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氏紧紧攥着她的手,全身颤抖,忽然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怆然到了极致的悲鸣,伏在床榻上,痛哭不能自已。

薛潭一个大男人同样忍不住,早已泪流满面。

连见惯了突厥人血腥残忍一面的鸿雁,也不忍地闭上眼。

兔死狐悲,同为汉人,阿青的死,仿佛是千千万万被掳至胡地的汉人之死。

只有贺融,从头到尾,一言不发,面色冷漠,一滴眼泪也没有。

他捏紧了手中竹杖,忽然转身往外走。

薛潭吓了一跳,还以为他要去找伽罗的麻烦,忙追出去。

“贞观!三郎!”

出门在外,他们不便称呼官职身份,彼此都以平辈相称。

突厥昼夜温差很大,白日里热气蒸腾,入夜就月凉如水,连四周戈壁都透着寒气。

贺融没有去找伽罗算账,薛潭追出来就瞧见他站在月下的身影,不由松一口气,心想以贺融为人,也不可能如此冲动。

“三郎。”薛潭走近。

夜色隐隐描绘出远方山峦的阴影,近处帐篷一大片一大片的亮光,篝火烛光,人影晃动,却无法映入贺融内心,令他温暖片刻。

有一团火,正如不远处的篝火,正在他心中燃烧,越发灼烈,几欲爆发。

贺融想起今日稍早的时候,薛潭跟阿青说,想带她回中原寻找父母亲人,那时自己一心只想快点见到真定公主,说服她与朝廷合作,他觉得薛潭有时太多情,多情误事,太过关心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很容易耽误正事。

但是转眼之间,这名叫阿青的女子,却在看见高氏可能受辱时,冒险上前搭救,以致于断送了性命。

朝廷派人出使西突厥的目的是什么?为了天下苍生,为了边境安宁,为了百姓能安居乐业。

如果贺融愿意,他可以说出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理由,就像他在父亲、在皇帝、在真定公主面前说的那样。

但他心底再清楚不过,其实自己不过是为了挣一条往上走的路,因为他身有残疾,所以注定不能上战场建功立业,因为他庶子出身,又背负生母的罪名,所以注定走的路要比其他人艰难。

他不避艰险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以性命和前程来孤注一掷,那些家国大义不过是披在外面的一层华衣,说到底,他贺融只是为了自己,他只是一个自私自利,心中只有成败的人,

贺融头一回意识到,他这个能为自己获得巨大政治资本的计划,其实对于像阿青这样如同蝼蚁的百姓,是有何等珍贵的意义。

他的眼眶微微发热,却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三郎?”薛潭觉得沉默的贺融有些反常,却又说不出哪里反常。

“你跟我来到这里,有没有怕过?”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暗哑。

薛潭:“有你在,不怕。”

贺融:“说实话。”

薛潭轻咳一声:“有。”

贺融:“为了出人头地,在你家人面前出一口气?”

薛潭:“一半是吧。还有一半……就当我是少年热血未消,想效仿张骞班固,助朝廷重现大汉版图吧,虽然这个愿望,现在还遥遥无期。”

贺融沉默片刻:“在你眼里,我是能帮你实现这个愿望的人?”

薛潭摸摸鼻子,干笑道:“老实说吧,一开始心里还是有点没底,但今日听了你在真定公主面前说的话之后,就信了七八分,尤其是现在。”

贺融蹙眉:“什么意思?”

薛潭:“若真是铁石心肠,又怎会不忍目睹而离开?你不是无情,只是藏情于心,不肯轻易外露,这样的人,外冷内热,若将来哪家女子得了你的青眼,你必是用情至深之人。”

他朝贺融挤眉弄眼:“我说得可对?”

贺融面无表情:“妄自揣测上官心意,该当何罪?”

薛潭笑嘻嘻:“上官大人大量,必不屑与我这等小人计较的。”

贺融看他一眼。

薛潭收敛了笑容,朝贺融拱手,为免引人注目,他并未躬身,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郑重:“鱼深身家性命,悉数托付于您,从今往后,但凭郎君差遣。”

贺融淡淡道:“你是朝廷命官,应该听凭朝廷差遣。”

薛潭笑一笑,并未反驳。

就在此时,高氏从帐篷内步出,神色哀戚,泪痕犹在,她好似没了理智,看见贺融就要下拜,被薛潭眼明手快一把拉住,低声喝止:“你作甚!”

高氏微微一震,清醒过来,喃喃道:“对不住……”

薛潭神色严厉,不复惯常的促狭:“这里不是你能走神的地方!”

高氏深吸一口气,力持镇定,声音还有些微颤抖,却不是因为被薛潭呵斥,而是还未从方才的心境中走出来。

她低声道:“我知错了。”

贺融:“你想说什么?”

高氏苦笑:“实不相瞒,来到这里之前,我也只是一心想着如何完成您交代的差事,为自己谋一条出路,从未想过那些家国大义与自己有关,但是阿青,但是阿青……”

她有点哽咽,却仍勉力说下去:“我自幼被卖入张家,他们虽说要等我长大之后,便销毁我的卖身契,让我嫁给张家小郎君为妻,但因濮氏苛刻,我却从未过过一天的好日子,因此心中愤世嫉俗,总以为天底下人心险恶,时时逼迫自己要心肠冷硬,不可轻易对他人心软,直到张小郎君临死前为我取回卖身契,直到遇上薛郎君和您,直到看见阿青……”

高氏在阿青身上看见了自己的自私,她不知道阿青哪来的勇气,但她知道,如果自己是阿青,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一定不可能挺身而出,只为了救几个陌生人。

阿青并不知道他们的身份,也不可能想着从他们身上得到什么好处,在她眼里,高氏也好,贺融薛潭也罢,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汉人。

高氏:“妾从前懵懂无知,现在总算明白,郎君所作所为,对流落突厥的汉人百姓来说,实在是天大的造化……从今往后,郎君但有吩咐,妾定粉身碎骨,倾力而为。”

她不是生来冷血,却被萍水相逢的阿青引出一腔热血。

在高氏眼里,贺融现在就代表朝廷,代表大义,所以听从他的话,就等于听从朝廷的指示。

贺融轻轻出了一口气。

寒意令这口热气瞬间化为浅浅白雾,于夜色中消散。

换作以前,他可能会有收服人心的自得,但现在没有了。

他忽然想起贺湛。

西突厥王庭与边城张掖的距离其实算不上远,起码也比长安近多了,但毕竟也还隔着好几天的路程。

贺融想,还好自己没有将贺湛带过来,这里太危险了,真定公主自身难保,西突厥危机四伏,单凭他们三个,能保住性命已是不易,更不要说扭转乾坤,一步一步,都如履薄冰,如果贺湛也在身边,那十有八、九是会被连累的。

他看着同样回望住自己的薛潭与高氏:“我会带你们离开,不会让你们折在这里的。”

薛高二人,默默行了一礼,隐蔽,却郑重。

……

贺湛打了个喷嚏。

他原是梳洗完毕,半靠在床上看书,结果不知不觉睡着了,喷嚏打完,才骤然感觉一股寒意,原来头发还是半干,赶紧又从旁边摸了一条干净的棉巾覆在头发上。

房门被敲响。

贺湛:“进来。”

陈谦推门而入:“统领。”

贺湛笑道:“陈大哥不必如此拘礼,私下唤我五郎就好。”

陈谦点点头,也未再谦让:“五郎。”

贺湛:“陈大哥怎么还不睡,是不是有事要说?”

陈谦迟疑片刻:“这些日子,你操练士兵的力度,比在京城禁军时更甚,士兵们私底下叫苦不迭,五郎是否有何打算?还是少卿那边早有安排?”

贺湛冷下脸,却不是针对陈谦:“怎么?他们是不是坚持不下去了?”

陈谦忙道:“那倒没有,其实这些人本身素质不差,稍加锻炼,必能成才,只是如今我们在张掖城中,也不能四处乱走,所以他们不知日夜操练到底有何用处,心中难免嘀咕。”

贺湛:“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知道他们心里都想着建功立业,才会跟着三哥与我到这地方来,三哥如今在前方舍生忘死,我们自然也不能懈怠,有朝一日,总能派上用场。”

陈谦点点头,又叹:“也不知少卿他们在西突厥如何了。”

他本是性子冷硬之人,但贺湛贵为皇孙,又在禁军中表现优越,就个人武力而言,陈谦也不敌他,这次一路出京,贺融贺湛兄弟俩的表现,已是令他心悦诚服,并不因为贺湛忽然被提拔到了自己前面,就暗中不快。

贺湛:“我与三哥约定了日期与暗号,若有机会,他一定会让人将消息传递出来的。”

他心里何尝不急,只是不能在那些士兵面前表现出来,否则别人只会更急。

如果三哥在那边遭遇了不测……

贺湛不敢再想下去,他根本不愿揣测哪怕半点这样的可能性。

贺家几个兄弟里,除去同母的贺秀,他与三哥贺融,自小感情就最好,父亲流落房州的那些年,在患难中滋生出来的情感,更让他们彼此相依为命,比一般兄弟还要亲厚。

对贺湛而言,三哥不仅仅是他的兄长,还有更多存在的意义,若是别的兄弟远赴边关,出使突厥,他扪心自问,也未必保证自己会这样毫不犹豫地相随,正因为是三哥,也唯有三哥,能让他如此去做。

“三哥不会有事的。”他对陈谦如是道。

其实也是在对自己说。

……

这顶帐篷,比贺融他们在真定公主那里见到的还要大,顶上吊着一盏大灯,鎏金铜灯座上安放了数十盏蜡烛,帐篷四周又有不少烛火,将帐篷内部照得灯火通明。

也因此,更显得躺在床上的人脸色惨白憔悴。

真定公主显然习以为常,并未抬头四处打量,入了帐篷之后就径自朝床榻上的人走去。

后者面皮微微一动,似有察觉,片刻之后,缓缓睁眼,看见坐在他床边胡凳上的真定公主。

烛火摇曳下,那张已经染上岁月风霜的脸,仿佛还是当年的娇俏模样。

“温弦……”摩利可汗张了张嘴,似乎在呓语。

但真定公主知道不是。

眼前这个男人,叫的是她的闺名。

令狐温弦,在出塞数十年之后,记得真定公主闺名的,只有摩利可汗与侍女鸿雁。

鸿雁不敢这么叫,于是这个名字也就只剩下摩利一个人还在用了。

真定公主:“大汗觉得如何,可要召大夫进来?”

摩利可汗摇摇头:“不必了。”

简单三个字,也让他有些气喘。

已经是强弩之末——真定公主很清楚,摩利可汗自己也明白。

摩利可汗:“这些天,你都没来看我。”

真定公主淡淡道:“故乡来了几位客人,其中一位,是我当年在宫中的侍女的后人,那个侍女后来又服侍过我的姐姐,碰上她,我总有问不完的话。”

摩利可汗:“我听说,前几日,伽罗对你不敬。”

真定公主:“这也是迟早的事。”

摩利可汗叹了口气:“温弦,你一定要这么跟我说话吗?我知道你还在怪我,没有将人马给了你。”

真定公主依旧面色淡淡:“怎么敢?那是大汗的亲兵,您想给谁,是您的权力,我不过是您当年为了与中原朝廷和拉近关系,娶来的工具罢了,时过境迁,中原改朝换代,我这个可敦,其实也早该让贤了。”

摩利可汗也动了怒:“你嫁来突厥这么多年,怎么说话总还这样拐弯抹角,我不喜欢。不高兴就不高兴,非要说这些口是心非的话给我听,自己不觉得憋得慌吗?”

真定公主冷笑一声:“我是憋得慌,可又能怎么样?伽罗待我如何,你不是不知道,你那个侄儿,对我何曾有过半点尊敬!你死了,我迟早是要追随你而去的,不过不是殉葬,而是被你那个好侄儿活活凌虐而死!摩利,你可真狠,我跟了你几十年,不会突厥语,我就学,不懂突厥风俗,我也努力学,到后来,帮你打理内务,辅佐你统治西突厥,哪一桩做得不比你们历代可敦好?可你居然要传位给伽罗,半点也不管我的死活!”

说至最后,真定公主也不由红了眼眶。

摩利可汗蓦地软和下来,不顾对方挣扎,他用布满橘皮皱纹的手,握住了真定公主尚且柔腻的手。

“我那些亲兵,你驾驭不住,其中大半曾跟随伽罗,已被他收服,伽罗就像一匹孤狼,而鲁吉更像骆驼,突厥人需要孤狼,不喜欢骆驼,所以鲁吉和你,势单力薄,不是我不顾着你,而是这些人,你和鲁吉要去了也没用。但我已经为你准备好后路,我在焉耆城,还有一支三万人的亲卫,他们常年驻守焉耆,与王庭的各方势力没有纠葛,不会被伽罗收买拉拢,等我一死,你跟鲁吉就去焉耆城投奔他们,我已经交代好了,他们会带着你们往西走,去波斯,伽罗就奈何不了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