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泰不慌不忙,直起上半身:“回禀陛下,臣以为,太子虽故去多年,但他生前仁慈孝顺,堪为人子表率,如今想起,臣也常常暗中垂泪不止,修筑佛塔不仅可以让陛下稍寄哀思,也可以让我等时时瞻望缅怀太子之仁。”

贺融一听这话,就知道肯定不会是贺泰临场想出来的,说不定这名朝臣之所以会上这本奏疏,也是出自贺泰的授意。

想及此,他不由得微微皱眉。

贺融发现这两年里,大家其实都变了不少,像今天这一出,父亲事先就未征询过他的意见。

皇帝又问齐王卫王,齐王迟疑片刻,也赞同了贺泰的话,卫王却委婉反对,说是朝廷现在国库拮据,先前西突厥使节前来,也赏赐了不少东西让他带回去,现在恐怕再拿不出钱来修建佛塔。

贺泰道:“陛下若是不想耗时太久,其实佛塔也无须建造太高,三四尺玲珑宝塔即可,以纯金打造,届时供在宫中,更无须耗费大量人力,可在塔中供奉佛经,再由高僧念诵三日三夜,以后香火常供,以藉先太子在天之灵。”

玲珑宝塔未必就比用砖石垒砌的佛塔省钱,若要纯金打造,更考究工匠技艺,有的言官出言想要反对,看见皇帝那一头明晃晃的白发,心里不由叹息一声,又将到嘴的话给咽了回去。

皇帝嗯了一声,看起来已经有些心动,他环视一周,目光落在武威侯张韬身后,一个并不格外显目的位置上。

“贺融,你说呢?”

若在朝堂上开小差的人,此刻就是最要命的,曾经有人在朝议的时候神游物外,被皇帝问道就答“臣附议”,结果被皇帝大骂一顿当场罢官。

贺融慢吞吞道:“臣斗胆问一句,太子生前,到底是信佛,信道,还是儒门学徒,不信佛道鬼神?”

聪明的人,已经明白他要说什么了,这个回答过于促狭,皇帝不由嘴角微扬,仍是问道:“有何区别?”

贺融:“太子生前若信黄老,让他听高僧念经,岂非折磨?若是佛道皆不信,一心只读圣贤书,那又何必造什么玲珑佛塔,直接请一位大儒到太子牌位前为他讲学便是了,太子九泉之下,必定欢喜。”

扑哧!

有些人没忍住,已经笑出声。

几名原想开口劝谏的耿直言官,听见这委婉之极又令人捧腹的谏言,也不由展颜一笑,暗赞贺融急智。

皇帝嗯了一声:“听起来,似乎颇有道理。”

相形之下,贺泰的脸色就谈不上好看了。

齐王虽也为自己方才赞□□塔一事感到懊恼,但看见贺泰的脸色,顿觉心情愉快。

当儿子的,连老子的面子都不给,当众反驳,再能干又如何?

此事告一段落,旁人又说起别的,贺泰却无心去听了,等到朝议结束,他从宣政殿出来,没往宫门方向走,反而步向紫宸殿,谁知在殿外,就让马宏给拦了下来。

“殿下留步。”

贺泰忙道:“我想求见陛下,说明方才举动,还请马常侍代为通传。”

马宏笑道:“不是小人有意拦着,实是陛下正在里头召见安国公,不让人进去呢。”

贺泰一愣。

……

“你是没瞧见我大哥今日的脸色,那可真是精彩之极。”

卫王府内,卫王亲自将盘中糕点拈起一块,递给旁边的门客。

“先生尝尝,这是宫里的做法,我在母亲那里尝过,让厨下也试做了一下,味道还不错。”

门客谢过卫王:“不知齐王的反应如何?”

“齐王啊,”卫王笑了起来,“我那九哥,就更有意思了。他被陛下问到,虽然不想依附大哥的意见,却又知道陛下怀念喜爱故太子,最后不得不捏着鼻子赞成我大哥,结果却被我侄儿一番话,给弄得里外不是人。”

门客:“若当时陛下先问您,您又会如何回答?”

卫王沉默片刻,不得不道:“幸好没先问我,不然我的回答,恐怕也跟九哥差不过,正因为九哥赞同,我才反对的。”

门客:“那依您看,陛下是更看重安国公的建议,还是更看重您的?”

卫王失笑,用手指点点门客:“我请你吃糕点,你却来戳我的心!”

门客也笑,起身拱手请罪:“非是在下故意看殿下的笑话,只是殿下若想笑到最后,就得知己知彼,明白自己眼下的境况。”

卫王自嘲:“无非是我先前低调太过,不入陛下的眼吧!”

他顿了顿,又压低声音:“而且上回祭陵途中的事,我怀疑陛下可能已经猜到我身上,否则怎么回来之后,只字不提,还封了大哥为王呢?”

门客一惊:“应该不会吧?此事甚为隐蔽,按理说无人能发现的。”

卫王摇摇头,一脸神色复杂。

齐王掌管刑部多年,当中有不少案子,他插了手,做过手脚,当真是神不知鬼不觉。

譬如多年前,经略岭南,平定南蛮叛乱的陈无量因病逝世,岭南道监察御史上告他生前贪赃枉法,奢侈无度,案件被移交刑部与大理寺合审,但陈家的人找上齐王,将陈家万贯家财交出,换齐王把陈无量生前涉及贪污甚至谋反的证据通通销毁,换陈家一个平安。齐王答应下来,后来那桩案子果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名监察御史以诬告被流放,陈家反倒安然无恙,连陈无量也被皇帝赐了谥号,哀荣备至。

天子再英明,也不可能真的事无巨细,样样都明察秋毫,齐王正是抓住这一点,瞒天过海,若非卫王因为别的案子起疑,让人去暗中调查,也未必会发现此事。

卫王将自己查到的所有证据,设法放在太子陵墓中,署上当年被流放后来又冤死的那个监察御史之名,让皇帝祭陵的时候发现。

他本来以为皇帝会大发雷霆,当场查办齐王,谁知最后竟是风平浪静,什么也没发生。

卫王怎么也想不通:“齐王如此行径,已然欺君罔上,陛下为何无动于衷?”

门客也摇摇头:“此事既然陛下不想追究,咱们也别多想了,还是将注意力放到眼前吧。依我看,陛下如今恐怕也在犹豫,不知立谁为好,否则朝中立储之声沸沸扬扬,在下就不信,陛下当真无动于衷。”

卫王扼腕:“我吃亏就吃亏在排行靠后,发力太晚,本以为前面只有我那九哥,只要等到合适时机,就可以稳坐钓鱼台,谁知半路又杀出个大哥来,他固然性子糊涂,又没什么能耐,奈何娘胎投得好,排行比故太子还要年长,又生了几个好儿子!”

门客也皱起眉头:“主要还在安国公。”

卫王点头:“对,就像今日,我大哥赞□□塔,贺融又出言反对,那不管陛下修还是不修,他们父子俩已经将好处都占遍了,有贺融帮他找补,我大哥就算多犯几次错,也没所谓。”

想及此,再美味的糕点也已索然无味。

卫王起身在书房内来回踱步,忽而停下来:“你说,我要不要使个法子,重提贺融生母的事,让他失宠于陛下,又或者将他赶出长安?否则有他在,我大哥就不干蠢事了。”

门客安抚道:“殿下不必着急,有一个人,比你还急,他现在恐怕比你更希望看到鲁王倒霉,不必我们动手,他自然会动手的。”

卫王一愣,摇头失笑:“你说得对,我倒是忘了,齐王一定更急。”

第51章

“回来之后,是不是觉得长安样样都好,从此不想离开了?”

一盏桂花银露由宫女款款捧来,放在贺融面前。

皇帝不仅仅留贺融叙话,还留他用饭,祖孙二人在紫宸殿侧殿摆膳,皇帝难得有了打趣的心情。

贺融:“说老实话,臣自回来之后,只有四个字可以形容。”

皇帝挑眉。

贺融:“如履薄冰。”

皇帝没有生气,反是笑道:“上朝议政有这么可怕?”

贺融:“臣先前从未出阁参与政务,承蒙陛下信赖,千里迢迢赶赴西域,又做了那些事,现在想来,凭借的无非是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现在事情完成,气就泄了,再看朝中诸位元老重臣,臣毫无经验,哪个也比不上,所以只好闭口不言,多听多学。”

皇帝:“反正你成日都板着张脸,朕也看不出什么害怕惶恐。”

贺融:“臣这是天生的,笑多了嘴角容易抽筋。”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表情竟也一本正经,连皇帝身边的马宏也忍不住偷偷笑了一下。

宫女又陆续上菜,皇帝示意吃完再说,贺融也就不再言语,埋头吃饭。

很多臣子有幸跟皇帝吃饭,大都战战兢兢,没敢多吃,还要时刻关注皇帝吃完了没有,好随时随地跟着放下碗筷,避免失仪。

贺融却没受到影响,他还夹了一个鸡腿和一个鸡翅,把上面的肉吃得干干净净,光溜溜的骨架放在桌子上。

马宏看得眼睛快凸出来了,他从没见过哪个跟皇帝吃饭的人敢这么自在的,包括齐王在内。

皇帝上了年纪,胃口本来就不大,倒是被他引起食欲,比往日又多吃了一些。

马宏有些意外之喜,心说以后得时不时请陛下让安国公入宫陪膳才是。

皇帝问贺融:“你们在突厥时吃的什么?”

贺融:“羊肉,煮熟了撒盐,直接一手用刀切成块,手抓着吃,还有胡饼,主要还是吃肉。”

皇帝笑起来:“那还是不错的,朕还听说,真定公主想为你做媒,让你娶伽罗的妹妹。”

贺融:“是,臣婉拒了。”

皇帝:“嫁夫随夫,哪怕你娶了,也可以把人带回长安来的。”

贺融:“带她回来,她就离家万里,留在突厥,臣也离家万里,既然无法两全其美,那不如索性作罢。”

皇帝一笑:“看不出你内里竟如此多情,林氏女没能与你成婚,倒是她没福气了。”

贺融不认为自己“多情”,对皇帝的评价也不置可否。

皇帝:“这桩婚事,说起来也有朕的责任,这样吧,你若对哪家的小娘子有意,朕可为你们赐婚,就算对方身份不够,也可赐个侧妃的名分,让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贺融抿抿唇:“多谢陛下好意,但臣暂时未有意中人。”

皇帝奇道:“你为那高氏争取了三品诰封,难道不是对她有意吗?”

他还以为孙子别出心裁,想让喜欢的女人身份更高一点,好配得上自己,才到他面前来求封的。

大多数世人很难想象男人会为年轻貌美的女人付出,而非出于*或爱情的因素,连天子也未能免俗。

贺融:“陛下误会了,臣没有将高氏纳为侧妃的意思,高氏有陶朱之能,放在内宅可惜了。”

皇帝呵呵一笑:“你想让她帮你做事,跟娶了她并不矛盾,给她一个名分,才能让她更死心塌地,你还是太年轻了!”

贺融不欲多作辩解,便沉默以对。

皇帝:“罢了,你们自个儿的事,朕也不欲多管,但不管你喜欢谁,你的妻子必该是门当户对的,你可明白朕的意思?”

贺融起身:“陛下容禀,林氏当初虽未过门,但毕竟已是我的未婚妻,如今香消玉殒,黄泉之下孤苦无依,恐怕连转世投胎都难,所以臣想迎娶林氏牌位,让她正式入门。”

不仅马宏大吃一惊,连皇帝都很诧异:“你想娶冥亲?你可想好了,元配的地位非同小可,往后无论你再娶谁,她的地位都不可能越过林氏去,你将来若有喜欢的人,必会觉得委屈了她的。”

“是,臣已经过深思熟虑了。”

其实贺融这个决定,除了不想让父亲再乱点鸳鸯谱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现在朝中局势纷乱,各立山头,一个不小心就会娶到已经站队齐王或卫王的人,给自己后院点火,而以他现在的新贵身份,想要娶一个毫无背景势力的平民女子当正妻,肯定是不可能的。妻者齐也,娶进了门,就与侍妾之流截然不同,那是需要丈夫付出尊敬和关心的,更不可能觉得不满意就随随便便休弃。

综上因素,与其如此,倒不如把林氏拿出来当挡箭牌,也可以给旁人留下一个重情重义的印象。

两全其美,贺融没觉得哪里不好。

林家人若是知道了,那也只有感激涕零的。

皇帝注视他片刻,终于松了口:“此事你自己去与你父亲商量吧,他答应就行,朕不管你了。”

贺融也松一口气,伏首拜谢。

二人又多闲聊了几句,皇帝咳嗽起来,马宏似已司空见惯,有条不紊命人端来痰盂和温水,又为皇帝轻抚后背。

贺融:“还请陛下为天下计,保重龙体。”

好不容易咳嗽声告一段落,皇帝叹了口气:“想当年朕也是上马射箭,下马撵狗,现在连三石的弓都拉不开了。”

贺融:“三石的弓,臣现在也拉不开。”

皇帝被他逗笑了,手指点点他:“你还好意思说?看看你家五郎,那才是文武双全的好男儿,多学着点!”

他也有些乏了,便让贺融先行回去。

贺融告退之后,皇帝对马宏道:“扶朕去后殿躺会儿。”

马宏面露担忧:“陛下,小人去请太医吧。”

皇帝:“啰嗦!”

他刚躺下,又改了主意:“算了,这会儿刚吃饱也睡不着,朕在软塌上坐着,你去将书案最下面那份东西拿过来。”

马宏知道那份东西,那天皇帝去祭扫太子,回来途中在御辇上看了这份东西,脸色就变了,还大发雷霆,把本来随行坐在御辇上陪聊的齐王也给赶下去,马宏当时也一头雾水,却不敢细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