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行街醉枣巷子门口,一大早的便行来一队车轿人马,威仪赫赫,到得最里面姓庄的一户人家门前,挎刀侍卫上前去,将门拍的山响,里面传来个年轻妇人的声音:“来了来了!”听得脚步声起,到得近前,院门吱扭一声响,待瞧清了拍门之人,那大着肚子的妇人脸色惊白,声音怯怯:“敢问军爷找谁?”

今日护卫着容妍前来庄家的乃是楚君钺身边的近身护卫,皆着军甲,庄严肃杀,连平日嘻皮笑脸的十二郎十一郎都板正了脸色。

“这里可是庄府?”

那妇人点点头,已朝着里面扬声喊:“相公——”倒是引的出来好几个人。

先出来的是庄秀才,其次才是林碧月,身后还跟着庄母,探头朝外面一瞧,皆有几分傻了。

拍门的正是十二郎,见到林碧月便道:“我家郡主前来探望林家二娘子,闲杂人等还不速速避开?!”

庄母与庄秀才交换个脸色,庄母便陪着笑脸道:“这位军爷说哪里话?老婆子是林家二娘子的婆母,”又指着庄秀才道:“这是二娘子的相公,怎能是闲杂人等?”

往日林碧月阻着她们向国公府将军府攀关系,他们家不知其门而入,如今慧郡福主都寻到门上来了,庄氏母子自然要把握时机。

十二郎冷笑一声:“我家郡主只说过前来探望林家二姐儿,至于她的婆母还是相公的,与我家郡主却有何关系?”

庄母一噎。

慧福郡主是林家抚养长大的不假,如今已是姓容,嫁的亦是高门,连林碧月都不曾自称是慧福郡主的阿姐,她们母子难道还敢上赶着当亲家母与姐夫?

林碧月心中暗暗快意。

上次回娘家,何氏已经跟她通过气了,她的事情容妍自会放在心上,只是也不必急于一时,反正那小妾还没生下来孩子呢。况容妍那会儿正在月子里,不方便出门,待估算了时间,也会亲自上门拜访庄氏母子。何氏又嘱咐林碧月:“阿妍说到时你只需护着你婆母相公,示弱便好,其余诸事不必理,她自会为你作主。”

林碧月原本便没有和离的心思,她生的三个闺女模样儿颇清秀,却是综合了父母的优点而生,在庄母着实宠爱庶长子的情况之下,这三个嫡出的女儿反而更受冷落,倒令得这三个孩子十分的心疼林碧月。从来妇人和离,带走的只能是嫁妆,却带不走孩子的。

若说她这么多年婚姻,最让她留恋的是什么,那毫无疑问的便是这三个乖巧贴心的闺女。要她丢下孩子另嫁,却他人填房继室,再拉扯别的妇人生下的孩子,倒不如在庄家守着自己三个闺女生活。

反正若是容妍真出面威吓庄秀才母子,想来此后他们母子就算是想刻薄她一回,恐怕都要三思而后行。

林碧月想的清楚明白了,又跟何氏商量了一番,便回家耐心等了起来,日日掐着那小妾生产的日子盼容妍前来。再过得半月,这小妾便要生了,她这几日心中有事,夜夜睡不好,倒让庄母以为她是怕小妾又生出个儿子来,倒待她愈加刻薄,她却难得的逆来顺受,连庄母也觉啧啧惊奇。

今日见到容妍这阵势,庄母是心中一紧,林碧月却是心中暗喜,朝前一步道:“我就是林家二娘子。”其实她与十二郎也算得旧识,当初楚君钺苦追容妍的时候还遣了这小子去林家做内应。只是见十二郎今日这番毫不相识的作派,又见他身后外面郡主车马仪仗,便知容妍今日实乃刻意,索性她便也装不相识。

十二郎疾行到马车一侧,躬身复命:“郡主,这里确是庄家无误。”只听得马车内极轻的一声“嗯”,原本这么轻的声音,别人是听不大清楚的,可是此刻庄家人都不发一言,注意瞧马车里的动静,这声音便入了耳膜,却是一把清亮的好嗓子。

然后,便有丫环打起了帘子来,率先下了马车,这才向着马车伸手:“郡主,奴婢扶您!”

从马车里伸出的纤手洁白如玉,最吸引人的却是她腕子上用黄金镶嵌着红宝石的镯子,在初晨阳光的照射之下,着实惊艳。紧跟着便是绣工精致的袍袖,待慧福郡主整个人从马车上缓缓下来,华贵清艳,丽色无匹,漠然的眼神从庄家其余人等身上扫过,只瞧见了林碧月方有了个笑影儿。

“二姐姐这一向可好?”却是连个眼风都没给庄氏母子。

庄母的脸都快要笑僵了,见慧福郡主上前来牵了林碧月的手,便准备进庄家的大门,完全没有要与庄氏母子认亲的打算,她猛咳一声,以示提醒,却不想紧跟着容妍身边的十二郎猛的抽出腰刀,雪色腰刀泛着寒光,其人面色既冷又硬,大声喝斥:“郡主驾前,何人这么没规矩大声喧哗?”

庄母:“…”

眼见得林碧月陪了容妍浩浩荡荡朝里面走去,庄氏母子急忙交换了个眼色,忙忙跟上。

林碧月引了容妍到得庄家正厅,此处平日偶尔招待庄秀才的同窗之外,一家人吃饭多是在此。布置的倒也颇能见人。

随行的丫环扶了容妍坐在上座,庄氏母子跟了进来,那挺着大肚子的妾室缩在庄秀才身后,恨不得将半个身子藏起来——女人的直觉告诉她,慧福郡主来意不善。

她常日仗着自己生下了庄秀才的长子,林碧月只生了女儿,日日与庄秀才红袖添香,自谓解语花,又有庄母在背后撑腰,日子过的很是不错,倒也并没将生不出儿子的正室放在眼里。

早先容家举家回到上京城,她倒也伏贴过一段日子,哪知道林碧月并没有攀上容家与慧福郡主这棵大树,哪怕参加了慧福郡主大婚,也没见有什么好处给家里,庄秀才与庄母又在她面前抱怨过多次,只抱怨林碧月没本事笼络住慧福郡主,她便又得意了起来,哪料得到有今日?

容妍坐定了,林碧月亲自去烧水泡茶,庄氏母子便在下首坐了,那妾侍便挺着肚子立在庄母身后。她大约觉得站在庄母身后比较有安全感。

庄家三个小娘子原本便在林碧月房里,院子里这番热闹,她们隔窗来瞧,都是小孩子心性,最大的庄大娘子六岁了,后面两个妹妹分别是四岁半,近三岁,见得院中许多人,小心开门来瞧,被容妍带来的丫环春雨撞见,便招手让她们过来,从怀里摸出荷包来,拿了莲子糖哄她们说话儿。

房里庄母正没话找话,欲与容妍搭话,起了好几回话头,不外乎林碧月在庄家过的如何好,婆母夫君待她如何如何好,容妍起先一言不接,只目光冷冷从庄秀才及庄母面上瞟过,又在那妾侍的大肚子上扫一眼,才与庄母说了进门的第一句话:“我倒不知道从娘家拿银子来养着婆家一家子,连夫婿的小妾也要养着,倒是好日子了?!林家人宽厚,庄家人也别太没廉耻!”

虽然是事实,却给庄氏母子半点脸面不留!

庄母一张老脸涨的紫红,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反倒是庄秀才腾的立起身来,冷冷回了容妍一句话:“嫁人妇者,一身一体皆为夫家的,生前是夫家人,死后为夫家鬼!”潜台词便是林碧月想方设法拿了银子来养婆家一家人,倒是天经地义了!

他这几年学业不顺,科考一再落第,当初奉承的那几位要么接管了家业,要么家人另寻了门路做了小官吏,距容妍认识他已经过去了七年,这七年间当初的那帮同窗都各自有了正经事做,便是连帮闲,也用不着寻他这样的酸腐了,都去寻那些知情识趣的伎子来撑场子。

眼见得家业不振,又没旁的营生,科考无望,庄秀才失意到了极点,早没了当年的风流倜傥。

其实认真说来,庄秀才今春落第,却也是有原因的。

新帝萧泽是个务实的性子,他最见不得读书人只会写些空有其表的华丽文章,与时事无半点见解,这类人大约只注重文字表象,徒有其名,却不知民生之艰,放到地方上去做官,除了吟诗做对弄些官面文章,与政事无半点益处。

本来庄秀才自忖今次科考,自己文辞出众,想来没个三甲,进士总也稳拿,却不知今次考生的所有卷子都是今上亲阅,他意欲在众考生之中培养一批天子门生,好送到各地却磨砺几年,将来大用。见到庄秀才的卷子,皱着眉头直接扔到了一边,十分之不屑。

若是在先帝手里,碰上个颇合眼缘的主考官,庄秀才说不定便能得个进士,可惜时机不对,他正进入一个新的时代,无论是皇帝还是他的心腹臣子,都力图在先帝留下的底子上革新倡廉,锐意进取,对这些歌功颂德的华美文章入不得眼,总有种捧旧时代臭脚的感觉。

153 欺人

这世上,自己做了丑事是一回事,可是被要指着鼻子骂出来,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更何况庄秀才还有点读书人的清高,这些年总觉得林碧月目不识丁,下意识便有几分轻看了她。特别是起先林碧月的姿态放的很低。婚姻大抵是这样子,一个人若是长时间仰望另外一个人,让另外一方造成了自己优于对方的错觉,长期被捧着,时间久了把对方踩在尘埃里也不是什么出奇的事情。

他是真的轻看了林碧月的。

更何况是骨子里就觉得妇人应该三从四德,对男人俯首贴耳掏心掏肺鞠躬尽瘁…各种无私奉献理所当然!

他明知道花媳妇的嫁妆以及她从娘家带来的银钱是不该的,可是架不住长期的花用,哪怕起先觉得有一点不自在,时间久了也会生出理所当然的念头来,才在容妍指责之时脱口而出。

可是说出来他就后悔了。

庄秀才恨不得他方才说的那些话,慧福郡主压根没听到。可惜事实不如他愿,容妍的耳朵好的很,她听到庄秀才那段话,双掌相击笑着喝起了彩:“说的好!真是铿锵有声啊!不如本郡主将庄秀才那些师长同窗召集了来,且待我问上一问,大家可都是靠着媳妇的嫁妆过活,待嫁妆用完了便让她回娘家去搬银子来花的?”又笑着问庄秀才:“你家也有三个闺女,不知道有没有准备好了足够的钱财,将来好给闺女往婆家搬?”

庄秀才一张脸涨的通红,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连反驳的话都寻不出一句来。

他读书这么多年,如今所有的人脉关系皆是师长同窗,若此事真被师长同窗知道了,那以后也不必再出门与这些人打交道了。

而集齐这些人来评理,对于慧福郡主来说,恐怕是小菜一碟。

他站在那里,难堪的想着,林碧月虽然不懂诗词,可是若论起过日子来,当真是能干的,这些年家里一应开支事务几乎都是她在打理,倒也井井有条。

偏容妍还不准备放过他,见庄秀才默不吭声,又轻轻一笑:“瞧瞧,这么劳师动众的也不太好是不是?我这里倒还有另外一个法子,反正我家阿姐在庄家过的也不开心,不如咱们把嫁妆单子拿出来,我这就带了二姐姐与你和离,让她带了嫁妆回娘家,如何?”

庄氏母子都不可置信的看着她,庄秀才更是质问她:“你…你凭什么要我们夫妇和离?”看不起媳妇又宠小妾是一回事,可是和离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除了林碧月大字不识几个,不能与他红袖添香,别的上头庄秀才还真没什么可挑的。可是如今他身边有了现成的解语花小妾,只觉补足了林碧月的不足之处,这一妻一妾的日子倒也不差,他可没想过要打破现状。

容妍下巴一扬,笑的十分温厚:“我这还不是为你着想?身边有个知情解意的小妾,我二姐姐算什么?你庄家免费的长工?还是自带工钱贴补的那种?”

她坐在那里之后,从头至尾倒是一句狠话没说,可是生生让庄氏母子出了一身的冷汗。特别是这句话一落地,那小妾便缩着身子恨不得让自己成为隐形人。

庄母声音低低道:“她…她就只会生些赔钱的丫头片子,就算跟我儿和离了,难道还能再嫁不成?”

没成想容妍这会儿倒是愿意搭理她了,笑咪咪道:“这事还真不好说。比如我多多的给二姐姐置办些嫁妆,再比如我阿爹手里那么多武官,总有年纪大些会疼人又娶不上老婆的,若是本郡主亲自保媒,保管二姐姐嫁的称心如意!谁若是敢欺负她一下子,本郡主便要他好看!”

她说的明明是旁的男子,可是庄秀才听着怎么就那么不是滋味,总有种刀斧加身的错觉。

容妍观他脸色,还好心好意来安慰他:“秀才别急嘛,我这不是来找你麻烦来的。好歹我二姐姐跟你夫妻这么多年,将来你们一点干系没有,我找你麻烦干嘛?不过是个不相干的路人罢了!有那功夫我还不如进宫去跟皇兄下几盘棋,跟他聊聊天什么的,也好过跑到你这破屋子里来坐着吃灰啊!”

她说的温软平和,甚至连一点追究的意思都没有,言语之间全是要跟庄家撇清干系,庄氏母子却觉得,这话比追究庄家苛待了林碧月还要令人害怕,顿时母子俩的脸全都白了。

“郡…郡主…”庄母结巴了。

从来民不与官斗,哪怕她家儿子是秀才,可是与眼前的郡主以及她身后的娘家夫家来说,什么都不是。

庄氏母子犹自颤颤,林碧月泡好了茶过来,亲自给容妍斟了一杯:“家里没什么好茶叶,郡主别嫌弃!”见婆母与丈夫投来求助的目光,她心中好笑,面上却作懵懂状,又给婆母丈夫各斟了一杯茶。

庄母借机拉住了林碧月的手,摆出十分慈爱的表情来,道:“媳妇儿,郡主今日前来,说是要带了你回娘家去另嫁呢,你是怎么想的?”

林碧月惊讶的去瞧上座的容妍,那表情让庄母及丈夫庄士达相信她对此事一无所知,不过是慧福郡主擅自所为,心中不由升起一线希望,甚至连庄秀才也充满希冀的朝她投去温柔的目光,林碧月心中感慨不已。

夫妻成婚这么多年,抛去刚开始的那段日子,庄士达从她手里拿零用钱温柔过之外,几时又得过他这般温柔的目光了?

当初年少气盛,总以为仰慕读书人的丰采,贴心贴肺的对一个人好,便能换来他的温柔以待。事实证明,她蠢的离谱!

她不懂他的世界,而他亦不屑于去关注她的世界。

若是嫁了开杂货铺家的少年,凭她的能为,至少日子能过的和乐,能让丈夫乃至夫家敬重几分。

她闭了闭眼,显出自从嫁进庄家之后从未有过的温柔顺从,几乎可以说是失去了主张:“我…我…”她偏不表态!

庄秀才只盼着她如往常一般干脆利落的将自己的决定公布出来,可惜她却只拿目光瞧一瞧丈夫婆母,再瞧一眼上座的慧福郡主,完全是个不知道何去何从的小妇人模样。

上座的慧福郡主似乎还怕她不肯跟自己走,几乎可算得上苦口婆心的温柔哄骗:“阿姐,你看看庄家,自你嫁进来这么多年,可有一点变化?家中虽有个七尺男儿,可是连个妇人家都不如,靠着媳妇儿生活,难道他是缺手啊还是断脚啊?堂堂男儿连老婆孩子也养活不了,真是枉为男人!让你生活的这般辛苦,不如你跟了我走,至于和离书——”至此她的目光方才冷厉了下来:“我料着他庄家也不敢不给!”

庄氏母子心头大跳——若是慧福郡主强硬干涉,要庄士达与林碧月和离,他们还真没胆子不同意!

哪怕庄秀才以后不准备走科举仕途之路,要在这上京城中生活,得罪了座上那一位,恐怕也不能落得个好。

“阿姐别怕,我让我阿爹在军中留意,再给你寻一门婆家,若是敢不疼你试试?!”

她这些话,方才已经跟庄氏母子说过了,庄氏母子原还抱着一点希望,希望林碧月能够留恋这个家,可是想想这些年对她的压制以及家中境况,又花光了她的嫁妆,想让她留下来,除了那三个闺女,还真没什么能留她下来的筹码。

况且这媳妇走便走了,以庄秀才的功名,倒可以再娶一门,可是若真和离,想要凑齐林碧月的嫁妆,都是难事,更何况以她们家的家底子,还寻林碧月娘家这样境况的亲家,那是别指望了。

林家如今家底子是真的不薄,又能攀上容国公府与慧福郡主,当难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亲事。

这下子亲事不成反做了仇家,且仇家是他们家完全惹不起的,如之奈何?

庄母想透此节,膝盖一软向着容妍跪了下来。

“郡主,我家媳妇儿自来能干,求你看在三个孩子的面儿上,还是不要拆开了我儿与儿媳妇!”庄母妇道人家,面子总没庄士达读书人的金贵,她是唱念作打惯熟的,立刻便服了软。

又推搡庄士达:“还不快去将孩子们唤来见见郡主。”说不定慧福郡主瞧在孩子面上,心一软便将林碧月留下来了呢。

庄秀才这会儿倒似活了,立刻从厅堂里出去,正瞧见容妍带来的丫环们哄着三个闺女吃糖说话儿,旁边庶长子眼巴巴瞧着,平日在三个姐妹面前骄横惯了,此刻当着这许多带刀侍卫以及丫环仆妇,能替他撑腰的都不在,倒不敢放肆了。

那庶长子也有四岁多了,瞧见庄秀才出来,立刻扑到他身边,扯着他的袍角要糖吃。庄秀才此刻一脑门子官司,忙哄了他两句:“珙哥儿,你且等一等,阿爹一会儿出去给你买糖吃。”说着过来便要扯那三个闺女。

庄大姐儿跟老鼠见了猫似的,立刻扯着两位妹妹往春雨身后缩。

往日若是没有庶长子庄珙在眼前,庄士达待她们姐妹倒也和气,可是若有那小妾跟庄珙在,她们姐妹便免不了要吃排揎。小孩子总是敏感的动物,牢记着以前,见春雨又漂亮又和气,说话温柔还给她们糖吃,周围站着的这些带刀侍卫们都同她一路,立刻便将春雨归类为可亲近庇佑的一类人里了。

154 认亲

庄士达在孩子面前,到底向有父威,只需沉着嗓子斥一声:“大姐儿,过来!”庄大姐儿便只能小心挪着小步走了过去。

她身后两个小的见大姐去过去了,也只能沉默着跟上,倒像一个藤上结着的三个葫芦,牵藤扯蔓无论如何都在一处。

庄士达带了三个孩子进去,庄珙见得阿父带着姐妹们进去,竟然不曾带着他进去,小孩子爱热闹,又是性格使然,他在家里向来得宠,便立刻毫不犹豫的跟着进去了。

林碧月见得三个孩子,只觉心中尤酸。

父母若是和离,其实对孩子不好。她自己如今身无长物,连嫁妆也被庄家人花用完了,到最后难道还要带着几个孩子去回娘家吃住,又或者跟着容妍去过活?

无论如何,她在庄家生活了七年,生活再艰辛也是自己的家,是真的未曾想过要和离了重新嫁人。

这点她告诉过何氏,想来容妍也必然是清楚的。

容妍向三个孩子招招手,红缨便过去引了她们到得近前,她拉过三个孩子来细细瞧,又从红缨手里接过早就准备好的荷包一一递了过去,都是准备好的见面礼,装在绣的精美的荷包里。

又引了庄大姐儿唤她姨母,庄大姐儿回头瞧一瞧林碧月,见她微微点头,便乖乖唤了一声,后面两个小的也跟着大姐儿唤姨母,只是庄家三娘子口齿不清,叫出来不够清楚。她又是小孩子心性,将荷包里面的东西掏了出来一瞧,见黄澄澄的是对小金鱼儿,铸的十分逼真,拿在手里又沉甸甸的,便欢喜非常,立刻拿到了林碧月面前去:“阿娘阿娘——”

孩子的笑脸天真澄澈,让林碧月眼眶微酸,只低头摸了摸她柔软的发丝:“姨母给你的你自己收好。”

庄珙是家里四个孩子里最得宠的,这会子见三个姐妹都有见面礼,偏自己没有,立刻不依了,蹬蹬蹬冲到了容妍面前,质问她:“姨母,怎的我没有?”他倒还知道叫人的。

容妍见面前小霸王一样的孩子,也并不言语,目光微抬,身旁红缨已经喝了起来:“哪里来的小贱种,竟然敢胡乱攀亲?!”

那大着肚子的妾室见庄珙冲了过去已经捏了一把汗,急的直朝庄秀才使眼色,想让他将庄珙拉回来,她自己已经够打眼了,若是再窜到慧福郡主面前去,想来定然没好果子吃。反是庄珙只是个孩子,慧福郡主连庄士达都没有让外面站着的侍卫动手,想来也不会为难一个孩子。

只是红缨这句话听到庄氏母子以及那妾室的耳朵里,真是非常的难堪。

“他…他也是你外甥哩…”庄母喃喃。既然认了庄家三个闺女做外甥,那庄珙也算是外甥了。

其实,按道理来说,被承认的妾生子也算是正室的孩子,叫正室的娘家妹子一声姨母,礼数应当,可是偏偏容妍不比林碧云来的那么好说话,她又不是林家亲生的闺女,主动权在容妍手里,她若是认便认了,她若不认礼法上完全讲得通。

都不必拿权势来压人。

“大胆!什么脏的臭的贱人生的贱种也敢往郡主面前来认亲?再胡说拉下去一顿乱棍打死!”红缨是宫里出来的,喝起人来架势十足,庄珙被她这声喝吓的直往后缩,立刻钻到了庄母怀里,小声告状:“阿婆,她们——她们欺负我!”意图拿出平日耍赖的架势来,让庄母替他作主。

庄母嘴里比含了黄莲还苦。

她如今是连儿子媳妇的婚事都做不了主了,更何况是替长孙“伸张正义”。

容妍坐了一会子,便向跟林碧月要嫁妆单子:“不如我们这就收拾东西,点齐了嫁妆回家。”她趁势将庄三娘子抱在怀里,摸了摸怀里小女孩子嫩滑的小脸蛋,冷眼瞧庄家母子的动静。

林碧月立在当地,面有踌躇之色,一时去瞧丈夫婆母,一时又去瞧容妍,容妍便笑:“其实我让二姐姐拿嫁妆单子来,不过就是为了让秀才跟你婆母心里有个底,免得说我身为郡主抢他庄家的财产,可自己家阿姐从娘家带来的嫁妆,也万没有留给庄家养野种的道理。”目光在庄秀才那妾室大着的肚子上轻瞟了一眼,索性开口中报了一串嫁妆。

她记忆力不错,当初又是跟着何氏打理过家中产业的,自然知道林碧月的嫁妆,转头便支使身边服侍的丫环婆子:“你们几个,去二姐姐房里看看,嫁妆还剩几何?若是没了,便拿庄家的钱财东西来抵,总不能让我林家的女子带着满车嫁妆嫁进来,光着身子从庄家出去吧?不知道的还当林家人好欺负呢!”

那几人得令,作势便要出去,庄母即刻跪着砰砰砰向容妍磕起头来:“郡主开恩,郡主开恩!我儿跟媳妇向来和气,并无和离的打算,求郡主三思!”

从心底里说,林碧月如今对庄士达是真的不抱什么希望了。可是她自来就是个要强的人,此刻若是真和离了,不论孑然一身回娘家,或者拖着三个孩子回娘家,对她来说都是下下之策,太过难堪了。她打从心底里不愿意靠着娘家过活,或者靠着容妍过活,被旁人指指点点,生活在舆论的风口浪尖上。

——说一千道一万,她是真的没有和离的勇气!

不过是凑和过日子,只要能让她舒心些便好,能压制得庄氏母子不得动弹便算满足。难道她还要计较当初一步错,此生步步错?说来说去,不过都是命罢了!

人在无力的时候,总愿意将这一切都归咎为命。

事到如今,林碧月宁可相信这都是自己命里注定。

容妍在上座见庄母服了软,跪在那里磕头,便知此行目标已经达成了一半。至于庄秀才,他此刻面上全是难堪纠结之色。也不难理解,他这样的读书人向来自视甚高,又岂会因为此事而对她下跪伏软?只那看着庄母磕头却全然不曾阻拦,形成默许的行为,可知他已然妥协。

“其实…我也不是非要带走二姐姐跟嫁妆,逼着你家儿子跟媳妇和离。”容妍等庄母磕头磕够了,这才漫不经心瞧着自己修剪的光秃秃的指甲开口。

自从生了小肉包,她是连指甲也不敢留了,生怕将他哪里划伤了。

庄母大喜,立刻从地上爬了起来,“当真?”

“自然当真!既然我阿姐不用和离,那她在庄家的日子必须要过舒坦了,她要过的不舒坦,我就只好带她和离,再寻个好人家过舒坦日子去。”

“我儿是读书人,待媳妇儿向来尊重有礼,老婆子我与媳妇儿也相处融洽,郡主是多虑了。”

“是吗?”容妍直指那大着肚子的妾室:“我瞧着她那肚子就膈应的不成,还有你身后藏着的那个小贱种,要么我阿姐走人,要么这一大两小都交给我带走,无论生儿生女,本郡主好心,自会遣人来通报贵府一声,但这妇人与她生的贱种却断断不能留在我阿姐面前碍她的眼!”事实上,这才是她此行目的。

她是早就看出来了,何氏数次与她商谈,言语之间并不赞成和离,也就是说林碧月也是这个意思。既然林碧月没有破门而出的打算,她这个做妹妹的就更不能以势压人逼着她和离了。

姐妹情虽在,但婚姻却是自己的,其中甘苦唯有自知,旁人是做不得主的。

做为娘家人,她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让林碧月踏踏实实仗一回她的势,能在庄家横着走,就足够了!

若真是有朝一日林碧月想通了要和离,她自然不会阻拦,便是瞧在林保生与何氏的面上,她也帮林碧月一把。

那妾室听得这话,整个人都不好了,扶着肚子便向庄秀才靠了过去,楚楚可怜的喊一声:“相公——”未语泪先流。

庄秀才只觉心都痛了起来,可是迎着慧福郡主戏谑的表情,他哪里敢表露柔情的一面?就怕她反悔,立刻要清点林碧月的嫁妆,带着她离开。

和离虽然算不得什么,可是得罪了慧福郡主,他这辈子的科举之路恐怕也就断了!

“你…你跟着郡主走吧,以后…以后…”

那小妾捧着肚子大哭:“郎君,我肚里怀着的的可是你的亲骨肉啊…大夫都说了是个哥儿…”没道理林碧月生的闺女能留下来,她怀着哥儿,生的也是哥儿却要被迫离开!

说到底,不过是林碧月运气好,家里出了个贵人。她平日与正室别苗头,天长日久,倒真没觉得自己差在哪里了,就连肚子也要比林碧月争气太多。

容妍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笑着“好心”安慰她:“你的郎君可不傻,你还是别哭,本郡主最恨妇人在我面前哭哭啼啼,听着就心烦,可别指望本郡主跟你那怜香惜玉的郎君似的,好声好气的劝导。说不得要找一剂哑药灌下去,免得吵的本郡主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