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又叹了口气:“你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

听见这句话,贺泰浑身寒毛霎时竖立,打了个激灵。

他绝不会忘记,当年他被下令流放的前一个夜晚,就是在这里,同样是父子相见的场景,他的父亲,尊贵的皇帝陛下,也问了他这样一句话。

时隔十一年,又是一模一样的问题!

贺泰心跳如擂鼓,呼吸一点点粗重。

他其实并不算愚钝,只是在需要时时刻刻保持警醒的皇家,脑筋有时候总转不过来,但他很清楚,这个问题至关重要,甚至关乎自己以后的处境和命运。

十一年前,他带着几分赌气地说道:陛下说我错了,那我便是错了吧!

然后回答他的是皇帝的一声冷笑,和一句“那好,既然知错,就该承担错误的后果,从今日起,朕就当没你这个儿子了”。

贺泰想起临行之前,他如同在竹山时一般,将几个儿子召至跟前问计。

当时长子贺穆劝他皇帝说什么就认什么,起码表现出诚恳知错的态度;次子贺秀提议将他们在竹山猎的猎物和干货奉上,以表心意;三子贺融猜测皇帝可能会重提先太子旧事,让父亲以“涕泪悔意”来打动皇帝;五子贺湛则建议父亲对祖父晓以亲情,陈述他们在竹山时的困苦,以此让皇帝心软。

平心而论,这几个人的意见都足够老成中肯,以贺家几兄弟的年纪阅历,能提出这样的建议,全因这些年流落在外,苦难磨砺。

但此刻贺泰心慌意乱,被皇帝问得脑子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该选择谁的答案,下意识就蹦出一句话:“儿子、儿子是错了,但都是无心之失……”

皇帝的脸色立马沉下来。

贺泰慌忙补充:“当年贺琳勾结贺祎行那大逆不道之事,儿子委实、委实没有参与啊!先太子也是儿子的兄长,儿子便是再丧心病狂,也不可能做出在家中窝藏巫蛊咒害先太子的事……”

他越说越是觉得自己委屈,忍不住悲从中来。

哭诉戛然而止,贺泰直接被踹倒在地!

惊恐盖过了肩膀传来的剧痛,他猛地抬头,表情呆滞,双目圆睁。

不单是贺泰,旁边的马宏也吓了一跳。

皇帝冷笑一声,手指点点他:“朕还以为你在外头过了这么些年,应该学聪明一些,没想到这十一年跟白过似的,依旧那么蠢!”

贺泰赶忙跪行两步,重新跪好:“陛下……父、父亲,恳请父亲开恩!”

皇帝气得又要给他一脚,贺泰这回学聪明了,赶紧换个方向跪好,可怜巴巴看着他。

“直到现在,你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不错,你是没胆子掺和谋反的事,但当时跟贺琳书信往来,暗中勾勾搭搭的那个人,难道不是你?!”

贺泰呼吸一滞,心头狂跳!

自己当时已经足够小心,而且在贺祎与贺琳谋反事迹败露之前,立马就把所有可能留下痕迹的信件都烧得一干二净,但原来父亲早就知道了。

看着他的神色变幻,皇帝冷笑:“没想到朕知道是吧?你想着有先太子在,反正皇位也没你的份,就也抱着看好戏的心思,顺便再暗中跟贺祎勾搭一下,看能不能从中渔利,又或者,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是吧?”

贺泰脸色煞白,不断叩首:“父亲,儿子知错了!当年儿子年轻气盛,一时糊涂,所以铸下大错……这些年儿子在外头日日反省,早已知道自己当年实在是愚不可及,贺祎狼子野心,岂可为谋?儿子那会儿压根就没想过跟着他们做那大逆不道的事情,只是他们找上门来,我实在推却不过,方才敷衍几回,后来那些事,我对天发誓,是一件都没有参与!”

皇帝冷冷道:“你但凡参与一件,朕也不可能让你回来了。”

贺泰心中一寒,不敢说话。

皇帝:“还有在家中私藏巫蛊,咒害先太子的事……”

贺泰喊冤:“父亲,书信往来的事,儿子无可辩驳,但这私藏巫蛊,再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这么干啊!先太子与我,毕竟是亲手足,我又如何会做出这等丧心病狂之事!”

皇帝:“就算巫蛊之事与你无关,但鲁王府难道不是你的地盘?在自己家里,神不知鬼不觉被人藏了巫蛊,你还有脸跟朕喊冤?”

“赵氏不过是你府上一个微不足道的妾室,但她究竟是受人指使,还是被人利用,又或者是她身边人做的手脚,你当时查过没有?查出来没有!”

贺泰面露羞愧,无言以对。

皇帝哂笑,负手踱步:“你连自己的小家都管不好,还敢搅和进贺祎他们的事,想从中渔利?朕看你是不自量力!”

贺泰深深伏下身子:“您教训得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儿子一样都没能做到,实在愧对自己的身份,您将我废黜流放,其实是用心良苦。”

这番话不似作伪,可见出去十一年,也不是一点长进也没有。

皇帝微微缓下脸色:“生在天家,旁人一辈子汲汲营营的荣华富贵,你与生俱来就有,可并不代表你有资格拥有这些,如果没有相应的才德,到头来,只会跟贺祎、贺琳,甚至是乐弼那些人,一个下场。”

贺泰拭泪:“是,房州地处偏狭,四周山陵环绕,本就比不得江南富庶,这些年儿子待在那里,也体察了不少民生疾苦,亲眼所见,方才发现自己从前碌碌无为,得过且过,实在辜负了君父的栽培之心!”

皇帝嗯了一声:“叛军围攻竹山,以你从前的性子,必然是坐立不安,甚至要弃城而逃的,朕没想到你这次居然选择死守到底,可见这些年的机遇磨砺,也是有好处的。”

贺泰:“梅花香自苦寒来,儿子从前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其实我当时也没想太多,只是觉得与其苟且偷生,倒不如轰轰烈烈拼他一场,就算我不再是鲁王,也是父亲的儿子,哪怕战死竹山,方才不辱没了这个姓氏。”

他觉得自己这番应答已经足够得体,说完就忍不住微微抬首,偷偷瞄了皇帝一眼。

皇帝喜怒不辩:“听说这次你家五郎杀敌过百,表现不错。”

贺泰精神一振:“是,还有大郎与二郎,若无他们拼死出城求援,只怕张侯抵达竹山时,就只能给我们收尸了。”

皇帝:“朕晓得了,这次你们千里迢迢来京,一路跋涉,必定辛苦,先好好休息数日吧。”

“那……”贺泰鼓起勇气,“儿子能常常入宫探望您么?”

皇帝似笑非笑:“你现在不过一介平民,自然非召不得入宫,怎么,忘了规矩?”

贺泰连称不敢。

皇帝挥挥手,示意他退下。

问了一大堆话,顺便挨了一顿骂,到头来,别说复爵了,甚至连半点赏赐也没有,贺泰满肚子怨念,却不敢说什么,赶紧退出紫宸殿,随着殿外内侍离开宫门。

回到家中,面对翘首以盼的儿子们,贺泰满脸意兴阑珊,也懒得重复金殿问答了,只大略说了一下,众人也都难掩失望之情。

贺融问:“陛下可有提及和亲之事?”

贺泰摇头:“半个字都没提,我自然也就不问了,省得还提醒他老人家有这么回事。”

见几个儿子都望着自己,他苦笑一声:“你们三个姐妹,如今只剩嘉娘一人,为父再怎么铁石心肠,也不想让她离家远嫁!”

贺穆安慰道:“陛下既然召我们回来,必然有所安排,来日方长,父亲不必着急。”

贺泰唔了一声,依旧没什么精神。

太高的期待引来巨大的失望,他索性什么也不管了,成日在家中睡觉看书,半步都不迈出家门。

全京城的眼睛,几乎都在盯着贺泰与皇帝的这一次会面,如果皇帝为贺泰复爵,隔日鲁王府的门槛就会被人踩烂。

所有人都觉得,事情过了那么多年,贺泰毕竟是被牵连的,又是皇长子,皇帝就算不给恢复爵位,起码也会封个公侯什么的,让儿子荣养京城。

但会面之后,一切风平浪静,什么也没发生,皇帝甚至连半点赏赐都没有,只让宗正寺恢复贺泰一家作为宗室的禄米配给,满足他们基本的生活需求,仅此而已。

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如果不想为皇长子恢复身份,又为何要让他们回来?仅仅是因为年事已高,想念儿子吗?

上边既未动,下面的人也就没动,原鲁王府依旧门庭冷落,里边的人也都深居简出,几乎不怎么出来,与那整条街上的其它邻居相比,实在过于安静了。

贺泰意气消沉,贺穆坐立不安,其他人倒还好,贺融知道回京仅仅只是一个开始,不可能一帆风顺,本来就没有抱太大的期望,现在每日读书写字,伺弄花草,也挺悠闲。

倒是贺湛,明明有自己的屋子,晚上却还要过来与他同榻而眠,帮贺融按摩伤腿,活络通经,贺融本不是喜欢劳烦别人的性子,但对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弟弟,却总狠不下心推却。

过得几日,皇帝忽然下了两道旨意:贺湛在竹山之围中守城有功,入禁军北衙任职;贺穆、贺秀、贺融、贺僖、贺熙等其余子弟,则入崇文馆就学。

作者有话要说:

昨晚那一章是意外,本来想放存稿的,结果眼花点成了发表

贺融生母这件事,其实里面的人,皇帝、贺湛,甚至是贺泰,都知道,她要么是被利用,要么是被陷害,没有作案动机和目的,但她只是一个小人物,小人物是不配也不值得别人去花费力气的,所以皇帝拿这件事教训儿子,却不会帮一个小人物平反,记住她的人,只有她的儿子贺融。

这篇文的线前期要一条条捋起来,贺融这个身份注定他不可能一出场就马上大杀四方,我已经尽量精简不要出现多余情节,但肯定还会有很多人不习惯这种写法和故事,又觉得少了爱情的期待很难熬。这个没关系,不用太勉强自己去看,看不下去的话,我们下篇再见就是~

么么哒留言和霸王票支持的宝宝(~ ̄▽ ̄)~

第 17 章

本朝禁军分南衙与北衙,不仅随扈御驾,也拱卫皇城,其中南衙多为良家子弟,由尚书仆射,也就是宰相兼领,北衙则多为勋贵子弟,由皇帝直接指定心腹大臣统领。

皇帝不给长子复爵,却让贺湛进了禁军北衙,于是许多人猜测,陛下可能真的仅仅是年事已高,思念儿子,所以想让长子一家回来团圆,共叙天伦。贺湛在竹山之围中表现出色,有功当赏,让他进了禁军,赐予一份差事,也算说得过去。

不久前才在金殿被老爹踹了一脚的的贺泰,绝对不会认为他爹真是什么“年事已高”,在他看来,他爹压根就没有原谅他的意思,但能回到京城,总比还待在竹山好百倍。

最起码如今贺家人都重新上了宗室谱牒,不再是“游魂野鬼”,自己也不用再像在竹山那样,织草席草鞋来贴补家用,想想那段日子,贺泰几乎能哭出来。

旨意下达之后的翌日,贺湛特地起了个大早,换上一身新衣裳,去北衙报到。

估计是已经得到上头吩咐,禁军统领季嵯季大将军竟亲自接见了他。

“到京这些天,五郎想必去东市和西市逛过了?”

对方态度出奇和蔼,贺湛有些受宠若惊:“只入城那日遥遥看过,还未仔细逛过,不过幼时曾随兄长去过,如今不知有何变化?”

这些天他们身份未明,也不知皇帝要如何安置,为了低调行事,贺穆让几个弟弟都不要出门,贺熙与年幼的侄儿贺歆,虽然对那天看见的西市眼馋不已,也只好捺下性子待在家里。

老二贺秀也很想到禁军来,他本来就是个舞刀弄枪的性子,奈何却被塞到崇文馆读书,简直是要了命,对贺湛羡慕得眼珠子都红了,还去求父亲贺泰进宫帮他说情,让他也去禁军,但贺泰被皇帝那一脚踹怕了,坚决不愿入宫,让贺秀先忍忍。

今日贺湛来禁军报到,贺秀也跟着其他兄弟,垂头丧气去崇文馆上学了。

季嵯笑道:“变化的确挺大,东西两市的规模都扩大了一些,来自西域的各种新奇玩意也多得很,等你有空,不妨去走走。北衙有羽林、龙武、神武、神威诸军,你想去哪里?”

贺湛:“湛初来乍到,许多事都懵懵懂懂,也不知具体职责,但凭将军吩咐。”

他的实诚让季嵯脸上笑意更深了些:“其实也没什么区别,只不过名号不同,各有统属罢了,既然如此,你就去羽林军吧。走,先去换上羽林卫的军服,我带你去转转。”

“是。”

北衙军营位于皇城北面的重玄门外,贺湛跟着季嵯骑马过去时,北衙士兵正在进行日常操练。

要说北衙士兵也不少,有身份有背景的更多,可没有哪一个是大将军季嵯亲自带来的,所以季嵯一出现,眼尖的人立马注意到他后面的贺湛。

一传十,十传百,众人的目光齐刷刷集中在他身上。

贺湛眉清目秀,一副纯良无害的模样,举目四顾,像一只误入狼群的羊。

“傻不拉几,一只嫩羊儿!”队伍里有人嗤笑。

周围人心照不宣,都跟着笑起来。

“他该不会是季家哪位子侄吧,张六郎,你与季家熟,应该认得出来吧?”也有人在打听。

“没听说季家有这么个人,不过我倒是知道,陛下让皇长子家的五郎入禁军北衙当差。”

“不会吧,瞧他那样儿,哪里有半分天家贵胄的气度?”

“人家在乡间长大的,还要有什么气度,说不定连大字都不识两个!”

说这话的正是方才骂贺湛“嫩羊儿”的宋蕴,他来头不小,乃是齐王妃宋氏的亲弟弟。

其他人知道贺湛身份,也许还要顾忌几分,宋蕴却不用,皇长子家的一个庶子,还不值得他另眼相看。

听见宋蕴的话,边上的人又笑了起来。

贺湛对这一切全然不知。

他跟着羽林卫统领程悦一道,送走季嵯,又听程悦道:“你既入了羽林军,陛下也未吩咐格外照顾,便须如其他人一般,从普通侍卫做起,你可有意见?”

季嵯虽然是所有禁军的头儿,但他并不负责下面具体的管理,北衙四卫,都有各自的统领,程悦才是贺湛的顶头上司。

“卑职一切听从程将军安排!”贺湛拱手道。

程悦其实对贺湛这副温和得在他看来有点怯弱的模样不太满意。

捷报上说竹山之围中贺湛杀敌上百,在程悦看来,这个数字肯定是地方官为了给皇长子脸上贴金,故意夸大了。

但羽林军内勋贵子弟遍地,多贺湛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也不少。

程悦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羽林有飞骑之称,是四军之中的佼佼者,你若肯下苦心,假以时日,必然有所成就。陈谦的队伍正好还差个人,你去他那里吧,该怎么操练,跟着他们做就是。”

说罢程悦将那名叫陈谦的百夫长喊过来,让他把贺湛编入队伍,陈百夫长的脸色有点微妙,却也不敢拒绝,当即领命,带着贺湛往自己的队伍里走。

远离了程悦的视线,陈谦半句话也没与贺湛多说,贺湛没找着搭话的机会,只好站在队伍里,跟着其他人进行操练。

百夫长让队伍里所有人两两一组,练习摔打,跟贺湛搭伴的人没有出手,反倒扑上来将他搂住,假作使劲,实则凑上来借机搭话。

对方小声问:“喂,你就是贺家五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