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和尚不语。

明尘忍不住道:“师父今年一百有一了。”

贺僖张大了嘴巴:“想不到老法师竟已如此高寿了!”

老和尚神色黯然:“寿数再高又如何?老衲这辈子,于佛门一无建树奉献,眼看如今就要撒手离去,余下明尘一人,年纪尚幼,他又自小生在山中,人情世故诸事不懂,老衲又如何放心得下?”

“师父……”明尘眼圈一红,瘪着嘴,要哭不哭,浑然不复方才的英武。

老和尚摩挲他的头顶:“为师一走,你就下山去吧,咱们这玉台寺,眼看光复无望,为师何忍让你独自背负重担?”

明尘泪眼汪汪,拽着老和尚的衣袖,既可怜又可爱。

贺僖挠挠头:“要不你跟着我吧,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我哪里也不去,我要守着玉台寺,我要陪着师父!”明尘用力摇头,泪珠一串串落下。

老和尚叹道:“光靠你一个人,是不可能振兴玉台寺的,贺施主原本与佛有缘,若能入我佛门,将来必能弘扬佛法,光大佛门,可惜他不愿意,咱们不能强人所难!”

贺僖心一横,脱口道:“其实也不是不愿意!”

老和尚温声道:“佛门非汝愿,强求亦无缘,施主面相清贵,心地良善,本是有福之人,若是不愿,就不必强求,否则将来就算勉强出家,最后也还会还俗的。”

贺僖:“不瞒法师说,我已决意脱离红尘,只是先前还未想好修道还是修佛,如今阴差阳错来到此处,又遇上你们师徒,可见天意如此,我又何必逆天而行?”

老和尚:“这么说,施主决心已定?”

贺僖:“决心已定!”

老和尚注目片刻,终是点点头:“那好吧。我法号清净,乃天台宗天台寺前任清深的师兄,你若拜入我座下,就与天台寺现任住持同辈。”

这么说自己的辈分还挺高?贺僖在心里惊叹了一下。

老和尚道:“我年轻时因与清深观念不合,离寺出走,从此再也没有回去过,玉台寺简陋,诸般法器不齐,少室山上最大的寺庙,便是少林寺,届时我再带你去少林寺,让你正式拜师,行剃度受戒之礼,这些时日,你就先跟着我学习佛理,再让明尘为你打下武学根基。”

贺僖应了下来,又学着明尘,似模似样地双手合十。

老和尚微微露出一丝笑意。

“明尘。”

“弟子在。”

老和尚道:“再去帮为师盛一碗粥来,这粥太稀了,实在吃不饱。”

贺僖看了看他眼前的空碗,虽说这粥的确很稀,可他自己连喝三碗,也就喝不下了,这老和尚,啊不,是他的新师父,居然喝了五碗,还说吃不饱?

“……”他忽然有种上了贼船的感觉。

现在下船,还来得及吗?

……

“五郎。”

贺湛回过神,见贺融薛潭他们都看着自己,这才发现他刚刚一直在天马行空,不由轻咳一声:“抱歉,刚才说到哪儿了?”

贺融:“你若是太累,就先回去歇息吧,我们只是围坐闲谈罢了。”

贺湛笑道:“不累,我在洛阳,想找人聊天都找不着,季凌成日埋头测绘,要么就是寻机跟文姜搭话,四哥又总往外跑,如今回到长安,听见你们聊天,才真正有了回家会友的感觉。”

大家都很熟稔,他也没必要再端着姿态,索性调整了一个比较舒服随意的坐姿,挨着贺融,身体往柱子后面倚靠。

高长宁又让人拿来两个软垫,让贺湛可以靠背歇息。

薛潭:“我们刚刚说到,这次先帝的庙号。”

贺湛:“我听说最后定的是太宗?”

薛潭点头:“其实这里头别有缘故,先帝乃本朝第二任皇帝,庙号原本定的就是太宗,但后来周相与张尚书商议,认为陛下由先帝一力扶持,对先帝必然孺慕甚深,说不定要给先帝定个逾制的庙号,所以大家就先将庙号压一压,拟出中宗、成宗、睿宗三个,让陛下选,届时再顺着陛下的意,退一步,定下太宗,陛下自然不好再反对了。”

贺融道:“周相老成谋国,可谓将父亲的心思揣摩通透。”

薛潭:“但此事也只是私下听闻,他们并未在我面前提起,我却不好跟陛下禀报。”

贺融点点头:“不说也罢,如今还未正式举行登基大典,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此事也给我们透露了一个讯息。”

薛潭明白他的意思:“先帝以科举压制世族,却未完全废除世族推举贤良和门荫制度,以致于朝中官员,依旧有半数由门阀世族把持,在许多共同利益面前,他们自然而然会连成一片,结为同盟,对抗皇权。”

贺融:“就算废除了举贤良制和门荫制也无用,短期内,世族拥有的财富与才识传承,注定他们在科举中也能脱颖而出,像张泽那样不成器,只能去禁军混日子的毕竟是少数,世家人才多,一个两个不成器,总还能推出真正有才的子弟,那些真正连书都买不起的寒门子弟,想要通过科举战胜世族子弟,难之又难,纵观本朝,数得上名号的,也不过就是一个季嵯,一个程悦,而且还都是武将。像你,鱼深,虽然你家谈不上门阀大族,但祖上曾在前朝任官,又是累世书香,家有余财,也不能说是真正的寒门了。”

薛潭感叹:“不错,我入学时的蒙师,便是我族中的远亲,后来的老师,亦是义兴周氏本家出身,与周相同族,他原本只收周氏子弟,后来听说先祖乃前朝名臣薛舟,这才破格录取我与舍弟,否则我们兄弟俩,还真不能保证拜得名师,考中进士。”

杨钧听得入神,忍不住问:“三郎,你是想进言陛下,提拔寒门子弟?”

第73章

贺融却摇摇头:“现在还不是时候。”

杨钧:“在别人眼里,杨家虽是巨富,但在那些世家贵人面前,依旧抬不起头,杨家想要铺路做生意,还得依附世族。”

薛潭还真不知道这些内情,不禁问道:“杨家现在与哪一家走得近?”

杨钧道:“杨家祖籍在房州,当时本地有大族郑氏,世代为官,从前朝至今,百年有余,家族枝叶繁茂,虽然到了本朝,家族业已没落,但对寻常百姓来说,依旧是高门大家,逢年过节,刺史县令,也必会邀请郑氏族长去赴宴。我听父亲说,杨家能在房州发迹,也是多亏了攀上郑氏这条关系,有郑氏帮忙,地方官员自然也不会刁难,杨家的生意这才逐渐做大。”

薛潭:“那杨家也没少给郑家好处吧?”

杨钧:“那是自然,至今杨家在房州的所有买卖,每年都要给郑氏三成红利的。”

薛潭咋舌:“这么多?!”

杨钧苦笑:“不止如此,我们见了郑家人,也得礼数周到,客客气气,郑家有些个后人年轻气盛,觉得郑家给了杨家莫大恩惠和庇荫,见了我们都趾高气扬,只差没让我们跪下行礼了。”

贺家跟杨钧相交多年,这些事情,贺湛也是头一回听说,他忍不住看贺融,后者却并不意外,显然早已知道。

薛潭沉吟:“我记得,郑家现在没有人在朝中为官了。”

杨钧:“不错,郑氏一族,如今无人在京城中枢任官,只有一位韶州刺史郑宣,还是郑氏旁支。但世族与庶族的区别就在于此,我杨家世代经商,在世人眼中乃微贱之身,无论身家多少,在郑家人眼里,始终低人一等。”

这也是当初贺泰一家落魄时,杨钧父亲却愿对贺家人伸出援手,并且支持杨钧与贺融来往的原因。如若贺家将来能飞黄腾达,那杨家的投资无疑回报巨大,如若贺泰无法回京,那最终杨父也只是付出一些钱财,浪费一些时间罢了。

事实证明杨父的选择是正确的,贺泰不仅回了京城,还一步步走上九五之尊的位置,杨家因此攀上一棵参天大树,连带从前瞧不起他们的郑家,也都态度大变。

但杨家如今已经逐渐将家业迁往北方,郑家的态度如何,再也无法影响杨家的兴衰。

说到这里,杨钧起身,对着贺融与贺湛长揖,神色郑重:“先时我父与贺家交往,的确别有初衷,但后来我与你们的交情,却并非作伪,还请二位见谅,我愿代杨家,向二位请罪!”

贺融伸手扶住他:“衡玉,你的为人如何,我们心知肚明,不必再多此一举。手段只是过程,目的才是最重要的,如今你我相交在心,就是最好的证明。”

杨钧微微动容,他虽与贺融交情甚厚,却一直因为当日杨父的初衷而惴惴不安,因为杨钧知道,贺家人不是蠢货,贺融更是心思剔透,只怕早就将他父亲的意图看在眼里,今日贺融明明白白说出来,杨钧心里反倒如同大石落地,松一口气。

“世族与寒门的对立,久已有之,寒门子弟想要上进,非是天资或努力与否的缘故,而是根本就找不到进身之阶,像我们这样的人家就更不必说了,那些有名声的先生不会将我等纳入门墙,就算我们侥幸考中进士,在朝廷当官,也会面临门阀世家的排挤。”杨钧道。

“衡玉说得不错,”薛潭道,“先帝在位二十多年,大力推行科举制度,但选上来的官员,多数还是门阀出身,六部之中,除了我之外,悉数都是世族中人。”

贺融:“世族出身,本身并非罪过。这些人中,不乏像宰相周瑛,和张嵩、范懿那样的忠心为国之臣。只不过那些门阀延绵上百年,早已结成盘根错节的利益同盟,即便偶有内斗,当有损坏自身利益的外敌出现时,他们就会一致对外。像这次为先帝定庙号,他们就可以同心协力,让陛下不知不觉入套。以小见大,如果换作那些怀有私心,想为自己或家族谋私利的人,他们同样也可以通过这种方式,与皇权抗衡,欺上瞒下。”

贺湛原本漫不经心靠在软垫上,打着呵欠昏昏欲睡,听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听到此处,方才不由自主认真起来。

他忽然插口道:“如此说来,想要想要制衡世族,并非一朝一夕能做到的事情,须得日久天长,方能水滴石穿。”

贺融点点头:“所以现在还不是时候,得等。”

等到何时,他却没有再说下去了。

贺湛想起之前他们在洛阳查到的事,不由问:“那镇远侯那边……?”

贺融淡淡道:“他上疏请辞了。”

贺湛一愣:“父亲同意了?”

贺融颔首:“李宽说自己患有风疾,称病辞去所有官职,如今只余爵位罢了。”

贺湛叹道:“好一招以退为进!”

贺融:“我们所有的怀疑只是怀疑,他却凭着护驾之功得到了父亲的信任,如今又功成身退,不沾半点尘埃,在旁人眼里,镇远侯高风亮节,与世无争,没有证据贸然指认,反倒会令我们陷入被动难堪的境地。”

说话间,高长宁端来几碗桃汁,里面放着梅肉和桃肉,还加了蜂蜜,喝起来酸甜可口,贺湛一碗下去,精神登时为之一振。

贺融见状道:“我倒是忘了,你一路过来,忙着入宫觐见,还未吃上东西吧?”

高长宁道:“后头灶房做了些榆钱蜜饯和樱桃饆饠,我去拿过来。”

贺湛摸摸肚子,原先还没什么感觉,这一碗酸甜的桃饮下去,还真就有几分饥饿了。

高长宁很快将食物都端过来,又呈上一坛桃汁,给每人满上。

贺融接过她手中的坛子:“我来,你也坐下吧。”

高长宁一愣:“无妨,怎能让郎君动手?”

薛潭笑道:“三郎这是怜惜你,见你即将远行,想以桃饮代酒,亲自为你践行呢。”

贺湛很意外:“高娘子要去哪里?”

高长宁捧着坛子的手不慎与贺融相触,她面上微微一热,不敢再与对方抢,任由对方将坛子接过去,亲自为众人斟满。

“我即将启程去灵州,开一间茶铺,往后杨郎君的商队想要出关,那里也可作为一个中转点。”

贺湛蹙眉:“但灵州直面□□厥,恐怕时时需要面对来自异族的威胁,为何不选更安稳一些的甘州?”

高长宁微微一笑:“危险之处,机遇方才更多。”

自打从张家手中死里逃生,又有了突厥的经历之后,她的心就越发坚硬,不再畏惧任何艰难险阻。

也许有人一辈子娇弱天真,不知世事险恶,但她没有这样的福气,也不需要这样的福气。

贺湛举杯相敬:“那就祝你此去鹏程万里,得偿所愿。”

高长宁回杯以敬:“多谢五郎君。”

一杯入喉,贺湛眉角微微抽搐:“有清茶吗,给我上一杯清茶,我还是喝不惯这些,又甜又腻。”

他再看看案上所摆。

所谓榆钱蜜饯,其实是采摘初春最鲜嫩的榆钱,洗净撒上糖霜,当作零嘴吃;还有樱桃饆饠,许是樱桃放多了,一口咬下去,满嘴的樱桃果肉,酸中带甜。

贺湛忍不住抱怨:“这一桌都是为三哥准备的吧,怎么全是甜的?”

那一盘糖霜榆钱转眼就没了大半,全进了贺融的嘴,贺湛实在看不下去,直接把盘子拿走。

贺融皱眉:“还来。”

他冷着脸皱眉,旁人看了就算不怕,也得顾忌几分,但贺湛却全然不受影响。

“我不在的时候,你没少吃糖吧,这么吃下去,过不了两年就得发福发胖!”

贺融:“你管天管地,还管你哥吃东西,烦不烦?”

贺湛:“你这么凶神恶煞,是肯让人管的吗?不让你吃糖还不是为你好?”

贺融没好气:“用不着,快给我!”

贺湛对薛潭和杨钧道:“我这个当弟弟的劝不动,你们当朋友的总该能说说他吧?”

薛潭啊了一声:“我忽然想起来了,家中还有一坛酒没喝,那我就先走了,一日不喝酒,这浑身就发痒啊,告辞告辞!”

他也没等贺融贺湛说话,拱拱手,直接起身就走,不带走半点烟尘。

杨钧也不想卷入其中,便跟着笑道:“我去前头看看铺子,你们聊。”

后脚也走了。

高长宁也紧跟其后。

一个比一个走得快。

没了外人,贺湛完全放开了,数落他道:“先前我问过太医了,糖吃多了不好,你年纪轻轻,就想落下一身病吗?腿脚已经不好使了,难不成以后还想让别的地方也不好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