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是这样她越害怕,凄惶的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他,哀声道:“你怎么了?哑了吗?不认得我了吗?我是莲灯啊!难道在这里冻了两天,冻坏脑子了?”一面说一面扣住了他的腰,把脸贴在那冰冷的缭绫上,哭着说,“我多担心你,怕你会出事,可你怎么这模样……”

他的人在这里,心却离得很远似的。她的拥抱遭到冷遇,分明是历经了坎坷失而复得,他却没有半点受她感染,两条手臂低垂着,她抱由她抱。

莲灯心里生出恐惧来,仰起脸哀求他,“你不想我么?你抱抱我吧,我要你抱抱我。”她哭得伤心至极,他这才抬起手臂,把她揽在怀里。

情 人间的互动,只有自己心里才清楚。那种感觉是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在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里。莲灯惶惶不安,但依旧庆幸找到了他,他有些反常,大概是因为 生气了。她试着向他解释,“阿耶拔营是怕阴兵再出现,大军暂且驻扎在俄博岭,等你回来了就去那里同他们汇合。”她轻轻摇撼他一下,“你别生气,我代阿耶向 你赔罪。还有前天的事,你叫我留在帐里我没有听你的,才引得那些阴兵改道,都是我不好。”

关于这个,他倒好像不那么在意,只道:“你不懂其中厉害,也不能怪你。我不过是身上有伤,这两天要闭关,才没有下山找你。”

她是一万个能理解的,点头说我知道,“那你现在功力恢复些了吗?”

他说:“还需静养。”

“那就好好将养,我伺候着你。”她含着泪笑,笑得可怜又凄楚,“只要你活着,叫我如何我都愿意。”

他眼里方浮现出温暖的神色,“不来打搅我,也可以么?”

她很意外,多少感到有点难过,但这和之前的一切比起来根本不足挂齿,她忙又点头,“我照顾你日常的起居,你怕我打搅你,我忙完了手上的活就离开。”

他赞许地一笑,“如此甚好。”不再停留了,往峡口踱去。

她追上来,举着两手给他看,“我伤了手,不能自己下去了,你背我吧。”隐约的疏离让她害怕,她有心同他拉近距离,于是不管他会不会反对,死皮赖脸跳到了他背上。

他是带她下去了,可是对她的伤依旧熟视无睹。回营只有两匹马,他一个人单骑,莲灯和昙奴共乘一匹。昙奴结下发带仔细替她包扎手指,间或抬起眼狠狠瞪他的后背,对他的态度十分不满。

“我不反对你们在我跟前你侬我侬,以前就是这样的,我看见可以装作没看见。现在你为找他受了这种苦,他连抚慰的话都没有一句,可还是人?”

莲灯护他心切,一味替他说话,“他心里不大高兴,我看得出来。大概是为定王吧,他舍身忘死抵挡阴兵,结果定王背信弃义,换了我,我也要生气的。”

“在他眼里你和定王一样么?难道还要弄个父债女偿不成?”昙奴兀自嘀咕着,“我就是看不惯他这样,没心没肺,同出关路上一样。”

她忍着痛还要对她赔笑打圆场,“等他想开了就好了,谁还没个小脾气呢。”

昙奴叹了口气,“我是舍不得你,像个傻子一样,受了苦也不得人家怜惜。你为找他受伤,况且又有那一层,眼下替你包扎的不应该是他吗?”

莲灯看了前面的身影一眼,失落是难免的,总不能现在和他大吵一架吧!便小声道:“别让他听见。等到垭口我再探探他的意思,看他是不是对前天的事后悔了。”

昙奴简直无话可说了,那种事不应该是男人担心女人后悔吗,到了她这里全反过来了。可能受惯了压迫,她还没有意识到他们的关系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一个不懂得体贴的郎子,用来当菩萨供着么?

“我只和你说一句,爱得越深越卑微。你要拿出傲骨来,他不低头,你就不要理睬他,看谁憋得过谁。”

莲灯到如今才笑得出来,长长哦了声调侃:“难怪萧将军几次三番找你,你都端着架子对人家爱搭不理,这就是你的战术么?咱们现在到了中原了,你身上的毒也解了,等回到长安就去找他吧。如果他没有成亲,就嫁给他,好好过你们的日子。”

昙奴却摇头,“我帐下两百多人都是你的陪嫁,我也要看顾你,不让国师欺负你。”

莲灯笑了笑,复看了他一眼,“他不会的。”

国师回营,定王携众人出来相迎,说了一车担心的话,国师反应平平。转头瞥夏秋二官,夏官和秋官叉手深揖,“属下等办事不力,还请座上责罚。”

他漠然看着他们,并不说话。夏官和秋官面上有畏惧之色,愈发低下身子,半晌才听他说罢了,“本座有些乏了,营帐都准备好了吗?”

夏官忙道是,“请座上随属下来。”

他拂了拂衣袖逶迤去了,走前同莲灯没有任何眼神上的交流。莲灯落寞站着,不知该何去何从,定王看出些端倪来,命小灶准备一盘透花糍,让她送进国师帐里去。

她提着食盒到那里,见秋官在帐外站着,里面隐约传出国师的声音,似乎动了怒,低低骂废物。

秋官看到她如蒙大赦,“娘子来了?这次找回国师,多亏了娘子。我等白在国师麾下那么久,搜寻了两天一无所获,实在没脸见人。”一面打起帘子道,“娘子进去吧,国师面前还请娘子替我们美言几句。”

她说好,欠身入了帐里。国师见她来了便不再多言,抬了抬手指,让夏官出去。

她堆出笑脸,把点心放到他面前,“饿了吧?我阿耶让人现蒸的,吃两块垫垫肚子。”说着牵起袖子举箸,因为手指包裹上了,行动起来异常艰难,只见关节处水肿得厉害,皮肉发亮。

他皱了皱眉,抬眼看她,“手上的伤要紧么?”

她说不要紧,“睡一晚就会好的。”指了指盏里,笑道,”快吃,我看你吃东西心里就踏实了。”

他听了低下头,纤洁的手指掂起花糍,那玲珑的点心贴在他唇上,有种相得益彰的美。

国师吃东西很文雅,小小的咬一口,细嚼慢咽,不像她,抓起一把基本全塞进嘴里。她满足地望着他,活着总有这样那样的忧愁,可是他在,她就觉得没有什么事是更重要的了,有他就够了。

他只略微进了一点就放下了,起身去箱笼里翻找,找出一个瓷瓶来递给她,“这是伤药,有奇效。你拿回去用,能止痛,晚上可以睡个好觉。”

她迟迟接过去,微笑颔首,“多谢。”语罢又觉得奇怪,已经很久没有同他客套了,说的时候自然而然,竟没有半点不自在。

他沉默着,坐在灯下眼睫低垂。莲灯轻轻叫了声临渊,他才抬起眼来,“什么?”

她忽然不知道应该怎么和他交谈了,自他回来,似乎与她生疏了许多,难道果真因为她吸了他的功力而怪她吗?她往前挪了挪,“如果能拿回去,你只管动手好了。”

他很不解的样子,“什么意思?”

她红了脸,“我是说你流失的功力,在我这儿没什么用,最好还是还给你,我心里也安定些。”

他坐在那里若有所思,隔了会儿摇头,“这不是山精野怪的内丹,可以随意转赠,到了你那里就是你的。我修为深,折损三五十年无所谓,你留着,自然有好处。”

她低下头叹了口气,“这件事我一直很后悔,害你至此,险些失去你。”到现在回想起来都像噩梦一样,她眼泪汪汪,把包得角粟一样的手压在他手背上,“你不要再丢下我了,不管到哪里,你都带着我吧,就算吃苦我也不怕。”

他与她四目相对,她的眼睛明澈,能看到瞳中他的倒影。他蹙起的眉心渐渐舒缓,笑道:“你果然有真性情。”

这样的评价听上去有些别扭,但她也欣然接受了,咧嘴道:“我一直真心待人,你今天才知道?”

他 点点头,沏了一杯茶推到她面前,复望她一眼道:“《渡亡经》能招亡灵,我想你也知道。上次回回墓里只找到半部,我急需另半部。我的时间不多了,不见得能支 撑三年。你若是想帮我,就尽快为我探到下落,凑齐了一部,我才敢说再不丢下你。否则到我死的那一天,分离在所难免,届时还是要留你一人在世上独活。”

她吃够了这个苦,再说起来也是心有余悸。人性本就自私,定王既然以经书作为条件和他做买卖,那么要让他拿出来,恐怕比登天还难。他唯一能够牵制国师的就是这个,纵然有朝一日登极,抓在手里的东西也不会轻易放开,国师想要那半卷经书,简直就是异想天开。

如果定王不松手,他大限之日到后回不来,那她应该怎么办?所以就算是为了自己,也必须把经书找到。

她垂眼看着盏里碧绿的茶汤,横下心点头,“我来想办法,但你必须答应我,保我阿耶无虞?”

“他是你父亲,我既然看重你,就不会将他如何。况且眼下大家在一条船上,大军行至这里,哪里还有回头的余地?”他深深看了她一眼,“你放心,我绝不负你。”

她说好,暗里也有她的盘算。拿到经书不会立刻交给他,定王再如何也是她父亲,如果因为自己一念之差害了他的性命,那她实在是枉为人了。

国师对她的表现很满意,一手支着下颌问:“何时去?”

她犹豫一下道:“这种事急不得,待我找到机会,自然会向他打探。”一面说着,听见帐外雨脚阵阵,她哦了声,“下雨了,还好回来得早,否则要淋雨了。你这两日辛苦,早点休息吧。等我得了消息,会立刻通知你的。”

她站起身抚了抚膝头,发现重席似乎过于单薄了些,便笑道:“你一向嫌席硬,要垫五十层才满意,这次怎么不让他们多垫几层?跽了这半天,膝盖都要跽破了。”边说边到帐前招手,远处静候的卒子忙送伞过来,她打起伞便往连营那头去了。

国 师立在帐门前目送她,雨下得很大,击落在干燥的地面上,每一个小坑都会扬起寸来高的尘土。他凝目看了半晌,偏过头吩咐秋官,“替本座盯住她,看她何时入王 帐。还有关内道的情况,命冬官每日一报。现如今诸王的动向,以及龙首原的应对,都要详细记录在册。还有今上的病情,问明了侍御医,脉象如何用了什么药,都 给我细细报来。”

秋官应个是,“属下昨天从定王那里听来个消息,据说梁王向上请命,欲领兵三万平叛。”

他 听了哂笑一声,“让他平,最后无非落个功败身死的下场。这些皇子就如巴蜀养蛊,毒物都放在一瓯中,谁的毒性最强,谁就能活到最后。”他将视线调到空中,眯 起眼长叹,“大历是该脱胎换骨了,表面繁华,其实不过是个花架子。再传一辈庸碌的君王,百余年的基业也就到头了。”

第62章

????皇子间的战争一旦兴起就无法停息,比如一只碗,磕破了重锔,裂痕在了,这碗就废了。天家是眼里不揉沙的,没有给条退路的说法。战事提上了日程,就照着计划去做,死也好活也好,全凭自己的造化。

信 王和庸王的联军打过了蒲州,一路往长安进发。眼看京畿近在眼前了,梁王果真请命平乱,率三万羽林军出城五十里应战。梁王是皇后的掌上明珠,生得一副不知天 高地厚的脾气,不过敢作敢当倒是十分值得称颂的。也许是急于立功证明自己吧,帝后反对也没有起丝毫作用。他一意孤行,披上了战甲,结果因为没有作战经验, 首战便失利。被庸王的副将追至黄河边,据说落水,不知所踪了。

定王听后很高兴,对手死一个少一个。他看着沙盘上的小旗子笑道: “我们的大军,到了该过金城郡的时候了。信王和庸王目下虽结盟,但离长安越来越近,人心便越来越浮动。且看着,到最后他们双方必有一战。我等可伺机先助其 中一方获胜,剩下的那个损兵折将,自然不堪一击,到最后再将另一方吞并,便可直取长安。”

办法自然是好办法,问国师的意思,国师 亦是应允的,不过略有些疑义,“长安不见得那么好破,朝中有的是久经沙场的老将。梁王身死,圣上必定要大力平息政变。还有我们这方,三道圣旨过后不撤军, 视同谋反。如今殿下该做的,就是及早与二王中的其中一方结盟,这件事需悄悄进行,不可大张旗鼓。”

定王听了颔首,“但不知应该派谁去说合。”

国师道:“那两位王足智,随意打发个人去恐怕不能轻信。若殿下信得过,便让本座走一趟吧!”

这 是万万不能的,国师在某种程度上的功能类似传国玉玺,他到了哪方,哪方就有称帝的可能。如果他被那些小辈里的王爷说服了,或者倒戈一击,联合信庸大军来攻 打他们,那么届时他当如何自救?定王不是傻子,这种问题看得十分透彻,要紧的东西绝不松手,国师这样的宝贝在他顺利登极前有大作用,如何拱手让人?

他笑了笑,体恤道:“前两日的事叫国师折损了元气,国师当好好静养,不宜长途跋涉。既然需要个有分量的人出面,我看就劳烦蔡都护跑一趟,带上本王亲笔书信,都护到就如同本王到。”一面说,一面看蔡琰的反应。

蔡 都护点头应允,转身对国师拱手,“大王说得甚是,扁都口的那场鬼战,在下到现在仍心有余悸。国师此一役颇伤神,还是留在营中将养。大王倚重国师,军中诸事 都要烦劳国师出谋划策。从此处到蒲州不过两三千里,某快马加鞭,半个月就能往返,请大王与国师静待某的好消息就是了。”

国师笑得温文尔雅,一把折扇掩住了口,只余星辰一样朗朗的眼睛,眼波一转,和声道:“如此也好,那就偏劳都护了。此事宜早不宜晚,我看今天就是黄道吉日,都护收拾行装,早早出营去吧。”

蔡 琰领命回帐准备,定王让人伺候笔墨,很恳切地写了一封书信。待到落抬头的时候犹豫了,问国师当写谁,国师缓缓踱步,想了想道:“信王的势力比庸王弱,要联 合,自然是联合弱者攻打强者。锦上添花不过图个热闹罢了,雪中送炭才弥足珍贵。两军交战之初不必相助,等到他们战得气息奄奄时,殿下黄雀在后,届时想如何 料理,都由殿下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