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弼冷哼一声:“那是当然,贺聿那种凉薄性子,怎么可能将一个被流放的儿子放在心上?但天下人都知道,皇长子贺泰,被废为庶人,长居房州竹山,我们若能抓到他,对士气人心,不啻极大的鼓舞,朝廷锐气也必然受挫,看贺聿还如何端得住那张脸!”

幕僚:“贺泰固然有用处,但对主公而言,最重要的还是房陵,只要拿下房陵,相当于就将房州纳入囊中。”

乐弼捻须颔首:“有了金、房两州,我们的脚跟才算真正站稳。”

幕僚笑道:“竹山城防虽有些出乎意料,但敌弱我强,迟早能拿下来,房陵司马匀怯懦怕死,早年又曾跟随主公做事,主公余威尚在,只怕他听见主公之名,就没了斗志。属下在此,先恭贺主公收得房州之喜了!”

乐弼:“连司马匀那等废物点心都能当上房州刺史,对我这样有从龙之功的人,却只赏了个爵位,让我守着金州那等崎岖瘴疠之地,若非贺遵、贺聿两父子刻薄寡恩,我又何至于生出反心?生出反心的,又何止我一个?”

幕僚跟着慨叹:“文德帝对亲子尚且如此,何况功臣?”

乐弼哂笑,带了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你且等着瞧吧,有我与萧豫起头,必还会有人起事,我倒要看看,贺遵打下的江山,是不是要二代而亡,毁在贺聿手里头!”

……

贺湛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

起初,他还会在心里默默地数,但后来他就完全放弃了。

城下乌泱泱的叛军,一波接一波涌上来,仿佛永远也杀不尽。

贺湛一开始用的是弓箭,但后来,随着叛军架梯登城,用木桩撞城,人数越来越多,射箭就显得太迟缓了,贺湛不得不换上长刀,与那些爬上城楼的叛军近身激战。

起初他还有些手软,渐渐地,那一丝怯意消失无踪,胆气也慢慢消耗殆尽,余下的便只有麻木。

敌人的血溅上了脸颊,还有些温热,他顾不上擦,又挥刀杀向新的敌人。

哀嚎声此起彼伏,分不清是守城的士兵,还是来自叛军。

肩膀传来疼痛的感觉,贺湛顾不上回头,更未曾思考迟疑,直接反手一刀,对方惨叫倒下,手中长刀跟着落地。

贺湛重重喘一口气,往后退了几步,背贴着墙根,快速回头察看了一下伤势。

刀口有点长,但没有伤到骨头。

他从怀里迅速掏出一卷布条,用嘴咬住一头,一层层缠绕在伤口上绑紧打了个结。

布条是贺融让贺嘉提前准备的,开水煮过了,为的就是以防万一,让贺湛能及时给自己包扎止血,否则战场瞬息万变,一旦受了伤,哪怕没伤及要害,都有可能失血而死。那会儿他还不以为然,觉得自家三哥太婆妈,但此时此刻,他只有满心感激。

能登上城楼的叛军还不多,贺湛他们死守着最后一道防线,局面尚不算太快,但再这样下去……

眼见几名叛军又要登上城楼,周围又都是交战的士兵,没人能抽手去迎战,贺湛咬咬牙,再一次冲上去。

……

“叛军绝不止两万!”

饶是一贯淡定的周翊,这会儿也有些急了,来回踱步之后,又忍不住第三次问贺融:“大公子与二公子还没回来吗?”

贺融摇摇头。

周翊:“已经整整一天一夜了,攻城就没停下来过,府兵全上了,稍懂武艺的男丁也都填上,还是不够用,说句泄气的话,我怕竹山撑不到日落。”

“恐怕是叛军攻下上庸之后又收编了不少人!”

坐在旁边的杨钧更是忧心忡忡,他不时望向贺融。

后者低着头思索,并未接收到他的眼神。

因着杨钧献粮和谭今抄家,竹山现在的存粮是不缺的,但比存粮更为紧迫的是形势岌岌可危,谭今按捺不住,已经到前线去鼓舞士气了,余下他们几个杀不了敌唯恐添乱的,只能在这里心急如焚地等着消息。

三人都是彻夜未眠。

比起杨钧和周翊,贺融要显得更加困倦,不良于行的那只脚也冰冷得几乎失去知觉,但他什么都没有说。

贺僖从外头奔跑进来:“三哥,你要的人,我已经找来了!”

什么人?杨钧和周翊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贺融却起身过去,附耳对他说了几句。

贺僖迟疑:“这样有用吗?”

贺融:“总比什么都不做好,照我说的就是了。”

贺僖答应一声,转身又跑出去,风风火火,连杨钧和周翊都没打招呼。

……

城楼那头,依旧硝烟弥漫,喊杀声震天。

谭今被兵士护在身后,看着不远处双方拼死搏斗的场景,一面是焦灼忧虑,一面又是悲观自怜,心想自己今天恐怕要交代在这里了,也不知殉城之后,朝廷会不会给自己追封个什么谥号,毕竟自己只是小小一介县令,不是什么朝廷大员,又想到司马匀那厮,连一点援兵都不肯派,不由在心里将对方祖宗十八代从上到下全部问候了一遍。

贺僖匆匆奔上城楼,上气不接下气:“县、县尊!”

战争更能拉近彼此之间的情谊,大家同坐一条船,谭今现在与贺家人也算熟稔,见状就皱眉:“你不在城下帮忙,跑上来作甚!”

贺僖将他身后的中年人让出来:“这位是本城大名鼎鼎,铁口直断的黄半仙!”

谭今的脸直接就黑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来胡闹!”

贺僖忙道:“黄半仙之名,半城人都有所耳闻,他算卦极准,从不落空,我让他给咱们竹山算了一卦,大吉!”

那黄半仙长须飘飘,身在战场也不怯懦,倒真有几分半仙的风范,闻言就接道:“无妄,往吉。只要一往无前,必有贵人相助,逢凶化吉。”

谭今也知道黄半仙在竹山很有名望,因为想去问卦的人太多,对方还限制了次数,每日只起三卦,初一十五不看,就这,想找他算卦的人都排到明年去了,但谭今没想到黄半仙这次居然没有跟着逃跑,还被贺僖找了过来。

更没想到的是,黄半仙一句话,比他站在这儿半天管用多了,此言一出,周围的人立马精神一振,面露喜色。

贺僖生怕效果不够,还让几个士兵沿着城楼上作战的范围到处喊:“黄半仙给咱们竹山算卦了,大吉!大吉!他老人家说,竹山一定会逢凶化吉的,弟兄们坚持住啊!”

区区一句卦辞,不可能令战况反败为胜,但起码也能令士气提振起来,又有了坚持下去的希望。

不说谭今周围的人,连在城下帮忙的贺泰,听见黄半仙的话,也面露喜色,连连问黄半仙:“是不是朝廷的大军能来救我们?”

黄半仙只管笑而不语,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高人表情。

谭今将贺僖拉到一边:“你老实说,这是不是贺融出的主意?”

贺僖老老实实道:“三哥说眼下一切能鼓舞士气的法子都要用上,能坚持多久就坚持多久。”

谭今苦笑:“还是他鬼主意多,希望真有援军吧……”

黄半仙一言值千金,莫说千金,让谭今以万金酬谢黄半仙,他也乐意,因为这一句卦辞,就让众人又多坚持了一个晚上。

城下敌人也有稍息的时候,城楼上的人就借此机会也眯一会儿眼,等到城下开始攻城,他们又都纷纷调动起来,准备迎敌。

受伤的士兵被抬下去疗伤,城内早已搭建了临时的凉棚安置伤兵,妇孺们也走出家门,纷纷帮忙,贺泰从一开始笨手笨脚,到后面也会像模像样地给伤患包扎伤口了。

然而伴随着战况越来越激烈,敌人越来越多,许多人根本来不及下去治伤,就又不得不奋起迎敌。

为了瓦解他们的斗志,乐弼命人在城下喊“缴械不杀,投降不杀”,但谭今早有准备,叛军攻城之前,他就派人四处宣扬叛军的残暴,又说他们所到之处,寸草不生,入城之后戮男留女,无论真假,这样的传言委实令人胆战心惊,同样也将全城百姓几乎都调动起来,不想被屠城,那就只有拼死守城。

此时距离本朝建立,不过短短二十八年,许多有些年纪的人,依旧记得本朝建立之前那场持续了百十年的乱世,军阀林立,民不聊生,自打高皇帝坐稳了江山,大伙儿才有好日子过,可如今又来个什么叛军,老百姓根本不想打仗,却不得不奋起反抗。

身后就是自己的家园,有自己的父母妻儿,他们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血腥气四处弥漫,但闻久了,也就习惯了。

贺湛已经感觉不到整条右臂的存在,因为那一次次手起刀落,不知斩落多少敌人。

一身衣裳,血迹污渍,斑斑遍是,分辨不出原来的颜色。

他靠在城墙上,胸膛不住起伏,眼睛望向远处的夜空。

那沉沉的黯淡中,一丝橘色似有破开之象。

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看见下一个日出。贺湛这样想道。

那一刻的脑海,浮光掠影般,闪现出许多人事。

一家人遭遇流放,离京去往房州的路上,摇晃破落的马车里,生母染病沉疴,生机渺茫,四岁的自己只会跪在旁边默默流泪,什么也做不了,三哥将他揽入怀中,一只手覆在他眼上,说了一句“睡吧”。

贺湛轻轻叹息一声,闭上了眼。

然后他就听到爆发的欢呼,如平地惊雷,划破寂静长夜。

“援军来了!朝廷来救我们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与正文无关の小剧场

贺湛:嘤嘤嘤我冷。

贺融递给他一盒火柴:点了吧,你能看到你想要的东西,有烤鹅,有苹果,还有圣诞树。

贺湛:……

贺融:好啦,逗你玩的,就算城破,一家人死也死在一块。

贺湛:嗯。

例行亲亲~

第 12 章

贺穆与贺秀二人,打从离开竹山起,到带着援军赶来,整整过去七日。

这七日,对留守竹山的人而言,是煎熬,是等待,对贺穆与贺秀而言,又何尝不是如此?他们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路过房陵也未停留,花了整整两日时间抵达商州,向商州刺史谢石求援。

谢石果然没有令他们失望,他在得知房陵没有出兵救竹山之后大怒,痛斥司马匀枉顾治下百姓,又表示会立刻派出五千兵马去解围,令疲惫不堪的贺穆兄弟俩颇为安慰。

就在此时,武威侯张韬带着朝廷的五万大军也到了,闻知竹山遇险之后,张韬二话不说,便与贺穆贺秀兄弟一道启程前往竹山——经过房陵时,还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插曲,司马匀闻听朝廷大军来了,亲自迎出城,先是感谢陛下天恩,武威侯辛劳,又声泪俱下陈述房陵如何自身难保,他正准备调拨一半兵力前去驰援竹山,没想到朝廷就派人来了,实在是天佑竹山。

贺秀实在没忍住气,当场就顶了一句:“谭县令三番四次差人来房陵求援,可都没见着使君的回复!”

司马匀一脸讶异:“谭今的确派人前来过,但我已经跟他们说了,让竹山稍安勿躁,本官身为房州刺史,一方父母,如何会置竹山安危于不顾?”

他继而沉下脸色:“莫不是谭今欺上瞒下,假传本官号令?”

贺秀从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人,算是开了眼了,还想再与对方辩驳一番,却是张韬将他拦住了:“竹山情势危急,我奉朝廷之命前往平叛,就不与司马刺史多寒暄了。”

他挥挥手,示意大军出发。

司马匀忙道:“武威侯匆匆过境,不妨歇息一晚再走?”

自己救援不力,还想拖着别人去救的步伐!贺秀差点又忍不住要破口大骂。

贺穆悄声与他道:“如果武威侯因为去得迟了,没能解救竹山之围,司马匀就可以推卸责任,让朝廷追究武威侯的责任,而非他的。”

真够不要脸!贺秀心里狠狠呸了一声,对这个迟迟不肯派兵以致于竹山陷入危急的房州刺史没有半分好感。

张韬自然不会如他所愿,大军从房陵匆匆路过,主要是为了让司马匀提供粮草,司马匀可以无视谭今的求援,却不敢无视张韬的要求,不管内心作何想法,他只能按照要求准备足够的粮草。

但部队行军,毕竟与两人轻装赶路不同,张韬让大半士兵和辎重在后面赶路,他自己则先带着一千骑兵,与贺穆他们驰往竹山。

一路上紧赶慢赶,不是没想过竹山已经沦陷的可能性,在张韬看来,那样的敌我悬殊之下,竹山十有八九已经保不住了,皇长子贺泰也有可能已经落入敌手,那样一来,他就只能按照陛下吩咐的,宣布贺泰为国尽忠,奉节殉城。

可他没有想到,竹山竟还能苦苦支撑到现在。

整整两个日夜。

张韬随身只带了一千骑兵,但这些人俱是精锐,对付同样因为攻城而疲惫不堪的叛军绰绰有余,很快就将对方大败,叛军不得不退守上庸,而整座竹山县城,几乎是欢声雷动地迎来了张韬他们。

听见消息时,贺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本也已经做好了守城无望的准备,但蝼蚁尚且偷生,谁又甘愿眼睁睁地等死呢?

大户人家听见叛军来袭,争相恐后往外逃离,像贺泰这般对生活还抱着无限眷恋的,自然更不想死了。

但绝望之中,他内心深处犹有一丝庆幸,因为贺穆与贺秀都逃出去了,无论事态如何糟糕,贺家起码还能留存一条血脉。

直至援军到来,狂喜盖过了惶恐,贺泰犹堕梦中。

“竹山……这是得救了?”他问谭今,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谭今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这种死里逃生的激动,此刻正洋溢在每一个竹山人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