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上回我跟你说过的话么?你往那儿看!”东里长指向东面。

墨珑循指望去,夜空东面,有三颗星一字排开,分别是心宿太子星,心宿天王星和心宿庶子星。相较而言,眼下虽然是太子星光芒最盛,但光芒中隐约现青白之色;庶子星光芒柔和;天王星光芒最弱…

“上回你说太子星光芒日微,我看着,还是挺亮。”墨珑斜睇东里长。

东里长要他接着看:“你留神天王星!”

墨珑复看向天王星,依言看了好一会儿:“没有…等等!是不是有红光闪过?”

东里长压抑着欢喜,低低道:“你也看见了!天王星又名大火星,眼下火光复起,玄狐一族复兴有望。我们该回青丘了!”

“血咒未除,封印不解,如何回得去。”

墨珑摇头,且不解他为何这般操之过急。

“时也命也,也许到了青丘就有转机了。”东里长道,见墨珑未回应,又接着劝道,“咱们这么多年忍辱偷生,在这个当口上,不能再节外生枝了。”

“青丘,我肯定会回去。”墨珑仰头望向心宿三星,眼神阴郁,“赌命,我就没输过。老爷子,你不就是担心进天镜山庄会出事么?你随我来。”他径直进入大殿之中,此时做完早课的僧人们已散去,殿中无人,只有一地的整整齐齐的草编蒲团。

墨珑径直取过角落中老旧的签筒,朝东里长道:“若抽不到上签,我就不去天镜山庄,如何?”

东里长一愣:“当真?只能抽一次啊。”

“那是自然。”墨珑微微一笑,手指在签筒中稍一拨弄,半分不迟疑,飞快地抽出一根签子。

他自己不看,递给东里长。

东里长将信将疑地接过,签头上赫然写着“上签子宫:夏日炎天日最长,人人愁热闷非常;天地也解知人意,熏风拂拂自然凉。”,翻到反面,又有十六字小注“进退莫疑。自有佳期。营谋用度。不须妄为。”

还真被他抽着上签,且这签文与眼下情景倒还真对应得上,东里长心里直犯嘀咕。

“是上签么?”墨珑问道。

东里长把签递还给他,没好气道:“你莫不是在和我耍把戏吧?”

扫了眼签文,墨珑微微一笑,捧了他一句:“我若是耍把戏怎瞒得过你。”

“上头可说了,营谋用度,不须妄为。”东里长重重道。

墨珑点头:“可也说了,进退莫疑。”

对此事还是心有存疑,东里长说不过,不甚信任地瞅着他:“你是不是早就设好了这个套?”

“您老心眼子也太多了,我…”

墨珑话未说完,便听见殿外传来灵犀的声音:“你们在这里顽什么?”说话间她就到了眼前,探头瞅签筒,好奇道:“这是什么?”

“抽签的。你连这个都没见过?”

墨珑把自己那支签放回去,顺手晃了晃签筒,里头的竹签子哗哗作响。

灵犀大感兴趣:“我还从来没抽过,我试试!”话音刚落,她就探身伸手,取了一支竹签子出来。

“…月照天书静处期,忽遭迷雾又昏迷…什么意思啊?”她有点懵,又有点明白,“不是好话对吧?”

“我来帮你看看。”东里长在旁道。

灵犀将竹签子递给他,东里长先看了眼,忧虑地抬头看了眼墨珑,才凑近烛火低头细看:“月照天书静处期,忽遭迷雾又昏迷,宽心祈待云霞散,此时更改好施为。”他又翻到背面,语气愈发沉下去,“家道忧凶。人口有灾。祈福保庆。忧恐破财。”

“这是一支下签。”他看向灵犀。“说的是,你眼下所做之事,须得停下来,否则恐怕会招致灾劫,轻者破财,重者伤人。”

灵犀怔了一怔。

墨珑的脸隐在经幡的阴影处,让人看不清神情,伸手从东里长手中抽走签子,飞快看完。

这边,灵犀已豁然明白,拍掌欢愉道,“我所带的钱两全都没了,可不就是破财么?这签还挺灵的。”她在蒲团上跪下来,朝佛像拜了拜,口中喃喃而语,虔诚得很。

墨珑与东里长面面相觑,皆不知该说什么。

灵犀站起来,细瞅他们两人神色,笑道:“你们被吓着了?放心吧,我出世时,华曒水君就曾为我占过一卦,说我此生自有逍遥福,是上等命格,百秽不侵,不会有事的。”

这样的自信满满只属于孩子,是会叫人听了心里发虚。墨珑重重将签子丢了签筒,一声不吭出了大殿。

“他又恼了?”灵犀莫名其妙,但已习以为常。

东里长暗叹口气,温颜对她道:“灵犀姑娘,不是我故意吓唬你,玄飓性情孤僻,你若有差池,便是令姐赶来也未必保得了你。此事你不如先回东海,让令姐出面,应该更为妥当。”

灵犀看了看他,想了片刻,低头咬咬嘴唇:“…对,那我还是回去找我姐姐吧。”

她居然同意了,东里长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啊?”

“我觉得你说的对。”灵犀很诚恳地重复了一遍,“这事儿找我姐姐会更妥当。”

“所以?”

“所以我就不去天镜山庄了。”灵犀爽快道。

东里长喜出望外,连连点头道:“你这么想就对了!就对了!”他如释重负,出大殿的脚步比来时快了数倍,赶紧要去告诉墨珑。

待灵犀回到厢房,一进门,就看见墨珑双目炯炯地盯着她看。

“老爷子说,你想明白了?”老实说,以灵犀一根筋的性情,他不太相信她能转变得如此之快,“天镜山庄之事,你打算找你姐姐出面?”

灵犀点头。

墨珑狐疑地盯着她,总觉得不对劲:“当真?”

“自然当真。”灵犀朝东里长努努嘴,“我觉得老爷子说的对,这样更为妥当。”

夏侯风在旁问道:“你不去了?那枚青果怎么办?”

灵犀怔了下,忙道:“…我、我会让我姐姐想法子带进芥园。”

“不用了!”一直在旁静静不语的莫姬突然插了一句:“我想过了,我要去天镜山庄。”

此言一出,众人皆吃了一惊,以夏侯风为甚。

“你要去天镜山庄?你不是最怕…那什么,还作噩梦么?”夏侯风诧异问道。

“他说得对,万一姐姐还有残根在地底,说不定这就是一线生机。”莫姬心意已定,“姐姐和他,都与我有大恩,我总该尽力为他们做点事情。”

“我去帮你。”夏侯风忙道。

莫姬却是一口拒绝:“不用,你去了只会添乱。”

“我…”夏侯风满腔热情,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转头向东里长求助,“老爷子,我…”

好不容易让灵犀打消了念头,没想到莫姬又冒出来了,东里长愁得胡须都快掉,问道:“你这是要唱哪出戏啊?好好的怎么…”

莫姬打断他的话:“老爷子,我仔细想过了,我须得一个人去,人多反而会碍我的事。”

“胡说,我们怎会碍你的事?”夏侯风急道,“就算你觉得我不中用,还有珑哥和老爷子。”

“我原本就在芥园,天镜山庄草木众多,其中尚有我的故友。”莫姬显然已经考虑过,“你们与我不同,对于天镜山庄,你们是外人。你们和我在一起,只会拖累我。”

她这话倒也有理,墨珑沉吟片刻:“你打算如何进去?”

莫姬不说话,目光落在院中车上的大瓮,正是此前墨珑替灵犀出的主意。

灵犀在旁听了半日,这时候方有点急了:“你、你、你打算躲大瓮里头?那、那…”

“那什么?”墨珑警惕地盯着她。

灵犀怔了一下,艰难对莫姬道:“那…你要小心呀!别被他们察觉了。”

莫姬微微一笑:“你以为我想躲在大瓮里头?”

“难道不是?”

莫姬却不肯再告诉她:“你不是草木之人,这法子我能用但你不能用。再说,你不是决定回去找你姐姐了么?”

灵犀尴尬地点点头:“是啊。”

“你还不走?天都亮了。”莫姬催促她。

“现下就走?”灵犀楞了楞,颇为踌躇。

“你还有别的事儿?”墨珑在旁已细察她许久,微微挑眉问道,“还是舍不得走?”

环顾众人,灵犀方才意识到之前话说出口,估摸着现下不走恐怕会惹人疑心,只得道:“那…我就此告辞!”

第三十八章

东里长慈爱地嘱咐道:“路上小心,盼你早日寻到哥哥。”

“多谢老爷子。”灵犀忙道。

夏侯风有点不舍:“说不定咱们在天镜山庄还能碰见。”

“啊?!”灵犀像是惊着了一般看向他。

“你和你姐姐不是也要往天镜山庄去么?”夏侯风解释道,“我肯定是要和莫姬去天镜山庄,没准咱们还能碰见。”他也不管莫姬是不是答应,自己便已决定了绝不让她孤身涉险。

灵犀讪讪点头:“…是有可能。”

“到时候若是我们需要你帮忙,你肯么?”夏侯风问道。

“那是当然,还用说么!”灵犀想都不想便道。

夏侯风重重拍她肩膀,赞许道:“仗义!”

“多余,”莫姬在旁翻了个白眼,冷道:“我才用不着她帮忙。”

白曦凑上来,笑眯眯道:“灵犀姑娘,你回到东海可别忘了我,将来说不定我也会往东海做做小生意。”

十分敷衍地点点头,灵犀看向墨珑。后者慵懒地靠在门边,双目低垂,叫人看不出情绪。

“嗯?”她特意探头盯着他双目看,寻思他或许有话要对自己说。

墨珑懒懒地抬眼皮道:“你还不走?从这里回东海,路可还长着呢。”

听他语气,像是嫌自己碍事得很,灵犀只得草草拱手告辞,迈步往寺外行去。刚走出五、六步,便听见墨珑出声唤道:“等等!”

灵犀回头,以为墨珑有话要嘱咐。

墨珑没再吭声,手指头凌空点向廊下的泥坑——灵犀望去,已经和泥巴一个颜色的小肉球正窝在泥坑中呼呼大睡。

差点忘了这个小家伙,灵犀有点内疚,过去提溜了它的脖颈肉,将它拎了一同离去。

直至灵犀出了寺庙,东里长偷偷瞄了眼墨珑,见他似无动于衷,心中才暗暗松了口气,清了清嗓子刚想说话,耳边传来一声夏侯风的惨叫,把他骇了一跳,转头就看见莫姬拧着夏侯风的耳朵,疼得他快蹲地上去了。

“谁说要和你去天镜山庄?!”莫姬恼道,“自说自话!”

耳朵被拧得通红,夏侯风惨叫连连,倒是一点不松口:“我肯定不能让你自己去!说什么也不行!”

“你…”

莫姬气极,抬头朝东里长道:“老爷子,我把他捆在这庙里,你们谁也不许帮他。”

东里长连连点头:“不帮,放心吧,谁也不帮。”

“老爷子,你…”

莫姬说到做到,腰间长鞭解下,手腕一抖,长鞭从头到脚将夏侯风绑了个结实,且在他手腕处绕了数匝。夏侯风张口欲言,藤梢迅速往上攀援,直接封了他的嘴。

白曦支着肘,眨巴着眼睛,颇同情地看着夏侯风,心中也暗自提醒自己,没事千万别惹莫姬。

“呜呜…呜唔…”夏侯风费劲地扭动,朝东里长直打眼色,见他不理,又朝墨珑抛去求助的眼神。

墨珑倦倦打了个呵欠,没理会他,目光朝外瞥了一眼,淡淡道:“他们去淘井了。”昨日来的那群人,三三两两拿着藤筐、粗绳,木铲等等工具往寺外去。

淘井是个颇费气力的活儿,首先要在泉眼上方搭好木架和轱辘,装好可以摇下泉眼的藤筐。泉水阴冷,下井者先要喝一小壶酒让身子暖起来,抵御寒气。下井后,先将井壁清洗干净,打磨光滑,然后再用笸箩将井底泥沙都掏出来。遇上讲究人,要求细致,这活儿就得足足干上一天。

莫姬见他们尽数都往泉眼去,估摸没有半日不会回来,大车与水瓮都留在庭中。她纤腰一摆,走进了仔细端详,车篷车底都认认真真瞧了一遍,心里也基本有了数。

东里长踱步过来,皱眉道:“可惜藤筐他们寄存在庙中,并不随车带走。”他的意思是,她真身就是藤蔓,化为藤筐,藏身大车,可谓□□无缝。

“不碍事。”莫姬朝车轮努努嘴,“老爷子,咱们替他们换个车轮就好。”

“这个容易。”东里长捻须笑了笑。

两人三言两语,便已定下计策。莫姬回到厢房中,拿眼瞥一动也不能动的夏侯风,嘴角被藤鞭擦伤,心中不忍,便收了藤鞭,薄责道:“你不许胡来,坏了我的事儿,我可不饶你。”

用舌头随意舔了舔,夏侯风压根不在意小小擦伤,急道:“反正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万一出事怎么办?我得跟你一块儿。”跟这个长着榆木脑袋的人真是说不通,莫姬气得直跺脚,伸掌就要劈他。

白曦上前和稀泥:“何必着急上火,他也是关心你,一番好意…”

“以关心为名,就可以任性行事么?”莫姬一记凌厉的眼风扫过来,白曦的话立时被噎在嗓子眼。

另一旁,东里长与墨珑低语片刻,将莫姬的计划告诉他。墨珑沉吟片刻,觉得此计听上去没什么漏洞,且非得莫姬这草木之人才好实行,遂点了点头:“就是这一路上,她怕是要吃些苦头。”

“这倒不怕,怕得是小风捅娄子。”东里长朝夏侯风努努嘴,“你忘了,上回在象庭,小风就因为太莽撞,差点折在崔阡陌手里。”

墨珑叹了口气:“行了,待会我跟他聊聊。”

“你…”东里长盯着他,似有话想问,又欲言又止,片刻后才道,“那丫头走了,你就没什么心思?”

“什么心思?她走了不是好事么?”墨珑目光倒是十分坦然,坦然得让东里长懊悔自己确实想太多了。

“…是,是好事。”东里长絮絮叨叨地自我安慰道,“虽说拿了她的龙牙刃,但这一路咱们尽心尽力了。说起来,桃花林里头还救了她一命,也算是两相抵过了吧。”

“那是。”

墨珑顺口道,一副压根不在意的模样。东里长见状,也不便再多说,转头看见夏侯风还在和莫姬较真,没好气道:“大清早就吵吵得不得安生。小风,你去泉眼瞅一眼,看看那边是什么状况。”

夏侯风不情不愿地挪出来,墨珑拍拍他肩膀:“走,我陪你去。”

泉眼位于后山,由寺庙过去有一条人踩出来的小径,此间灌木甚多,郁郁葱葱,其中又已带刺者居多,在其间穿行,一不留神,衣袍容易划出口子,手脚也容易划出血道。

夏侯风打小在山中疯跑长大,皮粗肉厚,寻常荆棘对他而言就跟挠痒痒一样,压根不在意,大咧咧地往前走。走出数丈才意识到墨珑没跟上来,转头一看,墨珑尚在三丈开外之处,弯腰俯身,似从旁边荆棘上捡了个东西。

“珑哥,什么东西?”他窜回来,好奇问道。

墨珑递给他一个大松果,同时不动声色地将手心之物隐入袖中。

夏侯风不疑有他,掰开松果,捡里头的松子吃,边吃边摇头道:“这里松子比不上我小时候所住那座山的松子好吃,没它大,没它香。”

墨珑目光扫过四周,慢悠悠地踱步道:“那你为何还要下山?一直呆在山上不就好了么。”

“家规如此,到了年纪就得离家,爹娘抹着眼泪把我赶出来。”想起这事,夏侯风就有点怅然,“我家兄弟几个,都是这么被赶出来的。”

墨珑斜睇他:“若是让你爹娘时时跟着你,时时照顾你,你就舒服了?”

夏侯风连连摇头:“还是算了,他们肯定这也不准那也不许,我还活不活了。”

静默了片刻,墨珑轻轻笑道:“说的是,你现下这样,我看莫姬多半也不想活了。”

夏侯风急道:“这怎能一样,我是担心她…”

墨珑耸耸肩,看着他,也不说话。夏侯风自己楞了楞,似明白了一点,还是忍不住道:“可是我真的担心她…”

“今日若换成是你,你希望她陪着你去么?”墨珑问道。

夏侯风又愣住,低头想了半晌,再没话说。墨珑安抚地拍拍他后背,目光却落在林中深处,那里,一只山鹂扑腾着翅膀飞出,叫声灵动婉转。

围观了一会儿淘泉眼,估摸他们干完活得到黄昏,墨珑与夏侯风折返回寺庙,方才知晓东里长已经帮着莫姬完成了偷梁换柱。停在院中其中一辆大车的车轮被卸下,所换上的新车轮正是莫姬所变化。

藤条韧性好,弯成车轮状不成问题,就是色泽上与木轮有差异,东里长帮着在旁修修补补。好在路途泥泞,车轮上都滚了好些泥巴,依样画葫芦给莫姬抹上泥巴,不留意的话倒也不易察觉。

“莫姬呢?”夏侯风屋里屋外找了个遍,没见着她,有点发急。

白曦忍着笑,朝院子里努努嘴。

夏侯风满院子又找了一遍,还是没找着,揪着白曦就吼:“快说,她人呢?”

被吼得耳膜阵阵发疼,白曦只得道:“轮子,轮子!”

夏侯风明白过来,看向大车,恍然大悟地道:“原来她想的法子是这样!难怪不要我跟着。这法子真是…真是绝了!”说着他走到被换了下搁到一旁的车轮,理所当然地认为它就是莫姬,蹲下身子,认真无比道:“你放心,我都想明白了。我不给你添麻烦,但只要你需要,我就在这里,不管什么事儿我都肯帮你。”

众人既感动又无语。

“这孩子真是…傻得没救了。”东里长摇摇头,指示白曦,“赶紧把那轮子劈成柴禾烧了,别让人看出来。”

白曦应了一声,起身就去滚车轮。夏侯风怒瞪他:“干嘛?”

“求你了哥,你家娘子在那边。”白曦把莫姬的位置指给他。

“娘子”再加上“你家”二字,对于夏侯风来说,宛如仙方,怎么听怎么妥帖,怎么听怎么舒服,怎么听怎么害羞…瞬时他的脸就红了,直红到耳根,配上一脸的傻笑,相得益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