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队首领叹气:“突厥人狮子大开口,官府哪里可能拿钱来赎这些人?再说了,就算朝廷拿得出钱,突厥人也不可能全部放人的,抓走的汉人,男的充为奴隶,女的但凡稍有姿色,就会被抓去给那些突厥贵人暖床,若是人太多了养不了,突厥人就直接将人带到野外杀了,让秃鹰食其尸骨,以免浪费粮食。”

一席话说得几人都沉重起来,连旁听的高氏脸上也露出不忍之色,下意识将罩脸的头巾往下拉了拉,盖住大半脸庞。

商队很快将交换的货物都从马匹和马车上卸下来,有突厥人人需要的盐巴,还有一些布匹绸缎,中原器皿,后两者是大多卖给突厥贵族的,一般的突厥下层民众自然买不起。

很快便有不少突厥人围过来,开始挑选东西,突厥没有货币,双方都是以物易物,突厥人拿来交换的是一些猎物皮毛,动物骨头制品。

高氏有些好奇,但她谨记不可多话的指示,哪怕心中再多疑问,也都强忍下来。

贺融注意到她的神色,主动询问:“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高氏:“不是,我是在想,商队哪怕有几个会武艺的人随行,来到突厥人的地盘,也等于羊入虎口,以突厥人的贪婪,大可直接将商队的东西抢走,何必还与他们以物易物?”

贺融笑了一下,笑容里却没有丝毫温度:“你以为他们不想吗?但如果他们这么做了,以后就不会再有中原商队经过这里,也不会再给他们带来任何东西,突厥人不傻,也知道涸泽而渔的道理。你看,突厥人本以游牧为生,牛羊对他们而言就像中原的猪一样便宜,但他们却用一张牛皮,换了我们那么多的盐巴,还要搭上好几个器皿。”

高氏:“那商队岂不血本无归?”

贺融:“还是有赚头的,只不过赚头会比较少,而且这里不是商队最终的目的地,他们回程时不会经过这里了。”

高氏恍然。

正说话间,一名突厥士兵走过来,商队首领见状一喜,上前拉住他说了几句,又带他过来:“贵人,这位娘子,是可敦亲姐姐的故人之后,故人逝世前叮嘱她一定要来找可敦的,能否请您通融一二?”

突厥人上下打量高氏,见后者蒙着大半张脸,便直接伸手过来,将她的头巾扯掉。

高氏故作惊慌,后退几步躲到薛潭后面去。

来时她特意用灰泥抹过脸,脸色显得黝黑,倒也看不出什么姿色。

那突厥人没了兴趣,皱眉摇头,操着生硬的汉语口音:“可敦最近不见人!”

贺融咯噔一下,心想难道他们预想过的最坏的情形发生了?

薛潭反应很快,上前朝对方手中塞了一根金钗,用突厥语询问起来。

那突厥人神色渐渐放松了些,两人交流几句,对方先是摇头不已,薛潭又塞了一块金饼,叽里呱啦说了一阵,突厥人面露迟疑犹豫,最终点点头,转身离开。

薛潭松一口气,对贺融道:“他答应帮我们去问问。其实他也只是这里一个小头目而已,没法亲自见到可敦,顶多只能接触到可敦的侍女。据说可敦最近身体不适,所以一般不见人。”

贺融:“那摩利可汗呢?”

薛潭:“我没敢问,怕对方起疑。”

等了快一炷香,那个突厥人才出现,他对薛潭说了几句,薛潭又反问几句,对方很快不耐烦起来,转身欲走,薛潭忙拉住他,陪着笑脸又说了半天好话,这才对贺融他们道:“他让我们跟他走,先去候着,可敦在午休,侍女不敢打扰,等她醒了再决定见不见我们。”

三人辞别商队,跟在那突厥人后面,一路往前走,来到一顶小帐篷前。

突厥人道:“这是可敦的帐篷之一,你们先在里头待着,别四处乱跑,可敦想见你们了,自然会让人来叫的。”

说罢也不管他们,直接就走了。

三人无法,既来之则安之,只好在帐中坐下等待。

等了足足快一个时辰,才有人掀起帐篷门帘入内。

他们以为是可敦侍女,谁知一问之下才知道,对方只是可敦身边最低等的奴隶,连侍女都算不上,只是被派来送饮料而已。

但有人过来是好事,这说明可敦或者可敦身边的人并没有遗忘他们。

贺融意识到不对劲,如果真定公主现在是自由的,不至于见个人都如此费周折,西突厥内部恐怕遭遇了什么变故。

“贵人们请用。”女子将热腾腾的马奶放在案上。

薛潭天生对女人怀有一种怜悯情怀,忍不住便问:“你是中原人吗?”

女子轻声道:“是,突厥人扰边破城,将奴抓了过来。”

薛潭:“你在家乡还有亲人吗?若有机会,我们出钱赎你,你可愿跟着我们回去?”

女子飞快抬头,先是不可置信,而后狂喜,紧接着那一抹喜色消失,转而变成浓浓的悲哀。

她摇头苦笑:“多谢贵人好意,只是我父母都已死在突厥人的铁蹄之下,就算我回去,也不知、不知能做什么……”

薛潭不赞同地摇头:“难不成你待在这里为奴为婢,还会比回故乡更好?”

女子沉默,少顷,又无声啜泣起来。

贺融觉得薛潭的同情心有点滥用,没有让他们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你们的可敦当真生病了?还是出事了?”

女子忙擦去眼泪,摇摇头:“奴不知!”

她脸上带着惊惧戒备,明显不是不知,是知而不敢说。

生怕贺融他们再问什么,女子匆匆准备告退。

此时帐篷外头传来喧哗之声,刚刚踏出半步的女子又折返回来,满脸惊慌之色,飞快对他们道:“你们待在这儿,不管出什么事,都不要出去!”

三人还未回答,外面的脚步声已经由远而近。

下一刻,帐篷帘子被猛地掀起来,一个高大身影出现在门边。

女子下意识倒退数步,直接跌坐在在地上。

能让她吓成这样的一定不是普通人!

薛潭和贺融对视一眼。

第37章

高大的突厥人说话了:“他们是谁?”

女子匍匐在地,瑟瑟发抖:“他们、他们是可敦的贵客。”

“可敦的贵客?”对方眯起眼,审视的目光在贺融三人身上来回,“可敦卧病在床,怎么还会请客人上门?”

薛潭适时以商贾的身份点头哈腰,笑道:“贵人有所不知,可敦思念故乡,是以让我们带了些……”

突厥人粗暴打断他:“没问你,我问的是她!”

汉女奴隶战战兢兢:“他们之中有人,是可敦故人的后代,想求见可敦……”

突厥男人一步步走进来,他身后的侍卫也想跟随入内,却被他扬手阻止。

对方在高氏面前站定,用汉语一字一顿道:“你,抬起头来。”

未等高氏动作,对方已一手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

“你叫什么名字?”

高氏想要后退,下巴却被紧紧捏住,疼得根本挣脱不开。“妾姓高,是前来求见可敦的!”

突厥男人冷笑:“你们用不着将可敦搬出来吓我,那女人现在连自己都快保护不了了!”

对方看高氏的眼神就像鹰隼盯上了猎物,高氏被看出一身寒意,还未来得及庆幸自己特意将脸抹黑,就见对方伸手过来,用力擦拭她的脸。

高氏啊了一声,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疼。

突厥男人:“长得还不错,果然是特意扮黑的,跟我走,当我的女人!”

高氏这才真正恐慌起来,她自忖从小历经磨难,无论碰到什么样的困境都能力持镇定,但若是沦落到突厥人手里,那比被濮氏卖去当妾也好不了多少,甚至会更恐怖。

但她仍旧没有忘记自己假扮的身份,嘴里喊着“哥哥”,向贺融他们求救。

贺融和薛潭自然没闲着,在男人要将高氏强行拖走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奔上前来,一个隔开突厥男人与高氏,另一个则将高氏拉走,护在身后。

薛潭怒道:“阁下是谁,竟连可敦的客人都敢失礼,就不怕可敦将你治罪吗!”

贺融紧紧皱眉,他看出这男人身份不寻常,甚至很可能地位不在真定公主之下,是以这般有恃无恐。

假如他现在主动表明身份,起码冲着朝廷来使的身份,对方也不敢轻易动他们,这样可以暂时保下高氏。

说时迟,那时快,一直在旁边不敢出声的汉女奴隶,却在此时忽然抬起头,起身将突厥男人的胳膊抱住,柔声恳求:“叶护,我不想再服侍可敦了,您看我一眼吧,求求您将我收了吧!”

突厥男人正想发怒,却被打断,不由看向汉女奴隶。

贺融与薛潭看出汉女分明害怕极了,却仍朝突厥男人强颜欢笑:“我也想服侍叶护,求您给我一个机会!”

叶护不是名字,而是突厥官职。

贺融没有猜错,这男人就是下一任西突厥可汗两个角逐者之一的伽罗,如今在西突厥官居叶护,仅次于摩利可汗。

伽罗眯起眼看她:“你想服侍我?”

汉女强压下害怕,咽了一口口水:“是……”

伽罗轻笑一声,手抚上她的脸,轻轻摩挲,比方才对待高氏要温柔多了。

但下一刻,他忽然飞起一脚,将那汉女直接踹了出去!

力度之大,令汉女纤弱的身躯直接飞撞上帐篷内的木柱,而后又重重落下!

薛潭大怒:“你敢!”

他赶紧上前扶起汉女,后者咳嗽几声,一口血吐了出来,面如金纸。

伽罗轻蔑地看着汉女:“你也配!”

薛潭目眦欲裂:“你欺人太甚!她是人,不是牲畜!”

他不是不知道伽罗身份特殊,但此刻他已顾不上那么多,因为这汉女,方才是替高氏受过的!

伽罗居高临下,像看死物似的看着他们:“她本来就是突厥的奴隶,我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你们现在也成为我的奴隶了!”

他喊外面的侍卫进来:“将他们都带走!”

贺融正要表明身份,却听外面有人道:“慢着!”

话音方落,一名中年女子走进来,面对凶悍乖戾的伽罗,却面色如常,还只行了个半礼。

“可敦有命,要召见这几位客人!”

伽罗:“我不准,他们已经是我的奴隶了!”

中年女子冷冷道:“这几位客人,都是可敦特地从中原请来的,是她昔年的故人,可不是您的奴隶!叶护,可汗如今还健在呢,可敦是可汗之妻,也是突厥王后,还请您多些尊敬才是,若是被可汗知道您冒犯了可敦的客人,可别怪奴婢没有提醒您!”

伽罗盯住她,杀机在面上一闪而过。

中年女子却丝毫不惧,依旧与其对视,连视线都不曾躲闪半分。

片刻之后,伽罗狞笑:“很好!”

却没有更进一步的举动,只是突然转身,狠狠踩在地上,大步走了出去。

中年女子一直看着对方消失在视线之内,这才松下一口气,对贺融他们道:“跟我来,可敦要见你们。”

贺融指着汉女道:“她方才为了我们舍身相护,还请娘子派人医治。”

中年女子:“先随我去见可敦,我另外派人去找大夫。”

薛潭担忧地看了女子一眼,小心翼翼将她放下,才与贺融他们一道,随中年女子离开。

这里附近全是可敦的地盘,比起他们刚刚待的地方,这顶专门用来会客的帐篷明显宽敞许多,器皿矮柜一应俱全,大多是中原风格,异域的反而占了极少数,可以看出主人家极力想将这里布置成故乡模样,甚至极有可能就是在还原她从前居所的摆设。

正中坐着一名女子,看上去有些年纪,眉目之间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美貌,自然现在也算不上丑,还是个风韵犹存的美妇。

再明显不过的长相特征,令贺融他们一下子就知道对方的身份。

“小人拜见公主,愿公主吉祥安好。”三人躬身行礼道。

真定公主也在打量高氏:“免礼。你就是明玉的后人?”

明玉便是那位曾经服侍过襄阳公主的宫人。

高氏:“正是。”

真定公主:“你抬起头来,让我瞧瞧。”

高氏依言抬首,真定公主细细端详半晌,却摇摇头,有些伤感:“我已忘了明玉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