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犀讪讪缩回脚。

墨珑瞥了她一眼,忽挑眉问卓酌:“你堂堂北海二太子,为何要到天镜山庄来修书画,连东海的乘龙快婿都不当?”

听他这么问,卓酌迟疑了片刻,面上竟显露出几分羞涩,悠悠一叹道:“莫说来此间修书画,便是来此间牧马放羊,我也是肯的。”

“卓兄之意,莫非在此间有意中人?”墨珑诧异问道,这诧异确实是真诧异,一点不作伪。

“意中人!”立在门口的灵犀比他惊诧十倍有余,“这就是你退婚的原因?”

“没有没有没有!不是不是不是!”卓酌慌忙解释,“绝对不是!我可以对天起誓,我对她绝对没有半点非分之想。”

墨珑挑眉:“她?是谁?”

卓酌方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楞在当地。

“谁呀?”灵犀也分外好奇,“比我姐还好?不能够吧,四海之内,能胜过我姐的,应该不多。”

卓酌踌躇半晌,欲言又止,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我话先说在前头,我对她只有仰慕之情,绝无半分亵渎,你们千万不可误会。”

“没人误会,你快说!”墨珑催促他。

“是…是澜南上仙。”

不知何时,灵犀已经进了屋,卓酌的声音虽然很低,但墨珑和她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你居然…”饶得墨珑算是知晓世事难料,此刻也吃惊不小,“你怎么会…怎么可能?”

灵犀却是惊喜:“如此说来,你见过澜南上仙?”

“没有没有没有!我没见过她,要不然我也不用千辛万苦地去学修复书画。”卓酌觉着这事着实很难解释清楚,“我只是在很多年前,见过一幅她的画像。”

“画像?”

“那幅画像是羽阙上仙所绘,画中澜南上仙倚栏赏月,传神之极。”说起此事,卓酌心中颇为感慨,身旁无处可坐,便干脆席地坐下,神情悠然向往,“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我就想,世上竟然有这般女子,幽兰之芳,惊鸿之态,皆不足以形容出她半分。”

“想不出来。”灵犀不解,“你说的仔细点。”

“说不出的…”卓酌叹息道,“用言语怎说得出,形容不尽,不如不说,否则只会亵渎佳人。”

灵犀听得莫名其妙,与墨珑对视一眼。墨珑不出声,用手指虚点卓酌,以口型对她道:“花痴。”

得此提示,再看卓酌做梦般的神情,她恍然大悟。

卓酌浑然不觉,犹自沉浸。

墨珑试探问道:“所以,你特地去学修复书画,就是为了可以进天镜山庄,见澜南上仙一面?”

“天镜山庄极少让外人进入,此事也是我打听了好久,才知晓山庄内的书画每隔四、五百年就需要修复一次。上次修复书画正巧是倚帝山的一名老道,我便专程上山拜师学艺。”

“四、五百年?!”灵犀啧啧叹道,“你倒是好耐性。”

卓酌摇头:“若能得见仙颜,四、五百年算什么,便是四、五千年也算不得什么。”

无言以对,灵犀偷偷朝墨珑作口型——“果然是花痴!”

墨珑忍笑不语。

灵犀用手指戳戳卓酌肩膀,问道:“我姐呢?你说说她如何?”

“清樾…”卓酌瞬间清醒过来,讪讪道,“她其实挺好的,就是、就是…灵犀,你和她在一块儿那么久,你该比我明白。”

灵犀理所当然道:“我当然明白,论才貌,四海八荒,姐姐可都算是一等一的!我听聂仲说过,有一回她上夏州国办事,夏州国的君主一看见她就痴了,我姐说什么他都应承,就是不肯让我姐走,留了又留,为了我姐作了好多诗。他还背了一首给我听,又是佳人又是玉貌,酸溜溜的,我也记不住。”

“这点我自然知晓,清樾之貌,四海之内也是有名的。”卓酌道,“她样样都好,就是性情上…”

想起自家姐姐的性情,灵犀似也颇有为难之色:“性情么,反正…什么都是她说了算,杀伐决断,说一不二,这不能算是缺点吧。”

卓酌面露敬畏之色,连连点头,总算说了实话:“其实,我有点怕你姐。”

“我也是。”灵犀也老实道。

两人顿时生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之感。

墨珑倒是不以为然,插口道:“她自少女时便独立执掌东海,若无这份魄力,东海水族早已分崩离析。”

“可我天生就是做不了大事的人。”卓酌低低道。

墨珑淡淡一笑:“哪有什么天生做大事的人,都是被逼出来的。”

“这门亲事是我父君所定,原也没问过我。”卓酌颇感无奈,“我对清樾有敬慕之意,却无男女之情。我不想耽误自己,也不想耽误了她…”

灵犀偏头想了一会儿:“也是,你脑子里心心念念都是澜南上仙,将来便是和我姐在一起,对她也是有限得很。我姐该找一个全心全意对她好的人才行。”

“正是此意。”

能得到灵犀的谅解,卓酌也是长松了口气。

窗外,一只银喉长尾山雀扑扇着翅膀飞进来,落地之时,已变身为一名伶伶俐俐的小姑娘。看着满屋狼藉和席地而坐的卓酌等人,小山雀抿嘴忍着笑,先施一礼,然后才道:“雪五让我问问你们,饭食你们预备如何安置?你们若是自己生火做饭,灶间里一色俱全。若是有难处,也可送些现成的吃食,只是担心不合你们的口味。”

此时,卓酌已起身理了理衣袍,有礼道:“多谢关心,我们自己做饭就好。”

小山雀点点头,又道:“对了,有一事我还得提醒你们一句,在谷内可用不了法术。”

墨珑与卓酌都有些诧异,唯独灵犀无所谓,她本来就不会法术。

小山雀正待转身离开,被卓酌唤住。

“这位仙子请留步。”

小山雀噗嗤一笑,声音脆生生的:“我可不是仙子,差得远着呢,你莫要混叫。”

卓酌忙改了口:“这位姑娘,可否借问一事?”

“你说。”

“我对玄飓和澜南二位上仙仰慕已久,不知是否有幸得见?我知晓玄飓上仙这几日不在谷中,澜南上仙是否在谷中呢?”

小山雀道:“澜南上仙不住在谷中,她住在雪峰上。”

“啊!不住在谷中?!”卓酌惊讶之极。

小山雀行到窗边,向外遥遥一指:“你瞧,就是那座雪峰。”

卓酌行到窗边,沿着她所指之处望去,果然就在山谷近旁便有一座高耸的雪峰,白雪皑皑。

“其实也不远,往北面走,过了老风口,就到雪峰了,君上常去。”小山雀补充道,“不过你们去不了。”

“这是为何?”卓酌不解。

灵犀有点着急,被墨珑拉住,对她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继续听下去。

“你们进谷时经过了小风口,是不是?”小山雀问道。

卓酌点头。

“小风口的风虽厉害,却远远及不上老风口。”小山雀道,“老风口的风刺骨剜心,极度深寒,瞬间就能把人冻死,连雪九那么高的修为,都得靠君上给他的避风珠才过得去。”

灵犀上前追问道:“如此说来,你们谷中的人也没法去?”

小山雀连点头也很有韵律:“除了君上和雪九,没人能过老风口。”

“那,澜南上仙会来谷中吗?”灵犀急切问道。

小山雀偏头想了想,才道:“听说以前来过,不过她已经很久都没有来了,我从来没有见过她。”

万万没想到已经进了天镜山庄,澜南上仙却还是如此遥不可及,灵犀郁郁寡欢地复回来坐下。卓酌强打着精神,送走小山雀,待转过身来,已是一脸落寞。

“怎么办?”灵犀本能地向墨珑求助。

墨珑耸耸肩,也不言语,拉她起身。

灵犀顿时满是期待,颠颠跟着他走:“你有法子是不是?”

“她说得明明白白,哪有还会有什么法子。”墨珑头也不回地应道。

“那你拉我做什么?”

“做饭啊。”墨珑转头瞥了她一眼,“二太子我是不指望了,你总得过来给我打下手吧。”

“…”

还以为是什么要紧事,灵犀无精打采地应了声,拖着脚步跟他走。

此时的双影镇,东里长急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在房内绕着圈的来回走动,夏侯风都快被他绕晕了。白曦不明就里,也没敢开口问,抱着小肉球坐在一旁。

“老爷子,你…”夏侯风既不解又有点愤慨不平,“莫姬进天镜山庄也不见你着急,珑哥和灵犀进去你怎得急成这样?”

“他们俩能一样吗?”正是着急上火的时候,东里长直接嚷回去,“莫姬打小就在天镜山庄长大的,能一样吗?”

夏侯风本就不是善言辞之人,被他这么一嚷,便有点气短了,低声下气问道:“珑哥进去有什么危险么?”

东里长盯了他一眼,不吭声。

白曦也不解:“我也想不明白,说起来,天镜山庄的戒备也太森严了,不像是宝贝太多怕人惦记,倒像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别胡说八道!”

东里长立即喝止住他,内心的阴霾正在慢慢扩散。

第四十九章

论察言观色,白曦是好手,一下子看出东里长不对劲的地方,压低了嗓音道:“老爷子,珑哥在山庄里头,不光是你,我们也担心。有什么事儿您别自己扛着,说出来,我们也好帮着想想法子。”

闻言,东里长沉默了片刻,才道:“把门关好。”

看来老爷子是预备向他们透个实底,白曦跳起来,行到门口,张望了下,确定左右无人偷听,这才关门上栓。如此他还不放心,又将窗子也严严实实地关上,这才回到东里长面前。

东里长看了看白曦,又看了看夏侯风,踌躇了半晌,才道:“你们俩都还小,可曾听说过八千年前那场幽冥之战?”

夏侯风实诚地摇摇头。

白曦则点了点头:“我曾听说过一点点,当时羽阙上仙领帅,玄飓与澜南上仙为辅,率众人迎战幽冥恶鬼。”

“不错。”东里长沉声道,“那之后,羽阙上仙就不知所踪,而玄飓与澜南则隐于天镜山庄,深居简出,见过他们的人少之又少。”

夏侯风没听懂:“上仙,总是要摆摆架子的吧。”

东里长盯了他一眼:“你还记不记得莫姬在桃花林中说过的事儿。”

“哪件事儿?”

白曦已反应过来:“她说芥园大火。”

“不错!”东里长重重道,“她当时说‘火舌时红时黑’,还有‘除了地上有火,地下也有火’,你们可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夏侯风和白曦紧张地看着他:“什么?”

“若我所猜不错的话,”东里长顿了顿,才道:“这火是幽冥地火!”

两人顿时悚然而惊,白曦不敢置信:“天镜山庄里头怎么会有幽冥地火?”

东里长摇摇头:“内中缘故,不得而知,但我就是隐隐觉得,天镜山庄之所以这般戒备森严,很可能是因为幽冥地火的缘故。莫姬当年被火所伤,身上戾气甚重,你应该能感觉到。”后一句,他问的是夏侯风。

夏侯风楞了楞:“她只是脾气差了些,不能算是戾气重吧。”

“只是脾气不好?!她连吸□□魄这种有违天道的事情都视为理所当然,你难道看不见么。”东里长叹道,“当初若非你对她情有独钟,我又看她一个草木之人,身有沉疴,孤苦伶仃,我是断断不会留下她的。”

闻言,夏侯风有点恼了:“所以你就眼睁睁看她进天镜山庄也不劝阻,你是不是就巴不得她能早些离开?”

“你这孩子!”东里长气急,“我若是那等人,早几天就走了,还用得着在这儿陪着你等么?”

眼看一老一小眼红脖子粗,白曦连忙岔开话题:“咱们说正事,说正事要紧。这个…幽冥地火我不太明白,伤了人很严重么?”

“幽冥地火是十八层地狱中恶鬼的戾气所化,魔性极强,能逐渐噬人心性,只有心志坚定者能与之抗衡。”东里长叹了口气,“莫姬当时被护着,伤得不重,但这些年她的心性愈发…显然是被魔气吞噬。小风,你该察觉得到才是。”

夏侯风低头不语。

白曦在旁喃喃自语:“难怪了,我总觉得她有点不对劲,原来是这个缘故。”夏侯风闻言,立时抬头狠狠瞪了他一眼,白曦只得噤声。

灶间的案台上,有南瓜,冬瓜、茄子、萝卜,竹笋…等等各式各样的蔬菜,地上角落里堆着一摞地瓜、大小山芋。墨珑将灶间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也没找到一丁点肉星儿,更别提鱼虾海鲜等等。

“感情天镜山庄里头都吃素斋。”他长叹了口气,转头去问心不在焉的灵犀,“你想吃什么?”

灵犀满脑子都是雪峰和老风口,压根没留意周围,顺口便道:“刺身吧,上回你做的很好吃。”

墨珑拍拍她肩膀,硬将她拉回神,挑眉道:“当时怎得没听见你夸我?”

“那时候你得意得很,又瞧不起我,我还上赶着去夸你,我傻呀?”灵犀回道。

“你可不就是傻么。”墨珑轻笑道。

灵犀有点郁闷地看着他。

“行了,你先看看这里都有些什么,然后再想想吃什么。”墨珑扳着她肩膀,哄小孩一般,“我话说在前头,素斋我可不擅长。”

灵犀低头,这才发觉屋内全是瓜果蔬菜,完全没荤腥:“你看着办吧,我不挑嘴,能吃就行。”她心里装着烦心事,便是山珍海味摆在面前也无心品尝。

墨珑捧起南瓜放到她面前:“你帮我切南瓜,记得劲儿小点,人家的案板,弄坏了说不过去。”

灵犀漫应着,把南瓜抱过来,她从来没下厨做过事,看着南瓜压根不知从何下手…

挑了个竹笋,在手中掂了掂,墨珑转头,看见灵犀抱着南瓜摸来摸去,忍不住噗嗤一笑:“你摸它作甚,把它洗净了,跺了它。”

“怎么剁?”

“剁成块,若你闲得慌,切成小片也行。”

灵犀应了,抱着南瓜就去找水瓢,墨珑摇头笑了笑,转身去忙别的事儿。

泡发香菇,竹笋切丝,萝卜切小丁,玉米剥粒,再挑些红枣洗净去核,然后再和一点糯米面团,墨珑有条不紊,耳边就听见灵犀那边“咚咚咚”地没停过。

一小团糯米塞入中空的红枣,均匀而整齐地码在笼屉里,将笼屉上锅生火。洗净米粒,也同样上锅小蒸一会儿。墨珑转身看了眼灵犀,她果然半点厨艺也不会,南瓜已被她剁碎了,块不成块,片不成片。

墨珑笑了笑,由着她胡乱切,反正不管她弄成什么样,他也能煮熟。

萝卜丁,香菇丁,玉米粒和姜片炒炒香,和蒸过的饭一起拌匀,放到洗净的荷叶中包好,放到笼屉中上锅蒸。

笋丝在滚水中过一遍,去除涩味,然后下锅清炒。

做完这些,他复看向灵犀,南瓜已经快被她剁成南瓜泥了。她手虽然在动,脑子却是一径地神游太虚,也不知在想什么。

“行了。”他道。

灵犀方才停了手,想着一件极其重大的事情,忍不住抬头问他道:“你说,我的鲛珠能不能当避风珠用?说不定我能过老风口。”

她怎得就是不肯放弃,墨珑眸色一沉:“若是鲛珠有用,你就不会被冻在镜湖上了。”

灵犀仍是不肯放弃:“老风口和镜湖又不一样,说不定…”

“说不定?”墨珑是真恼了,“你不知晓会送命的么!你若是敢去,我就打折你的腿,把你送回东海。”

“…”

灵犀还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吓了一跳,咬着嘴唇看他。

墨珑却是气未消意未平:“难怪你姐要把你关起来,若换了是我,捆起来也不为过。”

灵犀瞪了他一眼,不吭声了。

“你为何非得找到你哥?为此送了命也甘心么?”墨珑质问她。自从听了玄飓的话,他的心底便隐隐有点不安——灵犀不该存在,她的那部分本应用于补足灵均。

难道,即便灵犀已经活了下来,但她的宿命,仍是注定要为灵均而牺牲么?

“他是我哥哥,既然我能感觉到他还活着,当然要找着他”灵犀理所当然道,“你不知晓,这些年为了我哥的事儿,我姐姐就没有一天真正欢喜过。”

“就是为了找到哥哥,让你姐姐欢喜。你自己呢?”

“我…”灵犀声音低下去,“你也知晓,我…我的名字压根就不在玉匮上,连想证明自己是龙族都没法子。而且我又没有灵力,人也没什么用。在东海水府里头,一点忙都帮不上。”

墨珑默默地望着她。

“实话跟你说,虽然他们一直想瞒着我,可我也察觉到了,我是有点不对劲。”灵犀接着道,“你记不记得在桃花林的时候我昏过去了,其实在家时也会这样,时长时短,有一回我醒来时发觉姐姐瘦了一大圈,才知晓我竟然昏迷了足足三个月,姐姐以为我醒不过来了。”

也就是说,在桃花林晕厥过去的她,那时候就有可能根本醒不过来。墨珑莫名有点心慌,双目紧紧地盯着她。

不愿手足无措地干站着,灵犀复拿了刀,使劲拌南瓜泥,倔强道:“万一有一日我真的没再醒过来,水府里头就剩下我姐孤零零一个人,她怎么办?我总得做点什么吧。”

墨珑说不出话来,默默拿过她手中的刀,把南瓜泥拢了拢,嗓子略有点哑:“你喜欢吃甜的还是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