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佑生的脸辣辣的烧了起来。

响锣不用重鼓敲。

林大娘与江氏合谋之事,本来便没避着他,对他来说,阿嫂是外人,阿兄家孩子就是自家孩子,接到家里来养本来也没什么,更何况家里能添一大宗出息,所以从头到尾他没反对就是了。

就这会儿功夫,街上已经传遍了,林大娘为了大儿的家产,要逼着儿媳妇改嫁,险些逼死了何氏及四个年幼的孩子,传的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17 好戏

何氏带着四个孩子回家,天色已经不早了。

林碧云下厨去烧水,又使了楠哥儿去铺子里叫迎儿,早点将铺子关了回来煮饭。经过这么一场折腾,她也有点脱力,又惊又吓,腿早软了。两个妹妹都受了伤,尤为狼狈,三姐儿的嘴角都破了,是指望不上她们帮忙了,阿娘更是,病中一场大闹,这会儿只有搂着妹妹们心疼垂泪的份儿。

她是大姐,这会儿就只能指望她了。

楠哥儿去的快,迎儿也回来的快。铺子门早早关了,到厨下帮忙。她在铺子里还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情,只觉得楠哥儿今日弄的挺脏,身上衣服又是土又是泥,小脸也弄脏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儿,到了厨下一瞧,林碧云亦然,不由奇怪。

“这是怎么了?大娘子怎的跟楠哥儿一般脏?”

迎儿在林家许多年,家中兄弟姐妹早把她当一家人了,见她问起,林碧云也没隐瞒,将前情一一道来,迎儿听了,顿时着急:“三娘子脸上的伤不会留疤吧?”

林碧云也很发愁:“这个…我也说不好。三妹妹皮肤本来就白,要是嘴角留了疤,可如何是好?”

两人烧了热水,提到了正房里去,一家人都洗过了脸,换过了衣服。迎儿自去做晚饭,吃过了晚饭,娘五个坐了下来,这才商议以后。

“今日这一闹,正好逼的阿嬷与婶娘以后不敢轻易再打什么歪主意,阿娘以后也不必怕她了!她若再来闹,大家就站在家门口大闹一场,反正家丑不怕外扬,她既要得银子家产,还想要面子,咱们偏偏不给她留这个面子…”

林碧落嘴角虽破了,提起此事却兴高彩烈,大有一局定乾坤的气势。

今日豁出一切大闹了一场,这在以往,何氏简直不敢想象,可是在四个孩子打前锋的情势下,她竟然以死相逼,将婆婆给弄了个灰头土脸,而且奇异的是,何氏心中竟然没有了以往的怯意。

她以指在林碧落额头戳了一下:“你个鬼丫头,胆子越来越大了,这次都是你的主意吧?”从她朝着王媒婆泼茶水,又跟着冲出去之后就能猜到。说完了又爱怜的摸了下她小脸上被打肿的地方:“你阿嬷下手也太狠了!这么小的孩子,她也舍得?!”心中不是没有恨意的:“我嫁进林家十几年,生了四个孩子,就算是楠哥儿这长孙,她也不肯多疼一分,不过面儿情,更何况你们姐妹。”又摸摸一旁的林碧月:“阿娘花儿一般的闺女,都被打成了猪头…以后这种苦肉计,可千万别再使了,阿娘心疼!”

林碧落朝着林碧月做了个鬼脸:“猪头二姐姐——”

林碧月:“猪头三妹妹——”

她当初就在林碧落身边,恍惚瞧见小丫头的手似乎是在阿嬷大腿内侧摸了下,这会便忍不住问:“你真对阿嬷动手了?”打死她也觉得,小妹妹没这么大胆子,定然是阿嬷诬赖的。

哪曾料到小丫头得意一笑,一点也没否认:“是啊,阿嬷当时打我的时候,我是在她大腿内侧狠狠掐了几把来着,应该也青了吧…不这样,她哪里能更狠的打我们给围观的街坊看?”又哪里能那么容易激起众人义愤?

林碧月:“…”

林家众人:“…”

何氏扯着她的耳朵,真是又气又心疼:“你这丫头,挨打的时候不躲着,怎么反倒还要去激怒她?也不怕别人说你不敬长辈?以后要是传出这样的话,你可怎么办?”她一想到当时情形,便觉心中生寒。

本朝重孝,一个孝字大过天,老的打小的,假如太过份了,人家或许会指责,但是小的对老的动手,那就是千不该万不该的。若教别人知道林碧落对自家阿嬷动手,她以后的名声就全毁了。

试想谁家敢娶个不孝的儿媳呢?

连自家长辈都不孝敬,难道还指望着孝敬翁姑?

三姐儿年纪小不懂事,她做阿娘的却不能不为闺女的未来考虑。

林碧落说起来年纪小,转过年就九岁了,有些人家八九岁都有订亲的了。晚一点的,十二三岁已经在相看人家了,再教些规矩准备些嫁妆,十五岁及笄便可出嫁了。

林碧云算是晚了,出了孝,便要赶紧订了人家嫁出去,不然就要被耽搁了。但下面两个,到时候恐也要赶紧订下人家来,这都是儿女人生大事,耽搁不得。

何氏想到三年之后,便觉有许多操不完的心,人也跟着精神了许多。

小丫头不知厉害,此刻尚抱着她的胳膊撒娇:“阿娘,我哪里那么笨呢?激怒阿嬷的时候还会被旁人抓住了把柄…”

何氏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权当惩罚,严肃训诫:“以后,不管出了什么事情,都要跟家里人商议,且不可再莽莽撞撞的,懂了没?”

林碧落连连点头,一副乖巧的小模样。

过得一会,迎儿从钱大夫那里买了消肿的药膏回来,林碧月与林碧落皆在脸上抹了,这才回房去休息。

第二日,林大娘病了的消息便传了过来。

林碧云很是迟疑:“阿嬷病了,我们…要不要去探病?”

经历过这么多事情以后,何氏竟然很干脆的拒绝了:“反正也没人来告诉我们,我们就装不知道吧,谁也不许去!”假如林保生活着,碍于他的情面,不管林大娘做了多过份的事情,大家都必须去林大娘床前尽孝的人,但现在这个家里,与林大娘最亲近的人已经去了,其余的都隔了一层。

孙子辈的,除了那点单薄的血脉关系,还要全靠感情来唯系。

林大娘平日就对这几个孩子不好,横挑鼻子竖挑眼,只因为她们是何氏所生,这会儿病倒了,何氏不同意去,孩子们竟然也无异议。

倒是周大娘得了消息,专门来瞧林家姐妹两个,又带了一瓶药膏来,道那是她主家以前赏下来的,这么多年一直未舍得用过,除疤最好了,她一个老婆子也用不上这些,正好给林碧落来用。

林碧落笑嘻嘻接过了药,谢过了周大娘,回房去涂。

周大娘在外面听得街上传言,说的有鼻子有眼,但详细的也并不甚清楚,看孩子们都出去了,便问何氏。何氏也不瞒着她,将二房及婆婆怎样想着谋夺她家家产,病中辱骂,林碧落气愤之下与林大娘拼命,婆婆一计不成又生一计,遣了媒婆来想逼她改嫁,就被林碧落一场大闹,在林家祖宅唱了一场大戏,闹的人尽皆知。

“这孩子…以前一直没瞧出来,胆大性烈,也不知道随了谁…”何氏对此颇为忧心。

周大娘听完了,唯有叹息:“三姐儿这性子,真是随了郡主,郡主也是个烈性女子…”只平日看不出来,每遇大事便显了出来。

林碧落面上受了伤,铺子便暂时关了起来,隔日邬柏便来送药,倒是他家做捕头的,伤药总比别处的见效快些,被林碧落当面笑了一回:“邬二哥当我跟二姐姐是跟人打架去了还是抓贼去了?”

邬柏急的头上都要冒汗了,这会才想起来前来送药似乎…有点唐突,脸都有些红了,还要做磊落状,“我听得街上人都说,你们姐弟挨了打,还不轻,要说伤药,自然还是我们家常备的好。”瞧着林碧落那张小脸,隔了一两日,倒比才打的时候更青紫骇人了,嘴上也破着,一张小脸简直惨不忍睹,惹的邬柏暗底里骂了好几声:狠毒的婆子!

林楠在学堂本就与邬柏交情不错,忙谢他:“为这事,还要累你跑一趟。”

邬柏连连摆手:“你真是越来越婆妈了,这点小事还要谢?!”又想起一事:“倒是你们那位堂弟,这两日也没到学堂来上课。”

晚点孙玉娇过来,带来的消息更为确切。

看到林碧落脸上的伤,她的第一反应便是捋袖子,“这个狠毒的婆子,都这把年纪了还没有慈悲心肠,很该挨顿揍才对!”又埋怨林碧落:“你这个性子可得改改,以后可别那么文静了,该出手的时候就出手,不然吃亏的可是你自己。”

林碧云听的瞠目结舌,很想告诉孙玉妖:妹子我家三妹妹就这性子我阿娘还愁的不行,要是再改改,我阿娘该愁的睡不着觉了…

连还未离开的邬柏也暗暗多瞧了林碧落几眼,没错她坐在那里瞧着是挺文静,可是那天他跟陆盛来的时候瞧见的那个要跟林大娘拼命的林碧落,似乎…也不是那么太文静…

林碧落将她的袖子又拉下来,又替她顺了顺毛:“你再这么随便炸起来,孙伯伯孙伯母该发愁了。乖,别担心了我好着呢,虽然吃了点小亏,不过以后阿嬷想来也不敢再闹了。”

孙玉娇一想,也是这么回事,便又笑道:“有件事你们还不知道吧?你们那位二婶,听说是被婆婆打了一顿,带着孩子回娘家了。我家的丫环去买肉,在肉铺子里见到了林勇,又听得他舅舅在那里发狠,说要剁了你家阿嬷与你二叔呢。”她还幸灾乐祸:“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18 杀鸡

孙玉娇虽然人小,但心眼子不少,她的话一点也不错,没过两日,江家兄弟四个便打上门去了。

妹妹给人欺负了,虽然不能把婆婆打回去,但却可以理论一番,顺便——在妹婿身上找补回来。

江大郎是个寡言的,但江二郎口才却不错,家里肉铺的生意,多是江二郎在做收银,其余三兄弟剁骨头砍肉。相对于其他的兄弟,江二郎是长的稍微斯文秀气了一些,但那也仅限于比兄弟们瘦个十来斤,矮个半个脑袋这种,跟普通人比起来,比如妹婿林佑生,江二郎的身材还是很具有威慑力的。 

江家兄弟带着妹妹上了门,勇哥儿却被留在了外祖家,毕竟这种大人之间闹起来的画面少儿不宜,江家人虽然长的比较粗壮,但考虑的还是很细致的。

就在勇哥儿被他外公用酱肘子哄着扒米饭的时候,他家四位阿舅换下平日身上油渍斑斑的围裙,带着妹妹回婆家讨公道了。

林大娘当日气疯了,失去了理智,下手便有些失了分寸,江氏身上好些伤痕,肿的比皮肤上加个手掌还要高,她阿娘抱着小闺女哭了半日,才召集齐了儿子们商讨此事,不能白白被婆家欺负了去。

林佑生家不比林保生家,还养着个丫头迎儿。事实上迎儿也不是林保生家买的,而是当初林碧落阿娘为自家出初生的小闺女从庄子里挑好的,后来报了个病亡,迎儿便随着小主子辗转到了林家。像他们这种家境的,家务都习惯了家中妇人来做。

因此,林佑生家中,家务全是江氏与林大娘在做。林大娘这一病,江氏又带着儿子回了娘家,侍候老娘,爬锅爬灶便全成了林佑生的事儿,他最近真是过的苦不堪言。可他又不敢上门去接老婆儿子——想想他那四个舅兄,腿肚子都有点发软。

事实上,成亲这么多年,林佑生被江氏骑在头上,并非是江氏有多悍勇,能一把掌把男人拍晕过去,或者一脚踢下床去,最大的威慑力还是来自于舅兄——尽管江氏的身材也沿袭了几位阿兄的身材,说的不好听点叫膀大腰圆,说的好听点叫珠圆玉润,卖肉家的小娘子,从小大肘子猪头肉吃着,蹄膀啃着,似乎长成这种身材也不奇怪。

林大娘当初相中这个媳妇儿,一则想着家中此后吃肉便不必再花钱了,再则,长成这样的身材,必是个能生养的。

林佑生少年春心萌动的时候,喜欢的是何氏这种温柔型的,只是亲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了小定之后,他悄悄去江家肉铺蹲点守过,想提前见一见自家未来的媳妇儿,见到个从里面走出来的粗壮的小娘子,模样与光着膀子砍肉的那汉子有几分相似,便有一种美梦破碎的感觉。

后来娶了回来,拜堂的时候,瞧着身型,再瞧瞧一旁赶着招呼亲戚们的温柔苗条的何氏,顿觉爹娘偏心的厉害。

——偏心这种感觉,真是因人而异。

林大娘自觉待小儿子如珠如宝,但奈何当事人却觉得婚姻大事之上,当娘的偏心太多,大哥娶的就是清秀温柔的媳妇儿,轮到自己就是个五大三粗的糙娘子,成亲之后又在无数次与媳妇儿的斗争中连连落败,那种偏心的感觉就更是深刻了,哪怕林大娘将家中祖产祖宅都捧到小儿子手中,林佑生也觉得这只是老娘在弥补他,而不是偏心他。

不过林佑生性子骄横又懦弱,自小被林大娘捧着长大,一方面在林大娘面前,多过份的话都说得出口,一方面在媳妇面前却乖巧如鼠——夫妻多年的战争中他的气焰一再被挫败,如今算是低到了尘埃里,眼睁睁看着媳妇带着儿子回娘家都拦不了。

因此四名舅兄带着江氏上门的时候,他正弄的一脸的煤灰,捅开了灶,给林大娘熬药呢。前两日他实在没办法,前去大哥家想请大嫂过来照顾阿娘,才上门便听得楠哥儿道,他阿娘那日从祖宅回去便又以病倒了,起不了身。二姐儿跟三姐儿也受了惊吓,又被林大娘打伤了,这几日都在静卧养病,家中里里外外就靠大姐儿跟迎儿在操劳,连铺子都关了。

这是林家娘几个商量出来的对策,在听到祖宅内部出现矛盾,即将出现内讧的情况下,大家都装病吧。

反正钱大夫最近常上门给何氏诊脉,何氏的药又没断过,再给二姐儿三姐儿抓几剂压惊的方子来喝,也不奇怪。

林佑生求助无门,乍见站在自己面前的四位舅兄,看这身打扮,倒像来走亲戚的,但瞧神情却像讨债来的。身后跟着江氏,藏在四位阿兄身后,只露出半个脑袋,静静瞧着他。

林佑生伸长了脖子,想从江氏身后瞧见勇哥儿的身影,当着孩子的面儿,想来舅兄们不会对他怎么样的,但是江二郎却一句话就掐灭了他的幻想:“勇哥儿没来,这几日就在外家住几日,与表兄表弟们好好耍几日。”

“也…也好。”林佑生擦汗,又换了热情的笑容招呼:“阿兄们快进屋,进屋。”扭头使唤江氏:“阿兄们事忙,难得来一趟,媳妇快给阿兄们煮茶。”

江氏缩在四位兄长身后不动,江二郎皮笑肉不笑的阻拦:“不用不用,我们兄弟上门,也不是为着讨口水喝,就是为了见一见亲家老太太。”

林佑生无法,只能陪着笑脸带江家四位舅兄去见自家阿娘。

林大娘这几日已经养的好了很多,乍然见江家四子及他们身后的江氏,还当近日林佑生不曾去江家接江氏,江氏自己又不敢回来,这才让几位阿兄陪来,心中还有几分得意:她一个婆婆对儿媳妇打几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

岂料,江二郎进门寒喧过之后,开门见山便问:“今儿我们兄弟四个带着阿妹前来,是想问一问亲家老太太,阿妹在婆家不孝翁姑了?或者不曾服侍丈夫,断了他一日三餐或冬袍夏衣了?又或者是不曾为林家生下子嗣了?”

“这个…倒不曾。”林大娘也是在病中,人又上了年纪,反应慢了些,答完了才觉得不妥。

——江氏若无错,她这个打了儿媳妇的婆婆岂不有错?

还未来得及补救,林家大郎钵子大的拳头便向着林佑生肘子上结结实实一拳,江二郎好心解说:“我大兄最疼爱阿妹,见阿妹一身是伤的回来,既然亲家老太太也说过了,我家阿妹无错,那么便是妹夫错了。这也怨不得妹夫,阿父过世,无人教导,这才做出这等暴行,今日且让我们四兄弟代父职好生教导妹夫一回。”

“别打我儿!”林大娘尖叫一声,便要下床去拦,哪知道江二郎笑的温和,上前来却拦住了她:“老太太腿脚不好,万一磕着碰着,岂非是我们兄弟之过?”

江家其余三兄弟上前去拳脚如雨,直揍的林佑生嗷嗷惨叫,林大娘心痛如绞。

江二郎的意思很明确,你不舍得揍自己儿子,却舍得揍我阿妹,那我们就当着你的面,让你好生心疼心疼。

见得火候差不多了,他喊了一声:“我瞧着妹夫以后也不会再没轻没重的打阿妹了,阿兄阿弟们快坐下歇一歇喝口茶吧!”

其余三位闷头揍人的江氏兄弟果然停了下来,各个整了整一衫,落座等茶。

林佑生被一顿臭揍,林大娘心疼的差点犯了心绞痛,只觉得全身都在打颤。她这幺儿打小捧在手心里,从没挨过一手指头,今日却被妻舅给揍个半死,别瞧江家三兄弟是卖肉的,可是揍人却不是蛮揍,砍肉卸骨头,那都是需要巧劲儿的,因此揍林佑生,也揍的非常的有水平,没有断手脚肋骨,可是痛意却不少一分。

就连事后去请了钱大夫来瞧,他老人家也觉得伤很轻,一点问题都没有,连药都不愿意开,但林佑生却足足卧床休养了半个月才爬起来。

江家兄弟揍完了人,江二郎又连说带刺,威胁了林大娘一番,又嘱咐江氏:“阿妹留下来服侍婆婆,照顾妹夫,勇哥儿先在家里住几天,过几日阿兄再给你送过来。”

林佑生被打了,林大娘在儿子被揍的过程中重新领略了一遍大儿媳与小儿媳的不同之处。欺负大儿媳如今似乎…也不太容易能占到便宜了,瞧她生的那四个如狼似虎的孽障,欺负小儿媳妇…后果就更严重了。

做了十几年婆婆的林大娘骤然发现,在与两个儿媳妇的斗争中,她无可避免的落到了下风,真是一件令她忧郁的事情。

更忧郁的是,她似乎毫无办法改变这种落于下风的局面。比如再过几日,江二郎亲自将勇哥儿送回家,又与她这位亲家老太太亲切会谈一番,比起其余三个寡言却出手迅速的江家儿郎,林大娘深深的觉得,江二郎更为可怕。

江氏倒是自林佑生挨打之后,进进出出脸上都挂着碍眼的笑容,叫起“阿娘”来,也格外的甜,而且侍候她还侍候的特别周到,仿佛之前被婆婆毒打了一顿这事完全没有发生过一样。

19 出孝

林佑生挨打的事,经由钱大夫身边的药僮“不小心”透露给了身边的师兄弟们,然后…此事便默默的传开了。

林家祖宅最近闹剧太多,众人听到这一出大戏,除了感叹没有机会亲自现围观之外,又幸灾乐祸,暗道一声恶人自有恶人磨。

林大娘这样的恶婆婆,也只有江家兄弟这样膀大腰圆的汉子用简单粗暴的方法才能制服。

此事经由黄三婶子口里传到何氏耳里,被林碧落听到了,暗中对江家四兄弟便生出了敬仰钦佩之情:这一招杀鸡儆猴用的真妙!

林大娘有多疼林佑生,便有多疼林勇,林家四姐弟无不知道,如今有人敢动她的心肝肉,她居然没有撒泼打滚要跟人家拼命,这至少说明一个问题,她是真害怕了。

真害怕了好哇。

人的气势,只要一直是高昂着的,无形之中她便会产生一种“老子天下无敌家中大小无论媳妇孙儿敢搓谁搓谁敢捏谁捏谁”的错觉,现在有江氏兄弟们拿针戳破了林大娘这种虚幻的气势,江氏又不是个软柿子,本来便骑在丈夫头上,这次在婆媳斗争中有娘家阿兄撑腰,稳占上风,林碧落估摸着,大概此后她家阿嬷再想要欺负她们一家,也要掂量掂量了。

至于江氏,与何氏对决,身份上便矮了一层,完全不用顾忌。

林碧落所料不差,很长一段时间里,林佑生家都很安静。江氏不曾再上门来,林大娘也一直在养病,不曾上门来找她们家麻烦。

林大娘这病,本来便是气怒交加,人又上了年纪,好生调养着还来不及,哪知又被江氏兄弟一吓,顿时病情加重,好些日子又是卧床不起,她自己被吓之后,心中产生了深深的自我否定的念头,气势一路低迷,连着也懒怠见人,这一养便是三五个月,就连江氏也深深觉得,早知阿兄们打丈夫一顿这么有用,瞧瞧婆婆这么好侍候,都不用她再费心巴力的哄,就应该早几年让林佑生挨了这顿打!

林佑生家内部斗争,无形之中让林碧落一家喘了一口气,何氏的身子完全好了,开始细心教几个女儿做各种蜜饯果子。

先是带着孩子们去早市学会挑各种果子,选材选料,到买回来亲手加工,品尝味道。

林楠在家温书,有时候去塾馆请教包先生学问,迎儿在铺子里偶尔代替林碧落支应一下,其余三姐妹跟着何氏在各集市铺子里转悠,又或者回来在家学习制法,林碧落要更忙一些,铺子里的事基本上还是她在处理。

这是个缓慢的过程,寻常铺子里的小学徒十来年出师的都不出奇,何氏倾囊相授,也花了三年时间,中间带着三个闺女去乡下果园里找原料,这期间孟伯帮了不少忙。

林保生是在孟伯的果园里出的事,为此他对林家母女总多一份悯意,又何氏带着儿女们撑起门户,并未抛下孩子改嫁,总是令人敬佩之事,何氏又是个厚道仁善的妇人,有时候连他也要叹息一声:林保生这夫妻俩倒都是好人,可惜世事不能两全。

日子就在林家这种不紧不慢的生活里很快的滑过了三年孝期,脱了孝,何氏特摆了几桌酬谢四邻这几年的相助。她又带着四个孩子前去向林大娘请安。林大娘眼皮子掀了掀,冷冷一句:“家中三个嫁不出去的老闺女,你还有脸带孩子们来见我?”

何氏笑的温柔淡定:“阿娘教训的是,我回去就给三个姐儿寻人家。”

林碧落看看身边的两位姐姐,大姐姐温柔沉静,被林大娘这般说脸都红透了,在大环境下十六岁似乎…是可以嫁人了,好像还有点晚了。二姐姐才十四岁,连同十一岁的她,难道都已经步入了必须马上订亲的年纪?

林碧落表示很忧伤,她还是个小孩子,童年都还没过完呢,要搁现代,都还享受着儿童节的福利,学校放个一天假什么的。搁古代已经给自家当了三年非法童工了,她原本也觉得为家庭做贡献,这没有什么,可是在十一岁上被阿娘考虑订亲,她还是觉得这不能接受。

不过当着阿嬷的面儿,她自然不可能去反驳,免得又是一场事端,只坐在一旁观她们婆媳过招。

要在以往,何氏是败定了,可是这三年间,何氏独自挑起家中大梁,身上过去那种柔顺的怯意被生活洗涤的干干净净,变化很大,通常林大娘说什么,她都非常淡定的回答了,神情之中透露着“你老糊涂了我才不跟你一般见识不屑与你相争”的意思,但是又不是明说,明面儿上非常恭敬,一点礼数不错,只气的林大娘肝疼。

林大娘对大儿媳妇的巨大转变非常不满,她却不明白,自己在大儿媳的性格转变上做出了卓越的贡献,没有她的一力逼迫,何氏也不至于成为今天的样子。

回到家以后,何氏便让迎儿请来了魏媒婆。

魏媒婆比起王媒婆来,促成的婚事要少一半儿,听说有些要求上门去,她还不肯接,不像王媒婆,只要有人出银子,就没有她不接的业务。

王媒婆的业务口号是,这世上就没有她说合不了的亲事。至于入了洞房,一对新人婚后过的恩爱甜蜜还是水深火热,都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魏媒婆则不然,这一位在一定程度上还包售后,婚前考察男女双方十分严格,婚后有了矛盾有时候还需要她调节,虽然笑起来没有王媒婆讨喜,脸上的粉没有王媒婆厚,走起路来没有王媒婆更有喜剧效果,但何氏却觉得这一位似乎更靠谱些。

林碧落私下打趣两位阿姐:“听说这位魏妈妈相看起来可是非常的细致啊,两位阿姐一定要做好准备。”

林碧云以指戳她的额头,“坏丫头,你还不赶快把针线学起来。再不学就嫁不出去了。”林碧月顺势拿了针线箩过来,“这事大姐教你最好了,我是没那个耐性。”

林碧落顿时吓的落荒而逃。

她的女红问题,一直是个大问题。

前几年年纪小,她又在学堂上学,何氏也尝试过让她休息日学做针线,但扎了满手的针眼之后,林碧落便退缩了——握笔的时候手指头太疼。

这三年在孝中,每日忙着铺子里的事,连文化课也没落下,抽空就跟着林楠学习,对于一直被姐姐在功课上压着的林楠来说,并未觉得高兴,反觉深深愧疚,家中陷入困境之时,反是母姐代父支撑起了家业,做为唯一的男孩子,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好好读书。

读书倒成了他唯一的任务。

于是,林碧落的女红又一次被耽搁了。

这会到了要讨论亲事的时候,林碧落的女红便又一次成为了问题摆在了大家面前。特别是魏媒婆上门,指明要瞧三个女儿的女红,林碧云与林碧月都是在何氏的亲自指导之下学习长大的,女红摆出来,魏媒婆便夸了起来,林碧落却站在何氏身后,朝魏媒婆很是光棍的露了底:“魏妈妈,女红我完全不会,我两位阿姐就劳烦您了。”

魏媒婆诧异过后,不禁莞尔。

林家这位三娘子可真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