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纾看到陪笑走来的穰氏,一丝难以掩饰的厌恶从眼眸中一闪而过。

穰氏生的细眉秀目,斯文的很,脸色很白,却不是有光彩的莹白,而是带着些死气的那种,没有生机。罗纾每每看到她便觉有一股阴郁之气,让人很不愉快。

穰氏在晋江侯府虽然美其名曰世子夫人,但是她在萧氏面前既不受重视,罗简也不敬爱于她,她自己又一直没有生下儿女,故此地位是很有些尴尬的。见了罗纾,她满脸陪笑的问好,笑容中带着讨好和谄媚之意,对林寒和林沁也十分亲热。

“她的脸好吓人。”林沁一见她便不喜欢,见过礼问过好,便拉着林寒坐到一边,继续专心致致的学起九九歌,一点也不爱看穰氏。

林寒知道林沁不喜欢穰氏,有意挪了挪身子挡住穰氏,好让妹妹不要看到她。

穰氏跟罗纾倒着苦水,“你哥哥也真是的,事全是他惹出来的,大门他不让开的,也是他不让我们出面接你的,现在闹出事来了,他躲了个无影无踪!妹妹,他回回都是做下事便没了人影,大家只问着我…”很委屈的样子。

罗纾斜睇穰氏,“这晋江侯府如今当家的是姨母还是我大哥?”

穰氏呆了呆,“自然是夫人了,夫人才是晋江侯府的当家主母。”

罗纾哼了一声,“敢情你还知道晋江侯府的当家主母是她啊。既然知道这个,你抱怨我大哥算是怎么回事,我大哥只是世子,侯夫人若不点头,他说的话有人肯听么?有人肯照做么?哼,有些人虚伪惯了,敢做不敢当,遇事只会推责任;有些人呢,却是笨得像头猪,别人说什么她便信什么,回回给人当枪使!”

穰氏羞忿低下头,手中的帕子被她绞得没了形儿。

罗纾像是完全没有看到穰氏的难堪,端起茶盏,闲适的饮茶。

穰氏绞了会儿帕子,用力挤出丝微笑,“妹妹,夫人不只命我收拾了琳琅轩,还命我把外院的好问阁也拾掇的很是清爽,你也知道晋江侯府的规矩,男子八岁之后便要到外院居住的,不好再跟在母亲、姐姐身边。男子汉人家总跟女眷厮混在一起,能有什么出息了?阿开和阿寒还是莫在跟着你了,住到好问阁去吧。”罗纾嗤之以鼻,“你也说了,那是晋江侯府的规矩,若是晋江侯府的人,自然是该遵守的。可我是晋江侯府的人么?我早就已经出阁了,如今我是晋江侯府的客人,你好意思拿这些规矩来约束我?”穰氏被她说的越发没意思。

“其实我是来请妹妹去参加接风宴的…”穰氏忍气吞声的解释。

罗纾丝毫不留情面的拒绝了,“接什么风,不知道我们远道而来很疲累,现在要歇息么?好没眼色!”

穰氏被抢白得面红耳赤。

她脸色白得有些异常,便是红起来也和常人不同,看起来有种很怪异的感觉。

林沁一边学着九九歌,一边还忍不住扭过头瞅了她几眼,瞅过之后,嫌弃的揪揪小鼻子。林寒拿着本书挡住她的目光,“阿沁,不爱看的便别看了,省得看过之后,难受的是你自己。”林沁虚心的请教,“二哥,为啥我明明知道看了会难受,还是会很想看呢?”林寒年纪也不大,哪能解释得清楚这样的事情?只板着脸告诉妹妹,“不许再看了。”

穰氏离开的时候讪讪的,很没意思,林开和林昙很快便回来了,脸色却好得很,容光焕发。

罗纾看了这一对孪生兄妹,便知道林枫大约是没什么事的,放心多了。

林沁和大哥大姐诉苦,“我想早点儿学会九九歌,早点儿让爹爹回来,可是,我都已经背糊涂了…”林开和林昙大为心疼,林昙想了想,道:“阿沁快背糊涂了,那咱们便先不背,听点别的。姐姐来给你讲讲晋江侯府的事好不好?”林沁乖巧的点头,“好呀好呀,姐姐讲什么我都爱听。”两只小手托起双腮,认认真真的准备听讲。

林昙不由的一笑,柔声道:“咱们的外祖父便是晋江侯爷了,他老人家姓罗,讳起…”

“外祖父也姓罗呀。”林沁甜甜笑,“和娘亲的姓一模一样呢。”

林寒觉得妹妹很幼稚,“阿沁,娘和外祖父的姓当然一样了,儿女都要跟着父亲姓的。譬如咱们家,父亲姓林,咱们兄妹四人便全都姓林。”

“我知道。”林沁挺直了小身板,表示她二哥所说的这一点她是知道的,很明白。

林昙微笑,“阿寒,阿沁,咱们的外祖父最开始娶了咱们的外祖母为妻,生下咱们的舅舅和娘亲之后,外祖母不幸去世…”

“外祖母好可怜。”林沁泪盈于睫。

“我觉得娘才是可怜。”林寒小声嘟囔,“从小就没娘,多可怜啊。”

“对,娘也可怜。”林沁眼泪花花的。

她这一哭可倒好,哥哥姐姐都心疼了,一起哄她。

好容易哄得她不掉金豆子了,林昙继续说道:“后来外祖父续娶了一位妻子,便是咱们外祖母的堂姐了。她替外祖父生下次女罗绬、次子罗箴,另外外祖父还有庶出的罗笠、罗笛和罗筇,共五个儿子。这五个儿子,除最小的儿子罗筇携妻儿在成都做官,其余的几个全住晋江侯府。四房人,共有四位少夫人,八位少爷,八位姑娘,真称得上锦绣满堂。”

林沁蛮高兴,“好多亲戚啊。”

林昙轻微的叹了口气,“但是,只有一位舅舅和咱们的娘亲同母,其余的便不是了。不同母,终归是离得远了些,不那么亲近。”

“就一个亲舅舅呀。”林沁眼珠转了转,“那还是对他好点吧。”

林昙不禁好笑。

连严肃的林寒脸颊上也笑意隐动。

林沁那些稀奇古怪的小念头,是常常令得她的哥哥姐姐们觉得很好笑的。

这天晚上,林沁一直到上床睡觉的时候还在惦记着要早日背会九九歌,好让父亲早日回来。罗纾和林昙一齐打发她睡觉的,听了俱是心酸不已。

林昙轻轻握住了母亲的手,“娘,父亲明天便会回来。”

罗纾含着眼泪拍拍她,“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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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气非常晴朗。

皇帝早朝之后,很有兴致的亲审林枫贪墨案。

他负责主审,怀远王、康王、岐王、康王、曹王等诸皇子,以及左相沈乾、吏部尚书杜鹏远、户部尚书赵万程等人均列席旁听。

林枫被带到殿上的时候,穿的还是五品官的官服。虽然五品官的官服只是不起眼的青色,可林枫人品出众,依旧显得风度翩翩。

“臣林枫,拜见陛下。”林枫在丹墀跪倒,肃容行了四拜礼。

仪态很从容。

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看到这样的林枫,眼中闪过丝兴味。

“林卿,你是以贪墨罪名被押解入京的,在朕面前不是应该自称‘罪臣’么?”皇帝的声音和往常一样很慢,很清晰,却有一股摄人的威严。

林枫不卑不亢,“陛下,臣现在只是有贪墨的嫌疑,并非已被定为贪墨罪。在没有定罪之前,臣便是清白的,身为皇帝陛下的臣子,身为大夏王朝的官员,不应妄自菲薄。”

“那么,你是清白的么?”皇帝不紧不慢的问道。

“臣,是清白的!”林枫声音坚定,铿锵有力。

“你还好意思说自己是清白的。”康王出列,大声指责,“林枫,本王已经查到你贪墨的证据,铁证如山!其一,在你任安定州知州之前,安定州每年向户部缴纳的赋税是六十万两白银到八十万两白银,可你任知州之后,却以遭受天灾为名要求减免税收,这两年安定州的税银已锐减至四十万两。不用说,其余的那几十万两白银,定是被你贪污了,没入自己的腰包;其二,安定州有廉吏名蒋贤,他知道你贪墨的事情,暗中向本王检举,并将你的罪行一一书写记录,交给本王。可惜蒋贤在将证据交给本王之后便被人暗杀,林枫,若不是你做贼心虚,又何需杀人灭品?其三,林枫你不过是名无父无母的孤儿,可你名下财产之丰,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你敢说这些不是你贪污所得?”自怀中取出一份单册,“陛下,这是林枫名下的部分产业,您看一看,便知道林枫是何等的丧心病狂、贪得无厌了!”

庞得信下来接过单册,走上台阶,毕恭毕敬的呈给皇帝。

林枫面色未变。

皇帝大概看了看,不动声色的将单册放到了一边,“林卿,这是康王的指控,朕许你自辩。”

怀远王、康王、岐王、康王、曹王以及沈乾、杜鹏远、赵万程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林枫身上。

康王的指控,其实第一条只能算是有疑问,因为之前安定州能收六十万到八十万两白银的赋税,不等于现在、以后都能收到这个数目,若遇天灾人祸,赋税会收不到预定数字,也是常有的事。赋税收得远比前任为少,这可以做为林枫不够能干的证据,但若是做为贪墨的证据,只能说证据不足。第二条就很玄乎了,安定州有个小吏告发林枫了,亲自写检举信了,也按手印儿了,可是这人现在已经被暗杀------除非刑部把这个人被暗杀的前后经过查个清楚明白,证实确是林枫派人杀的,否则,这一条也难以将林枫入罪。

最厉害的其实倒是第三条,说白了就是林枫你一介孤儿,凭什么能有这么多的产业。

用现代汉语来表述,就是:林枫,你巨额财产来源不明。

如果林枫交待不清楚这些钱财是从哪里来的,那么,他的贪墨罪名也就可以定下了。

第三条最为要命,在场众人均做此想。

林枫道:“臣便一条一条来答复康王殿下的指控。第一,安定州这两年确是遇到了百年不遇的天灾,先是安定城周围几个县城大半年没有下雨,接着定山附近又有地动,毁坏房屋无数,单是安置灾民、平稳局势便已是不易,臣以为,在既有旱灾又有地动的情形下能保住安定州没有大量百姓伤亡,局势依旧稳定,臣做为地方官已是尽到了职责。至于赋税减少,那是天灾,没有办法的事,臣问心无愧。第二,蒋贤被暗杀一事已不单单是一桩贪墨案,而是人命关天,臣以为该请刑部详加调查,将凶手绳之以法。第三,臣确有巨额家产,这家产的来源么…”

林枫停了下来,

康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第041章

康王也知道前两条是很难将林枫入罪的,关键在于第三条。

最初康王要将林枫列到贪污官员名单当中,纯粹是赌气------高元燿你敢抓我的人,那我也抓你的人,就算最后证明林枫是清白的,我也要恶心恶心你们------后来冯国胜烧毁了方德山等人贪污的证据,康王就更加有恃无恐了。但是,最让康王欣喜的还是查到了林枫原来许多私人财产,数量惊人。

林枫是父母早亡的孤儿,这个大家都是知道的。他娶了晋江侯的长女罗纾,罗纾妆奁丰厚,这个大家也是知道的。可是林枫的私产数目实在太大,康王和冯国胜商量再三,都觉得晋江侯不可能给罗纾这么多嫁妆,但为了稳妥起见,还是要看一下罗纾的嫁妆单子,再做道理。

康王和沈家过从甚密,沈家大少夫人是罗绬,他想要一份罗纾的嫁妆单子并不难。这份嫁妆单子康王真要了,罗绬真给了,把罗纾的嫁妆单子和林枫的私产清单一对比,康王真是喜上眉梢:第一,这两份产业完全不一样,罗纾的嫁妆多是常见的庄子、铺子,林枫的家产却是糖厂、丝绸厂、粮行等;第二,罗纾名下是一份丰厚的嫁妆,林枫名下却是一份巨大的家产,根本不能同日而语。也就是说,罗纾已经非常阔气了,可林枫比罗纾还要有钱的多。

没人能体会到康王看到林枫家产时候的那份狂喜。林枫他一个孤儿,哪来的这份家产?这份家产的来源他只要交待不清楚,贪墨的罪名便逃不掉,康王深知这一点,也对这一点抱着殷切的希望。

如果说金殿审案是一场豪赌,那么,康王的赌注便在于这里了:林枫的巨额家产来源不明。现在林枫就要答复这一条了,康王哪能不紧张?他全身上下都绷紧了,凝神静听,不敢漏过林枫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这件事,说来话长。”林枫思虑片刻,缓缓道:“若要解释清楚这份家产,还要追本溯源,从一个孤儿的身世说起。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要从三十年前说起…”

六皇子曹王才十五岁,体貌风流,耐性不佳,这时不禁哧笑了一声,“陛下亲审,诸皇子、丞相等人旁听,你竟要讲起故事来了,真够从容的。林枫,你还是废话少说,赶紧讲正题吧,休要耽误功夫!”

殿中有片刻沉寂。

皇帝在位已有十六年,如果说他刚刚登基的那些年还是比较随和的话,近年来却已经不是了。他在朝堂上喜怒不形于色,却甚有君威,鲜少有臣子敢于殿前失仪。像曹王这样敢在他面前轻佻的开口,是非常罕见的。

如果这出言轻佻的人是位臣子,可以预见他一定会倒霉,受到严厉的训斥和贬逐,可这却是位皇子,陛下的亲生儿子…曹王会有什么样的待遇,众人便不得而知了。

怀远王一直在军中,康王等诸皇子参与政事进入朝堂不过是近一两年的事,皇帝对他的儿子是什么样的态度,目前还不明显。

宝座上的皇帝神态威严,道:“庞得信,把这份单册给曹王看看。”庞得信躬身,“奴婢遵旨。”忙捧起单册,迈着轻巧又迅速的步子,将单册恭敬的呈给曹王。曹王有些摸不着头脑,拿在手中看了看,倒吸一口凉气。

“这样的一份家产,用三十年的时间去积累,长么?要解释清楚这样一份家产,从三十年前说起,有何不可?”皇帝不紧不慢的问道。

他问的虽然温和,曹王却很紧张,将单册交还给庞得信,出列拜倒,“臣失言,臣惶恐。”承认自己错了。

皇帝皱眉,“曹王,你的老师是谁?”

曹王心里更紧张了,战战兢兢的回道:“回陛下,是翰林院的孙侍读。”

皇帝默然片刻,“传朕口谕,孙得林教授皇子不力,降两级听用,罚俸一年。”

庞得信恭敬的答应,“是,奴婢这便去传。”

曹王羞愧得满脸通红。

他自己出言不谨慎的结果,就是他的老师被降级、罚俸,这对于十五岁的他来说,已经是非常严厉的惩罚。

曹王灰头灰脸的退回到班列中,规规矩矩的低着头,不敢再随意的、轻佻的开口了。

皇帝命令林枫继续说下去。

林枫顿首,面色端庄,“三十年前,在常州有一个六岁的男孩儿遇到时疫,不幸父母双亡。他的父亲是姓林,在族中排行第十五,名讳上怀下瑾,是京城江阴侯府旁系旁支,已经出了五服,久不来往了;他的母亲却是江南一位冯姓粮商的独养女儿,这位粮商和原配妻子白手起家挣下了大笔家业,日子过得花团锦簇一般,可惜膝下只有一女,并没有儿子,粮商的族人见他无子,又家产丰厚,纷纷打起他的主意,要把儿子过继给他,他执意不肯,把独养女儿许配给了林十五爷,大半家产做了陪嫁。族人虽然不忿,但他们是平民,林十五爷却是官身,林家又是大族,并没人敢出面争论。林十五爷夫妇成婚后恩爱逾常,育有一子,真是一对神仙眷属,可惜一场瘟疫过后,双双去了,只留下一个六岁的小儿,和一份令人垂涎的产业。一个年方六岁、没有自保能力的小小孩童守着坐宝山,会有多少人眼红觊觎,可想而知。从此以后,这个六岁小儿便危险了。”

殿上的众人都听得入了神。

康王却是暗暗叫苦。难不成他这份家产竟是祖传的?竟是他母亲从娘家带过来的?若果真如此,岂不是白费了心机,空欢喜一场么。

林枫语气有些苦涩,“林家他本没有什么近支族人,这时却跑来许多不认识的人自称叔伯,要带走他,要抚养他,冯家也不甘落后,至少有七八人自称是他的舅舅,娘亲舅大,小孩子还是应该归舅舅。这个也来拉,那个也来扯,那六岁小儿的手臂险些被拉的脱了臼。当此之时,那六岁孩童没了父母双亲,又遭到这般哄抢,真是茫然失措,害怕极了。”

他风度出众,容色端庄,只到此时才流露出凄怆之意,令人心生同情。

皇帝温和问道:“那么,最后是叔伯赢了,还是舅舅赢了?”

这么小的孩子,这么大的产业,他想一个人带着仆人过日子是不可能的,最终总有一方会占得上风,赢得抚养这小孩子的权利------抚养这孩子,当然也要替他照管产业,这么多的产业莫说侵吞强占了,便是只替他管管,也会获利良多。

林枫苦笑,“叔伯也不肯让步,舅舅也要争抢,林家人和冯家人吵吵闹闹了足足有大半个月,令得死者都不能按时下葬。最后,经过一轮又一轮的争抢、协商,林家和冯家公议,那六岁小儿被江阴侯爷林怀信收养,他名下所有的家产一一登记在册,族中耆老都在上面签了字、画了押,之后才交给了江阴侯,讲明这小儿若到长成十八岁、娶妻生子,江阴侯府便要将产业奉还。”

大家都想占便宜的结果,就是到最后谁也占不成。

把孩子交给江阴侯抚养,一则江阴侯林怀信是位侯爷,自有俸禄和家业,二则林家和冯家多少双眼睛盯着呢,林怀信就是想从中做些手脚,也颇为不易。

听到这里,任是谁也能想得到这父母双亡的六岁小儿便是林枫,想到林枫的巨额家产是母亲冯氏的嫁妆,自然也就不存在什么贪污枉法才积下了可观家产的无稽之谈了。

康王预感到自己的一番心血要付诸流水了,脸上青筋直跳,暴怒不已。

户部尚书赵万程五十多岁、中等身材,面相仁善,他出列奏道:“陛下,想必林知州接下来定会说他在江阴侯府安安稳稳长到了十八岁,娶妻生子,江阴侯府交家产发还,他便坐拥了一份平常人想都不敢想的产业。这个故事确实很动听,可是陛下,口说无凭啊。”

康王精神一振,也出列朗声道:“林知州文采过人,编的故事真是很能打动人心,臣听过之后,都对林知州的身世生出同情之心。可是,若因此便判定林知州家产是合法的,并没贪污,臣不服。”

林枫微晒,“林枫做官多年,审过不知多少起案子,难道不知一桩案件最重要的是证据么?赵大人,康王殿下,请稍安勿燥,林枫并非口说无凭,是有物证的。”

什么物证?众人的注意力都被林枫这句话吸引过去了。

林枫从容道:“若陛下恩准,请命内官取出孝宗皇帝在位最后一年,也就是兴光十年七月初九的起居注,上面自有详细记录。”

啊?啊?啊?康王等诸皇子,沈相,两位尚书,脸上都现出痴傻的神色。

你是挺有钱的,不过,你一份产业而已,孝宗皇帝的起居注上竟然也有记录?

如果不是有曹王那倒霉蛋的例子在前面,恐怕已经有人要出言讽刺了。

康王冷笑出声,“孝宗皇帝起居注上居然记录过你的家产,林枫,你好大的面子啊。”一直沉默不语的怀远王忽然发了声,“起居注记录帝王言行,礼仪大事、圣旨、各部奏折题本、地方大官奏折等均会加以记载,林知州是孝宗皇帝钦点的状元郎,当年入值翰林院,任孝宗皇帝近侍,宠遇甚隆,起居注中有他的记载,又有什么稀奇的?康王你未免少见多怪。”康王听他说的头头是道,且是一幅长兄教训小弟的口吻,气得白了脸。

他最恨怀远王摆大哥的派头。

他虽然不是皇后嫡子,却也是副皇后冯贵妃所出,和嫡子相差无几。如果不是前面有怀远王这个皇长子挡道,储君之位早就该是他的了。

他痛恨长子,痛恨要摆长子架势的人。

“听大哥这口气,仿佛这起居注你曾经见过似的。”康王面带挑衅。

怀远王说话很气人,“没见过不等于没有。你老实等着,若是找到了,若是记载的和林知州所说的一模一样,你开开眼界,知道自己从前是什么样的井底之蛙,也便是了。”

“若是找不到这一年的起居注呢?或是找到了,但起居注上没有记载这件事呢?”康王怒而追问。

怀远王淡淡看了他一眼,说道:“若是找不到,或是找到了但起居注上没有记载这件事,本王输给你城东一处宅子,并在宅前大书特书今日之事,让你美名远扬。”

也就是说,他会公开认输。

康王亢奋起来。

他要的就是怀远王公开认输,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现眼。

历代帝王的起居注册数众多,查找起来颇为不易,如果说皇帝现在要一本某年某月某日的起居注,内侍能在第二天送来就已经很不错了------浩如烟海,哪是那么容易便找到的?更何况起居注若由不同的官员来记录,风格便有所不同,有的是按日期记载,有的却是按事件记载,那便更不好查到了。

“有一晚的时间已是足够,什么手脚都能做了!我母妃把持后宫,这点小事对她来说算什么!”康王信心满满。

他信心既足,便慨然道:“大哥若输了,自然这般办理。我若输了也是一样的,输给大哥一处宅子,宅前大书特书,以明今日的功过是非!”

他俩居然当着皇帝和沈相、两位尚书的面打起赌来了。

皇帝怒道:“怀远王,康王,竟敢拿朝廷政事当做赌注么?”

怀远王和康王都跪下认错,“过于儿戏,臣知错。”

皇帝余怒未息,硬绑绑的道:“两个孽子竟敢拿朝廷政事当赌注,此风不可长。朕再给你们加一项,赢了的人每天到朕寝宫亲自服侍朕洗漱更衣,输了的人每天到奉先殿罚跪思过两个时辰,为期一个月,半天也不许减少!”

“遵旨。”怀远王和康王唯唯。

站起来退回到班列当中,康王迅速的、仇恨的暼了怀远王一眼。

这下子不只是输赢的问题了,也不只是颜面的问题了。赢了的人亲去服侍皇帝洗漱更衣,这看着像受罚,其实是美差,有机会多接近皇帝;输了的人就纯属倒霉,每天到奉先殿罚跪思过算是怎么一回事?身体又受罪,又没有任何好处。

一定要赢,一定要赢,康王不停的告诉自己。

他打算散了朝立即设法和冯贵妃见面,求冯贵妃无论如何也要帮自己这一回。这一回,他是只许赢,不许输!

皇帝下旨,命内侍去取起居注。

吏部尚书杜鹏远委婉说道:“陛下,起居注查找不易,真要找出林知州所说的这本,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了。臣以为,还是请林知州再拿出别的证据来好些。”

“林卿,你说呢。”皇帝问林枫。

林枫道:“方才赵尚书的话语,令臣无限感慨。臣并非在江阴侯府安安稳稳长到了十八岁,那些年遇到的种种艰辛,实在一言难尽。臣在江阴侯府度过的前几年还算风平浪静,之后江阴侯府日渐败落,入不敷出,便把主意打到了臣的家产上,偷偷挪用不少。彼时林家族人大多在常州,江阴侯却在京城,冯家族人更是远在江南,对江阴侯这些行为俱是懵懂无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便有人悄悄向我吹风告密。我当时不过十一二岁,尚不能自保,便是知道了又能如何?只好装出幅呆傻模样罢了,一边刻苦读书,一边暗暗攒钱,攒了五六年,终于攒够了,便花钱捐了个监生,到了会试的时候,瞒着江阴侯下了场,就在那年,先是侥幸出贡,后被孝宗皇帝钦点为第一甲第一人。成为孝宗皇帝近侍之后,才敢向江阴侯府索回先父母留下的家产。”

林枫说的平静,众人听的却很是心惊。

小小年纪便这般能忍耐,这般沉得住气,人才啊,林枫绝对是个人才!

“林枫小时候便有这样的耐力,现在岂不是更加变本加厉么?”康王心中生出寒意。

林枫一直是温润的,令人如沐春风,康王之前并没把这个五品小官放在眼里,现在却蓦然自省:我是不是轻敌了?

林枫接着说道:“臣入值翰林院之后孝宗皇帝时常召臣入侍,某天孝宗皇帝问起臣的家务事,臣俯伏于地,诉说委屈,孝宗皇帝仁慈,当即便宣入江阴侯,命其还我家产。臣先是谢恩,继而忧心,说若臣的家产被公诸于世,该不会被视为贪官吧?孝宗皇帝便笑了,特地宣召侍读许承宗,命将此事记载于兴光十年七月初九的起居注。”

“林公深谋远虑。”赵万程闷闷的夸赞道。

----你兴光十年时便料到今天的事了对不对?你简直了不起啊。

诸皇子、沈相、两位尚书皆对林枫刮目相看。

康王这时也后悔低估了林枫这个五品小官,不过,他还是很有自信的,认为自己能在查找起居注这件事上给林枫使使绊子。

内侍笑容可掬的回来了,“陛下,兴光十年七月初九的起居注查找到了。”毕恭毕敬的将一本厚厚的黄色封面书册呈上。

皇帝拿过来,见有一页是折着的,便顺手翻到了这一页。

“确是许承宗亲笔。”皇帝笑道。

许承宗当年只是小侍读,现在已是闻名于世的书法大家了,皇帝酷爱书法,许承宗的字,当然认得。

“江阴侯返回林枫家产这件事,许承宗记录的很详细。”皇帝看完,合上书册。

康王魂飞魄散。

这起居注竟然是一去便找着了么?这…这不合常理,太不合常理了!

“陛下,臣恐其中有诈!”康王愤而出列,大声抗议,“起居注浩如烟海,怎会这般轻易便找到了?”

“康王殿下,是这样的。”被派去拿起居注的内侍眉清目秀,很爱笑,对康王陪着笑脸,“奴婢过去之后,经阁之中看守的小内侍正打瞌睡,奴婢拍了他一下,他如梦方醒,‘你是来找起居注的吧?方才好似有一男一女来给我托梦,说他们早早的去了,留了个无依无靠的孩儿,很是不放心,担心孩儿被人冤枉了,特地来替他们的孩儿查找起居注’,他往里走了走,只见书架上第一本放的就是这个,拿起来一看,日期是对的,便给了奴婢。”

内侍大概是真的相信林枫的父母向小内侍托梦了,说的活灵活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