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壮志未酬的愤慨,更是出师未捷的无奈。

“是我害了高将军……是我害了高将军!”太子呜呜哭了起来,捂着脸,将所有悔恨都化在这眼泪里。

哭了须臾,他似想起什么,蓦地抬首,望向伏念。

“告诉我,是谁给你通风报信,告诉你我会来云州的?”

伏念饶有兴致地反问:“为何是有人向我通风报信,难道我就不能自己猜到?”

太子冷笑道:“若非早知我要来,阁下如何偏偏就选了云州?”

伏念笑道:“不错,对方与我说,太子窝囊平庸,但现在看来,你还是有几分小聪明的,可惜已经太晚了。”

“到、底、是、谁?”太子盯着他,一字一顿道。

“如果告诉你,你也就回不去了,这样你还想知道?”

伏念说罢,看见他果然一愣,不由哈哈大笑,有种将中原太子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快感,由此想到突厥从前那些可汗们,成天只想着怎么在秋天的时候从中原狠狠劫掠一笔,好度过严酷寒冬,怎么就没想过捏住中原人的弱点,比烧杀抢掠有趣多了?

他自认为与历代突厥可汗都不一样。

伏念目光所及,不是眼前的太子,也不仅仅是云州,而是云州以南,更为广阔富饶的那片土地。

“太子殿下,你想回中原吗?”

太子茫然抬头,似乎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伏念难得耐心地又重复了一遍。

“……我还能回去?”

太子似问他,又似自问。

片刻之后,他又摇摇头,如果突厥以他为质,一定会狮子大开口,向朝廷索要许多东西,到时候就算陛下肯给,朝廷的脸面也被他丢光了,他自己更会身败名裂,连累妻儿。

看着高正死有余恨的遗容,太子突然很后悔,后悔自己那一丝求生的意念,让他没有坚决留在云州,哪怕殉城殉国,起码还能留一个壮烈的名声,可现在……

他的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情。

“我不能回去,也回不去了……”

千古艰难惟一死。太子资质平平,更非圣人,自然无法例外,他知道自己的性命正捏在伏念手里,对方也许早已有了决断,却像猫抓耗子一样,抓到之后不肯立马弄死,还要把玩一阵,现在他尝到了当耗子的滋味,可若非一意孤行跑到云州来,如今也许他还安然在长安待着,与纪王斗法,担心对方抢了自己的风头,担心高门世家都站到纪王那边。

与眼下比起来,那些烦恼算计根本就算不得什么了。

“你想以我为质,与陛下谈判吗?”他问伏念。

后者手中拿起一把短匕,华丽宝石的刀鞘里,是锋利的匕首。伏念起身走到太子面前,半蹲下来,伸出手,匕首刀尖对准太子的脸,从脸上慢慢滑下去,到下巴,脖颈,乃至衣领。

刀锋在皮肤上划出一道血痕,血腥味淡淡泛开,映着太子强压恐惧的面色。

这就是未来的中原皇帝?

伏念将他的神色变化悉数收入眼帘,心中微哂,从前他曾以为中原物产丰饶,人杰地灵,那皇帝太子,必然更是人杰中的人杰,否则如何统治那万方天下,四海之民?谁知自从他起意南下以来,中原朝廷屡屡失策,如今更是将太子送到他手中来,岂非正好印证了中原人那句话: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惟有德者居之。

“太子殿下,你没有谈判的价值,我也不想与你们皇帝谈判。”

伏念朝他露出一个笑容,突然将匕首递入太子的心口!

去势极快,太子甚至来不及作出任何躲闪或害怕的举动,只觉胸口一凉,而后剧痛。

他无法置信地睁大眼,死死看着眼前人,再慢慢低头。

血从匕首与心口的缝隙里汹涌流淌而出,很快将胸前布料浸润湿透,象征着自己的生机正在快速流失。

太子张开嘴巴,他还有许多话想说,还有许多事想做,他想回去跟纪王和解,想提醒嘉祐帝小心内奸,更想再抱一回妻儿,摸摸儿子的脑袋。

但今生今世,这一切已成泡影。

眼前的景象慢慢模糊,连带伏念那张脸,也逐渐与黑暗融为一体,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变冷,最终归于虚无。

伏念将匕首从太子胸口抽出,随手拽起太子的袍角擦拭干净,收入鞘中。

“中原人,不过如此!”他哂笑一声。

原本站在他下首的突厥大臣道:“大汗如同雄鹰,中原人不过是那雄鹰爪下的弱小鸡雏,迟早都要成为雄鹰的猎物。”

别以为突厥人就不会拍马屁,世间人心,俱都有迹可循。

另一名大臣讥笑道:“我们突厥人讲究弱肉强食,而中原却讲究长幼有序,难不成那人是个疯子傻子,只要先出娘胎,就能当皇帝?”

若是在长安,有人胆敢当着太子的面说出这话,无疑戳中太子的心病,然而如今,他只能静静躺在那儿,眼睛圆睁,死不瞑目。

其他人听到这话,就都哄笑起来。

伏念也跟着笑了两声,然后道:“有这么个太子,皇帝想必也不如何,中原气数已尽,看来连上天都在眷顾我们,中原人占据那么富饶的土地物产却不知珍惜,早该让给我们了!”

一时间,“不错”、“有理”之声此起彼伏。

伏念招手叫了一名突厥侍卫进来。

“你们将这个中原太子拖出去,将他的头颅砍下来,送去长安,让中原皇帝也好好看看,他们不是讲究入土为安吗,如今我将头颅给他们送回去,也算待他们不错了。”

侍卫大声应下。

伏念又对左右道:“通知萧豫,让他准备准备,很快就能拿下甘州了。”

……

贺融推测突厥人真正的目标在于云州,便将此事连同为自己申辩的奏疏一起快马递送长安,但他派去的人还未抵达长安,那头突厥人一夜之间攻陷云州的消息已经传到了京城。

与这个消息一道来的,还有高正战死,全军覆没,以及,太子的首级。

打开匣子时,嘉祐帝眼前一黑,当即就晕倒在朝会上,引起好一阵混乱。

但混乱过后,人总会醒过来,他最终也得面对太子活生生离开,却只剩下个脑袋回来的事实。

东宫自然是乱作一团,饶是沉稳有静气的裴皇后,得知这个消息,也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手脚俱软,差点动了胎气。

另外一边,云州屏障已然作废,突厥铁骑长驱直入,一路以战养战,很快直扑向太原。

嘉祐帝彻底慌了神,频频召集重臣商议对策。

只不过众人的意见却并不一致。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儿童节忘了送红包,今天前10个留言都有3

宝宝们节日快乐

第140章

朝堂氛围从未像此刻这般凝重。

饶是先帝在位时, 突厥人来要挟和亲之事,但那会儿朝廷与突厥打仗还算有来有往,有输有赢,依旧掌握了一定的话语权, 所以后来先帝考虑再三, 又有贺融与西突厥结盟建交,便彻底放弃了与东突厥人和谈。

然而现在,名将张韬、季嵯已逝,人才处于青黄不接的状态, 突厥人趁中原不备, 先将云州劫掠一空, 而后一面假意进攻甘州,一面派使者来京,说要与中原缔结婚姻, 将妹妹嫁给安王, 实则是冲着云州而去,在所有人都还未来得及反应之前, 突厥人已破城而入, 守城官兵全军覆没,连太子也战败被杀。

这是何等的奇耻大辱!

饶是嘉祐帝这等没心没肺的帝王, 听见消息之后也直接病倒了,直到今日才勉强从床榻上爬起,病恹恹歪在御座上,来进行这一场小朝会。

御座上摆着的是贺融的奏疏, 奏疏是在五天前送到的,可那时突厥人也已攻入云州,别说朝廷根本来不及派兵,就算来得及……当时收到信的嘉祐帝也没有当回事,甚至还觉得贺融有些危言耸听。

如今在看这封奏疏,嘉祐帝却只觉得痛彻心扉。

他不知道该怪谁。怪太子不该请命出征?怪三郎的奏疏来得晚?还是怪朝廷未能及时重视警醒?

无论哪种假设,大错已经铸成,嘉祐帝眼前一直闪现太子被装在匣子里的头颅,心口也跟着一阵阵抽痛。

他难以自制地想起太子幼时牙牙学语,承欢膝下的情景,想起太子在房州时撑起全家担子的情景,这个长子,虽然是庶出,肩上却背负了嘉祐帝许多寄望,即使是在后来,太子亲近寒门子弟,甚至为其求情,顶撞父亲,父子之间生出嫌隙,嘉祐帝其实也没有想过废黜太子。

反倒是太子于心不安,疑神疑鬼,总怕自己寸功未立而东宫之位不稳。嘉祐帝知道,太子是不相信自己,才会拼命想要亲自去前线立功。他现在只后悔父子两人没有早点解开这个心结,他也没有早些与太子说明白,否则又何至于此?

“诸卿……有何提议,都说说吧。”

嘉祐帝的嗓子已经哑了,是又气又急,怒火攻心,加上伤心过度之后病倒所致。

兵部尚书范懿当仁不让,当先道:“陛下,为今之计,是尽快派人拦阻突厥人南下的步伐,太原兵少,恐怕拦不住他们,等对方过了晋州,离长安就不远了,此事十万火急,还须立刻出兵。”

李宽道:“京师目前禁军加起来统共二十余万,维护日常守卫巡视尚可,若要分兵去抵挡突厥人,京畿守卫就会出现缺口。”

范懿怒道:“李相也是知兵之人,这话却说得本末倒置!若突厥人长驱直入,届时危殆的岂独长安,恐怕中原大好河山都要遭其蹂躏!如今陈巍守甘州,安王守灵州,都是重要关隘,不可轻动,兴王在岭南,离此甚远,只怕赶到也来不及了,除了调集京畿守军前往抗敌,李相莫非还有更好的办法?”

左相张嵩打了个圆场:“诸位都是为了国事,大可求同存异,为今之计,守住长安是最关键的,突厥人这次的举动非同寻常,臣只怕,他们的目的不仅仅在杀人劫财,恐怕所图更大。”

“臣赞同张相所言,正因他们所图不小,才不能以等闲目光视之。”李宽的语气依旧很沉稳,并没有范懿那样的火气,也让嘉祐帝稍稍定下神来。

“晋州少山多平地,易攻难守,很难拦住突厥铁骑,一旦晋州防线被破,长安前面就再无阻挡,而陛下就在长安,帝都所在,王朝气运所系,决不能将陛下置身险地!”

范懿面色不善:“那李相有什么更好的建议?”

李宽道:“臣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还请陛下先恕我妄言之罪。”

嘉祐帝急道:“这都什么时候了,李相就别再卖关子了,畅所欲言就是!”

李宽拱一拱手,方道:“臣建议,护持圣驾,迁都南下。”

“李相!”范懿腾地拍案而起,怒声道,“你也知道帝都是气运所系,焉能轻易撺掇天子南迁?!”

李宽淡淡反问:“那范尚书倒是说说,你还有什么更好的法子?”

范懿肃然道:“天子所在,社稷所在,强敌来犯,不思抵抗,反思弃城,此非天子所为,值此生死存亡之秋,陛下更应坚守长安,如此军心士气方能稳固如山,否则军民见陛下弃城而逃,还何来抵抗之说?自然更是一溃千里了!”

嘉祐帝的脸色有些难看。

其实他听到李宽的建议时,是有几分心动的,但弃城南迁,这名声毕竟不好听,而且范懿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大敌当前,还没打,天子就跑,那其他人会如何想?

紧握负手的动作显示出嘉祐帝内心的挣扎迟疑,他并未明确回应范懿或李宽的提议,反是道:“突厥人来势汹汹,举朝上下,眼看竟无一人能敌……”

“陛下,臣愿往!”贺秀高声道。

嘉祐帝想也不想就摇头:“你不能离开朕身边,此事不必多言!”

有太子的前车之鉴,现在他自然不肯再放一个儿子去冒险。

贺秀有些失望,正待再说,却见李宽朝他隐蔽地摇摇头,亦是不赞同的眼神,只得将后话强自吞下。

嘉祐帝续道:“陈巍毕竟是沙场宿将,少有败绩,朕想调陈巍去晋州抵挡突厥人,众卿以为如何?”

范懿皱眉:“陛下,陈巍一走,甘州便无人镇守,萧豫对甘州早已虎视眈眈,只怕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李宽缓缓道:“臣倒以为可行,萧豫虽然也是敌人,可跟突厥人一比,毕竟也是小患与大患的区别,甘州十万兵力,可让陈巍带走一半,再从京畿拨五万给他,凑足十万,让他在晋州设卡拦截突厥人。以陈巍的能耐,十万兵力足以让他拥有胜算。”

范懿不赞同道:“那甘州谁人留守?”

李宽道:“陈巍身边有一跟随多年的副将参谋,名嬴子瑜,当年还曾与范尚书一道出征过,您想必也是熟悉的,有他在,萧豫不会轻易得逞的。”

范懿:“可那样一来,甘州就剩五万兵力了,任是嬴子瑜再厉害,五万人也未必能守住甘州吧!”

李宽沉吟道:“那就让灵州驰援,据说安王在灵州囤兵十万,也该是时候派上用场了。”

范懿还想说什么,却听李宽道:“难不成范尚书还有更好的建议?”

“天子万金之躯,既为社稷之基,亦是臣民之天,无论如何,不可轻易弃城南逃,否则,人心必败。”范懿心头沉沉一叹,语重心长道。

李宽道:“虽然如此,但准备还是要先准备着,以防不测,否则万一连陈巍也拦不住突厥人,难道要陛下留在长安,坐等突厥人上门吗?”

嘉祐帝心思烦乱地摆摆手:“那就这样吧,调陈巍去晋州,迎战突厥人,命北衙统领陈谦领五万兵力驰援陈巍,听其调遣;命甘州刺史陶暄并嬴子瑜死守甘州,不得后退一步;再发一道手谕给安王,让灵州注意甘州动向,以便随时驰援。还有,范尚书说得有理,朕乃天子,当为万民典范,不到最后一刻,也不能轻易弃城,高祖皇帝定都于此,朕若轻易逃走,岂非成了不肖子孙?”

“陛下英明!”众臣应声。

这声音倒还齐整,只是其中夹杂多少不同的心思,就只有各人心中才知晓了。

议事完毕,虽然暂时有了统一的结果,但嘉祐帝的头疼病非但没有因此减缓,反倒越发严重起来,他没有回后殿歇息,反倒让人将他抬去皇后那儿。

虽然后宫之中,嘉祐帝最宠爱者,乃是李氏,但每逢遇见大事与难题,他依旧会到皇后这里来,哪怕听对方说上两句,也能稍稍平复混乱的心情。

裴皇后如今肚子一日日显怀,行动有些不便,身体也变得容易困倦,但朝堂内外的动荡依旧让她悬着心留意外面动静,肃霜担心她的身体,有时候不肯多说,她却对肃霜说,你现在不告诉我,将来反而是害了我,我幼时丧母,未出阁则丧父,并没有你想得那样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