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等到冬天,烟台的天气渐渐冷下来,这里是海洋性气候,冬天温差并不大,但是维度高,一下雪零下十二三度是常事儿。

室内还好,都有暖气,户外工作的人,特别是像港口这样吹着海风的地方,裹在厚厚的军大衣里,冰冷的海风也能叫人冻得直跺脚。

林洛然为了不太扎眼,她穿得衣服也渐渐厚起来。这天夜里她戴着厚厚的帽子又往港口转了一圈,在夜班下诧异的目光中,依然毫无收获。

不下雪的时候,冬天的星空也算不上晴朗,要寻找这一年中才会出现一次的特殊天象,林洛然就是拥有再高倍的天文望远镜也不是件容易事儿。

因为苦等无得,林洛然好几次想要回家看看,都忍住了。鼓起勇气殊为不易,她怕这一眷念亲情,又不知要拖到何日才动身了。

所以她在烟台住了几个月,林家人只当她晃悠悠去了蓬莱,其实连入口都还未找到。林洛然也问过空间中的三只“大王”,对火凤而言,老子天下第一,蓬莱仙山是什么东西,听都没有听过。

木狼倒是听过,但它们那时,这世上早已不见仙人走动,所谓仙山,同样是存在于典籍中。

至于银鱼,记忆时好时坏,林洛然原本也没指望它能知道些什么。

她闲极无聊,倒是根据三只妖怪不同的反应,给它们排了排时间顺序。

火凤管她叫练气士,这叫法十分古老,显然火凤活着的时间更为久远。

伪圣女也管她叫练气士,如果说伪圣女是自三皇五帝时才来地球,沿袭了古叫法,那火凤生活的年代,可能还在三皇五帝之前。银鱼倒说不准是多久远的存在,不过它没叫自己练气士,也曾听过木狼的父辈,那就是在木狼之前了。

这小狼王生活的年代,已经只闻典籍中有蓬莱,世间没有仙人迹象了,就算是三只妖怪中最年轻的,相比起林洛然来,依然老的无法想象。她这一等,眨眼是2019年的新年,烟台大街上到处是热闹的人流,除夕夜里林洛然自己煮了一大锅饺子吃得干净,夜里因为思念家人睡不着,翻来覆去,海风吹到露台上,窗帘呼啦啦作响。林洛然躺在贵妃椅上望天,夜空中北极星的突然毫无证照闪烁了九下。

林洛然还以为自己眼花,翻身坐了起来,北极星投下一道雾蒙蒙及易忽略的白光打在某一片海域上,又闪烁了九下。时机来得这样突然,林洛然甚至来不及收拾,就御风掐着手印,凌空追了上去。

冬天烟台没有打渔,海面静悄悄的,只有偶尔的货船以后自己看到了灯塔的信号光,再去细看时,北极星早已毫无异样了。

那确实是信号灯,不过是以星辰为灯,为凡人指出仙路的罢了。得见的人不知道真相,徒让北极星年年不失约,却是真没有仙缘。

林洛然眨眼间已经出现在了离岸有五十海里水域,九是极尊的数,北极星此时发出信号,每次闪烁九下,一共会有九次。

每一次投下的地方都不同,确是渐渐往深海而去。

这条路线串联起来,当它最后一次的信号光熄灭,孽海天就会出现。

林洛然追逐着光幕,在海面上空飞行,信号闪烁极快,若说这是为凡人指路仙山的机缘,那些普通人定然是追不上这速度的——怪不得秦皇汉武倾国力遣人寻仙山毫无所获,哪怕被他们得知,没有修真者的帮助,以古代的航海技术,连信号闪烁的尾巴都抓不住吧。逐光而行,林洛然还有闲情想这些,不得不说她心境的平静。

因为接下来,她要面对的孽海,顾名思义,这里是洗涤罪孽的地方,如果不让心态平静下来,她驾着骨舟顷刻间就会被倾覆,从此孽海浮沉,化作海峡中日夜不停的怨灵戾风,永世不入轮回!

这才是,她得到蓬莱确切消息后,像安排后路一般,将家底分摊给两个弟子,还有弟弟林洛东的原因。真怕此去,再也见不得你们。

北极星投下最后一次闪烁的信号光,林洛然见那光点消失之处,海水陡然变黑,似乎有无数的怨灵要用那浪花的缝隙处涌出—— 骨架船落水放大,林洛然刚站上这无桅无杆的骨船,一个黑浪打过来。她连人带船都消失在了水面上。

一艘货船上有人发出惊呼声,原来有人惊鸿一瞥,还以为有人落水了。货船还算好心,跑来搜救一番,却是一点线索都没有,最终只能归结为那船员眼花。

他们当然不会想到,就在那片刻黑浪之下,有人已经找到了传说中海外仙山的入口。一股黑浪打来,骨船亮起了透明的防护罩,将黑色粘稠的海水都挡在了外面。

一花一世界并不是只见于佛家中,林洛然已经见识过了龙宫和百慕大,对这些和地球只有某一个触点,不管是人为还是天然形成的异次元空间并不算陌生,所以当她睁开眼,突然置身于一片漆黑浓稠的海面上,浪花激溅,岸边是风声鹤唳的黑色海峡时,她还算镇定。

这里就是孽海天了,林洛然心中默然,闷头驾驭着骨船往前赶。

逆水行舟,海水湍急,这粘稠的黑色海水像是稀释的沥青溶液,似要牢牢将船底沾附,林洛然一眼望去,前路渺茫,而留给她的时间,不过一刻钟,换成现代时间才十五分钟,要渡过这看不见头的海峡,她自然没空去多想。

不断有黑浪拍打上船身,林洛然闷头行走了五分钟,都毫无异常,她那根绷紧的弦得不到释放,心中自然完全不能心安。

偏偏这时,她听到一阵天籁的歌声从疾风骤雨的黑雾海面传来,由不得林洛然心惊肉跳。依依呀呀也不知道唱的什么,林洛然听不懂唱词,只是那声音空灵婉转,大抵连天宫瑶台的仙音也不过如此吧?

她怕是慑人心魄的魔音,不敢细听,哪知船过了几重浪,却见海面中央湍急的黑浪中冒出一个露出水面的大圆石,一个赤裸着上半身的长发女子坐在圆石上婉转歌喉,她的垂在圆石上的下半身并非是双腿,而是一条幽蓝色的鱼尾巴——这难道是鲛人?

昭雪上镶嵌的蓝色珍珠,就是鲛人的眼泪所化,她们历来是美和魅惑的代表。

骨船还有一会儿才到圆石,林洛然已经看到那长着人类女子姣好面容的美人鱼,一脸哀容对着她默默催泪。她只是在唱自己的歌,不曾开口祈求林洛然什么,然而那哀伤的歌声,那写满哀愁的双眸,无一不在诉说着这一目的。

——带我走,带我走,这孽海的水,冷入灵魂,求求你,带我走吧。

第三百七十六章 炼骨舟,渡孽海(二)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这鲛人的一双眼睛满含着幽愁,盯着林洛然,诉说着带她走的请求——带她走,这里是孽海天,林洛然怎么敢大发同情心?

林洛然强迫自己将视线收回来,也不去听那玄妙曲调,抱守心神,驾驭着骨舟,破开浓黑的海潮,眨眼就将鲛人和圆石甩在了身后。

林洛然的身后传来凄厉的叫声,让人心中发憷,她忍不住回头,只见海里跃出一条张着大嘴,长满倒刺的大鱼,竟一口将那鲛人头咬掉了!

鲛人没有头的身体无力抽搐着,鱼尾巴在圆石上拍打几下,这才滑落到黑海中。

林洛然心神一动,终究不能继续古板无波。

她知道那很可能是诱惑她道心的幻想,却因为不是无情之人,难免回去想,若是真的带了那鲛人上船,是否就能避开这身死的祸事?

道心因此开了一个口子,这操纵骨船的手法就不那么精准了。

林洛然的眼神变得迷茫起来。

她恍惚听见两岸有猿声传来,这浓黑海水中阴风四起,一道黑影扑面而来,化作一个林洛然以为自己都快忘记了的人。

年轻的邹耀威,在蓝鸟俱乐部中对她晃动着酒杯。

那时年轻气盛,自己孤身一人前去,初遇文观景,他是蜀山文家的正统传人,而彼时的林洛然,不过是一个懵懵懂懂闯入修行路的菜鸟。

到底是哪里来的胆子敢与文观景一站?

是被宝嘉的遭遇逼疯了吧…被修士不拿凡人当一回事的高姿态逼疯了,将邹耀威打成了重伤。

她自血池地宫中筑基而出,林家已经被邹耀威逼得后退无路,他羞辱宝嘉,重伤林爸,林洛然毫无迟疑杀了他。

“…我没有错,你这心魔却困不住我!”

林洛然从旧事中回神,眼神坚定。若杀人都是孽,她杀邹耀威是一点悔意都没有的。求道之人,不可妄造杀孽,但若是被人杀上门来一再欺凌,她都不能还手,那这道,不修也罢!

她话音既落,眼前的邹耀威化作碎片崩盘。

林洛然正待掐诀前行,那些碎片复又还原,化作牵手的中年夫妻。

是邹耀威的父母!

“杀吾儿无错,那我们呢,可曾辱你伤你?”邹国军面色凝重,官威甚重,一看就是身居高位手握重权之人,这样的人物别说当面质问,换了从前的林洛然,甚至是不敢抬头仰视的大人物。

“你这狠毒的女人,还我威儿命来!”邹夫人盛气凌人,说话狰狞,这两人珠联璧合,真是一对贵气夫妻。

“答不出来了吧,道貌岸然的毒辣女人!”

林洛然低头,想起自己放火烧光的邹家大宅,杀掉的邹家夫妇。

如果时光可以倒回,她依然会毫不犹豫选择斩杀邹家夫妇,以绝后患。

然而面对心魔拷问,林洛然紧紧抿着嘴唇,却无法理直气壮说出她没有错的反驳之话。这世间大道,实在没有祸及家人的说法道理,一切不过是林洛然防患于未然,在杀了邹耀威之后,祸及邹家,不单斩杀了他父母,更是间接让邹家大族崩盘——

时光悠悠,这是她踏入修行以来,唯一的道心漏洞。

林洛然无法理直气壮反驳,那两个人影步步紧逼,她握紧了双拳,骨船一滞,竟然在这争分夺秒的时刻停了下来。

蒙蒙的防护罩光芒以外,邹氏夫妻气焰嚣张,林洛然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这幽长的海峡还未过一半,时间却以不等人的姿势向前奔跑。一刻钟,她只有一刻钟的时间来渡过孽海,不然就要如同那鲛人一半,永远留在这里,不入轮回!

林洛然眸光幽冷,想到她自修行以来,就念念不忘合家团圆,一起修仙共度天伦的决心,紧握的拳头不知不觉放开。

既已成孽,她难道还怕这罪孽来拷问良知。

“何为孽,何为对…孽海天又如何,难道蓬莱仙山上的真仙,就不曾手染尘埃,便证得无上仙道?”

一叶随时要被狂风和大浪打翻的孤舟上,舟前是两个气焰嚣张的淡烟人影,船后是滔天巨浪,林洛然的裙角被戾风吹得四下翻飞,这个随时要被巨浪倾覆的女子,面有不屑,对所谓孽海天发出了第一次质问!

她不顾眼前两个游魂惊愕的表情,自顾自嗤笑:

“即便真是如此,你们便正大光明找我复仇罢了,宵小一般,趁着孽海天来扰乱我心神…我林洛然不吃这一套!”

——我不吃这一套,我虽不能大声反驳,却更无悔意。

——我不吃这一套,这世上从来都是权贵为道,难道只得任他人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小小蝼民,只能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且看天收不收他?

邹家夫妇是没有直接伤害林家人,但没有他们的纵容默许,邹耀威何至于此?

两个虚影褪去伪装,面色狰狞,林洛然这次不退反进,她上前一步,站在船前。

“亏心也罢,安心也好,待日后修行有成,总有天劫来考量,你们这些鬼魅,赶紧消失!”

两个虚影被她的话音震碎,黑色的龙卷风在孽海中形成,要将小小骨船卷进去。林洛然双手掐诀,轻舟直上,在大大小小不等的龙卷风中穿行。

人生在世,谁敢说没做过欺心之事?

胜者为王,败者,亦要为枭。

她不是完人,是做过欺心之事,她更曾救过普通人,做过若干好事。

人生数十年,不说功劳,做事或有亏,林洛然于德行上并无缺失。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黑色的戾风刮得脸颊生疼,林洛然目光坚毅,双手纵舟,险险避过或大或小的龙卷风,水漩涡。

两岸风声鹤唳,猿声哀鸣,林洛然充耳不闻。

她全力御舟,眨眼已经渡过了孽海天的大半范围。

还有三分之一的路途,还有三分钟的时间,以林洛然的目力已经可以看见黑海的尽头,是一片似人间净土的细软沙滩。

那柔和的光,让她的眼神忍不住柔和下来。

还有两分钟,她避开最后一个大漩涡,黑海的吸引力让她片刻不得松懈。

眼见着就要弃舟登岸,林洛然的身前突然一堵水墙。

那俏丽哀婉的身影莹莹而立,娇弱欲泣:

“这里太冷了,你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幽蓝色的漂亮尾巴,哀婉的表情,大而无辜的眼神,天生高超的纵水能力,正是先前林洛然以为被一口咬掉头的女鲛人。

——那先前的一切,只是自己的幻觉么?

第三百七十七章 信仰为路,你渡还是不渡

这世间万物,又有多少,只是我们臆想出来的虚妄?

在这黑色孽海当中,前路是细软代表生之希望的沙滩,挡在舟前的,却有那本该被咬掉脑袋的绝美鲛人。

林洛然在这一瞬间,已经分不出什么是虚妄,什么是真实。

先前所见的,是否真的是邹家三口的鬼魂?

还是这一切,不过是眼前这个鲛人的阴谋?

水墙阻挡了前路,只剩下短短三分钟的时间,留下来陪她?林洛然冷笑,既然彼此心知肚明,没有在一刻钟内渡过孽海,试图登蓬莱的凡人都会永远留在这孽海天中,不入轮回——此时,岂非就是图穷匕见之时?

林洛然心念一动,召唤出了昭剑。

鲛人泪形成的蓝色珍珠在此时尤为耀眼,林洛然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对传说中的鲛人动手。

这是属于水族的宠儿,天生拥有操纵水灵气的强大能力,就连对月流下的泪,都能成为修士炼制水系法宝的材料,那鲛人本身呢?

林洛然握紧了剑柄,足尖在骨舟上一点,整个人已经凌空飘起。

失去骨船的保护,孽海的戾风吹得林洛然在半空中几乎不能保持身形。她持剑而飞,飞剑脱手而出,凌空斩向鲛人。

女鲛人为她的自大笑起来。

水幕一点点靠近,像一个四方牢笼正在合拢,欲将林洛然围困在当中。

看见女鲛人的漫不经心,林洛然的笑容更显得刺眼。

怨气的黑色海水泼上来,沾湿了林洛然的衣襟,鲛人的笑容志得意满,斩来的飞剑不单是水系的,更以鲛人泪蓝珍珠为依托,这样的法宝,怎么能伤的了她?

至于孽海水,是这世间极为带毒之物,腐骨化肉,毁人法宝,蕴含怨灵之力,阴毒无比,这人类女修士,始终是托大了!

女鲛人化作一道青烟,避开林洛然的剑光。昭剑这一剑斩在了虚空,激起了数道黑浪,剑光上发出哧哧烧灼声,果真是毁人法宝的阴毒之水!

女鲛人的身影再次出现时是在林洛然身后,她见林洛然捂住脸蹲了下去,知道她必然是被黑海之水腐蚀了面容,这才露出一个大破绽来。

她轻轻在林洛然背后一推,林洛然已经落入了孽海当中,被黑浪卷走。

女鲛人幽蓝的鱼尾在水中一扫,难掩喜色。

从来没有人,能在孽海的水中逃生,这个人类女修死定了。她反手将在半空中失去主人指挥的昭剑握在手中。

昭剑依旧跳动不止,很抗拒女鲛人的触碰。

女鲛人抚摸着剑柄上的蓝色珍珠,低语几声,昭剑在她手中跳动不息,女鲛人冷笑:“就算你那主人如今尚有一口气在,一刻钟眨眼即过,她也得永远留在这孽海天中不入轮回!”

仿佛是为了印证女鲛人所说的话,一个黑浪打来,原本飘零的骨架船也被倾覆,黑色潮水迅速淹没了它。

这艘小船,终究是像它的主人一样沉入了孽海底。

昭剑的颤抖已经渐渐平息下来,笑容已经深入了女鲛人的眼底。同片刻前的忧伤相比,她的笑容艳丽,更符合传说中长于蔚蓝大海的人鱼。

在孽海中生活了这么久,女鲛人对孽海的一刻钟了解很深。

不会多一时,不会少一时,一定是丝毫不差的一刻钟。没有冲出孽海的闯入者,都会像这水底的累累骸骨一般,同这黝黑的海水做无尽的纠缠。

而她过了这样的日子上千年,大概今日终于是尽头了。

女鲛人抬起头来,孽海阵阵黑风之外,是皎皎的明月——当那一刻到来,是否会有皎洁的月光冲破孽海的黑暗,让她引来圣洁的新生?

只要一想到可以脱离这鬼地方,女鲛人就激动难以自已。她仰头闭目,缓缓流下了眼泪。

三秒,两秒…时间的沙漏在悄无声息漏光,女鲛人的眼泪尚未变成珍贵的蓝色珍珠,距离海水不远的细软沙滩上,却伸出一只系了一个月白珠子的手。

几乎是在最后一秒,早该被孽海吞噬的林洛然,女鲛人眼中必死无疑的人族女修,一下跃出了水面,整个人瘫倒在沙滩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女鲛人诧异转头,她的眼角尚挂在那颗泪珠,手中的昭剑已经趁着她不注意脱手而出,回到了主人的怀抱。

看见昭剑身上被孽海海水腐蚀出的痕迹,林洛然也不禁露出心痛的神色。

若不是缀有鲛人泪的昭剑帮她暂时引开了女鲛人的注意力,林洛然暗度陈仓的计划不见得行得通。一想到只差不到两秒,她或许就要永远留在那黑漆漆的海水中,饶是此刻已经安然脱险,林洛然也遍体生寒。

“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没死…我不信,不信。”

女鲛人眼角的喜悦之泪落下,化作一颗蓝色珍珠滚入漆黑海水中消失不见。因为她状似疯狂,这孽海比林洛然先前纵舟而过时风浪更甚。

黑色湍急的漩涡,刮得两岸岩石咯吱作响的龙卷风,女鲛人显然因为林洛然的逃离,已经没有了理智。

林洛然懒得理她,烘干了身上的衣服,在沙滩上站了起来,准备往沙丘深处走去。

“不要走,陪我说说话,陪我说说话好不好?”

身后传来女鲛人苦苦的哀求声,林洛然充耳未闻,提着裙摆一步一个脚印,消失在细软的沙滩上。若不是那一串串脚印,女鲛人甚至会怀疑,等了这么多年,方才是否真的有一个人族女修曾从孽海安然而过。

怎么可能,孽海的水,能腐蚀万物,沾污法宝,不过是结丹期的人族女修,难道已经有了堪比法宝的肉身?

她不信,她不信,她更不信的是,居然失败了!

蓬莱飘渺,再等上一千年,恐怕都不会有人再来,女鲛人发出绝望的笑声。

没人能理解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她已然不想活着了,只求有人能杀了她。

“求求你,杀了我…我给你海底的许多许多宝物好不好?杀了我…”

泣血的哀求,能让闻者落泪,被在沙滩附近打转的戾风飘送到了远方。

这其实只是女鲛人的自言自语,她从来没有奢求过先前她试图拉来垫背的女修士会回应她。就像她在这之前,从一开始的希望到后来的绝望,到最后几乎不会奢求有一天能离开这鬼地方。

神出鬼没的圆石头露了出来,女鲛人掩面痛哭,那条甚是丑陋的大鱼用脊背安抚着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知道是谁最先传出来,只要拉一个替死鬼,那就能将自己被孽海束缚的灵魂替换。女鲛人比它们这些灵魂来得还晚,怎么就信了呢?

这倔强的小人鱼,为什么就不信命呢?

——困守孽海,就是它们这些满身罪孽的存在,最后的归宿啊。

“我思来想去,一个人做某件事情必然是有原因的。同是为了自己的目的来闯这仙山之卑微存在,难道仅仅是因为你过不了孽海,便也不让我过去吗?”

女鲛人难以置信抬头,那个本该一去不复返的人类女修,正站在沙滩上盯着它们,似乎在思索着某个严肃的问题。

虽然想不通这人类女修因何折返,女鲛人还是觉得眼角又酸胀了起来。

她呆呆望着那女修,林洛然似乎真的下了某一个重大的决定。

“我说,要是有可能让你们脱离这孽海天,只是需要付出你们的信仰…这笔交易,你觉得可还划算?”

那青衫女修,皱起眉头的样子不知是这条件让她自己也不满意,还是厌恶女鲛人先前欲要拉她垫背的本意,总之说话间明显不太情愿。

然而女鲛人,甚至连这两岸哀啼不已的猿声都戛然而止,孽海静悄悄风平浪静,都为林洛然话中的可能,而汩汩心动起来。

孽海无尽,回头方是彼岸,信仰为路,搭上一座洪桥,你渡还是不渡?

第三百七十八章 乱入侏罗纪

林洛然不会承认是自己烂好人属性发作了,想起要管孽海天的这摊烂事儿。

恩,一定是因为火凤说了,渡化这一海的怨灵,对她的神格的凝炼有着非同小可的意义,她才会又折返回来的。

献出信仰?

女鲛人愣了,大头钢牙怪鱼愣了,孽海天中的众多怨灵都愣了。

从被孽海天困住,这里历经时光存留下来的怨灵,最长的寿命的能追溯到万年以前…在蓬莱尚有真仙之时,也从未有哪个仙人肯略低下头多看它们一眼,更别说,有真仙打算渡它们了。

它们都是罪孽之身,所以才渡不过这孽海天!这是孽海中所有怨灵的共识,此时一听见有人许诺让它们脱离这个鬼地方,这些怨灵的第一反应不是欣喜,而是不信。

对的,压根儿不信!

这里是哪里?永不入轮回的孽海天啊!一天十二个时辰,就有十个时辰在刮戾风,那戾风能让这些辛苦凝结的魂体稍有不适就被吹散,等它们再次凝结,又重复这样的过程。剩下两个小时是让怨灵们更加痛不欲生的孽海潮,潮水粘稠,龙卷风和水漩涡能将这些怨灵撕扯成碎片…消亡一次,又会慢慢再次永远意识,待记起前尘往事,再经历痛苦。

求生无门,想死也无路,这才是孽海天的可怕之处。

现在,却有一个青衫女修,说要渡它们?

女鲛人怔怔之后,压抑住心中一丝嘲笑,好奇道:“比起你说的什么信仰,我更好奇,你是如何从孽海中爬起来的?“

腐骨噬肉的黑色孽海么,林洛然淡淡一笑,任谁在血池那样的地方呆上三年,大抵也是不怕这样强度的海水的。

不过,她想做好事,这些怨灵还不信,这就没有什么办法了。

林洛然也不强求,想起方才深入了沙滩所见的奇妙世界,决定先去探索一番再说。

见林洛然毫不迟疑又走了,女鲛人又呆了。林洛然做事不按照牌理出牌,按理说她若有所图,应该继续劝说才是,怎么就放弃了?

怨灵们见林洛然果真不见了,才从孽海海底钻出来,聚集到女鲛人身边,嘀嘀咕咕各抒己见。

这事儿是真是假?它们讨论不休,孽海表面又刮起了戾风,怨灵们带着没有讨论出结果的疑问,又躲回了海底。

女鲛人看了一样林洛然没入沙滩上面密林的背影早就不见了,戾风将起,她一咬牙跃入了海中。

这青衫女修,只怕是拿它们取乐的,真是好生可恶!

躲在浓稠的黑色海水下,女鲛人愤愤不平,她不会承认,这是一丝希望被掐灭的愤怒。

林洛然此时没空去理会这些怨灵患得患失的心情,渡或不渡,也不是一两日能解决的事情,并不急在这一时。

她此刻还是心中惊讶于自己所见到的景物。

孽海天之后,是一个方外孤岛,杨丽莎给的资料中倒有记载。或许是在编写木精典籍的前辈看来,这地方不是什么奇异的地方,然而林洛然与几株比她人还高的蕨类植物错身而过时,还是心中惊讶起来。

她在卡拉哈里沙漠之下,也曾见过同地球物种全然不同,变异的植物和动物,但是大部分已经变异,完全没有眼前这种景象带给人的冲击力来的大。

蕨类植物她打小就不熟悉,春天才那半尺长,刚冒头还没抽叶子的蕨菜尖,用开水烙一遍去掉苦味,和腊肉同炒,在乡下地方是无上的美味。

这样高大的蕨类,估计那抽出的嫩芽可就不止半尺长了。林洛然想了想,还是挖了几株放在空间中,自从空间范围变大,她已经成了一个植物收集癖,看见异种都想弄来填补空间的空地。

林洛然还在靠近沙滩的边缘地带发现了类似椰子的植物,地上掉落了许多成熟的果实,褐色的外皮,圆圆的,却比空间中原本种植的椰子大了三倍。

林洛然指尖覆盖了一层金系灵力,轻轻一划,这圆圆的东西表面就出现了裂痕。掰开一样,还是奶白晶莹的果肉,有些清淡的芳香汁水,确实是记忆中的椰子无疑了。

和蕨菜一样,个头太大了一些。

林洛然不动声色往空间转移了两株椰子树。

这地方的物种,都和外界不同。她在百慕达密境也曾见过灵气充足的失落大陆,植物们最多灵气充足了些,完全没有像这样变异的情况。

她拿不准这地方的异常,又继续往前走去,一路上所见的情景,倒让她心中模模糊糊的怀疑被证实。

一只五彩斑斓的锦鸡从遍地的蕨类植物间走过,长长的尾巴拖在地上足有两米长,鸡冠子高耸着,昂首踱步的样子很像一个刚下战场的小将军。

当然,它个头同样很大,远远超出了普通的山鸡。

林洛然还依稀记得课本中说的,中生代时,大抵是有鳄鱼和蜥蜴的,怎么连锦鸡也有了?或许是自己猜错了。

林洛然继续往前探去,这海岛广博无边,她没弄清楚有什么难以对付的存在前不敢用神识查探,就是怕惊扰了一些山大王,少不得又是一番恶战。此时仅靠着双腿摸索,海岛的中间带倒是一座她隔得老远都能看见的山峰,此时林洛然所在的地方,不过是沙滩和海岛土地的缓冲带,离中心地带还远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