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融:“没有就罢了,不必特意去寻找,只是我明日要离开此地,想在临走前尝尝鲜罢了,你去准备吧。”

伙计很快被打发走,贺湛终于松一口气,见贺融嘴角微扬,分明是有意为之,他幽幽道:“总算让你逮着一点,三天两头提起来,就想看我笑话。”

贺融无辜道:“我刚说什么了,难道鱼云羹也和炸虫子一样,让你听了就想吐吗?”

贺湛脸色一白,勉强克制住冲出去吐的冲动。

贺融拍拍他的后背,和蔼可亲道:“好好,我不说了。”

“你也就会挤兑我了!”贺湛缓过口气,表情还有些难看。

贺融也是不解:“你说你连战场都上过了,死人都不怕,怎么就怕那道菜?”

贺湛没好气:“可能上辈子我是一只鸟,吃虫子吃太多了吧!”

贺融端起茶杯,掩住笑意。

贺湛斜睨他:“想笑就笑吧,还遮遮掩掩什么?”

贺融轻咳一声:“说正事吧。回去之后,我会奏请陛下,说眼下南夷治理,还离不开你,让陛下不必那么急着召你回京。”

贺湛沉吟片刻:“三哥,其实我大概明白,你想说什么,其实那一日,你问我如何选择,事后我仔细想过。”

贺融挑眉看他。

贺湛苦笑:“终究也想不出个结果,我倒要问问你,换作是你,你会如何选择?”

贺融:“你觉得我会如何选择?”

两人私下说话一向直来直往,很少有这般兜圈子的时候,贺湛有些烦躁,却还是按捺下来。

“你会选择太子殿下吧?”

贺融:“何以见得?”

贺湛:“这还用说么?从前在房州时,你与太子,就比与二哥亲近,更何况太子现在防备我,是因为我与二哥乃同母所出,但三哥你不一样,太子肯定想要将你拉到身边,所以这次急召你回京,也在情理之中,十有**是想让你去守甘州,换二哥回京,因为你比二哥要让他放心。至于我,若是回京,难免与二哥走得近,陛下也会让我掌兵,那不是太子乐意看见的,所以他同样希望我在这里待着,越久越好。”

贺融知道他这个五弟,外表看着旷达无害,实则内心不乏细腻婉转,与二哥贺秀颇有相类之处,他从京城出来至今,带兵平乱,恪尽职守,但许多事情他嘴上不说,心里未必就不明白。

他们几兄弟,虽然性格各有不同,但有一点是相似的,那就是骨子里很要强,绝不轻易服输,所以在竹山时,他们可以齐心协力帮助父亲,互相扶持,父亲登基之后,他们这种不服输的性格,也注定彼此之间难免会产生摩擦。

贺融曾经设想,假若二嫂没有在那场宫变中殒命,大哥与二哥的关系,是否还会演变成今日局面?无数种可能性都给了他最后的答案,大哥身为太子,难免对其他兄弟掌兵产生疑虑,二哥不甘碌碌无为,建功立业的心思始终没有改变,再加上各种外在因素,交织纠缠,往日单纯的兄弟情谊难免经受考验。

不说太子与二哥,就连他们自己,难道心思还能跟原来在竹山一样吗?

贺融曾经希望避免有朝一日可能会出现的兄弟阋墙,并且出面劝导二哥,又让大哥退让一步,达成兄弟之间的和解,但这种和解终究只是暂时的,一旦有新的矛盾,很快又会激发出来。

现在看来,四郎大智若愚,也许早已预知这种局面,所以早早避开去,独善其身,不愿卷入旋涡之中。

如果贺融想要像贺僖那样,随便找个借口躲开纷争也不难,他身有残疾,又不得帝宠,太子现在就算防范五郎贺湛,也不会防范他,贺融大可奏请去封地挂职,过自己与世无争,逍遥快活的日子。

但贺融很清楚,他当不了贺僖,也不想当贺僖,他心里终究是有所求的,所以他不愿躲,明知眼前风高浪急,也要扬帆而上。

“我希望朝局安稳。”贺融凝视着弟弟,终于出声。“我现在所做的一切,也只为了这个目的。”

“所以你会支持太子,”贺湛接道,“毕竟太子殿下是储君,名正言顺,大义所在。”

贺融:“五郎,我不希望看见你卷入大哥与二哥的争斗之中,更不希望看见有朝一日,你我居然要站在对立面,为了各自的人,挥戈以对。”

贺湛苦笑:“我若想掺和,就不会急巴巴地与你一道来岭南了!但是三哥,连你自己都无法肯定自己将来会做什么,万一将来到了太子想对二哥下手的地步,难道我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吗?二哥他毕竟是我的同胞兄长。”

最后几个字,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两名伙计将菜肴陆续端上来,两人停住话头,都不再往下说,转而低头吃饭,一时无言。

贺融吃到七八分饱,就放下竹箸。

“不必担心,一切有我,我会尽力避免发生你担心的事。”

贺湛端着碗的动作一顿。

他忽然想起当年,在竹山县城门口,他们兄弟俩以白丁身份,胆大包天拦下县尉的马车,为了稳定军心,他听从贺融的吩咐,一刀杀了那个县尉。

平生头一回杀人的他,手足冰凉,四肢俱冷,是三哥握住他的手,对他说:别怕,有事三哥担。

时隔多年,依旧历历在目,贺湛甚至觉得,即便再过若干年,自己也不会忘记那一幕。

他忽然眼眶一热,闭了闭眼,片刻之后,恢复镇定,方才抬起头。

“三哥,我信你,但如果,实在是到了……”贺湛顿了顿,“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我希望你能让大哥手下留情,无论如何,留二哥一条性命。”

贺融定定看着他,半晌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

贺融:我就是这么man的人。

贺湛:这么man的人是不会喜欢吃糖糕的。

贺融:要你管。

第101章

嘉祐二年的夏天, 当林间叶子繁茂得足以遮盖头顶,贺融一行终于回到京城。

与去时浩浩荡荡,前呼后拥相比,回来时, 贺融身边除了桑林, 就只有数十名侍卫随行保护,显得有些寒酸。

但这一次,太子贺穆与衡国公都奉了帝命,同时出城相迎。

远远的, 高大城墙已经映入眼帘, 一路上目不暇接的惊讶到这里彻底化为震撼, 桑林入迷般地看了许久,任凭马儿一路往前,差点还撞上旁人的马屁股。

他忙勒住缰绳, 向贺融请罪。

“让殿下见笑了, 我自打出生起就在桑家寨,见过的多是高山深林, 从未见过如此巍峨气魄的城池, 原以为广州已算繁华,沿途也长了不少见识, 没想到看见长安,才知自己太过浅薄,人间竟有天宫!”

贺融没有取笑他:“我时隔十几年重新回到长安,感受也与你一般无二, 也许还要更激动些。”

桑林不相信安王这样的人还有失态的时候,以为他只是想安慰自己,却不曾料到,贺融的话没有半分夸张。

非但是贺融,当年贺家人重返京城时,看见长安的那一刻,激动之情不比现在的桑林低,从那时起,贺融知道,不单是他,所有贺家人都在内心许下一个愿望,这一辈子绝对不能再回到竹山那个阴冷逼仄的屋子里。

“城门口好像有人来接我们?”桑林眺望道。

“纪王从甘州回来,与我们差不多时候,估计正好碰在一块儿,陛下就让太子殿下过来了。”

在回来途中,贺融就已接到邸报,知道的比桑林多一些。

众人骑马逐渐接近,桑林瞧见东宫殿下身着太子袍服,身形瘦长,不失威严,太子身旁还有一人,英武不凡,武将战袍猎猎迎风,桑林看着眼熟,转念一想,可不是与兴王有几分相似吗?

那么此人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殿下,站在太子旁边的,就是纪王吧?”桑林问道。

贺融:“不错,他们身后则是衡国公李宽,与武威侯张韬三子张逸。”

刚到长安,第一印象除了城墙高大,城池漂亮之外,就是一大堆侯爵官职,贺融这一张口就是两个,桑林听得有些晕,正想问衡国公是位什么人物,贺融已经率先下马,朝对方走去。

“今日出来,陛下还与我说,枝头上喜鹊一直叫个不停,必是有天大的好事,果不其然,我这一出城,就迎来了你们俩!你们说说,这一个从北边来,一个从南边来,怎么就那么巧,正好都在今日到?”

太子上前一步,握住贺融的臂膀,阻止他想要行礼的动作,爽朗笑道。

贺融微微一笑,迎向太子的笑容,再望向身后二哥贺秀满布风霜的脸庞。

“也许是,我与二哥心有灵犀吧?”

贺秀:“我听说你们在岭南取得大捷?”

贺融:“这都是五郎的功劳,我也在邸报上看了,二哥手刃伏念可汗之弟,此战的意义,可比我们在岭南大多了!”

两人相视一笑。

太子故作叹息:“你们一个两个都在外头建功立业,我这个当大哥的,只得孤零零守在京师等着你们回来,这都快望穿秋水了,幸而你们都平安归来了,否则我和你们大嫂都得日日提心吊胆的,陛下更是每隔两三日就问起你们来。”

他一不留神顺口提起太子妃宋氏,贺秀原本微带笑意的脸顿时冷了下来。

太子背后没长眼睛,自然毫无察觉,依旧笑着拍拍贺融的肩膀。

“今日陛下特地命我与衡国公出迎二位凯旋功臣,这里日头毒,都先入城再说!”

李宽也拱手笑道:“恭贺两位殿下大胜而归,陛下本想在宫中行宴,为二位洗尘接风,还是太子殿下觉得二位一路风尘跋涉,身心俱疲,建议改日再行宴庆功,所以待会儿两位殿下入宫陛见之后,就可以早些回府歇息。”

贺融:“我这大哥向来是体贴的。”

太子开玩笑地轻轻擂了他一拳,几人分头上马,太子与贺秀行在前面,贺融与李宽则落后一个马身,并排在后头。

李宽主动打开话匣子:“听说南方既热且湿,不懂官话的南夷人遍地都是,殿下这一趟来回,消瘦了不少,实在是辛苦了。”

贺融:“还好,不过蚊虫多些倒是真的,我刚去的时候,身上起了一层痱子,不少士兵也是,后来还是桑林,也就是我身后这位小郎君的父亲,给了我们一些药草,泡几回澡,才逐渐消退。”

李宽笑道:“好在南方已定,往后只要施政得当,便再无后顾之忧。话说捷报传来时,陛下正在宣政殿听我等议事,当下便大喜过望,连连击掌,称赞几位殿下出类拔萃,乃国之栋梁!”

贺融:“衡国公谬赞了,您也是久经沙场的名将,若换了您去,恐怕早就打了胜仗回来了。”

李宽失笑:“殿下也太高看我了,要说名将,本朝还得首推张韬与陈巍,可惜天公不作美,张侯竟英年早逝,令朝廷痛失名帅,不过纪王殿下这一次,既扫了突厥人的威风,又大长我天、朝颜面,可谓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李某自愧不如也!”

贺融:“衡国公过谦了,您与我二哥很快就要成为翁婿,往后岳父与女婿都是沙场名将,岂非更是一桩美谈?我还听说陛下有意任命衡国公为相,如此一来,可就是三喜临门了,到时候我若上门讨一杯喜酒,衡国公可不能把我拒之门外。”

李宽可能会拜相一事,在贺融他们抵达长安前夕,文姜就已派人等候在那里,告知最近的朝廷动向,也因此,贺融还知道裴皇后前不久刚刚诞下一名男婴,嘉祐帝取名宝儿,寓意天家珍宝。

这可是一位真正的嫡皇子,八皇子满月那一日,嘉祐帝便下令大赦天下,为小皇子庆生。

他语气平淡,殊无欢喜之意,偏生话又说得喜气洋洋,以至于李宽闹不清楚这位安王殿下究竟是真的在贺喜,还是在讽刺。

李宽摇头失笑:“殿下在外头征战,许多消息可能不大灵通,陛下的确有意让我出任丞相,但人选却不止我一个,而且我已经三次上奏陛下,坚辞不受,无官一身轻,我这人除了打仗,什么都不会,相国上佐君王,下辖百官,我李宽何德何能,担此重任!”

贺融:“陛下重情仁厚,衡国公越是辞让,恐怕陛下就越觉得您当仁不让,我自然知道衡国公谦虚谨慎,不肯留下把柄,但那些不知情的,兴许以为您是在欲迎还拒呢。”

李宽:“嘴长在别人身上,我总不能拿根针将他们的嘴巴缝起来,清者自清,自打今上登基,冲我而来的流言蜚语就没少过,想必安王殿下也有所耳闻。”

贺融面露诧异:“什么流言蜚语?还请衡国公明示。”

李宽笑了一下:“方才殿下说我三喜临门,这第三喜,恐怕正是不知从哪儿传来的流言蜚语吧?”

贺融也笑:“也许吧,听说今年裴皇后会亲自主持选妃,而衡国公您的掌上明珠,也将成为后宫佳丽之一。”

他口中的掌上明珠,指的不是李遂安,而是李宽的另一个女儿李清罗。

相比姐姐李遂安的名声在外,庶出的李清罗就显得低调许多,但连贺融也曾听说,李清罗秀色天成,容姿比其姐还要更胜一筹。

姐姐即将成为纪王妃,妹妹却要入后宫,往后辈分上也隔了一重,这在民间也许会为人诟病,但在天家却算不得什么。

李宽挑眉,讶异道:“安王征战在外,远隔千里,居然还能听说这种京城传闻?您这耳朵是够长的呀,难不成化身万千,一个化身在岭南,一个化身在京城?”

贺融:“衡国公说笑了,我哪有这种能耐?只不过与安王府家书往来,我府中的人,难免也会提及最近京城里发生的新鲜事,他们听到什么,就与我说什么,难不成,这又是一桩流言蜚语,纯属捏造的了?”

李宽苦笑:“您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哪里还敢说什么?陛下选妃一事,的确是有,至于选谁,不选谁,那却不是我能做决定的,小女年幼,我私心里自然希望能多留她几年,但若天子有召,她自然也不能不从,您说是不是?”

贺融:“看来这流言蜚语,也未必全是子虚乌有,所以我才说,衡国公来日三喜临门,可别忘了我的一杯喜酒。”

李宽拱拱手:“安王殿下是贵客,您若肯上门,别说一杯喜酒,您就是天天想喝陈年佳酿,我也得想方设法给您弄去!”

两人声量不大,若不细听,只当两人久别重逢,交情深厚,有说不完的话。

一行人被特准骑马入宫,直到离第二重宫门不远才下马。

嘉祐帝早已得知消息,在宣政殿内等候多时,见两个儿子同一日回京,还都带着胜利而归,欣喜之情自不必提,但细心之人就能看出来,这欣喜之中,也略略分了轻重。

譬如对贺秀,嘉祐帝不仅满口勉励,还提到他与李遂安的婚事,又兴致勃勃细数即将赐给两人的封赏,除了别庄食邑,另有金银财宝无数,到了贺融这里,虽也不乏夸奖赞许,却简短许多,询问几句岭南事宜之后,就让众人告退,先行回去歇息。

等众人散尽,太子落在最后,叫住贺融,对他道:“三郎,陛下只是念及二郎妻儿惨死,心存弥补,并非有意轻慢你,不要放在心上。”

贺融心说我早就习惯了,嘴上却道:“□□厥乃我朝心腹大患,二哥这次立下大功,狠挫突厥人锐气,陛下青眼有加,也是情理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融宝开始有成为内心吐槽帝的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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