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高窗看去,人影重重。这短短一刻之间,何引初大概没时间调来太多兵丁,但周围各楼高处怕都埋伏了弓弩手,加上田狩疆之前带来的卫队,若真翻脸动手,此处不异于天罗地网。

田狩疆沉声道:“谢少侠,此事疑点颇多,我们不得不先得罪少侠了。请少侠交出你的宝剑,屈尊去我军营,待我们查清事实后,若谢少侠没有嫌疑,再向少侠赔罪。”

谢泽慢慢开口道:“游侠儿一无所有,只有胸中血、掌中剑,这两样,决不会离身。”

何引初冷笑一声。田狩疆沉声道:“得罪了!”左脚一抬,用力踏下。

轰隆一声。整座小楼轰然倒塌。烟尘弥漫,砖木四溅。

楼上三人猝不及防,一起落下。

最惊愕的反而是始作俑者田狩疆。他用力踏下本是命令楼下卫队准备围捕,不料一脚踏出,竟让整座楼一并塌了。自己又不是不动明王,怎会有这种举手投足天崩地裂的效果?

不及多想,田狩疆急运内力稳住身形,同时双掌凝运内力护住全身,极力在一片混乱中分辨那游侠儿的所在。

何引初却是反应快得多,楼塌之前他已拔出腰间长刀,异变陡生时他临危不乱,一刀朝谢泽的方向砍去。

青光一湾秋水般荡漾,挡在那长刀之前,一阵金铁交鸣,转瞬间不知道交击多少次。何引初只觉得手中一轻,那方才随手拿来的军刀竟是受不住那青色长剑的锋锐,已碎裂得只剩一个刀柄。

但有了声音就等于给田狩疆指示了方向,田狩疆大喝一声,右拳竟是不惧那长剑锋锐,直直击出。

谢泽回剑不及,左掌匆忙间回掌挡住,只觉一股沛然莫御的大力涌来,顿时一口鲜血喷出,已是受了内伤。田大将军威震天下果非虚名,若单论内力是远胜谢泽这年轻游侠的了。

这不过是一瞬间的事,谢泽鲜血喷出,却已脚踏实地,心知此番怕是无幸了,单那田狩疆的武功就远胜自己,加上何引初与一干卫士,这回怕是插翅难逃。他刚想跃起奔逃,忽觉脚下一紧,被人抓住了脚踝,正要运功挣脱,忽然心下一动,功力敛起,任由那手将自己拉下。

烟尘散去,何引初看着空无一人的废墟,已是怒不可遏,面上却仍是毫无表情,喝令道:“把这里彻底搜一遍,一定有暗道,给我找出来。若他拒捕,格杀勿论!”

在黑暗中前行,很容易让人失去时间和空间的概念。一步,两步……过去了多久?在朝哪走?有没有拐弯?平时用来判断的标准都不存在。

所以谢泽只好直接开口问了:“喂,我们这样会到哪里?”

虽然声音不大,但在这狭窄的空间内像是被放大了无数倍,甚至发出“嗡嗡”的回音。

前方一个紧张颤抖的声音传来:“会到城门边的旧坊废墟。”

谢泽觉得这声音很熟悉,略一思索,心情登时放松许多:“陆拾?”

前边的声音紧张中带着些稚嫩:“是我。”

临时调来的军士几乎将整块地都挖开了,不一刻便找到了地道入口。

何引初看着那黑洞洞的入口,虽是恨极却也不敢随便下去,只派了数名兵士下去探路,同时调动军队,全城搜捕。

田狩疆也被摆了一道,却不见太多恼怒之色,只饶有兴趣地盯着那断壁残垣,笑道:“财神联盟果然有些门道,我们在这里搜查了这么久,居然没能发现这暗道机关。”

何引初虽然面色不变,但语音中满是尴尬:“将军放心,最晚今夜,我一定能将他们抓回听凭将军发落。”

夜已深了。

城墙的阴影低低地压下,那高达七丈的城墙似乎足以将整座城压在它的阴影之下。

陆拾躺在地上,气喘吁吁。方才一阵拼命奔逃,身上七八处伤口已一起迸裂开来。他觉得现在的自己比当日在封州城下拼命逃命还要狼狈。

谢泽也没好到哪去,日间本就受了重伤,此刻大大小小的伤口又添了十几处,满身的污泥,像是刚在泥塘里打过滚,单看外表他比陆拾还要狼狈上几倍。

此刻他强打精神贴地倾听片刻,才释然道:“没有人追来,看来暂时甩掉他们了。不过我们还是要先找个地方藏身才行。”

陆拾喘着粗气道:“我听说,你们不是在城里躲了好几天都没让何将军的手下发现么?怎么现在居然随便一个斥候都能找到你?”

谢泽没好气地回道:“不是找到我,是找到我们。不过即使是我自己也藏不了太久。那柳天熙和唐弃,还有那个莫五,身后各有自己的家族组织,在这封州城内肯定都有自家的秘密据点,藏起来自然容易。那莫明其妙的雷风烈本性就是藏头露尾,所以才能藏得那么好。我孤身一人,又不善于隐藏,所以昨日才干脆现身,唉。”

陆拾勉强爬起身来:“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再这么跑下去,你可能没事,我肯定先累死了。”

谢泽正要说话,突然一惊,然后拉着陆拾躲入角落的阴影里。

一个低矮的身影出现在巷道的入口处,看起来是个七八岁的小孩子,走到路边蹲下“嘤嘤”地哭起来。

陆拾勉强朝前看去,释然道:“是我邻居家的孩子,石头。大概又被他爹打了,在这哭呢。”

谢泽松了口气,长剑悄无声息地滑回剑鞘。

那孩子身子单薄如纸,距离稍远也可看见他脸上的血迹。

陆拾低声道:“他娘和奶奶都病重不能起床,他爹本来脾气不错的,但近来越发暴躁了,这孩子虽然懂事,但经常被打,大概又是被打了,找没人的地方哭。”

一队巡逻的兵丁路过,朝巷子里看了一眼,看到低声哭泣的小孩,没有进来又继续前行了。

谢泽低声道:“这里不能久留,我们马上离开。”

那孩子一哭起来却是没完没了,似乎眼泪用不尽。陆拾正稍感心焦,突听脚步声起,一个粗重汉子到了这巷子里,一脚便把孩子踢倒在地。

孩子哭泣的声音登时哑了下去,小脸扭曲,满是恐惧,勉强爬起身来。大汉怒喝道:“原来你躲到这儿偷懒来了!没良心的小东西,你想把你爹娘累死饿死么?还不滚回去!”

小孩赶紧踉踉跄跄朝外走去,那大汉在他身后又是一脚:“快点!”小孩摔了个跟头,忙爬起来继续前行。

陆拾看着不忍,就要出来制止,谢泽眼疾手快忙一把拉住他:“你现在出去是逼我们杀他们灭口么?”陆拾一愣,只得坐回。那一大一小两人转眼不见了踪影。

陆拾满脸不忍之色:“老张本来脾气很好。可近来粮食难弄,他又不敢去当兵,平日拼命赚到一点也不够一家人吃,脾气暴躁也难免。”

谢泽道:“所以他难免会希望死一个少一个,那小鬼若是不在便好了。”

陆拾一惊,回头急道:“你怎么能这么想?老张怎会……”一时情急声音便大了些。

谢泽示意他压低声音,陆拾一顿,谢泽接着道:“这样想也不算什么。城围一年,米贵如珠,哪怕我说他的内心深处想自己孩子赶紧死了好易子而食,也不是不可能。最好全家人都死了,他自己靠着力气活下去还是容易的。”

陆拾道:“不可能,老张他不可能有这种想法。”

谢泽摇头:“他肯定是不会这么想的,他也不敢这么想。不过在他内心深处未必不会有过这种希望。他刚才打孩子,下手毫不容情,若孩子真就这么受伤死了,他大概也不会拼命去救吧?”

陆拾道:“你……你这么想是不对的。”虽如此说,却显得底气不足,“你怎么把人想得如此的……”

一个柔美的声音出现在他们身后:“阴暗?”

谢泽似乎早已感应到了身后有人存在,此刻才慢悠悠问道:“我也不想这么想,但世事总是逼着我朝最阴暗的角落去想。阁下是什么人?”

那声音道:“救你们命的人。”

隔着窗子,城墙的阴影仍沉沉压在陆拾的面前,但少年的心此刻却是轻松了许多。因为方才那个少女这样说“就算让何引初找上三年也找不到这里,你们放心歇着吧。”

  谢泽抱着长剑斜倚在墙角,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的少女。

  少女约十六七岁,男装打扮,一张鹅蛋脸上五官细巧,见谢泽一直盯着自己,不禁有些着恼,骂道:“看什么看?都快死的人了倒有精神。”

  谢泽、陆拾二人已经认出,这少女便是前日陆拾在路上救回、受伤冻僵的神秘女子。当日陆拾醒来时这女子已不见了踪影,还顺走了陆拾的外衣,倒害得陆拾自己差点冻死。

  谢泽笑道: “姑娘好大的火气。说起来,我们还不知道姑娘芳名。”

  那少女嗔道: “我的名字跟你什么相干?不告诉你。”

  谢泽道: “你不肯说,我们只好自己取名字叫你了。不如叫你……”

  少女打断他的话: “你若敢胡说八道,我便把你们赶出去,让何引初乱刀砍了你们。喂,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最后一句却是转向陆拾说的。

  这少女突然转向自己,陆拾不由一愣,忙答道: “我叫陆拾。”不过四个字却是期期艾艾。

  少女“扑哧”一笑:“六十?你有个哥哥叫伍玖么?你也不用怕成这样,当日你们好歹救过我一命,我名社恩怨分明,今日你们的命我保定了。”谢泽神色一肃: “原来姑娘是名社中人,谢某倒是失敬了。”

  少女面露得意之色,又瞥了陆拾一眼,却见他仍是张口结舌,却不见震惊的神色,显然是不知道名社这两个字的分量,不禁有些失落,却也不能拉着这小孩子自吹自擂。

  屋内一时冷场,那少女站起身来道: “你们且安心躲在这里,我出去帮你们看看情况。”

  被追杀了半日的两人终于可以稍微松懈下来。谢泽松开怀中抱着的青色长剑,陆拾更是干脆整个人呈大字状躺在地上。

  无风无月无星,也听不到一丝声音。夜寂静得可怕,那寂静让人几乎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包容在四周的不是正处于修罗沙场中心的封州城,而是安静和平的世外桃源。

  谢泽开口道: “一直没时间问你,你怎么如此神通广大?能找到莫五铢的秘密通道也就罢了,竟然还能在我们三人和满地卫士的眼皮底下不声不响地拆了整栋楼?”

  陆拾嘻嘻一笑:“以前我经常去那杂货铺帮佣,莫五叔很喜欢我,一喝醉了就说我面相大富大贵,是王者之相,还说要把他女儿许给我。唉,可惜他失踪多天了,现在还不知道他的下落。邻居们都说他可能是上次去当铺的时候被烧死了。他也说过彭师父是寿比南山之相,可见都是胡说。”

  谢泽恍然,这少年还不知道莫五铢的死讯。也不奇怪,昨日晚上莫五铢之死只有少数几人得知,那时这少年怕还在伤兵营里睡觉呢。想到这儿,他只觉得一阵侥幸,若这少年知道莫五铢已死且自己嫌疑最大,刚才还肯不肯救自己怕就难说了。

  陆拾接着道:“莫五叔很喜欢喝酒,他喝酒之后有时会教我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比如如何看账本,如何用单手五根手指快速计算大数字。有一次他喝得特别醉,就把这秘道指给我看,还兴奋地说,这秘道修建得鬼斧神工,除非把整个地挖开,否则别想从上面找到。

  “我说,这不过是地道位置选得好一点罢了,哪里就称得上鬼斧神工?莫五叔当时便恼了,指着他那屋子的柱子跟我说,这房子的设计绝对称得上鬼斧神工。只要在秘道里启动机关,同时把他指着的那根柱子推倒,整座房子就会垮。本来我是将信将疑,谁会盖房子专门留个机关让它垮呢?今日事情危急,所以姑且一试,没想到居然如此灵验。”

  谢泽点头道: “你姑且一试其实是冒着送命的风险,若不成功,你被我们的战斗卷入,怕是性命不保。你相信我是无辜的么?”

  陆拾摇头: “我笨得很,在秘道里我听你们说话绕来绕去的,完全听不懂,我只知道他们怀疑你杀了那个柳什么和唐……但为什么会这样我便不知道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是你做的。”

  谢泽微感诧异,道: “难道你不怕我真是杀人凶手?”

 

 陆拾摇头: “这乱世之中,有多少人没杀过人?昨日我在这封州城下,也不知道是不是杀了人,杀了多少人。”

  谢泽一顿,道: “柳天熙他们都是应邀来帮助封州城的。你可曾想过,若是我杀了他们,我便可能是天心宗的奸细。”

  陆拾道:“你是么?”

  谢泽一时语塞。

  陆拾笑笑,十五岁的少年笑起来竟有一种历经风雨的沧桑感: “其实你是不是跟我也没什么关系。天心宗又如何?有时候我就会想,我跟城外那些人有什么分别?不过是因为灾难来临的时候,我恰好在城内,他们在城外,于是我们便成了势不两立的敌人。为什么会这样?

  “他们是想打进城来吧,我见过那些逃难的饥民。其实我们自己现在就是饥民。他们为什么要打封州城?要冲进来找粮食吃?我们有多少粮食?我们自己都要饿死了,又为什么要死守这里?因为我们不想去四处流浪?他们是我们的敌人,我们是他们的敌人,但究竟是为什么呢?我想不明白。刚才你说老张的话,我一直在想,其实我没办法彻底不相信你的论断。为什么会这样?城里是这样,城外肯定也是这样。他属于哪边?他哪边都不属于,只是恰巧落在这地狱里了,所以我们只能变成鬼。”

  谢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陆拾抬头望着那城墙的阴影“其实原因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不杀人,就会被杀,那能怎么办呢?只好拿起刀了。说起来,这城墙庇护着我们,但我不喜欢这城墙,它太高了,高得让人不敢兴起越过它的念头。我总感觉那阴影会压在我身上,像现在这样,只能这样浑浑噩噩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