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火堆后的年轻人仿佛感应到少年在看他,朝这边一瞥,目光转处,少年吓了一跳,方才不过是和他目光稍一触,只觉一阵刺痛,那年轻人的一双眸子那一瞬间仿佛映射了万道日光,明亮得仿佛不是来自尘间。

年轻人慢慢站起身来。他个子并不算高,比之少年未发育完全的小个子也只是高过一头而已。他慢慢踱步到那少年拖来的人跟前,皱了皱眉道:“你这是把他打死了准备拖来吃掉?”

少年吓了一跳,忙摆手辩解道:“不是不是,我是看他在路边……”

年轻人一笑,摆手道:“开玩笑的,别当真。”说着摸了一下鼻子,“我是青州来的谢泽。小兄弟贵姓啊?”

少年愣了一下,忙学着以前看过的江湖人的样子抱拳拱手,手抬了一半又觉得这个动作有点尴尬,只好顺手学年轻人的样子摸了一下鼻子,道:“我叫陆拾。”鼻端似乎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

年轻人谢泽也摸了摸鼻子,笑问道:“这名字有趣。路石?路边的石头?”

少年人陆拾的脸一红,道:“不是,是陆地的陆,收拾的拾。”

谢泽一笑:“陆拾?六十?哈,你家兄弟一定很多。”

姓名是一个很神奇的东西,素不相识的两个人调侃了一下姓名之后,似乎变熟络了些。谢泽一边说话一边蹲下身去,看向那个冻伤的人,沉吟道:“这人是你的……”

少年陆拾警惕地摇摇头:“其实我不认识他,我在路上碰到的,眼见他要冻死了,便带他过来。”

谢泽看着眼前这个半大孩子,摇摇头道:“这城里到处都是饿殍,你个个都要救么?”

陆拾沉默了半晌才道:“我……其实救不了谁。只是,他被我碰到了。我总觉得,不能就那么走了……”

谢泽“嘣”的一声弹起一物,陆拾看去,原来是一枚铜钱。铜钱在空中旋转着落下,又被他接住。谢泽握住铜钱,叹息一声:“碰到了。是啊,碰到了便不能走了。”稍一顿,接续道,“他只是受冻倒也无妨,这边有火不一刻便会苏醒,只是……”说着指向那人的左腿根部,“他的问题在这里。这一处的伤颇重,此刻伤口虽被冻住,但一会若不想办法止血,怕醒过来他也会因失血过多而死。你身上可有伤药?”

陆拾正看着那伤者在熊熊火光映照下仍苍白如纸的面庞,那人眼口均紧闭成一条线,眼见那腿上创口甚大,想必很是疼痛,这人冻僵的面容已经扭曲。听到谢泽的问话,他忙答道:“我怎么可能会有伤药?你也不是不知道,从这座城被围开始,所有的药材,特别是伤药,都被大将军征用了,民间谁敢私藏,就按通敌论处,会被灭门的。”

谢泽叹了口气:“你怕会灭门还敢救他?这腿上的伤是箭伤。你可曾想到,在这城里,什么样的人才会受箭伤?若说是伤兵,应会在伤兵营里养伤。更何况今日并无战事,这人的伤是新的,只怕是被城内的士兵追捕射伤的。这人怕十有八九是潜进来的奸细。”

陆拾吓了一跳,喃喃道:“那如何是好?哎呀,一会士兵就要开始巡夜了。唉,这可……怎么就被我碰到了呢?要不我还是走吧。”他声音越说越小,脸上一副惶急想溜走的表情,却终究是没有动腿。

谢泽笑了笑,忽地伸手从火堆中抽出一根燃着的木柴,手一抖,将燃着的一头直朝那冻伤者的腿刺去。

陆拾大吃一惊,忙急急伸手阻拦,正在半空中抓住谢泽的手腕,惶急道:“你……你要做啥?虽然他可能连累我们,可也不能……也不能这么烧了他吧?”说着眼光瞟到谢泽的左手殷红一片,却是一束火焰升腾模样的文身自袖口内延伸出来,覆盖了他多半个手掌。

谢泽出手极快,却没想到竟被陆拾拦住,颇感惊诧,手腕一抖,陆拾已不自觉松开了手,谢泽一笑,道:“你想到哪去了?这人冻得硬邦邦的怎么可能烧得起来?”

陆拾道:“那……你这是?”

谢泽一笑。他本就柔和的面容一笑更是让人产生一种安心的感觉:“我这是给他治伤。他的伤口处已有锈毒,只是此时被冻住没有扩散,一旦暖和过来怕会要了他的命。既然你我都没有药,就只好用这个法子,一则替他止血,二则免他中毒。”说着微微低头,“这位姑娘,你已经醒了吧?”

“姑娘?”陆拾一愣,忙低头细看,只见那冻伤者面目苍白,双目紧闭,方才自己只顾一路把人拖来,却没多加注意。此刻被谢泽点破,再看那人面容,果然见那脸虽然因冷冻和疼痛已皱得变了形,但仍依稀能感觉到眉眼间的柔美,越看越像是个女人。

正出神间,那伤者发出闷闷的一声,似是对谢泽问话的应答。那声音虽因受伤而含糊不清,但清细如低吟,果然是女子的声音。

谢泽微微点头,对陆拾道:“如何?你居然一直没发现这是个美女么?唉,现在的少年都这么不慕少艾了么,居然对着这么个美女都看不出?”

陆拾脸一红,虽然不懂他说的意思,但也知是被人调侃,当即瞄了一眼谢泽那在雪夜里更显白皙的面容,反唇相讥道:“我看你倒像是个女的。”

谢泽手上玩弄着那枚铜钱,一笑,低头朝那伤者道:“既然你能忍这么久,那这个也忍着点吧。千万别叫,引来

巡逻的兵丁,那谁也救不得你了。”说着手一抖,那燃着的木头已按在那女子的大腿伤处。

陆拾只听得“刺啦啦”的声音,旋即闻到一股烤肉的焦糊味,不由一阵烦恶欲呕。只见那女子的身体瞬间绷直,一阵颤抖,嘴唇紧咬已沁出血来,却没有发出一声呻吟,想是方才听到谢泽所说的话,竟将这烈火炙身的痛楚强行忍住。倒是陆拾几乎惊叫出声来。

谢泽将木块扔回火堆,拍拍手道:“行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水囊,皱皱眉道:“你有吃的么?”

陆拾其实最怕听这句话,本来他是期盼着这个看起来有些奇怪的谢泽能从怀里掏出点东西来。此刻希望破灭,他只得从怀里掏出那个小布袋,从里面慎之又慎地取出一个烤饼来。

想了想,陆拾将那个饼小心地掰成两半,将稍大的一半装回袋子,放回怀里,然后才将那小半放在火上略微烧烤。

不一刻,粮食炙烤的香味浮了起来,谢泽点点头,将那女子半抱起,喂了她几口水,朝陆拾伸出手去。

陆拾手一抖,犹豫了片刻,将手中的小半块饼子又掰下一小块,藏回怀里,这才依依不舍地将剩下的递给谢泽。

谢泽一笑,将硬硬的饼掰碎,喂给那受伤的女子。

虽然谢泽什么都没说,只笑了一声,陆拾却只觉得面上通红,若是以前,对这种几乎小气的行为自己肯定也看不惯。但在这样的世界里,又能有什么办法?一时只听到风雪声。

谢泽将那女子放好,站起身来,随手拨了拨火堆,道:“说起来这城里什么都缺,倒是不缺生火的木头。”

陆拾道:“听说在明王……不是,天心宗贼围城之前,田大将军早已预料到了他们的行动,故已做了万全准备,一应军需足够坚守三年所用。而且咱们封城乃中原第一大城,富甲天下,草木繁盛,这些东西是不缺的,所以虽然那些大木头都被拆走军用了,但这些生火的小木头却没那么缺。”

谢泽一笑:“你倒是挺懂?你是军士?这大概也是你的将官告诉你们的吧?”

陆拾尴尬地笑笑,面色却是一阵绯红,只觉得自己被看轻了,却仍老实道:“我是决胜营麾下的新兵……这是我们队长告诉我们的。”

谢泽点点头:“你还没上过战场?说起来你刚才抓住我手的速度倒是很快,你练过武功?”

陆拾心内浮上一丝警惕。

这样的风雪夜,和这样一个不认识的人,自己是不是说太多了?

这座孤城里,在风雪的环绕之下,谁知道会有多少罪恶正在这茫茫的雪夜里发生?

眼前这人究竟是何来路?

被自己碰到又拖来此地的那个女子,那个坚韧的伤者,又是什么来历?

城外的奸细?逃兵?普通的倒霉的难民?

自己不是应该赶紧离开,回到兵营,好好睡一觉,等待着明日来临的日复一日么?

管他们是谁,跟自己又有啥关系?

自己遇到了那个冻在雪堆里的倒霉蛋,然后把她拖了回来,这不是已经做得很多了么……

正思量间,谢泽目光瞥过,陆拾正抬头,四目相交,陆拾只觉得对方眼睛又如方才般精光一掠而过,眼睛竟似有灼烫的感觉,一时众多杂念雪融,顺口答道:“以前没打仗的时候我跟南城彭师傅练过俩月的武。”

谢泽似乎对他颇感兴趣,点点头道:“果然练过武,不过我看你出手不快,但时机掌握的……”正说着,却听那地上的女子发出一声沉重的呻吟声。谢泽目光一闪,伸手抓住那女子的手,沉吟道:“不好。她受冻太重已伤及内腑,估计是强撑不过去的。我去想办法搞点药来,你在这稍多呆一会,看着她吧。”

说完,不待陆拾发表意见,他已经踏出了这间破屋,不一刻,那瘦削的身形已消失在风雪中。

火慢慢燃烧,在这寒冷的雪夜里,这一处破屋却暖得让人昏昏欲睡。

那女子的呼吸声沉重而平稳,缓慢但似乎含着某种奇怪的节奏。陆拾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来,盖在她身上,自己斜倚在一张缺了一条腿的八仙桌边,无聊地看着那跳动的火焰。

真是个奇怪的夜晚,奇怪的人,奇怪的事。

不知道过了多久,呼吸声变成了两个,一轻,一重。

清晨。

陆拾骤然惊醒,猛地站起身来。

风雪未停。

虽已日出,但只得些微光。

还是那个破屋,那座孤城,那场雪。

但人已不见。

没有那个受伤的女子,也没有那个奇怪而俊俏的年轻人谢泽,仿佛昨夜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

一场奇怪的梦。

那场梦留下的唯一痕迹就只有那已燃成灰烬的火堆。

陆拾恍恍惚惚踏入风雪中。

他妈的昨夜不是梦。

陆拾打了个寒战。

他终于确定一切不是自己的梦境。

因为,本来穿在身上的外套,不见了。

真冷!

第一章 新兵

封州城矗立中原,北遏烟云,南临京都,西靠黄河,乃中原第一座重镇,也是保卫京师的最后一道屏障。

城方圆一百一十六里,低处高八丈,高处十一丈。城基阔一丈半,九座城门环绕,各有铁栅四层,城墙乃青砖灌糯米层层垒就,乃王朝第二大坚城。

二十年前,当时只是五军大都督的东君率兵平东方五郡之乱,驻兵封城,有感此地风云交汇,是兵家必争之地,遂上奏朝廷,发大力修整这座坚城,将各城门的瓮城迁移至城内,设藏兵洞,并建内城,兵械军需均予取予求,屯兵十万,并求得江湖豪门之力,为此坚城专门设计制造了利器天诛连弩。

据说此城彻底完工之日,东君站于城头,默然不语良久,从人问其何故,答曰:“此城乃天下绝地,兵家必争。此城建完,即使落入庸才之手,也可保三年不落。但天下何其大也,气运流转,非人力所能预测。将来风流云转,战事一起,此城可能是避难之所,也可能是吞尸销骨之地。今日你我所做,不知是对是错?”从人皆叹息,默然不语。

无论如何,这座孤城,此刻就横亘在这乱世之中,倔强地将那自称明王的反贼隔离在他触手可及的中原之外,也庇护着城内那正莫明其妙的陆拾。

昨夜一场梦般的经历和那两个奇怪的人,陆拾没时间多想。因为昨夜本就是偷偷出的军营,若误了早上点卯,只怕脑袋立刻就得挂到旗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