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没听见回应,贺湛一看,贺融的脑袋微微点着,满脸困倦,正在打瞌睡。

贺湛失笑,弯腰先将贺融的脚从水里扶起来,帮他擦干,又服侍他在内侧睡下,为兄长盖上被子。

正当他准备弯腰脱鞋时,外面忽然传来一声断喝:“什么人!”

是二哥贺秀的声音。

贺融也被惊醒了,迷迷糊糊睁眼。

贺湛忙按住他:“你躺着吧,我出去看看。”

话虽如此,贺融还是披衣起身,跟在贺湛后面。

兄弟俩来到院子,就看见贺泰与马宏等人也已被惊动了,都站在院子里。

贺泰见贺秀从外头进来,忙问:“怎么回事?”

贺秀恨恨道:“方才我起夜,看见外头有人窥视,那人也贼机灵,待我追出去时,已没了踪迹!”

“该不会是认出了你的身份……?”贺泰面露惶然,随即望向马宏。

马宏意识到,很可能是自己与齐太医的到来,触动了某些人的神经。

他让众人先进屋,又叮嘱道:“无妨,我与齐太医明日就走,无论谁来问,你们只说是从前的王府仆人被遣散后不忘旧情,过来探望,现在已经回乡了。”

贺泰握住马宏的手,手还在微微颤抖:“马内侍,你也看到了,我在这里,日日寝食不安,就怕有人想要害我……如今我也老了,只盼临死前,还能落叶归根,见陛下一面,以全孝心……如此、如此也就死而无憾了!”

马宏忙道:“郎君不必如此,您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他拉着贺泰好一通安慰,才将对方给安抚下来。

众人各自回屋之后,贺湛越想越奇怪,不禁问:“方才会是谁人的耳目?马宏一行来时,着装与马车皆简陋寻常,难不成是他们的言行举止露了破绽,让人给盯上?对方动作就这么快?”

话未说话,对上贺融毫不意外的表情,贺湛恍然大悟,忙压低声音:“是你跟二哥合演的一出戏?”

贺融:“我只跟大哥提了一句,想必是大哥交代二哥去做的,经此一事,马宏一定也吓得不轻,肯定会回京禀报,说不定父亲能提前回京。”

贺湛恍然:“父亲从善如流,方才我还以为他也吓得不轻!”

贺融戏谑道:“要想骗过马宏那等人精,不知情比知情要更逼真些,父亲这是真情实感,发自肺腑。”

太促狭了,还调侃老爹!贺湛忍住笑,对他比了一个夸赞的手势。

……

隔天一大早,马宏与齐太医就匆匆上路,他们不仅留下米面,还留下了一些钱财,为免引人注意,贺泰也没有亲自出来送行,只让贺穆将他们送出城外。

回程时,贺穆顺道去了一趟县衙,将近日弟弟们打来的猎物送些过去,算是感谢县令这几年对他们的照顾,结果回到贺家时,他身上还多了一张请帖。

八月十五中秋之夜,房州刺史设宴,宴请本州大小官员,世家名流。

往年这种事,素来是没有贺家的份的,虽然现在的房州官员对贺家的管制比之前宽松许多,但他们依旧不敢跟贺泰过从甚密,甚至有意无意撇清关系,假装忘记自己治下还有这么一户人家。

但今年,贺泰居然也在受邀之列。

作者有话要说:3

第 5 章

中秋之夜,灯火万家。

哪怕房州这样远离京城的内陆州县,家家户户未等月上中天,便已经有许多人迫不及待将桌椅搬到院中摆放,安上贡品,焚香拜月。

在房州刺史府,则是另外一番景象。

门口早早挂上新糊好的灯笼,里头特意用了儿臂粗的蜡烛,烛光透过纱绢发出盈盈之光,柔丽温腻,又因车水马龙,人来人往而显得越发热闹。

房州虽非富庶之地,却不乏士族富贾,使君于府中设中秋宴,房州但凡有些名气的人,都被邀请过来了。

古来宴会,无非借花赏景,借山水寄情,唯独元宵赏灯,中秋赏月,须得天黑了之后才能进行,里里外外,人声鼎沸,没有半分秋夜寂寞。

刺史府的仆役站在门口接名帖,几乎笑僵了脸。

停在刺史府门口的马车络绎不绝,来者非富即贵,这些马车用的自然都是上好木料,车辕窗沿,稍有讲究的人家,甚至雕上细腻纹理,生动异常。

唯独眼前这一辆,貌不惊人,朴素得近乎简陋,就连挂在车窗内的布帘,都是粗麻所制,整辆马车摇摇晃晃,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

看到这辆马车,仆役立马笑不出来了,他疑心马车停错了位置。

正想着要不要找人过来将其驱赶,车夫从前边跳下来,绕到后部,掀起车帘子,里面下来两个人,一老一少,那少年人随即又将手伸向车厢里头,又有一名少年搭着他的手出来,只不过他的动作要迟缓许多,仔细一看,对方手里拿着竹杖,明显是腿脚有问题的。

左右前后,也有许多被这老少三人吸引了注意力的人,俱都往这边看过来。

仆役面色一沉,上前道:“来者何人,你们可知此地是刺史府?”

今日府中本就派了不少仆役在大门内外招呼客人,眼见这一行人衣着比刺史府下人还要简陋,仆役们都面色不善围上来,随时准备将他们赶走。

车夫伸手往怀里一摸,居然摸出一张名刺:“你们刺史亲手所书,邀我家主人前来赴宴。”

仆役将信将疑,接过一看,不由瞪大眼,又上下打量贺泰父子三人。

贺家来历,整个房州,不知道的人太少,刺史府仆役自然也听说过,但他只是一个仆役,不会有上位者那么多的考虑,单看眼前贺氏一家的穿着打扮,心想皇帝儿子不过如此,一旦落难,谁也没比谁高贵。

换作从前,堂堂鲁王何曾受过这等目光,只怕早就让人拖下去杖打了,但十余年的苦难磨平了贺泰所有的棱角,他甚至已经习惯了。

贺穆心中有气,见父亲与三弟都面色如常,还是忍了下来。

仆役慢吞吞道:“原来是贺郎君,既然是使君有邀,还请里边走。”

“贺郎君”三个字一出,周围人瞬间都知道贺泰他们的身份,打量目光越发灼灼,各种各样的眼神集中过来,或有同情的,也不乏带着看好戏的恶意。

贺泰被看得不舒服,忙低下头,随着引路的刺史府仆人往里走,贺穆却不由自主挺直胸膛,跟在父亲后面,昂首进去。

刺史府内并不因夜幕降临而暗沉,反是各式各样的灯笼挂满目光所及之处,屋内、廊下、园林,乃至园林中的假山凉亭,灯火通明,竟如白昼,哪怕京城豪富之家,也不过如此。

贺泰心中赞叹,隐约想起当年在鲁王府的生活,越发唏嘘。

宴会就设在府中园林,刺史府原本没有这么大,是前任刺史上任之后扩建的,现任刺史沾了光,得以享受这片胜境。

假山池水旁边空出了一大块空地,又有花木环盛为景,用来设宴再适合不过,但因今日客人委实太多,不得不由一人一案,改成两三人一案。自然而然的,贺氏父子被分到了一起。

三人衣着过于简朴,与在场宾客格格不入,但又被分到一个比较显眼靠前的位置,是以人人注目,知道贺氏父子身份的,也无一人上前招呼——无它,大家都知道贺泰是因罪被流放而来的,跟他亲近没什么好处,反倒有可能惹上祸患。

现任房州刺史司马匀到任之后,与前任处处打压刁难贺泰不同,他似乎压根忘了这个人的存在,逢年过节,筵席座上宾也不会有他,但今天不知刮的什么风,贺氏居然出现在宾客中,这实在不能不令人称奇。

就在众人疑惑之际,刺史司马匀姗姗来迟,大家忙起身行礼,司马匀抬手压了压,又笑道:“今日乃团圆之夜,本该团坐赏月,无尊卑上下之分,诸位不必多礼,还请畅饮,不醉不归。”

众人纷纷谦逊,重新落座,有些机灵的,便单独起身感谢司马匀,称赞他这一年政绩斐然,治下太平云云,司马匀显然心情不错,同样一一回应,语气和蔼。

贺泰拿捏不准自己是否也要起身寒暄,他多年鲜与外人打交道,此时禁不住忐忑,又不能转身走人,心里微微焦虑,不由看向旁边的贺穆贺融二子。

贺穆正也望着司马匀那处,见状不悦道:“司马匀既然不将父亲放在眼里,为何又宴请我们?我不喜此人。”

贺融:“既来之,则安之,就当过来吃一顿饭吧,等回去之后,二哥必然要追问我们吃了什么。”

贺穆笑道:“二郎素来好吃,这次没有带他出来,他必定在家里抓心挠肝。”

贺泰想想也释然一笑,紧张焦虑的心情随之缓解不少。

就在这时,侍女呈上一道菜,盘中肉片金黄流溢,中有糯米,似肉而非肉,香味奇特,却又令人食指大动。

众人看得大奇,却又说不出名头,不由议论纷纷,有人尝试之后随即赞叹:“肉肥而不腻,似鹅肉却又有羊肉之鲜!敢问使君,此菜何名?”

司马匀见大家都猜不出来,大感得意,他环顾一周,忽然问贺泰:“贺郎君可知,此菜何名?”

贺泰一愣,迟疑道:“莫不是浑羊殁忽?”

司马匀含笑:“我就知道贺郎君定会晓得,这道菜的做法极为繁琐,得先将鹅的内脏洗净掏空,塞入糯米花菇及各色香料,再取一头羊羔,如法炮制,最后将鹅放入羊羔腹中进行炙烤。如此一来,羊肉内部烤出来的羊油与鲜味,俱都渗透鹅身,所以吃起来既是鹅肉,又如羊肉,最妙的是,没了羊肉那股膻味,鲜嫩无比,回味无穷。想当年,这可是名噪一时的京城名菜呢!”

贺泰点头:“的确如此,使君渊博。”

众人恍然,纷纷恭维使君博闻强识。

其实京城很多公侯之家的厨子都会做这道菜,只是制法麻烦,吃多了觉得味道也就那样,久而久之反倒没多少人吃,贺泰早年也早就吃得腻了,但如今时隔多年,难得尝到一点荤腥美味,竟多了几分怀旧的味道,不由五味杂陈。

有客人高声道:“使君仁厚,无以回报,今夜有月岂可无香,小人特地寻来一盒马牙香,呈赠使君!”

司马匀出了名的爱香,听说这话,立马喜动颜色:“此言当真?快快拿来我一观!”

贺穆低声问:“这马牙香有何稀奇,怎么司马匀就高兴成那样?”

贺泰:“此香是前朝皇室供香,早已失落多年,香方中有益母、宜男等材料,所以又被称为吉祥香,兆头甚好。”

说话间,一方香盒放在司马匀案头,他打开之后,拿出一方香牌,细细嗅闻,却不置可否,只道:“还请贺郎君共赏。”

他让人将香盒捧到贺泰面前,贺泰推却不过,只好拿起来,闻了闻:“的确香味奇特,但我从未见过马牙香,也不知真假与否。”

司马匀有点失望,没说什么。

送香的宾客却很不痛快,什么叫“不知真假与否”,主人家又没让你鉴别真假,你的意思是我送赝品糊弄刺史了?

此人微微冷笑:“敢问贺郎君,又给刺史送了什么好香?想必以贺郎君身份眼界,当不与我等同流。”

贺泰愕然片刻,不知如何作答。

上门不能空手,这是基本礼数,贺家也准备了礼物,但这礼物说出来却有点难以启齿,因为那只是几罐野茶,还是贺秀贺湛他们上山采摘来的,根本不值钱。

对方明明知道贺泰身份,却还这样问,明显是要他难堪的。

此时宴会刚刚开始,歌舞还未上,对方这一声诘问实在惹眼,立时引来旁人瞩目。

司马匀高踞座席,竟也未出声解围。

贺泰只觉一股怒火涌上心头,脑子嗡嗡作响,一时想起自己被逐出京城的情景,一时又想起自己当年还是鲁王的威风,心中呐喊:陛下,你看见了吗?你的儿子虎落平阳,现在竟被一介商贾欺压到头上来了!

他脸色涨红,诸般怒骂到了嘴边,又悉数化作悲哀和自暴自弃。

贺穆不知父亲心思,见他迟迟没有应答,便冷笑道:“我们是使君客人,你也是使君客人,你有什么资格来质问我们?”

对方笑道:“在下刘兴,区区贱名,不足挂齿,礼物轻重,无非心意而已,难不成阁下的心意见不得光?”

贺融微微皱眉,他想起此人的身份了,还是杨钧给他说的。

“此人为房州粮商,其女在齐王府为妾,据说颇得齐王宠爱。”

听到弟弟的话,贺穆总算明白刘兴的底气来自哪里了,却又觉得憋屈:父亲还是齐王的兄长,如今落难,竟连齐王一个小妾的父亲都能爬到自家头上来撒野了!

再看周围众人,议论纷纷,交头接耳,却无一人出面干涉,就连刺史司马匀,也低头喝酒,对贺泰父子的难堪视而不见。

这个刘兴,身份虽然不高,但大家看的是他背后之人,为了几句话跟对方闹翻,就怕以后被穿小鞋,可不反驳,又显得自家窝囊。

贺穆正思忖要如何应对才合适,就听贺融道:“贺家家徒四壁,别无长物,唯亲手采摘茶叶,聊作薄礼罢了。”

这话只怕会让对方抓住把柄,贺穆想道,弟弟还是太年轻了。

果不其然,刘兴哈了一声,拖长语调,极尽傲慢轻蔑:“还真是薄、礼、啊!”

却见贺融忽然拿起案上酒杯,往地上狠狠一摔,酒水洒落出来,刘兴闪避不及,还被溅上衣袍,不由大怒:“使君举宴,尔敢撒泼?!”

贺融厉声道:“我等皇族子弟,纵获罪在身,只因触犯国法,受陛下所惩,毫无怨尤,可我父堂堂高皇帝长孙,陛下长子,血缘身份毋庸置疑,他亲手采摘而来的茶叶,除了陛下,当今世上又有几人吃得?久闻使君爱民如子,我父感怀于心,方才送上此礼,略表心意,却被你这等小人挑三拣四,口出妄言,你嫌弃的究竟是茶叶,还是我父血脉?!”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里宝宝们提问比较多的几个问题,集中解答下:

1、第2章的作者有话说提到山河日月,于是有宝宝误会我要写肉,不是哒~

2、《麟趾》是什么意思?古代有麒麟现,明主出的说法,所以文名的意思就是麒麟踪迹,也可以理解为有德君子的踪迹。(木有剧透~)

3、贺泰现在几个子女里有没有嫡出的?没有,活着的全都庶出,现在没有直接描述,但后面陆续会提到。

4、这个问题很多人问,为什么《麟趾》是个无CP,不能把兄弟的关系改改,然后变成耽美吗?

答:其实这个问题,一开始大王喵也考虑过,但后来改变了主意。

打个比方(不指代文中人物):两个人,如果感情特别好,亦师亦友,彼此对对方都是最重要的存在,甚至可以为了对方舍弃性命,那他们之间的感情,还是爱情吗?

当然,爱情是很美好的,但明显他们的感情,已经超越了任何一种情感,不能单单用爱情或友情来概括。所以,用耽美来给这种人物强制安上爱情的标签,个人觉得对他们是不公平的,这并不是说耽美就低人一等,只是无CP能更确切地表达一个故事,它可以囊括所有情感,而不必用一个标签来界定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