杀还是剐呢?”

哮天收起髓骨棒,眨了眨眼睛道:“杀狗放血之厄,幽冥境中他迟早将自受,你在幽冥世界等着他就是了,何必此时此地与一个凡人计较?”

谛听点头:“道友此言甚是!”

两位神犬侍者都退到一旁,梅楚希有些懵了,他的脑筋本就不甚灵活,转不了这么大的弯,根本听不懂谛听与哮天在说什么。

梅振衣开口问道:“梅楚希,你来自芜州梅氏吗?你应该读过家塾,领兵横行乡里之时,圣贤讲的道理全忘了吗?…请问你是否认识这份箓书上的字?”

梅振衣在梅楚希的眼前打开了一份道人的箓书,梅楚希打了个冷战,赶紧拜倒在地,双手将雷神剑捧过头顶道:“原来是纯阳仙长,恕罪,恕罪,小的糊涂了!”他自小在芜州长大,虽从未见过梅振衣,但纯阳道长的事迹还是听过的。

梅振衣没有接过发簪,摇头道:“你之错,在你之行,不因我的名号而有分别。”

“是是是,小的错了!”梅楚希连头都不敢抬。

梅振衣又问:“西河侯梅校何在?”

梅楚希:“侯爷于汜水督师,阻幽州叛军南下黄河,行在离此以西三十里。”

梅振衣也通兵法,一听梅校如此用兵就知是关门打狗的用意,想在黄河南岸将史朝义逼入绝地。不论史朝义在莫州与岳无华作战是胜是败,只要黄河以北的幽州平定,整个大局已定。

“你曾是梅校手下亲兵,托你做一件事,立即快马将我的发簪送到西河侯手中,然后自回前锋营。…哮天,将他的手下都弄醒吧。”梅振衣吩咐道。

梅楚希得了吩咐带着手下正要走,哮天又喝道:“慢着,黑狗血有了,那十两银子呢?”

梅楚希赶紧掏出两锭银子恭恭敬敬递了过去,哮天笑眯眯的接过,揣起一块自言自语道:“这是我的。”又扔给谛听一块道:“这是你的!”

西河侯梅校年已花甲,仍然身轻体健,在汜水接过梅楚希送来的金色发簪,唬的大惊失色跳了起来。梅楚希不认识,梅校可清楚这发簪是谁东西,连忙问明来历,吩咐手下固守军营,自己骑了一匹快马连夜出汜水城。

夜间无法策马狂奔,护卫亲兵想追都追不上,那支金簪化为一道金光照在马前,指引着梅校的道路,三十里外进入了一座无人的村寨,金光又化为金簪被梅振衣收回。

梅振衣站在打谷场中,月光下的身形尽显仙家静谧,梅校滚鞍下马拜见,梅振衣一挥衣袖将他扶起道:“你的用兵与莫州异事我已知晓,明日莫州城下决战之时,就让士兵在眼皮上涂黑狗血,自会破了叛军的幻术。但世间众生厮杀我不会插手,是胜是负,双方自行用兵而定。”

梅校连连称谢,又问道:“梅楚希冒犯尊长,该如何处置?”

梅振衣:“我不是在世凡人,你也不必告诉他我是梅振衣,他与手下违反的是军纪,就按军纪处置,不因我而轻也不因我而重。…自古骄弛狼兵自恃刀枪,一旦废纪横行与匪盗无异,你在芜州起兵时以保境安民为号,成功业后莫行乱境殃民之举,慎之,慎之!”

梅校连连称诺,梅振衣想了想又说道:“其余军士按军纪处置无需多言,但梅楚希,不论是鞭笞还是脊杖,我要你这位西河侯亲手行刑以儆效尤,明白吗?”

梅校:“明白了,有我的责任。”

梅振衣:“权且记下,他是前锋营校尉,待莫州决战之后,再看他有没有命挨这顿板子。”此时天光见亮,村外有马蹄之声,梅校的护卫亲兵终于赶到了,梅振衣隐去身形不见。

第二日岳无华领全军出战,将士们眼皮上都涂了两抹据说能破妖法的黑狗血。这不是真正的黑狗血,而是谛听与哮天幻化之物,能与这两只神犬的神识相感应。

史朝义掩军杀来时,唐军士兵都看清楚了,对方军中有不少人身形都似飘忽的虚影,冲在战阵前的最多——这些都是幻化的军兵。

云端上的梅振衣看的更清楚,每一道虚影,都能在战阵中找到一位一摸一样的士兵,这位士兵能指挥与自己一样的虚影佯作厮杀冲锋,自己可躲在一旁趁势袭击。一眼望去这样的士兵总共有八千人之众,也只有梅振衣这等仙家高人,才能一念间看得如此清楚。

他有些惊诧,世间任何正传道法,都不可能让这么多资质不同普通人,在这么短时间内掌握这样一种奇异的法术。这种神通绝不仅是这些士兵自己修成的,而是心神被大神通高人所迷所摄,不自觉受人控制施展。

通明法眼看透这些人的心念,梅振衣查知史朝义军中供奉了一位神灵“长缨圣母”,这位神灵曾在梦中显圣传授“极乐双运道”法诀。修行这种法诀很好入手,只要定坐中发欢爱之欲就可以,久在军营的士兵思男女之事太正常了。其法门如下——

定坐中观想一性感女体,尽挑情美妙,引欲乐之极——这一步很多人可证;再由欲念生心火化为喷薄灵热,灵热蔓炉鼎,现灵台世界镜像,由观入幻——这第二步很难,观想定念不足者证不了。

其实丹道修行法诀也有类似之处,以入静息法发动元精,以“一阳生”为炼精化气之始,但“一阳生”追求的是“无欲之刚”,并非定坐中刻意摄欲发动欲火灵热。待到元气冲督与识神相合之后,引玉液降重楼时,还要破魔境历色欲劫,润化炉鼎灵台。

如此推演,长缨圣母所传佛门密法还应有第三步,入欲乐之境定心不失、神智不迷,引醍醐玉液自顶轮而降,这才算破关入门的次第成就。

修行这种“双身法”凶险艰难异常,须定慧过人,稍一失误便入魔境,绝不可以在军营中这样大规模的传授。而长缨圣母偏偏就传授了,且根本没传第三步法诀,以这上万叛军的心性资质,没人能证到第三步,连第二步“由观入幻”都很难办到。

但是近万士兵都证了第二步,由观入幻,在定坐中进入如真幻境,见到了“长缨圣母”,与之享受无边至乐。这不是他们自己修证的,而是天魔烈长缨施展灵台化转之功,将他们引入了欲乐魔境。

这些士兵沉迷魔境难以自拔,还自以为得到了妙法真传,神识见知皆为烈长缨所惑所用,烈长缨蔓延灵台外感,教他们施展幻术。此幻术很特别,不能真正的伤人却叫他人无法分别,看上去每个幻像都是受士兵自己控制的,是真的得到了修行神通。

只有仙家高人身临其境才能分辨,这其实是烈长缨灵台展开引众生制造的幻像,被她引入魔境的人越多,烈长缨藉此获得的念力神通就越强大。

让唐军能分辨虚实,如今目的已经达到,但梅振衣又发现这些士兵不仅在操控幻像,本心也被出摄身外的魔境幻像所驱使,幻像不息厮杀不止。他来此的目的可不是鼓动人间更激烈的厮杀,而是来对付天魔烈长缨。

心念一动,暗中传语道:“谛听、哮天,你们隐去行迹莫要现身,只需暗中告诉我附近天魔动态即可。”说完话拔下发簪凌空一划。

由于幻像已被识破,战场上大局已定,史朝义部下叛军眼见难以抵挡,但近万军卒还在做无谓的拼死挣扎,到处血肉横飞惨烈无比。此时上空阳光突然变得热烈,一片金色的光辉洒下,战场上的幻影全部化作金烟消失。

操控的幻影突然不见了,这些士兵一瞬间也全部愣住了,站在那里就似刚刚从梦中恢复清醒,看清了周围的战况,纷纷放下刀枪投降。

梅振衣出手破了天魔的驱使众军卒施展的幻术,莫州城方向有一道凡人看不见的烈焰冲天而起,直奔战场上空梅振衣立足之地。梅振衣并未迎击,化为一道金光向北遁走,一直逃到三千里之外,烈焰紧追不舍。

此处是一片无人荒漠上空,梅振衣突然定住身形不再逃了,转身喝问道:“你就是长缨圣母吗,为何紧追贫道?”

烈焰一收,在云端上化身为一女子,她的头发让人联想起不动尊明王,如燃烧的烈火长缨,但形容完全不似明王那般可怖,娇媚妖冶异常。

她几乎是全裸的,身上只饰有几条璎珞流苏,却偏偏把该遮的地方都遮住了。肌肤泛着象牙光泽,细嫩无比没有一丝瑕疵,玲珑的身姿曲线流畅而柔美。就算她站在那里不动,只要你看着她,仿佛觉得她身体在无声的诉说,发出欢爱动情时的抚摩与呻吟声。

“梅振衣,你无端坏了我的好事,就这样不负责任的一走了之吗?”烈长缨开口说话了,声音靡靡中略带一丝沙哑,侵入灵台让人感觉到的不是攻击,而是一种莫大的享受与满足。

梅振衣摸了摸自己的鼻尖,眼神有点古怪,似笑非笑道:“原来你能认出我,长缨圣母阁下,你想要我怎么负责?”

烈长缨展开了双臂,毫不掩饰诱人的魔鬼身姿,偏偏脸上却有一片娇羞之色,以神念说道:“莫谈那些愚夫凡人,梅真人于轮回外修为高超,仙家情趣亦超然,你若要弥补今日之事,不如与我行乐空双运之道。我知道你为安定人间乱象而来,如此既可不牵涉凡尘,又于你我彼此有得,何乐而不为?”

说着话,烈长缨张开怀抱缓缓走了过来,每一寸身体都是诱惑。梅振衣还在苦笑:“这种事,其实我也不吃亏,但在战场中通明法眼所见,那些士兵好似都曾与你欢爱,贫道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烈长缨扑哧一笑道:“亏你还是仙家高人,那些凡夫怎能真的碰到我,无非是幻境中一丝触念罢了,而你眼前是万人幻境中所求实像。”

对于梅振衣这种人,纯粹以美色勾引当然没用,但两人开口时斗法已经开始。烈长缨展开双臂走来,侵入灵台的是万千世人的极乐欲念,这是一种强大无比的精神定力,却又让人无法反击。

梅振衣低头,神念有些吞吐:“可惜我的修行不同。”仙家神念交锋本身也是一种斗法,这种场合只要开口就得与心境相合。

烈长缨的笑声渐有几分放肆,人也走的越来越近:“请问真人,修行中欲戒为何?”

仙家妙语声闻竟然在讲述修行中的“爱欲之戒”。很多门派的修行从一开始就立戒禁男女爱欲,有的门派就算不全禁,在特殊的修行阶段也有禁忌。原因无他,修行毕竟不同普通人行止,心境修证未到地步时,定念很难不受勾牵而走,一不小心就毁了根基,甚至堕入歧途,立戒的原因如此。

但从根本上说,欲乐缘起不一定会扰修行,甚至是修行的重要发端。等到超脱轮回之后,这种“爱欲之戒”已无所谓,不受勾牵的真正含义不是不能经历。当然了,这种话上师在人间传弟子戒律时不会讲,弟子到了境界自己才会明白。至于梅振衣,当然早就明白这个道理,难道还惧欲乐勾牵吗?

烈长缨的话很“邪”,偏偏讲的都是“对”的,没有一丝妄谈,展开灵台强大的摄欲之力已将梅振衣的神念包容。

“可畏三界轮,念念未曾息。才始似出头,又却遭沉溺。”

梅振衣突然抬头先念了四句偈,面无表情缓缓说道:“烈长缨,你入他化自在天引诸天魔行乐空双运道并没什么,哪怕与我摄欲双修也不算什么行止过失。但在世间行此法,犹如叫人于毒蛇吻中取珠,而你所作所为更甚,只求摄欲之功,引万人入魔境不可自拔,是为入世魔行!”

第326回、抛却三宝三摩地,斩尽心猿成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