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重病的消息在京中并没有激起多少波澜,朝官们都知道这位国母的气数怕是不长了,小老百姓更关心的还是另一件事。自从几天前皇帝宣布将纳贺甫荣之女贺雪茗为妃之后,街头巷尾就流传起贺家将要东山再起的传闻来。萧氏这一阵营的人全都乱了方寸,萧云朝更是往宫里跑了三次,却全被瑜贵妃派人挡在了外头。

“陈老,你怎么看?”勤郡王府中,风无痕也是满脸凝重,“父皇先是打压贺家,现在又把他们捧了起来,莫非为的就是制衡这一条路?”

“皇上这一手实在是高明至极,说是画龙点睛恐怕也不为过。”陈令诚摇头道,心中想到的却是皇后的重病,“萧氏一族如今的势力过大,朝中不能没有与之抗衡的势力。再者,一旦皇后逝去,原本将贺氏一门团结在一起的势力就会土崩瓦解,届时朝政必受冲击。皇上纳贺雪茗为妃,无疑是给了贺家又一个希望,毕竟皇上如今勉强也算得上春秋鼎盛,说不定还能给贺氏一位皇子。”

陈令诚那句“勉强也算得上春秋鼎盛”实在是大胆了些,到了外头就够得上大不敬的罪名,因此在座几人全是面如土色,只有当事人本人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风无痕轻咳了一声,这才打破了这种尴尬的气氛。“听说母妃那里已是分外不满,舅舅几次入宫都没见着人。我这段时间一直告病,也未入宫请安,此次舅舅传话过来,让我设法见母妃一次,免得外间人胡思乱想。”

“殿下去见娘娘一次也好,皇上的心意娘娘其实应该最清楚,此次托词不见,恐怕还有别的原因。”师京奇一直不认为皇帝会撇开诸多年长的皇子而偏爱一个尚未成年的风无惜,毕竟国赖长君的道理那位至尊应该明白。帝王心术不是他们能够完全揣测得清楚的,因此就只能依赖瑜贵妃了。

“好吧,我明日就进宫一次。”风无痕有些沉重地点了点头,他的心中始终压着一块不明所以的大石,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暗中威胁着他。一直在争权夺利的漩涡中身不由己地随波逐流,他的神经已经变得过分敏锐了。

凌波宫中,瑜贵妃满意地看着风无痕,知道自己这三年没有走错棋。她那些拒客的举动原本就是做给外人看的,萧云朝为人不够精明,若是他能像何蔚涛那般,自己也能放心托付大事,如今却只能靠无痕了,毕竟他是自己的儿子,而且在皇帝面前也能说得上话。

“无痕,难道你也认为母妃是在吃醋么?”瑜贵妃一脸笑意地看着儿子谨慎的坐姿,“这次进宫应该是你舅舅来请你救急吧?”

“母妃说笑了,儿臣自然知道您不可能像其他娘娘那般只想着父皇恩宠。”风无痕在母亲的目光直视下有些尴尬,随即又挺直了身子,“儿臣只想知道母妃今后有什么打算?毕竟外间偏向萧家的一众大臣全都瞧着您,舅舅也不得不小心行事。再者父皇的这次纳妃过于突然,内中深意我等虽然能够猜中七八分,但毕竟无法完全揣摩通透。”

“无痕,看来你真的是大有长进了。”萧氏淡然一笑,刚才的游戏之色顿时无影无踪,“本宫跟了你父皇多年,深知他的秉性多疑自负,即便他再宠爱的妃子,一旦危及社稷,也绝不会手下留情。皇后是他的结发妻子,虽说她和我争斗多年,手中更是沾满罪孽,如今只剩下一口气的模样却仍是让人唏嘘不已,也是皇上的一个警示。”

“萧家的势力壮大得太快了,当然,你也是一样,从一个微不足道的病弱皇子到如今的勤郡王,你的机敏练达让你父皇很是嘉许,但同时也招来了他深深的疑忌。莫说是皇上,就连本宫也很难相信你能凭一己之力走到今天,所以你今后的路上将会有无数双猜度的眼睛注视着。无痕,回去告诉你舅舅,让他好生韬光养晦,皇上如今身子康健,最忌讳的就是朋党太强,乱了朝政。他若是聪明,就不要再插手许多不该管的事情。”

……

风无痕走出凌波宫的时候,心中已是一片平静,从初听母亲分析状况时的震惊到后来的无动于衷,他经历了太多这样的过程,仿佛心已经死了。母亲那么冷静地娓娓道来,似乎早已忘记了当年的恩怨,这才是他分外不能忍受的。不过自己不是也一样虚伪么?为了保住性命和其他的东西,也许是荣耀,也许是地位,更多的或许是自尊,他无数次做出了冷酷的决定,无论是对自己或是对他人。

不知怎么回事,他居然再次来到了明方真人的居所。自己有多久没到这里来了?风无痕苦笑一声,似乎是那位奇怪的老人让自己无须再来的吧。尽管也算是勤政殿的偏殿,但这里着实没有太多人,但他心中清楚,这里随处隐着的高手怕是不少。然而,不知从哪里涌出的冲动让他再次向那条熟悉的路走了过去。

仍然和以前一样无人阻拦,那种静谧让他的脚步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慢,终于,他看到了那个人影,明方真人明亮的眼睛正视着他,仿佛早已预料到他的到来。“进来吧,外边那些人不会记起你来过这里。”他似乎知道风无痕的顾虑,“若是你不来,也许贫道也会找上门去。”

风无痕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这个老人的一举一动都让他分外摸不透,倘若他真有那等神通,又为何心甘情愿呆在皇宫里,山野对于这种修道士来说不是更合适么?他不敢将自己的疑问说出来,只是默默地跟在明方真人后面进了殿。

这里仍然犹如以前一样朴素无华,与宫中的其他华美大殿相比,竟是别有一番情调。风无痕无心在此久留,毕竟他是一时性起才走进了这里,即便明方真人保证不会有人发现,但那种过于神迹的说辞实在是令人无法相信。“真人,您究竟有什么事?宫里人的眼睛都瞧着这里,我不想因为这点小事而被父皇疑忌。”他直截了当地问道,面色也是有些难看,他甚至怀疑是明方真人不知用了什么手法让他懵懵懂懂地来到这里。

“无痕,你难道不想知道凌云以后二十年的气运么?”明方真人并没有理会风无痕的质问,淡然道,“从第一次见到你开始,贫道就知道你本不是属于宫廷的人,当年的星变贫道早已看在眼里,这才没有在皇上面前揭穿。你果然不负星象中的预示,几乎掌握了每一个机会,如今的地位虽然有不少幸运蕴含其中,更多的却是你自己的心机,贫道没有说错吧?”

风无痕只感到浑身一阵恶寒,一直隐藏在内心最深处的东西被无情揭穿,换作任何人都无法自处,更何况是一直提防着破绽的他。“真人,您无须再打哑谜了,那些玄妙的事情即使您说出去,也无人会相信。什么二十年的气运,什么天命,我只知道,我命由我不由天!朝廷的气数,社稷的安危,俱是决之于天子之手,决之于权臣之手,难不成老天爷还会降天雷劈打昏君,劈打奸臣么?”他的话说得刻薄至极,丝毫不顾忌这位师长的颜面。

第四十二章 落定

明方真人微微一笑,仿佛风无痕的揶揄并不是针对他的。“你就是直说贫道是骗子也并无不可,用不着如此愤世嫉俗。几年的皇子生活让你磨去了不少棱角,想当年,贫道看到的是一双清澈的眸子,而不是现如今这双充满了世故和猜忌的眼睛。”他自顾自地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也罢,那都是你的选择,贫道没道理说三道四,今次用秘法召你来,只不过是为了一件事。”

刚刚说出那些话后,风无痕就觉得后悔了,不说皇帝对这位老人的信任,就凭他教导过自己的那些时日,信口开河就未免太过了。不过,明方真人后面的话让他将一切都抛诸脑后,究竟是什么事让他用这种法子相召?

“皇上曾经问过贫道究竟是立长还是立幼,贫道以不能干涉朝政回绝了这个问题,想来这就是皇上如今最为难的事。”明方真人叹息一声,表情突然变得无比严肃,“皇上如今虽然身体还算康健,不过阳寿却已经不长了,不出五年,就有一道关坎,若是能平安度过,还能再添五年阳寿,若是不能,恐怕就会撒手西归。”

风无痕听着这些不能外传的话,顿感心惊肉跳,他实在是不明白这位老人为何偏偏对自己谈起此事,紧张之下,手心已是被指甲刺出了血,嘴唇也已经咬破。这些消息如果被其他人知道,后果如何不堪设想,明方真人究竟想要干什么?

“一旦皇上崩逝,贫道也会跟着被迫殉葬,这是早已注定的事情。不过,有一件事贫道一直没有对皇上说实话,对皇位有觊觎之心的并不止一干皇子,还有其他人也在暗处虎视眈眈。只要到了新君即位,所有的冲突都会瞬间爆发,那也是你最危难的时刻。”明方真人侃侃而谈,似乎谈的只不过是些微小事。

“无痕,贫道没有传你多少保命的法子,但九炼阴阳罡想必在将来能救你一次,现在也只不过是让你少受疾病困扰而已。凌云的社稷已经传了几百年,但这一次的劫难不是来自外敌,而是朝堂之上,恐怕你应付起来也会分外吃力。也许皇上临终之前会给你权力,但是,你要小心了,一切都隐藏在黑暗之后,贫道能告诉你的只有这么多了。”

这回风无痕真的是昏昏沉沉地出了宫,今天听到的话实在太多太乱,几乎让他无法理出思路。四人官轿虽然平稳,但他仍有一种头晕目眩的感觉。与明方真人后面的那些话相比,来历被窥破只是小事一桩罢了,若是那老人有心揭穿,也不会等到今天。真像那种算卦的神棍啊!风无痕不禁想到师京奇曾经转述过的经历,难道世事就真的如此巧合?

皇帝纳妃的事情虽然传得沸沸扬扬,但贺雪茗入宫的动作却办得并不张扬。虽然也是走了一系列的仪式,但比起皇帝当年册封瑜贵妃的盛景,这次册妃只能说是委屈万分了。贺甫荣心知是自己官职未复的缘故,不由感到万分对不起女儿,平日娇生惯养的姑娘转瞬就要应付后宫中的明枪暗箭,而且连个可以托付的可靠人都没有,他又怎会不担忧?然而,这是重振贺家的唯一一条路,因此在女儿的眼泪面前,他的态度始终是强硬而冷漠的。

宛烈二十二年十二月初九,吉日。贺雪茗就在这一天踏进了皇宫,封号惠妃。若是贺甫荣仍在其位,她至少可以得一个贵妃的封号,无奈此时贺家还未起复,皇帝封她为妃已是看着那一家子背后的分量。为了安抚那一帮臣子,皇帝特赐钟和宫为惠妃寝殿,一连三天都驾幸那里,又让后宫好一阵议论。

贺雪茗也是冰雪聪明的人,自知位分不及他人,入宫时间又短,连着几天去了其他嫔妃宫中拜访,希图能套个交情。无奈宫中嫔妃都是眼高于顶的人,又没有几个识好歹,如今见贺家失势,竟是都冷眼相待,德贵妃兰氏更是干脆利落地将贺雪茗挡在了门外。倒是韵贵妃为人本分,留她攀谈了一会,又吩咐宫女送了回礼,然而贺雪茗还是察觉到了这位贵妃娘娘的落寞。

只有瑜贵妃萧氏真正殷勤接待了这位惠妃娘娘,她很清楚贺雪茗入宫的情由,因此也就没有摆面上那一套架子,执着惠妃的手问长问短,竟是毫不避忌。惠妃早从父亲那里听过萧氏的厉害,一直不敢过分交谈,神色中也是恭谨居多。一场攀谈下来,贺雪茗才真的领教了萧氏的厉害,无论是言谈举止还是体态容貌,萧氏都远胜于自己的那位堂姐,怪不得十几年来独得宠幸,因此她也愈发小心起来。

好容易熬到了拜访结束,贺雪茗已是感觉到了一身冷汗。尽管出身世家,也曾看过不少钩心斗角的场面,但这种后宫贵妇间的交锋她还是第一次经历。萧氏绵里藏针的话语,和蔼却又暗藏玄机的神色,都让她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想到入宫前父亲的殷切嘱咐,她甚至有一种荒谬的感觉,自己这个初出茅庐的雏儿凭什么和别人斗?

贺雪茗抓紧了手中的帕子,强忍眼中的泪珠,竭力控制着情绪。她是振兴贺家的工具,同时也是家族唯一的希望,倘若自己轻易倒下,那皇帝和父亲之间的交易就泡汤了。她并不希图皇帝的宠幸,那位已经现出老态的至尊并不算是少女心中的佳偶,然而,她必须接受他的爱抚,他的恩宠,他的每一滴雨露,因为,家族需要一个新的皇子来承继希望。

新年又将来临,然而,和民间的喜气相比,皇宫中的装饰虽然华美,却并没有几分过节的气氛。尽管处于深宫,但嫔妃们都清楚,风无昭已经被押送回京了。萧氏和兰氏等得宠的嫔妃都在密切注意着皇帝的一举一动,对风无昭的处置直接牵涉着后宫嫔妃的位置,还有坤宁宫将来的归属,她们不得不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自从被囚进宗人府起,风无昭就在等待着皇帝的到来。自己做出了这等谋逆大事,想必父皇不问个明白是不会轻易论罪的,他抱着这个最后的希望。与风无方交接的时候只有他们两人在场,他本以为能从风无方嘴中套出些话来,谁料这位安郡王口风异常紧,除了几句根本没有用处的安慰之语,竟无一分一毫的实在话。展破寒一“护送”他进了京城便不见了人影,而他这个皇子却只能在宗人府的院子里仰望天空。

皇帝终究没有来,只是命人送来了一道冷冰冰的旨意,革去风无昭盛亲王之爵,永禁其于宗人府,遇赦不赦。这道无情到极点的诏书顿时让风无昭陷入了绝望,当夜就意图自尽,若不是看守的兵卒提防得十分严密,一位尊贵的皇子就悄无声息地殒命了。消息传到皇宫后,皇帝极为震怒,严命宗人府防着风无昭寻死,甚至又加派了心腹看守。

当夜,坤宁宫中的皇后贺氏终于陷入了弥留之际,皇帝犹豫再三,终于再次踏进了皇后寝殿。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具消瘦得无法辨认的躯体,蜡黄的面容仿佛昭示着贺氏之前遭受的所有凄苦,气息已是微不可闻。

“皇后还有多少时辰?”皇帝扭头问道,“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莫非你没有用过药么?”他恼怒地问道。尽管夫妻情分已断,但身为六宫之主的贺氏沦落到如此模样,却是这位至尊无法容忍的。

沈如海心中一跳,“回皇上的话,皇后娘娘从月前便不肯进食,都是宫女们强自给她灌了一些吃食,这次维持到现在。微臣又一直用参汤为娘娘滋补元气。若非如此,怕是娘娘连新年都过不了。”他最怕皇帝的迁怒,虽然帝后不和满朝皆知,但明面上皇帝当然要作作样子,只求不要真的为难他就好。

“也罢,你们都退下,朕要单独和皇后待一会。”皇帝脸色一连数变,最后沉声吩咐道。沈如海如蒙大赦,连忙告退,一众太监宫女夜蹑手蹑脚地退了下去,尽管谁都猜不透皇帝的用意。

皇帝无言地注视着贺氏,仅有的一丝温情逐渐冒了出来,从结发时的恩爱到之后的形同陌路,她变了很多,然而自己又何尝没有错?这个女人若是嫁给普通男子,也许能平淡地度过这一生,然而她是一国之母,善妒和无德,光这两项就注定了她不可能安居尊荣,也许这也是命数吧。

“无昭,无昭……”贺氏突然喃喃自语道,声音几乎无法辨认。皇帝苦笑一声,死到临头还在惦记着自己的儿子,实在是女人护犊的天性。“不要杀他,照哥哥,不要杀他,我求你了,不要杀他……”贺氏再次呓语道,声音愈来愈低。

一句话又让皇帝想起了往昔的恩爱,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他轻轻俯下了身子,轻轻说道:“朕绝不杀他,你放心走吧。”

皇后的身躯一震,眼睛竟睁开了几许,用那极为黯淡的眼神看了丈夫最后一眼,脸上现出了最后一丝光彩。

宛烈二十三年一月二十九,皇后贺氏在坤宁宫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谥曰“孝仁敬”。

第五卷 党争

第一章 闹事

转眼已是宛烈二十六年,这几年风调雨顺,百姓无不额手称庆,各地的赋税也及时了很多。边关亦是平安无事,守着西北大营的安郡王风无方甚至在私下给风无痕的信中埋怨了一番无聊。盛世的歌舞升平中,也有那么一丝阴影的存在,朝廷上的最大两派势力尽管明面上还能维持着一点体统,背地里的斗争却一刻都未曾平息。

三年前皇后的丧仪可谓是极尽哀荣,皇帝最后还是念及了结发恩义,因此在谥号上并未多加为难。一应礼制齐全,丝毫没有削减之意,倒让一众大臣心中吃惊。真正的知情者都清楚皇帝此举的用意在于抚民安国,毕竟皇后已经逝去,再追究她生前的过失也没有任何意义。

然而,在丧仪中得利的还有贺甫荣,皇后崩逝后仅仅四个月,皇帝就命人下诏,赦免贺甫荣及其家人,依旧还其文渊阁大学士之位,至于其子贺莫彬,则直接授了户部主事,三年之中连升数级,直接登上了户部左侍郎之位。原本因贺甫荣被黜而郁郁不得志的门生故旧,则是逐渐官复原职或是重新启用。终于,贺氏一族在贺雪茗入宫之后,重新立在了朝堂之上。

托了家族的福,再加上贺雪茗谨慎而温恭的态度,她在宫中的日子过得也逐渐惬意起来,光是皇帝每月的临幸就仅次于瑜贵妃萧氏,让其他嫔妃殷羡不已。这位惠妃娘娘又刻意和众多嫔妃交好,一段时日下来,除了德贵妃兰氏,她在宫里得了众多嫔妃的好评,萧氏更是待其甚厚,丝毫没有架子。须知皇后崩逝后,皇帝即下旨由瑜贵妃权摄六宫事,虽然并未正式册后,但在众人眼中,萧氏正位中宫无疑是指日可待的事。

权衡再三,皇帝最后还是将展破寒调离了京城,让他心中有太多荆棘的人呆在身边并不是最好的法子,守陵大营的总兵比起西北的一个小小统领,已经是优越太多了。届时任期一满,升转是极为容易的事。况且为了安抚这位悍将,皇帝还破例特许展破寒从破击营中挑选了五百名亲兵一同调任,甚至还允准了他自行指定下任统领的请求。对于武将来说,这可算是天大的殊遇,若不是边关武将中善战者愈来愈少,皇帝决不会如此轻易地答应这种条件。然而,众多朝臣皆猜测安郡王风无方在背后促成了这件事。

新任大将军风无方轻而易举地掌控了西北军营局势,让一众原打算看笑话的皇族大为失望。在这些人眼中,西北军营中全是些骄兵悍将,风无方要驾驭这些人显然要吃过一番苦头才行。谁料风无方甫至西北,便取得了破击营的支持,弹压起来毫不费力,再者西北的那些将领本就是被展破寒吓怕的人,哪敢对新任主将无礼,因此风无方虽说不能如指臂使,但令行禁止还是能做到的。

水玉生烟如今已是成了闻名京城的酒楼,虽说底楼仍是经营着茶馆的营生,但吸引人们的却是楼上的美食佳肴。魏文龙不惜血本请来了好几位手艺精湛的大厨,甚至还在大堂中设了几位歌女弹唱。别处的酒楼饭庄也不时有卖唱的女子出入,但大多流落风尘已久,庸脂俗粉的,自然引不起客人兴趣。而魏文龙则是别出心裁地让几人以轻纱覆面,对外则是宣称这些女子都是些家道中落的良家女子,一时又吸引了不少人。尽管来往的轻薄公子不少,但碍着魏文龙背后那位何大人的脸面,也没有人敢随意坏了规矩。

这天,楼上高朋满座,宾客们大多是衣着光鲜,至不济也是一身读书人打扮,普通的贩夫走卒压根不敢上这种地方来。饶是如此,找一个好座位也是难上加难,不少桌子上都坐着两拨不相干的人,人虽不少,却并不嘈杂。靠窗的雅座上,一个孤单单的人影坐在那里灌着闷酒,尽管知道他那里空着三个位子,但无论是掌柜还是伙计,人人绕着走,就连上楼的宾客也竭力躲得远远的,谁也受不了那股寒气。

那位仁兄不是别人,正是冥绝。尽管身负护卫重责,但每月总有几天歇息的时候,风无痕便把这位心腹侍卫赶出去散心。谁料冥绝一向是个冷人儿,哪耐烦和不相干的人兜搭,因此一来二去,他倒是爱上了水玉生烟的酒食,再者掌柜和老板都是熟人,不啻有什么麻烦事。每月来的次数多了,无论是这里的常客还是跑堂的小二,都熟悉了这个喜欢喝闷酒的男人。若不是他一身生人勿近的气息,上前攀谈的人绝少不了。

冥绝随手摇了摇酒壶,眉头立时皱了起来。如今他的酒量愈来愈大,这小小一壶酒实在是经不起什么折腾。若不是他懒得招惹麻烦,早就让掌柜送上酒坛来。人说一醉解千愁,无奈他却是千杯不醉的主,只能永远困于人间愁苦。他伸手将壶盖翻转了过来,不一会儿,一个满脸堆笑的小伙计出现在他的跟前,只不过笑容里怎么看都有些勉强。

“爷,还是老规矩,一壶碧江寒?”他乍着胆子问道。

冥绝无言地点点头,那小伙计连忙拿着酒壶开溜,站在这个男人身边不减寿命才怪,真不知道那位王爷怎么会看重他,小伙计气闷地想道。小心翼翼地从掌柜那里接过一个酒壶,他不无嫉妒地又看了冥绝一眼,这种美酒居然当水一般地糟蹋,实在是暴殄天物,真不知道这人有多少钱。心中胡思乱想,他的脚步不免就有些不稳,经过一张桌子旁边时,他不小心绊了一下,顿时狠狠地摔在了地上,一壶美酒顿时四溅开来,旁边好几桌的客人身上都沾满了酒液。

闯祸了!小伙计脑中刚转过这个念头,一只脚便狠狠踩踏在了他身上,来人气势汹汹的模样立时让他心中叫苦不迭。“小兔崽子,没长眼睛么?这种平地上也能摔跤?污了我们的衣裳,你赔的起么?”

说话的是一个趾高气昂的公子哥,身上衣裳极为华贵,只是被那酒渍污了一大块,连连他的脸上也着了好几滴酒液,看上去颇可笑。那小伙计哪笑得出来,死命挣了几下,无奈那青年公子显然不想放过他,脚下倒多了两分力气,痛得小伙计几乎哭喊出来。

“公子,小杨刚才是不小心,您的衣服小店一定赔,还请您高抬贵手,饶过他才是。”李侨连忙上前打躬作揖道。他如今虽也管着下面的茶铺生意,但重头戏却是放在了楼上,毕竟魏文龙和风无痕皆关照过,因此他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小杨虽然闯祸,但他是这里的伙计,因此即便不知道那位嚣张公子的来头,他还是站了出来圆场。

“你算什么东西?”那年轻人看上去像是第一次来京城,因此言语间毫不客气,“小爷的衣裳可是江宁织造制的,你赔得起么?就算把你这破酒楼拆了,恐怕也不得小爷这一件袍子钱!”

这话却说得过头了,原本一片哗然的宾客顿时安静了下来,就连几个遭了池鱼之殃的也都回到了原座,似乎毫不在意地继续喝起酒来。知情者更是暗中偷笑那青年的不知天高地厚,就凭他那点势力,想向何蔚涛叫板?只有冥绝若有所思地朝那人看了两眼,随后又自顾自地喝起酒来,桌上原本空空如也的酒壶竟然神奇般地又满了,只不过旁人的注意力不在他身上,倒也没发现这点小动作。

那年轻人丝毫没感觉到四周讽刺的目光,反而更加洋洋得意起来,倒是他的几个同伴觉察到苗头不对,拼命朝他打着眼色。无奈此人是一向自负的主,在家乡横行惯了,哪会理睬这些?“小爷撂上一句话在这里,若是要放他一马,可以,只要你拿一千两银子赔这袍子就行!”

这话一出,原本还能强自克制情绪的李侨也火了,他看过的贵人也不少,没见过哪个像眼前的年轻人那么无理取闹的,更何况这是魏文龙的产业。只见他脸色阴沉,冷冷地甩出了一句话:“阁下爱怎么办怎么办好了,反正小杨是酒楼的伙计,若是磕着碰着小老儿没法向东家交待,他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话音刚落,楼下便传来一个清朗有力的声音,“李掌柜说得好,我魏文龙的地盘,谁敢闹事的就得掂量一下自己的斤两,不要到头来进了顺天府还不知道情由!”众人忙把目光投向了楼梯口,只见一个锦衣华服的中年男子气宇不凡地走上楼来,笑吟吟地向所有人微微作揖。

“魏老板说得极是,这小哥虽然有错,但那人显然是借酒闹事,还是请顺天府尹杨大人来处置得好!”一个宾客满脸谀笑地巴结道,“这‘水玉生烟’的招牌哪是寻常人能够亵渎的,您老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魏文龙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眼睛却瞥见了窗边的那个人影,眉头不禁一皱。他对冥绝也是熟悉得很,不过这位七殿下身前最得用的侍卫屡屡光临他这酒楼,除了喝酒就没交待过其他事情,这究竟是什么名堂?自诩聪明的他都快糊涂了也没得过一个满意的结果,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只听一声怒吼道:“小爷我砸了你的破楼!”

第二章 尴尬

那冲动暴躁的年轻公子乃是江苏布政使左凡琛的儿子左晋焕,由于是三代单传,因此祖母自幼视若珍宝,读书虽然还算有成,性子却极为娇纵。与普通士子交接往往是一言不合便出口伤人,甚至还有动手的,所幸有父亲护持着,在自家地头上无人敢惹。今天平白吃了这么多讽刺,少爷的脾气立时又犯了,他也顾不得身旁几个狐朋狗友的劝阻,操起一张椅子便要动手。

魏文龙还没来得及动作,就听得一声重重的冷哼,众人顿感耳畔一震,左晋焕更是如遭雷击,手中椅子随即掉落地上,发出一阵巨响。然而,其他人仿佛没有注意到那碰撞的响声,目光全都被靠窗的雅座那边吸引了。只见冥绝已然立起,身上那股寒气比起初更甚,脸上仿佛能凝出霜来。

“结帐!”他干脆利落地丢出两个字,倒让一众本以为他会出手的酒客大失所望。不过几个弹唱的歌女却不约而同地齐齐投去了爱慕的眼神,她们都知道这个男人的身份,虽然也害怕他的脾气,但一想到若是能嫁给此人,便能脱去这身风尘,心中却仍是意动不已。奈何冥绝乃是天生的冷人儿,对几个歌女的刻意奉承向来是不予理睬。

李侨连忙趋上前去,随口报了个数字,被左晋焕的大脚压在地上的小杨不禁翻起了白眼。冥绝一共喝掉了六壶极品碧江寒,即便是成本也远远超过二十两银子,掌柜居然就报了个五两,实在是巴结得狠了。想到自己现在倒霉的处境,他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邪火,大声叫道:“掌柜,刚才我打碎的那壶酒您还没算呢!”

李侨暗骂这小子的不识趣,刚想答话,便听冥绝冷冷说了一句:“连同那壶酒一并算在账上好了!”他原是无意招惹麻烦,谁料左晋焕本就不是什么善人,听得冥绝认帐,不由又把火气发在了他的身上,再加上刚才愣着的那会,他已经认清了使自己失态的冷哼声正是那个男子所为,立即又暴跳了起来。

“喂,既然那壶酒是你的,那就该你赔我袍子!”左晋焕大声吆喝道,却没注意四周人的眼神充满了怜悯,仿佛是看一件死物。

也没见冥绝怎么动作,仅仅一瞬间,诸人就发现左晋焕跟前多了一个冷峻的人影。“是你说要我赔袍子么?”尽管声音和之前没什么两样,但旁人还是禁不住打了个寒噤。上次在酒楼有人醉酒闹事,原本和这位大侍卫没甚关系,但那几个呆瓜竟然不识好歹地去招惹了他,结果一个个全都被扔下了楼,听说足足养了几个月才恢复,从此见到水玉生烟的招牌便绕着走。

左晋焕却没有这种自觉,虽然感到身上凉飕飕的,但公子哥的天性还是占了上风。“不错,怎么,你想赖帐么?”他强自镇定心神,硬邦邦地顶道。

冥绝的脸上竟出现了一缕奇特的笑意,在旁人看来,这种反常的举动无疑预示着一场风波的到来,就连魏文龙也心怀忐忑。此人的功夫他是见识过的,若是真的闹腾起来,损失怕是不小。他正想出言劝阻,冥绝却突然发出一阵大笑,“很好,我身上没有一千两银子,如果你真的想要,不妨就跟我回去一趟。”

左晋焕这才发现了周围几人的奇怪神色,心中不禁有些怀疑。但是,他是好面子的人,听见冥绝已经答应给钱,也就认为人家怕了他,立即挺起胸脯应承道:“好,小爷就跟你去!若是你敢耍花招,嘿嘿!”他故意笑了两声,希望能掩饰那种深深的不安。

冥绝也不答话,随手扔给李侨一锭银子,当先走下楼去。左晋焕立刻跟了上去,倒是他的几个狐朋狗友发现情势不对,径直坐了下来,显然不想去趟那浑水。

小杨刚从地上爬起来,就发觉掌柜和东主两个人脸色铁青地看着他,立即醒觉自己一言不慎铸成了大错。“小杨,你刚才不小心砸了酒壶本就是一件大错,我好心为你圆场,你居然还把事情赖在客人身上,实在是不知好歹!”李侨鄙夷地斥道。

“李掌柜,将他开革了。”魏文龙厉声喝道,“若是传扬出去,岂不是坏了这里的名声!各位宾客也请做个见证,我魏文龙的规矩就是,宾至如归才是正道,绝没有随意诬赖宾客的道理。”他这话再配合着自己的财势,顿时有不少人附和起来。

那小杨一脸羞惭地掩面而去,这边厢的宾客便纷纷议论起来。谁都知道魏文龙对手下的人并不吝啬,因此也分外惋惜此人的愚不可及,好好一份差事丢了,回去定然被父母埋怨一顿。魏文龙又颇为客气地向诸人敬酒,竟是毫不在意左晋焕随冥绝而去是否会有损伤,那几个公子哥儿又从其余人口中套出了冥绝的身份,一头冷汗立时冒了出来,个个叫苦不迭。

那小杨一直奔到街角,这才停了下来,脸上早已没了起先的卑微之色,眉宇间反而多了一丝阴狠的气息。他早得知了左晋焕乃是左凡琛之子,而且清楚左凡琛乃是贺氏一党的中坚人物,又料准了冥绝的脾气古怪,因此故意想让他们起冲突。酒楼的营生原本就不是他的本行,想到可以从主子那里捞得的犒赏,他的眼睛也笑得眯缝了起来。

左晋焕起先跟在冥绝后面还颇为自得,走着走着,他就发觉路人看他的眼光有些不对劲了。这路是越走越宽,两旁的房子也是豪宅连着府邸,竟是一座比一座富丽堂皇,即便是父亲在江苏置下的宅邸也不过如此。更令他诧异得是,不少一看就是世家仆役之流见到前面的那个男子都是躲得远远的,似乎怕甚了他。左晋焕心中打鼓,酒意也退了大半,有心想开溜但又碍于脸面,不过步子却是放缓慢了。

无奈冥绝似乎知道他的心思,步子时缓时急,竟是正好就在他身前十步远的地方慢悠悠地踱着,转弯的时候还颇有深意地看了左晋焕一眼,更让这位公子哥儿心中发毛。谁知走到后来,两旁的府邸比先前的更为气势宏大,竟是王府连着王府,左晋焕稍微数了一下,仅仅那一会儿的路程,自己就经过了五座王府。此时此刻,他刚才那一点自信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唯一的一点希望就是身前的男人不要是天潢贵胄就好。

直到进了勤郡王府,他的一颗心才落地。从几个小厮的口中,他得知了冥绝的身份只不过是一个护卫,顿时气势又冒了出来。然而,当他听说了冥绝乃是皇帝赐给风无痕的一等侍卫时,这才真正傻了眼。自己随便在酒楼一闹腾就撞着个正三品的武官,实在是晦气到了极点。父亲熬了那么多年资格才只不过到了从二品,若是让他知道自己恣意胡为,回去就是连祖母也护不了他。自己平日酒量甚佳,今天怎么会喝了几盅便犯了迷糊,实在是倒霉透顶。

虽说是王府,但仆役们对左晋焕还是很客气,不仅将他引到了偏厅等候,而且还送上了香茗和一些时鲜水果,奈何这位大少爷心中忐忑,哪用得安心。正在自怨自艾之际,一阵脚步声传来,左晋焕手忙脚乱地放下手中之物,尴尬地站在那里,脸上已是没了傲色。他偷眼瞄去,只见进来的是一个衣着寻常的青年,若说是不凡,也只有眉宇间隐隐约约流露出的一丝贵气,似乎能看出是个养尊处优的主儿。

“想必这位就是左公子了?”来人倒也和气,微微一笑道,“冥绝适才对本王说了,只不过一件衣服索价一千两,公子未免有些贪心了。”

左晋焕一听来人自称本王,立时慌了手脚,脸也涨得通红。他只不过是霸道了些,肚里的才学也是有的,否则也不会贸然进京应试,毕竟那个举人的功名是他凭真才实学考的。他必恭必敬地行礼道:“学生参见七殿下!学生刚才是一时酒醉闹事,失了体统,此事原就与冥大人无关,皆是学生酒后无德的过错。还望殿下大人有大量,恕学生失仪之罪。”

风无痕略有些诧异地看着这个突然变了模样的年轻公子,冥绝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往常遇到这种情况,一般是动手了事,也从不管手脚轻重,想不到今日竟会把惹事的人带回府来。他是心存好奇,这才出来瞧个究竟,如今看来,冥绝倒是眼力不错,这个人一看便不是普通人家出来的。

“你既如此说,本王还怎么和你计较?”风无痕在主位坐定,这才悠然开口道,“你是读书人,酒能乱性,这种道理总不会不懂吧?冥绝乃是王府的侍卫,他的脾气本王最清楚不过,你若是为了这一点小事和他争论起来,万一有个不妥,岂不是自讨苦吃?到时本王约束属下不力,也免不了是一条罪名。”

这番话虽然说得和颜悦色,听在左晋焕耳中却是有如鞭策,他的家教也并非不严,只是祖母一向宽纵,父亲则是一味责打,哪会有人对他晓之以理?因此当下就是长长一揖,脸上已满是潮红之色。

“说了半天,本王还未知你名姓。见你刚才进退有礼的模样,断然不是小户人家出身。”风无痕突然省起了这件事,随即又自失地一笑,“若是不愿意告知,那便算了。”说着便欲举茶送客。

“学生左晋焕,家父乃江苏布政使左凡琛。”左晋焕又是一揖,脸色已是肃然。

第三章 劝服

风无痕眼中异芒一闪,瞬间又恢复了常态。左晋焕只不过是一个未经世事的公子哥,哪能体会得了这般大人物的心思,脸上的神情虽坦然,心中却犹自忐忑不安。他可不是普通纨绔子弟,因此绝不希望由于今天的胡闹而降低了眼前这位王爷对自己的评价,因此竭力显得从容自信。

“左公子,”风无痕刚刚开口,左晋焕便极为惶恐地站了起来,“七殿下如此称呼,岂不是折煞学生了?直呼贱名即可,否则回去家父必定会斥学生不懂礼数。”

“既然如此,晋焕,你也不必一口一个学生,听起来本王也觉得怪别扭的。”风无痕示意左晋焕不必如此拘束,心中却在考量着这次会面的价值。左凡琛可是贺氏一党中的重要人物,想不到其子却是个冲动的人,不过大体倒是不错,比起那些花花公子之流可是强太多了。“今日你既然跟到了王府,也算是有缘,之前的事情本王也不想追究,但冥绝那里还要你自己去打个招呼。毕竟之前是你有错在先,他若是执意告你讹诈,恐怕你也得惹上麻烦。”

左晋焕只觉羞愧得无地自容,他早已习惯了那种嚣张的处世态度,现在被上位者点穿,顿时也有些灰心丧气。以他的父亲在地方的威势,他何曾结交得到真心朋友,少有的几人也只不过是慕他家中荣华富贵,或是受长者所嘱而刻意接近他,久而久之,他也就绝了交友的念头,性子也越来越坏。

“今日殿下所言,我定会牢记。”左晋焕还是改不了那种恭敬的态度,不过随之就苦着张脸,“只不过冥大人那边我着实不敢去,万一他不肯见谅,……”后面那句话他哪敢说出来,总不成对这位王爷说他害怕冥绝动手吧。

风无痕也看出了左晋焕心底的顾虑,第一次会面,交浅言深总是不好,只能借此机会在他心中种下一点信服的种子,将来也可派上用场。左凡琛若是知道自己在通过其子打他的主意,如果真能认清形势,说不定也会有所举措才是。想到贺甫荣从原本的式微到现在的重新崛起,而且还时不时地巴结自己,风无痕面上便露出一种讥诮的笑意,不过是自己用过的法子而已,难道贺甫荣就想不出新招了吗?

口中应付着左晋焕的话,风无痕却在认真思量着如今的局势。三皇子风无言和四皇子风无候都已经回了京城,虽然他们出去没有多大功绩,但毕竟全身而退已是不易,因此父皇还是下旨宽慰了他俩一番。也苦了原本立储有望的风无言,一朝归来,朝中却已是风云突变,原本忠于他的大臣中有不少都顺着风向改换了旗帜,恐怕心中最不忿的便是他了。两年前,虽然六皇子风无清还还未召回,父皇又把老八和老九也一起派了出去,口中说是历练,其实心里怕的估计还是皇子们的结党,这可是比朝中朋党林立更为可怕的事情。

“晋焕,以你的脾气,此次进京恐怕已经招惹过不少人了吧?”陪着左晋焕前去和冥绝打了个招呼,风无痕又转过话题道,“京里不比江苏,名门望族多了去了,今日你随意一搅和,就触了刑部尚书何大人的忌讳,那魏老板可是他的小舅子,你这不是为左大人添乱么?”

左晋焕讪讪地不敢作声,他这次进京应试,原本就是祖母遣他出来散心,至于父亲则是一直反对的。依着左凡琛的意思,儿子心性暴躁,只有在自己进京述职时带去方才不至于闯祸,但拗不过母亲的要求,只能由着左晋焕。这位公子哥也是贪图新鲜,虽然住在京里的母舅家中,成天却总是闲逛在外,把那古板老人气了个半死。

“何大人乃是朝中重臣,他受得了这份闲气,但那些旁人可不这么想,你父亲又不是平头百姓,万一有人将矛头指向他,你就是闯下大祸了。”风无痕见左晋焕已有悔意,又趁热打铁道,“回去把那些狐朋狗友都清了,这种时候都劝不下你,交接他们又有何用?你是要在科场挣前途的人,莫要因为一点小事坏了自己名声。明日先去‘水玉生烟’赔个礼,然后再去何大人府上投个帖子说明一下,这样礼数也就周全了。”

左晋焕已是听得目弛神摇,在他看来,风无痕每一句话都是为他着想,设身处地,考虑得极为周到,如此平易近人的天潢贵胄,他还是第一次见识,神情中已是带了钦佩之色。“多谢殿下指教,若不是您提醒,到时父亲非打死我不可。平日他也甚少教导我,只是一味责打,我也就愈发妄为,如今想来真是汗颜。您放心,我回头必定照您说的做,只希望今后能结交似殿下这样的良师益友。”话才出口,他就发觉自己的言语过于冒昧,顿时又尴尬了起来。

“无妨,你既和本王年纪相近,就是有缘,为何不能为友?”风无痕见目的已经达到,笑容不禁又灿烂了起来。若是论私心,他自是愿意多多结交同龄人,无奈如今形势多变,一招不慎,就可能将以前所有的努力全都搭进去,他也只能在府中露出真性情,平日待人处世,无不透着一股机敏练达的意味。

送了感激涕零的左晋焕出了门,风无痕立时遣人去寻冥绝。今日的事情实在有些反常,那个冷到了极点的大侍卫会戏耍别人,这是从未有过的奇事。风无痕倒情愿冥绝是心血来潮,无奈以他对这人的了解,得出的结论却是此人从不作无用之事,要么是他知道左晋焕的家世,要么就是当时酒楼中还有别的变数。总而言之,他才不信冥绝是变了性子。

果然,他才问了一句,冥绝便一五一十地将他在水玉生烟时发生的事情都倒了出来,这样掰碎了分析,风无痕也马上察觉到了蹊跷。冥绝看到的是那小伙计的反常以及左焕章的酒中有问题,但细细想来,只怕是有人故意挑起矛盾,意图惹出是非来。“看来京城居心叵测的人是愈来愈多了。”风无痕冷笑道,随即又赞赏地看着冥绝,“想不到你如今也快成了玲珑心肝了,什么事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冥绝的回答却是故意避开风无痕的调笑,倒是让这位殿下为之气结。“发你俸禄的可是朝廷,与我有什么干系?这么多年了还是这幅样子,唉,我也不知是为什么就信你的。子煦可是在我面前抱过几次屈了,敢情你还是为了糊口才在这里混日子的?”

冥绝也习惯了风无痕总是打趣自己的事实,因此只是默不作声。风无痕心中暗叹,眼前男人的心结要解开实属不易,当年自己鸩杀碧珊,虽然是无可奈何的选择,但毕竟还是在冥绝心中又剜了一刀,得空还是要为他寻一门亲事才行。看着心腹形单影只,他的心里着实不好受。

风无痕正在琢磨着此事该托付给谁,就听得身后有人呼唤。转身一看,却见范庆丞满脸喜色,显然又有什么好消息。“庆丞,看你的模样,又有什么难得的喜讯么?”风无痕今日本就心情不错,此时更是笑吟吟的,只等范庆丞报喜。

“启禀殿下,刚才得了消息,绵英要升迁了!”范庆丞先是行了一礼,随后喜不自胜地报道。这几年,王府也陆续荐出了不少得用的人,不过一来起步晚了,二来也不敢做得太引人注意,因此大多是得了一届县令的小缺。范庆丞知道各人之中要属绵英最是能干,因此主子才设法将他调到了四川,希图他能打开局面。如今绵英升官已成定局,他怎能不替主子高兴?

“哦?舅舅那里未曾提起此事啊!”风无痕倒有几分诧异,绵英在吏部的考评年年都是卓异,这他是知道的,不过也没料到竟升转得如此之快,而且事先竟没有什么风声。“究竟是怎么回事?”

“听说那是皇上的旨意。”范庆丞小心翼翼地回禀道,“绵英好像是因为一道奏折投了皇上的眼缘,便命人调了吏部的存档,见他年年考评卓异,萧大人又说了几句好话,正好成都知府丁忧出缺,皇上便令吏部发了文书,委了绵英这个缺。”

绵英竟然因为一道奏折得了皇帝的欢心?风无痕心中疑惑,不过还是高兴得很,这可是天大的殊遇,就凭绵英本来一个做了不到半年的德阳知州,一日中竟然升了两级,传扬出去又是美谈。看来自己还真是运气,居然从越明钟那里挖到宝了,风无痕不由洒然一笑。尽管自己的势力仍然算不上什么,但是只有稳中求胜才是正道,否则徒惹人疑忌,父皇那一关更不好过。

如今最大的希望便是其他人也能用心些,风无痕心不在焉地走在回内院的路上,书房的小厮已经又换了一批,看起来基础是比之前的强了些,只是心性却浮躁多了,洗原黎也在暗地里和他提过多次。还不是看一众前辈都做了官,这才拼命巴结上书房里的差事。以后挑人还是得以心正为上,见惯了众人的丑态,风无痕不由下定了决心。

第四章 子息

进了内院,风无痕的心情不禁轻松了起来,脸上也浮现出淡淡的微笑。相比其他皇子姬妾成群,他的妃子并不算很多,但是,一下子就把礼制规定的一正三侧全占满了,这在皇族中还真是不多见,毕竟有时和外族联姻在所难免。不过风无痕心中却是暗自庆幸,若不是这次将自己的后院填得满满的,那些趋炎附势的人还真不好打发。有些人也太无耻了些,竟是不惜将自己的女眷当作礼物般转赠,甚至双手奉上自己的女儿,用龌龊两个字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

红如正在欢喜地逗弄着两个粉妆玉琢的孩子,为了安慰这位妻子,风无痕特许乳母每日将两个孩子带过来,因此她的心思几乎全放在了孩子身上。突然,贴身丫鬟栖霞疾步走进来报道:“红夫人,刚才几个粗使的婢女瞧见殿下朝这边来了。您是不是准备一下?”虽然得了红妃的封号,但红如自知家世,因此死活磨着风无痕下令,在府中仍旧称她为红夫人。果然,这一招示弱使得恰到好处,其他三女也是心高气傲的人,明里各不服气,却和红如皆是交好。她在宫里磨练的几年毕竟不是虚度,成日里左右逢源,因此倒是没受什么委屈。

红如听了栖霞所言,脸上先是一喜,随即却摇摇头道:“殿下难得有闲,一定会先去正房王妃那里散散心,说不定还会有体己话对兰妃说说,再者闽妃那里公务繁忙,他也得去慰劳慰劳,怎会得空到藏风小筑来?我都是有两个孩子的人了,又比她们年长,再打扮也不见得能讨好,只有照顾好两个孩子才是正经。”

栖霞不忿地撇撇嘴,兰寇嫁人后,红如身边的差事便由她领着一大半,相处久了,对这位主子的性情也算有了很大了解,深知红如是不得不退让。然而,尽管知道这些,她还是为红如打抱不平,要论先后,怎么也是主子入门在先,后来的海家两位小姐占了高枝也就算了,听说那位闽妃的母家不过是商贾出身,凭什么位分还在主子前面?“红夫人,您这样老是不争,到头来可是害了两位小主子呢!”栖霞实在忍不住,轻轻嘟哝了一句。

红如身躯微震,脸上却仍是那幅毫不动容的模样。如今风无痕大婚已经四年,但三女之中却只有海若兰得了一位小郡主,海若欣作为正妃却始终没有动静,越起烟也是一样。外间的各色人等已是等得不耐烦了,海府是不时送来上等的补品,越府也是一样,似乎就怕自家的女儿受了委屈。所幸风无痕勉强一碗水摊平,这家务事才算消停,只不过她这里就不免受些冷落了。

红如轻轻捏了捏儿子粉嫩的小脸,心中却涌起了一股酸楚的感觉。好歹也是长子,如今却是名不正言不顺的,若不是自己也有封号,两位海家小姐一进门,恐怕就再也没人理会了。府中的下人们虽然对自己还是一如既往的态度,但只是三女的陪嫁丫鬟仆妇,就占了内院女眷的七成,自己怎能出头去争?丈夫曾对自己隐约透露过珉亲王的奇怪态度,因此她早就绝了那点非分之想。若是儿子有出息,怎么都比争抢那个世子之位强得多。

“奴婢给殿下请安!”红如虽是没注意,但栖霞的眼睛却贼亮,一见正主儿进门,便急忙偏身行礼,脸上喜不自胜,显然是为自己的主子高兴。红如扭头一瞧,慌忙先安顿了两个孩子,匆匆迎了上去,心中却欢喜得很。

风无痕似乎有些懊恼,就是为了给这个娇俏可人的妻子一个惊喜,他才吩咐了门外的丫鬟仆妇不得声张,想不到一进门就遇见了不知趣的栖霞。“栖霞,下次本王偷偷进来,你不许随意嚷嚷,否则想吓唬一下两个小宝贝都不成。”他故意板着脸训道。这个栖霞在某些方面还是不如兰寇聪明,若是那妮子,早就蹑手蹑脚躲开了。

栖霞这才醒悟自己帮了倒忙,见两个乳母都没了踪影,不由尴尬得满脸通红,屈膝告罪一声便匆匆离去。倒是红如有些嗔怪地瞪了丈夫一眼,显然不满意他刚才的话语。刚想出口反驳,她便觉自己被丈夫紧紧搂在了怀里,娇躯一软,随即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沉醉于那种熟悉的气息。

“不把这个妮子遣走,难道还得让她杵在这里不成?若是晓事的早该躲开了,这段时日忙,我也顾不得来看你,也冷落了两个孩子。”风无痕轻声在妻子耳边诉说道,神色温柔而亲昵,“对不起,红如。”

红如勉强挣开丈夫的怀抱,不自然地理了理额上的乱发,瞅了瞅底下小眼睛乱瞪的两个孩子,这才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答道:“即便受冷落,我也认了,谁让我当初不听爹的话,执意要嫁你呢?”她不敢回头,只是将一个孩子抱起,“殿下这么久没来,可分得清这两个孩子么?可别像第一次那样闹笑话!”

听了前面那句话,风无痕顿时觉得有些歉疚,红如无欲无求地伴了他那么多年,如今名分上却始终受了委屈,确实是自己有亏。不过红如显然不想让他这个丈夫难做,话题转得也快,但那句话却让他哭笑不得。当初第一次见两个孩子时闹的笑话,如今竟是阖府皆知,弄得自己好长一段时间尴尬不已。

“你也太小看我了。”风无痕抱起地上的另一个孩子,“我若是总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认识,还算什么爹爹?这不是浩扬小宝贝吗?”为了逗趣,伺候两个孩子的乳母仆妇将他们打扮得一模一样,竟是难分男女,若不是仔细看,还真难以分辨。

红如愣了半晌,突然大笑起来。风无痕心中叫糟,知道自己又出了洋相,抱在手中的女儿已是叫出了声:“父王,我是霁月,您又弄错了!”小丫头也不管父亲神色如何难看,直接伸出了肉嘟嘟的小手,在风无痕脸上揉捏起来。

那边厢的浩扬也是嚷开了:“父王怎么老是这样,娘从来都不弄错的!”他抗议地舞动着小手,“霁月是姐姐,我是弟弟!”他一本正经地道。

风无痕和红如对视一眼,同时大笑起来。说起弄错儿女,风无痕已是多次犯错了,若不是一般没有外人在场,这等笑话恐怕还要再传扬几次。一对宝贝如此玲珑剔透,这位皇子领教了多回,现在都快不敢反驳了,谁要自己老是犯错呢。“好好好,都是父王的错,赶明儿送你们俩一身最漂亮的衣裳!”风无痕连忙哄道。

“我不要衣裳!”浩扬和霁月齐声叫道,却是有一种非同寻常的默契,霁月朝弟弟瞪了一眼,自己一脸认真地开口道,“父王,娘说我们要读书,将来才能帮你,你给我和弟弟请师傅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