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成郡主一滞,大概没想到林碧落会讲出这么市侩这么无赖的话,手在袖子里已经掐到了掌心,对面这张与萧怡小时候长的极像的脸蛋一再的刺着她的心肺,若是萧怡本人,早被她给教训了,罚跪宗祠或者罚去跟嬷嬷们学规矩之类的,总之要教她规矩起来。

——可是她现在什么也做不了?!

“若是…三娘子有空,我倒想邀三娘子去郡主府做客,也好与我家那顽儿作个伴?!”

寻常人家闺女听得义成郡主相邀,无不欣然应从,可惜林碧落却连连拒绝:“郡主也知道我与您家小郡主不合,我去与她作伴…”这无异于狼入虎口,还能不能活着从郡主府出来,都难说。

寥寥数语,一个是高高在上的皇室郡主,另一位却是久在市井之中打滚的无赖丫头(至少在义成郡主眼中),原本便没什么交集,几句话之后便沉默相对。林碧落不堪这种沉默,便辞了义成郡主,下了马车回家。

开玩笑!家中今日两位姐姐齐显身手,做了好吃的给她,她却陪这位莫名其妙的郡主在马车上干坐着消磨时间,除非她脑子坏了!

直到那小小少女去的远了,许嬷嬷才听得马车里的义成郡主咬牙:“嬷嬷,你瞧瞧这孩子学成了什么样子?”哐啷一声,里面小几之上的杯子被从里面扔出来一个,落到青石地板上,瞬间摔的粉碎。

许嬷嬷扒着马车车窗宽慰她:“郡主别恼。你也知道了这孩子自小在市井长大,养父母皆是寻常百姓,听说…听说她还上过学堂,功课也好,想来只是顽皮了些,少了些家教…只要郡主带回去好生教养,定然能扳了过来的…”

“也只有那样了。”义成郡主似乎有些乏力,半晌却又恨恨咒道:“萧怡这丫头…她最好这辈子别回来!”

她萧家女儿生下的孩子,就应该高贵端庄,哪怕如她的阿兰那般调皮,也永远是尊贵的,而不是如三姐儿这般跟个市井无赖子一般。

等等——“方才三姐儿身边跟着的那个身手颇好的少年是哪里来的?你让人去查一查。”

按理说她身边不该有那等身手利索的。

难道是她拿了银子,虑着虞家上门来找麻烦,便拿钱去雇了一个以防万一?

若真这样,这孩子也还有一二分可取之处。

 

第59章霸占

离了义成郡主的马车,林碧落低头走的飞快,连十二郎也觉得她都快小跑起来了,难道是着急回家吃饭,

眼瞧着家门近在眼前,她却忽的转头问,“十二郎,你瞧我长的是不是与义成郡主有几分像,”

十二郎便是从她这句话里听出了异样,借着对面商铺的灯光细瞧一眼,她眸中似有水泽,整个人下颔用力抿着,也不知是恼怒还是生气。

他在马车外面听着,义成郡主也没说什么啊,与上京城权贵圈子里传的那个护短的郡主完全不同,在三娘子面前简直是有几分宽容。

宽容?

一想到这个词,十二郎心中起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没道理啊!

义成郡主比之三娘子,身份要高到天上去。况且她向来傲慢护短,又怎会折节与三娘子相交?听她还邀请三娘子去郡主府作客,只不过被三娘子拒绝了。

“十二郎,我与义成郡主是不是有几分相象?”

见得不到回应,林碧落又催促了一遍。

十二郎回过神来,细往林碧落面上瞧了几眼,她不提还好。她一提十二郎便发现一件事情,三娘子是与义成郡主有几分相象。不但与义成郡主,便是义成郡主的女儿虞世兰也有几分相象。

只不过义成郡主母女俩平日皆打扮的富丽堂皇,而三娘子荆钗布裙,他便没往一处想。

“是有几分相象啊。”十二郎嘀咕,“三娘子,你别是义成郡主丢掉的女儿吧?”

他本来是开玩笑,可是这句话出口之时,却发现三娘子的脸色乍然非常难看,就好像他揭了她的短处,令她难堪不已。

十二郎茫然了。

这天晚上,三娘子回家之后,兴致也不高。哪怕两个姐姐做了最拿手的菜来,她也没什么胃口,勉强扒了几口饭便回房去了。

何氏回头问十二郎怎么回事,十二郎正摸不着头脑,便将义成郡主半路拦住之事说了,不成想何氏脸都白了,筷子当场掉落,一脸惊惶失措。

“少将军,没道理啊没道理。虞尚书都答应了不再为难三娘子。况且就算三娘子揍了郡主府的人,但义成郡主也半点没为难三娘子啊。怎的何婶子听得义成郡主,便被吓住了似的,这又是为着什么?”

过了好些日子,十二郎借着给李富贵送雕刻清单的时候,顺道拐到了隔壁。

最近楚夫人在儿子的亲事之上变本加厉了起来,楚君钺回家,时不时便会被陌生女子拦道打招呼,他那好不容易认识了的表妹们都不再出现了,此次出现的女子们无论衣着打扮还是眼神身材,无不透露着不一般的来处。

好歹楚君钺回京也有大半年了,被同僚们拖去风花雪月的地方也不止一回,哪怕他不过是闷头饮酒,并未与欢场女子沾身,也算见识过了。

楚夫人如今致力于让儿子在女色上头有兴致,也好按着他喜欢的款再暗暗寻访。

本来往府里寻几个清倌人来,这事若是传扬出去,楚君钺还不定要被传成什么样儿。不过楚夫人也顾不得了。

在意识到儿子有可能在打仗之时伤了身子,又或者在全是男性的军营里不经意间改变了性别,在儿子无能与有龙阳之兴这两个艰难的答案面前,楚夫人默默的寄希望于龙阳之兴。

好歹后面这一条还有绵延子嗣的希望,前面那条就完全没希望了。

为此,楚夫人将好不容易觉得日子安生了下来,日日饮几口小酒吃几口好肉,顺便再找三五个棋友下下棋的楚老将军堵在书房里,骂了一回又一回。

儿子是被美貌女子堵,老子是被母夜叉老婆子堵,二者差别待遇太过明显,楚老将军愤愤不平之余,三不五时便借酒意装醉,在老友家过夜,还时不时向今上请假抱病,最近索性连朝会也免了,反正他如今只领着个闲职,虽则可上朝站班议事,到底没有具体分管之事。

今上也由着他去了。

再被楚夫人逼的紧些,楚老将军便跳起来嚷嚷:“我明儿便去大相国寺找智清和尚出家去!”

楚夫人冷笑,眸中却有泪花闪动:“你去啊你去啊?!我一生只生了三个孩儿,两个便被你带出去再也没回来,如今只剩下个三郎,可是你瞧瞧他…你瞧瞧他…你把他给我养成了什么样儿?你还有脸了你?”

这话恰也触动楚老将军的心肠,他梗着的脖子慢慢软和了下来,讨好的蹭到了楚夫人身边,偷偷瞧她一眼,大是不解。这婆子年轻的时候端庄美貌,当年他跨马游街,一回头便瞧见她立在人群之中,极是显眼,当下便恨不得抢回家来做媳妇儿。

——后来当然如愿以偿。可喜两家门当户对。

一起过了几十年,她虽然眉眼仍有往昔美好的影子,怎的性格就变的这般狰狞?

这话其实也不确切,自二人成亲,他们夫妻俩聚少离多,头几年还在一起,后面半辈子几乎等同于各过各,唯一的联系便是每月一次的家书。

而楚老将军的家书写的…向来跟军务似的,格式虽然不同于邸报奏折,但内容大同小异。

一,汇报战况战果。

二,儿子老公都安好,勿念。

简洁异常。

指望着他将一日三餐每日加衣添饭乃至风寒感冒军营趣事都写在家书上面,那是做梦!

楚夫人见他软和了下来,又蹭了过来,足见讨好之意,心中那股无处发泄的愤懑都积在了胸口,提起拳头便往楚老将军胸口使劲捶下去,拳头如雨点般落在男人宽厚的胸膛,泪水长流,呜呜咽咽的哭骂:“没良心的!这辈子你害死了我!都是你,这辈子你不但害了我还害了我儿子!死没良心的!你怎么不死在东南去?我的镋儿…我的铎儿…”

楚大郎名唤楚君镋。

楚二郎名唤楚君铎。

楚老将军最听不得这两个名字。

两个儿子过世的时候,他一滴泪也未流,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还有山一般的战事军情压过来,他不能垮。可是如今,楚老将军觉得老妻的哭声便似一把锋利的刀子,一下下戳着他的心窝子,他有些扛不住了。

他伸出双臂来,将楚夫人牢牢圈在怀里,任她哭泣挣扎,只轻轻拍着老妻的后背,就像拍着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一般,哭的累了,她大约会消停下来吧。

在丈夫那里发泄完了,楚夫人回头似乎更有兴致了,打定了主意要跟儿子扛上,往他身边塞人,或者在将军府有美貌女子拦路求搭讪已经不稀奇了,更绝的是往儿子床上塞人。

楚君钺有一日与秦钰等人喝多了,摇摇摆摆回去,进门直接躺到了床上,拉过被子便往身上一盖,铺床叠被这种事如今也被人代管了,趁他不在的时候。

哪知一盖之下,伸手却在被子里摸到了滑腻腻的一具身体。醉的昏头涨脑的楚君钺大脑有一刻的停顿,然后连人带被子从床上扔了下去——展示了多年来在军营里训练出来的无敌臂力以及敏捷的反应力。

哪怕醉的都快成一瘫泥了,竟然也能凭着本能将个女子从床上扔下去。

只听得一声呜咽惨叫,跟着他回来还未走远的楚六急忙冲了进来,掌灯一瞧,顿时哑然。

地下跪着个美娇娘,不过美娇娘哭的梨花带雨,瑟瑟发抖,黑发如丝缎一般将半个秀美的肩膀遮住,露出另外半个腻白的肩膀,楚六微一低头,便瞧得见半个雪丘…

他眼都直了…这也太香艳了些。

自那以后楚君钺就离家出走了。

少年人也是有脾气的!

不要以为当娘的哭哭啼啼能够征服老公,便能连儿子也一道给征服了!

假如男人注定是要靠眼泪来征服的,那也仅限于自己嫁的男人,而不包括自己生的男人。

正好李富贵搬了家,小一点的院子是楚君钺的,便直接丢给了李富贵让他住,相连着的却是秦钰的。

秦钰这几年有时候浪荡的厉害了,被家中长辈念叨忍受不住的时候多半窝在这里。可惜被强盗楚君钺给霸占了。不但霸占了,还将他也给赶了出去。

理由是秦钰住在这里太吵了。

他离家出走是来躲清静的,可不是寻地儿乐呵的。秦钰三不五时便要叫个小班子来吹拉弹唱一番,碰上个姿容美貌的留宿一晚,用得顺手再留个两三晚也是寻常事。

最后他与他的美人儿直接被楚君钺无情的丢出去了。

十二郎前来禀报的时候,秦钰刚被丢出去,美人儿嫌丢人,早回了自家戏班子。秦钰却扒着门狂喊:“楚三郎,你出来…你霸占了老子的宅子你也好意思将老子赶出来?”

一会儿楚六打开大门放了他进来,将大门关严实了,照他腿弯子便踩了两脚,不会断骨,却足以他失声痛叫。

楚六:“秦二郎,我家少将军说了,再跟他面前自称老子,他便让属下揍的连你老子也不认识你!”

有狗腿子打手了不起啊?!

秦钰心中愤愤,却极没骨头的谄笑:“再不乱称了。不过美人儿都被赶跑了,我可以留下吧?!”

楚六暗笑一声,“这我可得去问问我家少将军。”他前脚往后院去,秦钰后面便蹑手蹑脚跟了过去。

楚六何等耳力,一早便听到身后有人跟着,只暗暗发笑,径直到了内院。

第60章真相

“难道她真是义成郡主的私生女,”秦钰扒着门框探头来了一句。

十二郎与楚君钺面面相窥。

不止是他们如是猜测,便是林碧落自己起初也有这种想法,但后来又被自己推翻。

她平生初次听到郡主,还是幼儿时期,大约可归结为做梦之类,年头太久,由于视觉还未长成,因此不能确定。

但后来偶尔听到父母谈话,终于印证这件事。

之后与虞世兰有了冲突,当时还未觉得,如今见过了义成郡主,才发现一件事情颇令她惊心,她与义成郡主乃至虞世兰都有些惊人的相似。

况且义成郡主瞧她的眼神太过奇怪,倒似透过她瞧着什么人一般。

那一日她从义成郡主车上下来之后,便忽有所悟。

——就算她不是义成郡主的女儿,那么自己的父母总有一方与义成郡主有关系,且应当是极亲的人。

不然没办法解释容貌上的相似。

这件事情何氏不开口,她便打死不能问。问了怕她伤心,可是不问,又让她抓心挠肝的难受。

她到底是遭遇了便龙转凤的戏码还是压根被父母双亲给遗弃了?

到了此刻,林碧落也不得不承认,比起什么荣华富贵,身份地位来,她并不期待,她唯一想知道的只是真相而已。

人总要知道个清楚明白,以备万一。

这与她的现实生活并无妨碍。人并非靠身份地位而活着,且一定能活的长久幸福。她所以为的长久幸福是来自于自己的踏实经营,勇敢坦然的面对现实,在这个世界里简单努力的生活下去。

她所要面对的,只是自己的内心而已。

“阿…阿姐你…”

林楠听到她要求帮忙查本朝近二十年内的政治风波,以及各郡主生平趣事,便似受了惊一般,连说话都结巴了。

“你原来早就知道了?”

林碧落一字一顿,极为艰难。要在这个从来都当亲生弟弟的少年面前承认自己并非亲生,那感觉就像窃取了别人的真心一般。虽然这个行窃的过程与她无关,可是她还是觉得惶愧茫然。

林楠的目光里都几乎要沁了泪了,“阿姐阿姐,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情急之下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我就是…偶然听到阿娘跟周大娘说的…阿姐我从来没当你是外人…”

少年的手掌正在长成,也不知是哪天开始,他的手已经渐比林碧落的大了些,也更有力些,他用力握着林碧落的手,直握的林碧落的手生疼,可是看到她眼里的泪花,他只觉得心疼,全然未觉自己更用尽了全力握着她的手,生怕她甩开了自己。

“阿姐——”他的声音里也带着不自觉的惊惶失措。

这个姐姐从来便是全家的主心骨,也包括他。

曾经一度,失去林保生的家整个的陷入了低潮,可是唯有她以幼小的年纪牵着他的手,在灵前,在酬谢吊唁众人之时,拉着他小声安慰他:“阿弟别怕,阿姐在这里。”

他以为她会永远在那里…

因此知道真相的那天他完全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只觉得现实残酷的他完全没办法接受。她怎么会是别人家的孩子?

用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才想明白,无论她因为什么原因来到了他家,但既然做了他的阿姐,便一辈子是他的姐姐,谁也不能改变!除非某一天她振翅高飞,不再认他!

他甚至暗暗庆幸,她还不知道此事。

很多时候,被蒙在鼓里的时候,反而是最幸福的时候。

但是现在真相被揭开了,无论是她从哪里听来的,但至少她已经知道了一半真相。

“阿姐…我…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你也不用查了,这事除了阿娘,常来咱们家的周大娘也知道真相,要不我陪你去问她?”

林楠已经方寸大乱。

从小到大,他的这位姐姐从来极少掉泪,唯一掉泪多的时候便是阿爹过世之后,家中多事之时。

可是今晚她用一双忧伤的蕴含水光的眼神瞧着他的时候,林楠已经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安慰她了。

大姐姐已经回了婆家,二姐姐还在备嫁,成亲的日子订到了六月初六,以后这个家里便只有阿娘与他们姐弟三个人了,最亲的人心里生隙,比什么都难受。

“阿姐,如果你不想问阿娘,我陪你去问周大娘。”

几乎是犹豫了一刻,林楠便有了决断。少年眉眼间的坚毅是从来没有过的,拖着林碧落站了起来,又抽出帕子将她眼角拭了拭,强自镇定:“你这样出去,阿娘会追问的。”他自己却微微有些颤抖。

他不知道这么大的秘密,父母掩埋了十几年,如今被他一手揭开,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只是本能的觉得,如果让他的三姐姐能够不再多想,那么索性让她知道个清楚明白。

周大娘家林碧落以前也来过。前来开门的小丫环坠儿看到林家姐弟,笑着迎他们进去:“老太太方才还在后院里坐着呢,瞧着有几分寂寞,三娘子与楠哥儿来了正好陪她解解闷。”

她去后面通报,林碧落与林楠跟着去了。

周大娘见到她们姐弟俩来,着实高兴,唤了坠儿上茶点,“三娘子可有些日子没来了。只年初来拜年,到如今足有两三个月了。楼房都盖好了,也不摆个暖屋酒?”

林碧落朝林楠使个眼色,教他在外面盯着坠儿,待得林楠出去了,她张口便道:“半个月前,义成郡主来找我…”

她语速极慢,说的时候便观察周大娘的脸色。

“郡主…她可有说些什么?”

见周大娘脸色都变了,林碧落便加了把火:“她让我…问大娘好!”

话音方落,周大娘便猛然间直起了身子,连声音都变了:“什么?她知道我在这里?”

林碧落心脏猛的缩成了一团,一字一顿:“她知道…你在这里看着我!”这句话完全是肯定句。本来只是试探周大娘的,可惜被周大娘当成了义成郡主问她的话,她顿时几步凑了过来,扶着林碧落的肩膀:“大姐儿,你…你千万别害怕,她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她可是你的亲姨母!别怕!”人却已经朝着窗外去瞧,似生怕别人听到一般。

林碧落已经傻住了!

她没想到真相来的如此快捷,几句话便被她诈了出来。

她却不知道,义成郡主在康王府颇有威严,府中仆人但有隐瞒,结果都不太好。而且她与义安郡主虽然行事为人大有不同,但是待这个唯一的亲妹妹却是极好极好的。

可惜义安郡主有好些事却宁可告诉身边的丫环,也不肯告诉亲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