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拇指指甲大的纸片,边缘有烧焦的痕迹,凑近鼻下一闻,除了焦味,还有隐隐约约的香味。

杨钧拿过纸片,入手一摸,再闻气味,立马就道:“这是蜀纸!”

随即又咦了一声,疑惑道:“可蜀纸没有香味吧,这是额外再熏过香了?”

贺湛笑了笑:“因为这是蜀纸中的浣花潭纸。”

其时天下造纸,有益州越州宣州各处,其中又以益州纸为上佳,称为蜀纸,朝廷用纸,特别是集贤院中所藏的典籍,都是用蜀纸来书写的。而蜀纸之中又有一种浣花潭的花草纸,因为在浣花溪边所制,一名匠人别出心裁,将晒干的花草嵌入纸中,熏香制成,得到许多王公贵族的追捧,但因制作费时,产量稀少,被列为贡品,放眼朝中,只有少数人得皇帝御赐,用得起这种纸。

所以杨钧只看得出是蜀纸,却不知道这里头还有讲究。

贺泰封爵之后,也被赏赐了不少东西,其中就有这种蜀纸。

杨钧:“刘氏一名管家,不可能用得起这种东西,别说刘氏了,估计翁浩自己都用不起。”

贺湛沉吟道:“这种纸,外头想买也买不到,朝廷中能用上的,十根手指也数得出来……翁浩这么多年都待在刑部,而刑部又是齐王在管,这么说,果真是齐王?”

见三哥没有说话,他又道:“丙申逆案时,齐王已经十七岁,他母亲又是掌管六宫宫务,权同皇后的淑妃,也不是没有能力和理由做出这种事的。当时太子病重,眼看快要不行了,郑王谋反的事也行将败露,只要我们父亲也倒下去,齐王前面,就再也没有任何阻碍了。”

杨钧点点头,凝重道:“我也觉得五郎所言有理。翁浩很可能通过刘管家,与齐王暗中勾结,如今刑部被查,齐王担心翁浩将往事一并牵扯出来,把自己拉下水,于是用把柄胁迫翁浩自尽,再将刘管家灭口。”

高氏旁听如此重大的事宜,心中虽对贺融他们的信任十分感动,也有些忐忑,不敢轻易开口,但听到此处,却忍不住轻声道:“我有些疑问。”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高氏身上。

高氏:“对方如果要将刘管家灭口,应该有更隐蔽的手段,为什么要通过书信来传递信息,还用了这种极容易被辨识出来的蜀纸?”

杨钧摸着下巴:“也许对方并没有料到我们会查到刘管家家里去?”

几人都将贺融想说的话都说完了,他思来想去,也没有任何头绪。

贺湛见他微露疲惫,不由心疼道:“三哥,别想了,这条线索断了,我们重新再找就是,时隔多年,能查到这些,已经很不容易了。”

贺融拍拍他的肩膀:“不错,你也辛苦了,不必想太多,以后有机会再继续查就是,翁浩虽然死了,但幕后之人既然还在,早晚还会露出马脚的。”

杨钧就笑道:“你们也难得来一趟,晚上就在我这里用吧,正好巷尾新开了一家食肆,味道尚可,我让他们送一桌酒席过来。”

贺家兄弟自无异议,酒菜叫来,四人觥筹交错,叙情谈天,倒也热闹。

贺融没有旁人想象中那般沮丧,巫蛊案对他而言,是心中的一根刺,这根刺埋藏多年,他从来就没奢望过短短时日就能水落石出,翁浩之死,虽是意外,但他们同样因此得到了一些线索,不算毫无所得。

酒酣耳热之际,杨钧忍不住慨叹:“三郎,五郎,恭喜你们,总算苦尽甘来!”

贺融他们知道杨钧指的是什么,陈无量案一出,齐王的势力已经被皇帝亲自动手,斩落得七七八八,从另一个角度看,这未尝不是皇帝在为长子铺路。

不单是杨钧这样想,其他人也是这样想的,结案之日,也许就是皇帝立太子之时。

然而皇帝又一次出乎众人意料。

文德二十三年三月,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因陈无量案受黜,流放岭南,余者官员因胁从受贿,悉数免职,贬为庶民,并罚没家产。

四月,齐王以身体有恙为由,请求免除刑部差事,在家休养,上准其所奏,并遣医赐药,为齐王调养。

五月,帝以兴国侯湛为使持节,都督河南诸军事、洛州刺史。

贺湛旋即辞去羽林卫将军一职,离京上任,前往洛州。

洛州即洛阳,虽非京城长安,却也地位特殊,形同陪都,皇帝这一任命,无疑意味深长。

从小处看,这也许是对贺湛能力的肯定,从大处看,这同样是亲自在给鲁王栽培势力。

八月,黄河决口,两岸农田受灾无数,百姓无栖,千里无庐,皇帝应工部治河官员所请,欲派人前往主持堵口与赈灾事宜,贺穆闻听此事,通过父亲向皇帝请缨,表现愿意前往。

与此同时的卫王府中,卫王对着来客感慨一声:“九哥这一跤,跌得可真够狠的,怕是再爬不起来了,陛下如此狠手,想必也已知道太子陵那些证据是我递交的,苏长河也是我找来的,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对我下手了!”

来客道:“齐王未必穷途末路,殿下也未必全无机会。陛下自知时日无多,急匆匆地在给鲁王铺路,连让贺湛掌管洛州这种法子都想出来了,他这是希望鲁王在登基之后,也能掌握长安周边的兵力,号令国中内外,但洛州毕竟不是长安,快马加鞭也须一日,真要有什么事,等他洛州的兵马赶过来,早就来不及了。”

卫王悚然一惊:“依我看,九哥没那个胆子吧?”

第54章

来客一身黑纹锦袍,气度不凡,与卫王同坐一厅,也未有任何局促紧张,显然早已习惯这等场合,闻言就笑道:“不是齐王胆子大,是陛下年纪大了,心肠变软了。”

卫王不解:“表兄何出此言?”

来客道:“如果陛下还是当年的陛下,眼下齐王焉有命在?陛下借着陈无量案,就可以将齐王势力连根拔起了,却偏偏只处理了刑部尚书与大理寺卿,可见他只是想给齐王一个警告,让齐王知难而退,老实一些。”

卫王恍然一笑:“果然还是表兄了解陛下,只可惜,陛下给了齐王当储君的希望,又将他的希望生生毁去,换作是我,我也不会甘心的。”

来客道:“不错,狗急了还会跳墙,何况堂堂齐王?陛下虽然将凤印从安淑妃手中拿回,交给殷贵妃,但淑妃掌管六宫多年,怎会一点准备都没有?”

卫王沉吟道:“后宫妇人,终究成不了气候,我所虑者,是齐王的外家。”

来客道:“齐王的母家安家,多年来镇守中原与安南接壤之地,陛下来不及轻易将他们置换,齐王妃的娘家宋氏,前朝时曾任三代洛州刺史,后来虽迁居长安,家中子弟在朝廷任官,但在洛州依旧有不小的势力,不然你以为陛下为什么会让贺湛去任洛州都督?无非是想让贺湛在那里镇着,不让宋家有轻举妄动的机会。”

说罢,他叹道:“看来陛下,心中已经择定了鲁王。”

虽说早有预料,但对这个结果,卫王还是感觉很不舒服。

他忍了又忍,忍不住道:“我竟不知自己除了排序未能居长之外,到底还有哪里不如我那个一无是处的长兄!”

“先前陛下属意齐王时,殿下总想着让齐王打头阵,以致于蛰伏太久,反倒让陛下忽略,等您也想奋起直追时,鲁王入京了,您已错过大好时机。”来客毫不客气道,“再者,鲁王入京之后,虽无特别出色之处,但也中规中矩,几件差事,办得也还稳妥,单是稳妥二字,足矣。贺融贺湛远赴塞外,又在陛下心中加足了筹码。殿下左顾右盼,总想等着合适的时机再出手,结果等来等去,却等来了鲁王的大好时机。”

卫王抿抿唇,有些不自在:“我也没想到陛下出手会这样快。”

对方道:“依我看,陛下原本还想再多观望些时日,但身体由不得他做主,鲁王又实在扶不上墙,所以他才必须亲自出手吧,不过殿下也无须担心,陛下既然连齐王都愿意放过,自然也不会对您怎么样。”

卫王叹道:“这也都怪我,迟疑不决,终误了大事!”

来客摇摇头:“如今多说无益。”

卫王:“还请表兄教我。”

来客道:“为今之计,只有一字,等。”

见卫王面露疑惑,他缓缓道:“等龙驭宾天,等齐王按捺不住,再从中找机会。”

卫王忍不住问:“那如果等不到这个机会呢?”

对方想也不想:“那就继续等!”

卫王叹了口气。

来客冷然道:“名不正,则言不顺,可见这名分二字,是多么重要,既然现在殿下已经很难得到太子的名分,那就必须比从前更加耐得下性子,哪怕鲁王登基,齐王势力才是他需要面对和头疼的,只要殿下小心谨慎,遵守为臣之道,鲁王想必也不会无端端对您下手。”

对方这样说,明显已经笃定皇帝会将帝位传给鲁王了。

卫王虽然不甘心,但也无可奈何。

来客:“朝野皆知,鲁王优柔寡断,容易被谗言所动,就算能顺利继位,这以后的光景还不知如何,更何况,齐王也未必就会输,殿下谨记,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卫王思忖半晌,长长出了口气:“罢了,我等静观其变就是,表兄那边,还请多费心了。”

来客:“自然,请殿下放心。”

……

鲁王府自重新修缮之后,原本凋败的树木重新移植,经过贺融他们居住的这两三年,复又茂密起来,尤其盛夏时节,园林之内,繁花累累缀于枝头,从粉白到金黄,再有比胭脂略浅,却比胭脂多情的八仙花,最妙的是,这么多颜色彼此同在一处,却并不显得拥挤累赘。

“你那安国公府,何时能入住?”

贺融头也不抬,翻过一页书:“明年吧,不急。”

薛潭坐在贺融书房的窗边往外眺望,正好就能瞧见一大片八仙花从廊下延绵到假山处,鼻息间满是雨后青草泥土的味道,不由赞道:“若在此小酌,翻两三页闲书,美人相伴,夫复何求?”

贺融面无表情:“醒醒,别做梦了,没有美人,只有一个瘸子。”

薛潭大笑:“虽是瘸子亦是美人,贺郎何必妄自菲薄?”

他与贺融私下随意惯了,知道对方并不如表面那般不苟言笑,见贺融举杖欲打,忙避开了去:“行行行,你不是美人,你丑比晏子,媸若左思,行了吧?”

贺融面不改色:“谬赞了,我就没有左思那等才情,也写不出《三都赋》。”

装模作样!薛潭调侃道:“我看五郎不在你身边,你这脾气,是一日坏似一日了!”

贺融蹙眉:“关五郎何事?”

薛潭:“有他在身边给你欺负,你的脾气就会好很多呀,你自己没发觉么?”

“无稽之谈!”贺融瞥他一眼,“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就说,无事就滚。”

薛潭捂住胸口:“咱们也算患难之交了,你竟如此凉薄?”

贺融忽然道:“你与张泽,定是一见如故吧?”

薛潭笑道:“他那人虽出身高门,却没有一般高门子弟的傲气,还挺好玩的,怎么忽然这么问?”

贺融:“因为你们俩就是一丘之貉,肯定趣味相投。”

“……”薛潭抽了抽嘴角,“罢了,我不过调笑你两句,就被你奚落得面皮里外不剩。”

他从怀中拿出一封文书,放在案上,推至贺融面前。

“你上回说的那种益州浣花溪纸,我找到了这几年被赏赐的名单。鲁王、齐王、卫王,这三家自不必说,还有几位公主,外戚,周相等重臣元老,陛下也都赏赐过,名单上起码也有三四十人。”

贺融打开名单,修长手指在上面摩挲划拉。

“那块碎片上有一股奇特的香气,我总感觉像是在哪里闻到过,你闻得出来吗?”

薛潭摇头苦笑:“我只闻到上面有被火灼烧过的味道,哪里有什么香气?”

贺融有点失望:“五郎和衡玉他们也都没闻出来。”

薛潭忍不住怀疑:“……那为什么就你闻出来了,你是不是鼻子出问题了?”

贺融嗯了一声:“我是狗鼻子。”

薛潭喷笑,触及对方嫌恶的目光,忙捂住嘴,避免口沫横飞:“那可是你自个儿说的,不是我说的!”

贺融将名单叠起收好:“看来这条线索断了。”

薛潭安慰道:“来日方长。”

贺融正欲说话,外面文姜入内。

“郎君,王妃在花园办宴,想请您过去,与众位女眷见见礼。”

贺融点点头:“我这就过去,鱼深,与我一道吧。”

薛潭连连摆手,敬谢不敏:“我就不去了吧,高门女眷,规矩最多,我一个外男多唐突。”

贺融:“你眼下已到了适婚年纪,却成日晃荡,终非长久之计,是我拜托王妃,让她邀请女眷行宴时告诉我,顺带也带你过去见一见,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能来赴宴的女眷,身份家世自不必说,与你匹配绰绰有余,你若是与哪位小娘子看对了眼,也算一段良缘吧。”

薛潭面皮抽搐:“我竟不知你何时还当起冰人了。”

贺融冷笑:“身在福中不知福!你不愿去见那些世家女,看来是准备让你爹和你后母为你物色妻子了?”

薛潭沉默片刻,果断改变主意,涎着笑脸贴上去:“三郎,你真是我的好三郎,为了朋友操碎了心啊!”

“滚!”

……

老实说,自打裴王妃嫁进来之后,府里有了名正言顺的女主人,终于变得井井有条,像模像样了。

又不得不提的是,裴王妃不愧高门出身,世代簪缨,治家手段比袁氏强出不止一点半点,贺泰他们毕竟是男人,不可能成天关注内宅后院,待他封爵之后,家里人一多,婢仆之间难免有些风波,袁氏从前在鲁王府也不是正妃,流落房州之后,又只须打理一家人的起居,面对偌大鲁王府,就显得有些力不从心,结果裴王妃理家不到三个月,连时常在外的男人们也能感觉到下从的效率高了许多。

当然,裴王妃也不是一味严苛,如文姜,她知道文姜从房州起就陪着贺融,贺融对文姜也是另眼相看,不同于一般仆役,是以裴王妃与文姜说话时,同样客气有加。

嫡母这样知情识趣,贺融自然投桃报李,向来恭恭敬敬,不因对方与自己年纪相仿而有半点失礼。

再说裴王妃自己,她嫁给鲁王伊始,旁人嘴上不说,里面未必没有存着看笑话的心思。

只因鲁王已年过四旬,相貌苍老,性情柔弱,她又还是妙龄少女,不说身份般配与否,就两人年龄而言,实在也有些委屈了裴氏。

更因鲁王膝下几个儿子早已成年,裴氏去给年纪不比她小的人当继母,不仅尴尬,而且将来即便生了嫡子,也会面临更尴尬的局面。

然而出乎意料,旁人所猜测的那些尴尬还未发生,裴氏就已经在鲁王府站稳了脚跟,非但如此,还与丈夫相敬如宾,鲁王几个儿子,对她也同样尊重有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