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南收住脚。

没想到再次从这个人口中听到这个称呼,是在这种情境下。或者说,就根本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她的母亲,生在江南温婉之地,就连名字里都有个婉。

叫苏婉。

她怎么可能会忘了呢。

※※※

路边一家咖啡馆,外面有撑着伞的露天座位,两人相对坐着,久久无言。

苏婉两只手搁在桌面上,手指绞着,看对面的涂南,一眼又一眼,她眉眼像涂庚山,皮肤像自己,白白净净的,小时候没少被人夸过,可性子好像谁也不像,这么冷这么淡,不知道随了谁。

“南南,不知道你爸爸有没有跟你说过我的事,这些年…”话忽然哽住了。

涂南发现她跟生母真是一点也不像,人如其名,这是个温婉柔情的女人,难怪被她爸惦记了一辈子。

苏婉顺口气,断断续续地开了口:“我还以为,这辈子都不会见到你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她说。

苏婉苦笑。

很多事情涂南都不知道,其实当初她跟涂庚山结婚时正处在人生低谷,涂南的外公外婆双双离世,她原本有个不错的家庭环境也没了,又跟挚爱分了手,是涂庚山把她拉出了低潮,两个人才走在一起。在头几年是很美好,可惜久了矛盾就出来了,压抑的婚姻生活让她渐生抑郁,或许是夫妻俩都不会处理关系,最终离异,她逃离了家庭。

真的是逃,她跑去了国外,借着再深造的名义断了跟涂庚山的一切联系,甚至连壁画的喜好都割去了。

逃避的结果就是无法再见女儿,没有颜面,一年一年过去,知道涂南长大了,就更胆怯了,因为孩子一旦懂了事,独立了,就不可能再原谅她了。

重回这座城市时,她还想着悄悄去看一眼涂南,看看她现在长什么样,生活得如何,却没想到会在那种情况下看到她,在舞台上,聚光灯下,不用说名字,一眼就认了出来。

“是我对不起你…”她叹气。

涂南觉得挺好笑的,她爸苦心孤诣地希望她进徐怀组里,去临摹壁画,没想到她妈早就把这喜好丢了,这真是够讽刺的。

“黎真真是你女儿吗?”她只问了这一句。

“不,不是,她不是我亲生的。”苏婉忙说:“我和她父亲在一起后她还小,这么多年她就管我叫妈妈了。”

“嗯。”涂南不想细想,她跟黎真真年纪差不多,所以黎真真还小的时候,她又能多大呢,自己的生母却成了别人的妈,呵护着别人长到了今天。

她轻轻牵一下嘴角,笑了。

苏婉被她那一笑弄得头皮发麻,身体不自觉地往前倾,“南南,我什么都不求,只求你让我补偿你,什么要求都可以,只要我能做到,你尽管开口。”她说得太急,有点语无伦次,“真的,我不求你原谅我,也不求你认我…”

“妈。”涂南忽然叫她。

苏婉一下惊住了,嘴唇都发颤,眼里还有泪花,脸上又有笑,说不出来什么神情,“南南…”

“能不能请你去见我爸一面?”涂南笑一下,“还有,能借我笔钱么?”

作者有话要说: 就差十分钟我就可以赶在0点前了!发出土拨鼠的惨叫~继续散落,前章的红包明天和本章一起送~

第六十九章

咖啡厅里,石青临刚刚见完一位资方代表。

谈得还算顺利。他轻松不少, 低下头, 转了转手腕上的腕表。

白色的表带, 上面绘着纹样, 是涂南给他画过的那只。

刚送走那位资方时,对方还夸了他这只表,说这个牌子的表里没见过这款,应该是限量版吧。

他笑着说:是, 老婆送的。

全部身家都投到了新资料片里去了, 就连一块表也没留下, 只除了这一块, 他唯一私藏的,要不是正式场合需要,他也舍不得戴出来。

表盘上,时间指在下午三点。

生意已经谈完,他该走了,之所以还坐着, 是因为刚刚有个没想到的人联系上了他。

他叫来店员续了杯, 继续等了片刻, 再看表时, 有人走了过来。

一个中年女人, 衣着朴素,相貌很温和。

是黎真真的母亲,通过安佩找到的他。

石青临并不清楚她的来意, 很客气地起身打了招呼,请她就座。

苏婉没有点咖啡,坐下后就是一幅心事重重的模样。

“如果是因为上次表演的事,我向您致歉。”石青临先开口,也许是因为自己的事影响了黎真真的表演,她才会来这趟。

“我来不是为了这个,是为了涂南。”苏婉犹豫了一下,说:“我是涂南的生母。”

石青临刚刚端起咖啡,又放下来,眼神动一下,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应该没这么巧吧?”

“我也没想到会这么巧。”苏婉苦笑,紧跟着就把自己跟涂南还有黎真真的关系都说了,不想给他造成什么误会。

石青临听完差不多就明白了,她当初出国去的地方在欧洲一个小国,那个年头当地的华人还比较少,加上她能认识黎父又是因为出身同乡这个缘由,不自觉就把圈子缩小了,如今会在这个城市里撞上,也就不奇怪了。

他只是在想,涂南现在是什么心情。

就在几个小时前,她还在微信上说,她今天很高兴。

“我今天来见你,是为了你游戏的事,我答应了南南。”苏婉上下打量他,像是在看他这个人到底怎么样,好一会儿,才又说出话来:“那孩子看着那么冷,没想到对你能爱成这样,为了你,宁愿对着我这个抛弃了她的人张口叫妈。”

其实涂南并不愿意认她,苏婉是看得出来的,不然不会一察觉到点苗头转头就走,从一开始,她就没有要认母的打算,却还是叫了她一声妈。

这么多年没在跟前嘘寒问暖过,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苏婉不知道她这一声妈叫出来时带了多少委屈和不甘,偏偏她当时还是笑着的。

两个要求,一个为了生父,一个为了这个男人,全不是为了自己,好像她一点也不在意自己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当时,苏婉问她:“妈妈还能为你做什么吗?”

涂南说:“不用了,我的要求已经提了,你做了也就算补偿过我了,以后我们两不相欠,能不来往就别来往了,我这个人挺怕麻烦的,不太喜欢走动,何况我们也各有各的生活,你还好,我也不错,这就够了。”

这是她说的最长的话,说的时候脸上依然是有笑的。

她越是笑,苏婉越心酸,当着她面前时还忍着,现在回想,越想越不是滋味,眼眶不禁湿了。

在小辈跟前这样未免失态,苏婉暗暗吸口气,再看对面时,脸色板了起来,“我知道真真也喜欢你,但你要是敢三心二意,对不起南南,我以后绝对饶不了你。”

石青临听到现在,一直没什么表示,直到这时候,才点了下头,“就冲您刚才这句话,涂南叫您一声也不算亏了。”

苏婉反而被他的口气弄得愣一下,接着就释怀了,好像一下就明白涂南为什么会喜欢上他了。

※※※

这场会面并没有谈多久,三点多碰面,四点多结束,将将一个小时。

石青临本来要回趟公司,去了地铁站后,转了方向,直接回家。

进了小区,遇到几个经常碰面的熟面孔,挺客气地跟他打招呼,他点个头,算是回应,走到了楼下面。

没进楼道,他在外面站着,想抽支烟再上去,手摸到西裤口袋,掏出了烟盒。

气温有点低,他出门时也没加外套,只穿着西装,往楼道里站了站,背着风,依然挡不住寒冷。

抽着烟,心里想的全是涂南,不是滋味。

他本以为现在给不了她什么,至少还能护着她,不让她受半点委屈,可现在算什么,为了自己,叫她承受这些。

他夹着烟递到嘴边,又狠狠抽一口,辛辣的味道从鼻腔滚过喉头,手指按了按眉心,自己在心里嘲笑自己:算什么男人啊石青临。

就这时候,一只脚在他脚后跟的地方,轻轻踢了两下。

石青临转过头,涂南就站在他身后,脖子上的围巾裹得严实,一张脸被遮了大半,几乎只露出两只眼睛,手里提着只购物袋,装着刚买回来的菜。

刚才她老远就看见他在这里站着了,走过来,故意的,用脚踢了踢他的后脚跟。

“怎么不上去?”她说话的声音闷在围巾里,眼睛微微弯起,像月牙。

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她还在笑。

石青临掐掉烟,扔进垃圾桶里,回过头来提了她手里的购物袋,“在等你。”

“这么巧?”她说。

他说:“嗯,就是这么巧。”

这世上巧合的事情那么多,偏偏让她撞上最狠的那个。

一起上了楼,一切如常。

进了门,涂南接过购物袋去厨房,把菜一样样拿出来,很快又走了出来,因为忘了解下围巾。

石青临看着她忙里忙外,走过去,伸手帮她把围巾解下来,顺手拉她一下,让她站得离自己近点。

“没话要跟我说吗?”他低着头,往她眼睛里看。

涂南抬起头,“我应该有吗?”

石青临无奈地笑,手想摸她的脸,想起被风吹了半天,又收回去,“你好好想想。”

“哦,”她像是真想起来了,“今天我妈来找我了,不是什么大事,没什么好说的。”

终于说了,就这么轻描淡写的两句。

他手臂揽上她腰,把她往自己身上按,手上用了狠劲,不像抱,更像是教训她,“昨天教育的还不够是吗,今天又明知故犯。”

“我没干什么。”她还狡辩。

石青临笑了,舌舔着牙关,又收住,从喉咙到胸口都发堵,叹口气,看着她,“别这样涂南,你不知道我有多心疼。”他抬起只手,扶在她脑后,按进怀里。

涂南的脸埋在他肩窝,贴着他敞开的西装,压在衬衣上,很久,没有一点动静。

但是石青临有感觉,衬衣那一块那地方温热,她的肩头在轻轻地颤,他收紧了手臂。

是真心疼,二十几年的情绪,他希望她能宣泄出来,别憋在心里,当做无事发生。那不是别人,毕竟是生了她的人。

涂南一直埋在他怀里,脑子里想的都是过往,可是有关她妈的事情,全都不记得了。这个人毫无预兆地走,又毫无预兆地来。她想:无所谓了,各自安好,相安无事,什么都无所谓了。

无所谓,可是眼泪一直在流。

她好像从没哭这么凶过,却是无声的,石青临一言不发,就这么抱着她,不打扰她,让她哭。

快有二十分钟,她终于抬起头来,看见他衬衣那里湿了一大片。

“好受点了?”石青临垂眼,看见她双眼红着,眼睫毛长,还汪了没干的水迹,心就更软了。

“你是故意惹我的,”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哑了:“就想看我哭。”

他笑起来,“冤枉我,我怎么舍得呢。”

一句甜言蜜语,把她仅有的那点情绪岔开了,她推他,有点不好意思,“我去洗把脸。”

石青临不松手,托一下她脸,低下头,亲她的眼睛。

涂南不禁闭起眼,眼皮上酥酥麻麻地痒,男人的唇温热又干燥,亲了几下,他松开了,说:“去吧。”

目送她进了洗手间,他把腕表解下来,仔细地收进口袋,想着:就这一次,以后再不让她有哭的时候了。

※※※

两天后,涂南再次见到苏婉。

她们在车站碰的头,苏婉独自一人过来,还是穿着第一次见面的驼色呢绒大衣,拎着一只普通的黑色手提包,身上没有半点有钱人的做派。

涂南也是一个人,这是说好的。

两人一起上了车,去区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