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南转过头去,不搭不理。

石青临还是头一回见她这样,又看一眼周围,心里隐约察觉到了什么:“涂南,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涂南低头呢喃一句,冷笑一声:“我十恶不赦…”

壁画毁了她只求重摹,离了那个人渣也不想再有瓜葛,即使这样,也是十恶不赦。

她站起来,摇摇晃晃。

石青临及时伸手,一把握住她手腕。

“你醉了。”

涂南晃了一下,终是稳稳地站住了,她感觉身上有地方很疼,可又说不上来哪儿疼,笔叼在嘴里,手去摸脸,嘶一声,记了起来。

对了,是这儿疼。

但是为什么疼,却又好像记不清了。

“涂南。”

这一声拨云散雾,涂南抬头看眼前的人,看得清清楚楚,她拿下嘴里的笔说:“我没醉,我知道你是谁。”

说完一折身,把手里的笔伸进到脚边,用力一蘸,起身时踉跄两步,所幸一只手腕还被握着。

她捏着笔,在他抓着她的那只手上画过去。

“这就是你…”

石青临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从虎口到手腕甚至衣袖,都沾了浓厚的一笔颜色。

是石青。

路灯昏暗,那颜色也昏暗,忽而一晕,虎口温热。

他抬头,手已被挣开,只看到涂南半张肿得老高的脸和一双泛红的眼。

可她已经转过头去,若无其事,一笔绘在墙上。

石青临抵住牙关,心潮未平,眼神慢慢落到墙上。

粗黑的是壮阔,灰白的是冷静,湛蓝的是深邃,这原来是她构建的世界。

作者有话要说:想到一个名字,叫《当他来临时》,感觉和男主名字挺搭,大家觉得怎么样,给点意见~

本章散落红包~

第十二章

涂南做了个梦。

她梦见自己摇摇晃晃地在网咖外面画壁,石青临就在旁边,期间还扶了她好几次。

后来她把所有东西都收拾进了行李箱,拖着在大街上走,他也不拦,就在后面跟着。

一路走到了最近的那条人工河,她翻过围栏,在河沿蹲了下来,呼啦一下打开箱子,一样一样把里面的颜料往河里丢。

石青临收着手在旁边问她:“你在干什么呢?”

她说:“我在斩断前尘,抛却业根。”

一边丢还一边跟他一边讲:“看到没,这是朱砂,临摹壁画用的最多的颜色,不要了。”

“这是云母,唐代敦煌壁画里有好多这个色,不要了。”

“这是石墨,不要了。”

“这个红珊瑚末,不要了。”

“这个赭石,也不要了。”

“…”

临到最后,她忽然一把抓住他也往河里推:“还有你,石青,我也不要了!”

可惜没能推得动,她自己反而差点掉下去,被他牢牢扣着肩才幸免于难,恍惚中听到他的几声笑,感觉他整个胸腔都在震动。

涂南一下睁开眼,梦醒了。

她坐起来,发现自己睡在一张近两米宽的大床上,看看四周,灰白色调的陌生的房间,再低头看看身上,只穿了件吊带衫,小腹上搭着自己的衬衣,沾了斑斑点点的颜料,腿上还盖着个薄毯。

脑子里先是一瞬间的空白,接着就潮水一般呼啦啦涌进来一堆记忆。

涂南光着脚跳下床,看见床边放着自己那只黄色行李箱,赶紧拖过来,一入手觉得轻了许多,打开一看,果然,空空如也。

昨夜那些都是真的,那根本就不是梦,她还真把颜料全给扔了。

甚至,还差点扔了石青临…

后来的事儿就完全没印象了,她是怎么离开的河边,怎么到的这地方,一无所知。

房间里冷气在呼呼地吹,她的身上却在冒冷汗。

直到神思回归,灵台清明,一阵隐隐约约的水声传到耳朵里,涂南才回味过来。

这里还有别人。

她顺着水声走出房间,停在洗手间外,手抬起来,在门上试探性地敲了两下。

里面水声小了些,传出石青临的声音:“你醒了?”

涂南猜也是他,看看左右,问:“这是你家?”

石青临“嗯”一声,隔着门的声音听起来更低沉。

“你带我来你家干什么?”

他似乎觉得好笑,反问一句:“我能干什么?我又不知道你住哪儿,难道要让你睡大街?”

“…”说得很对,她断片儿了。

涂南狠狠按了按太阳穴,昨夜混乱,她叫这男人见识了自己的醉态,自己的癫姿,也就罢了,居然还堂而皇之地进了他的家门。

洗手间里水停了,两声脚步响。

涂南知道他要出来了,再待在这儿不太合适,匆匆说一句:“谢谢,我该走了。”

说完回房,只拿了自己的衬衫和鞋,也顾不上穿就去找门。

脑子里都是夜半的记忆,此刻她思绪纷乱,根本说不清是个什么心情,大概出去吹个风就好了。

“你等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涂南拉开门的一瞬回了个头,瞥见洗手间里走出的身影,男人那副裹着浴巾结实又鲜活的肉体,她眼皮一跳,夺门而出。

“涂南?”石青临连衣服都没来得及穿好,拨了一下湿漉漉的头发就出来了。

回应他的是门合上的一声轻响。

※※※

风吹了一路,太阳也晒了一路,现在思绪回来了,脸上的痛感也回来了。

涂南伸手摸一下,好在没昨夜那么肿了,身体总是要比脑子更容易淡忘的。

她一路走一路揉,踩着楼梯上了楼,就看见方阮在自家门口蹲着。

“涂南!你可算回来了!”他扑过来,举着手机给她看:“这是你画的?我还以为是在做梦呢!”

手机上是收银小妹发给他的照片,今早她去上班看见,深受震撼,还以为遇到了什么诡异事件,急急忙忙就通知了他。

涂南看清照片里那一墙的斑斓,差点眼角一抽。

昨天从天黑到夜半,她接连画了几个小时,根本没在意画的是什么,随心所至而已,现在才发现这上面什么都有,佛神仙怪、花树鸟鱼、祥云莲台,一锅乱炖。

可她看着看着,蓦地又笑了。

画面虽乱,但色调和谐,尚能入眼,不算丢了根本。更何况,这是她画的,不是临摹的。

临摹是要因循旧迹的,不能有自我,是自愿俯首,去做古人的傀儡和附身。

这不是,这是她涂南自己的山河,她是臣,也是王,一笔掌天,一笔也能握地,哪怕混沌不堪,也是她自己,随心所欲,更无对错之别。

除她自己,没人能评价她,更没人能指责她。

她看完了,胸中莫名豪情万丈,还拿手指抚了一下,对方阮说:“你不是一直想要我画么,那就收着吧,别客气。”

“我感动死了!”方阮是心心念念地指望着她能画,可谁想到会是在这种情况下画出来的。他指着照片底下那一地的啤酒罐子说:“我要早知道你跟李白写诗一样要喝了酒才肯画画,我请你喝啊,你一个人喝闷酒算怎么回事儿?喝这么多还不见人影,我可是关了网咖找了你大半宿啊,要是再见不着你就要去报警了!”

“没事儿,昨晚我化身观音,来满足一下你这凡人久远的小心愿。”涂南总不能说是跟石青临在一起。

方阮一听就知道她是在胡扯,本还想追问,忽然注意到她嘴角一块紫肿,顿时倒抽一口凉气:“你爸打你了?”

涂南并不想提这茬,越过他去开门。

方阮凑上来说:“你爸还没走,在我家待着呢,听我妈说一夜没睡,恐怕也是因为打了你挺后悔的。”

涂南扯一下嘴角:“是么?”

她爸可不是会后悔的人,做什么都一往无前,刚得很。

“我妈也急着呢,她说叫你有空去我家吃顿饭,到时候你就趁机跟你爸把事儿好好说清楚,都是一家人,有什么是非得弄到动手这步的呢?”

涂南一把推开了门,仿若未闻。

她记得她爸说得很清楚,退了组,离了壁画,他们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方阮跟着她进了门,嘴里还在劝她:“我知道你委屈,可毕竟是父女啊,能怎么办呢,又没得选。你看看我,天天被我妈揍,我也不能离家出走不是?”

涂南说:“你渴不渴?”

“啊?”

“你等着,我去给你烧壶水来泡茶,你慢慢说。”

方阮一直跟她到厨房门口:“你就是嫌我话多呗,我还不是把你当一家人才这么说的啊,你这样我瞧着也心疼啊。”

涂南站在水池子边洗杯子,把水拧到最大,哗哗地冲淡了他的说话声。

方阮无奈地挠挠头发:“涂南,咱俩这交情你是知道的,要是你爸真就是一混蛋,我不可能来劝你,我还帮你离他远远儿的,可他毕竟也不至于不是嘛。”

涂南一言不发,只听他说。

方阮没辙了,心一横说:“吃饭的事儿先就这么定了,你要不答应,我回头还来找你。”说完真怕她不答应似的,连忙转头走了。

杯子洗好了,涂南关了水,站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的目的是要泡茶,伸手拉开头顶橱柜,顿时几包东西掉了出来,落在她脚边。

她看了一眼,是决明子。

临摹壁画太过费眼,时间久了可能会对眼睛有伤害,因为这点,她爸每次过来都会给她带决明子,一带就是好几包,放在她煮茶的地方,提醒她常喝。

涂南久久无声,双手撑住台沿。

世上的亲情有千千万万种,唯有一种是最煎熬的,恨不到极致,也做不到决绝,因为总会有那么一两刻的间隙会叫你想起他们的好来。

这一丝一缕的好,才是枷锁。

※※※

“你说谁?”办公室里,安佩双眼瞪大,不可思议地看着石青临。

石青临正在飞速地敲着电脑,重复一遍自己刚才说过的名字:“涂南。”

“你说那幅壁画是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