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融二话不说,举起竹杖直接往对方身上揍。

他下手没有留情,贺湛被揍得叫痛不已,不得不松开手,抱头鼠窜。

“我刚只是脱口而出,不是故意叫的!”

贺湛脖子挨了一下,差点疼晕过去,没奈何,只好劈手躲过对方的竹杖,然后跪在地上,一把将贺融的大腿抱住。“三哥!”

贺融:“……”

贺湛:“其实信件刚发出去,我就后悔了!”

他苦笑道:“我明知那样会伤你的心,伤我们兄弟的感情,可当时还是忍不住……因为我太在乎,在乎我们之间的情义,若是朝夕相处,我对你必然是言听计从,可我们几年没见,又是天南地北,我心里,难免生乱,尤其又是在那样的局势下!后来我又寄了两封信给你,可时局混乱,也不知是信没送达,还是你收到了却不回,我再也没有收到过回信。”

沉默半晌,贺融终于道:“我的确想争那个位子,但我从来没想过置陛下他们于死地,否则大哥与二哥,早已死上许多回了,我与李宽不同,你该信我的。”

贺湛心中一痛,忙道:“我自然信!”

他从未想过,自己悲愤之下脱口而出的质问,会成为伤害他们兄弟感情的一把刀子。

若时光能倒流,他恨不能给过去的自己狠狠一耳光。

贺融拍拍他的肩膀:“松手,起来。”

贺湛半跪在地上,抱着兄长的大腿,涕泪横流,要多不雅有多不雅,方才他顾不上那么多,此时回过神来,不由窘迫。

但窘迫归窘迫,能让三哥松动,再窘迫一些也无妨,反正也没人看见。

“那你原谅我了?”他仰起头,大有你不松口我就不放手的架势。

“……竹杖还来。”贺融没好气道,“萧重还在城内等我!”

贺湛一笑起身,却不肯将竹杖递过去。

“有我在,还要什么竹杖?”

不由分手,他挽着贺融的手臂,将竹杖系在马背上,一手牵着马往城门方向走。

为免入了城被人看见满脸泪水,贺湛起身的时候还顺手用贺融的衣袍抹了把脸。

贺融额上青筋暴跳,好容易才忍下揍他一顿的冲动。

……

李宽离开邓州时,特意留下心腹江副将驻守穰城,是预备了两条后路的,一是在突厥人要是过来,可以挡一挡,与他们谈谈条件,将祸水北引,让突厥人先去打贺融或义军他们,二是如果贺湛等人从邓州过,可以寻机在背后暗算,好趁势收编贺湛的兵马。

不过他没料到自己胃口太大,嘴巴却太小,江副将暗算贺湛不成,反被贺湛与贺融联手灭了。

萧重与谭今入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清楚江副将在城中的残余势力,尽快将穰城牢牢抓在手中。

江副将既死,余下不过是群龙无首的无头苍蝇,谭今很有聪明地没与萧重争抢处置权,任由萧重的人马迅速控制整座穰城,因为在他看来,若无安王在,兴王自然也有成为一方霸主的气运手段,但有安王在,那个位置,安王终究还是众望所归。

等贺融与贺湛入城时,城内已经基本稳定下来。

不知有意无意,贺湛没质问谭今为何任由萧重把持城中大权,他只是慰勉将士几句,让人出去打扫战场,又告诫他们不得惊扰百姓,便先去歇息了,临走前还对谭今说了一句话:若有不决,可问安王。

谭今心领神会,觉得这兄弟俩应该是和解了。

这样也好,免得他们这些人夹在中间,左右难做。

天下至尊的位置,人人向往,可真正能坐稳的,又有几人?

想起嘉祐帝,太子,纪王那些人,谭今不由心生慨叹。

“听闻谭公以前在房州任职?”

身后传来询问的声音,谭今转身,没再去看城楼下百废待兴的景象,而是望向朝他走来的萧重。

“萧将军太客气了,唤我表字珍时便可。”谭今不喜欢萧重浓郁的杀伐之气,但大家以后很有可能同朝为官,他也不好太摆脸色。“我的确曾任过几年的房州刺史。”

萧重笑了一下:“那珍时也唤我表字致远吧,说来也巧,我祖籍正是房州,可惜当年战乱,一家人流离失散,后来先父回家乡找到我时,家中就只剩我一人了。”

谭今叹道:“自古兴亡多离难,困苦皆百姓,不过致远兄天资出众,不管怎样总有出头之日。”

萧重笑道:“兴亡多离难,这话说得好,但愿安王殿下能重拾旧河山,还天下一个安稳太平。”

谭今听得这话,暗道此人倒与一般武将不同,并不嗜杀贪功,话里话外,还总暗示他安王才是天命所归,好笑之余,不由也生出几分好感。

“实不相瞒,我能有今日,正因安王殿下的知遇之恩。”他洒然一笑,终于将自己的底牌翻出来。“我也相信,只有安王殿下,才能力挽狂澜!”

……

毕竟是长途骑马,又非武人出身,安排好一些善后事宜,贺融就觉得有些吃不消,也没来得及找谭今长谈,他将琐事丢给萧重处理,想着躺小半个时辰,养养精神再说。

谁知这一睡就直接睡到天黑。

他再度醒来时,桌上的烛火正摇曳生辉,也不知是谁点上的。

窗外虫鸣声声,月光微微,夜色正好。

贺融拥被坐在床上,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有这样倾听过夜晚风声,让心境安安静静地放空了。

房门被轻轻推开,贺湛捧着碗想要进来,估计是没料到他已经醒了,微微一怔,有些进退两难。

贺融蹙眉:“想让我明日得风寒么?”

贺湛反应过来,忙入屋,反手关上房门。

“我让厨房做了点莲子羹,想着你醒来之后会饿……”贺湛有点不自在。

见贺融没说话,他暗暗有些失望,将碗放下,勉强笑道:“那三哥你慢慢吃,我先出去了。”

“我让你走了吗?”

贺湛的手按上房门时,身后传来慢条斯理的声音。

“去烧些热水来,我腿疾犯了。”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是有说过这几章更新都在晚上10点左右的,大家别忘了~

贺湛:三哥肯跟我说话,那简直是喜大普奔啊!

第160章

面对贺融, 贺湛有点近乡情怯的感觉。

既想靠近,又怕靠近。

他相信其实贺融与自己一样。

只是他家三哥比较会隐藏。

毕竟横亘在两兄弟中间的,不是普通家庭里鸡毛蒜皮的小矛盾,而是山河动摇, 家国危殆, 还有父兄的死亡。

即使这些并不是他们造成的,但身处其中,人心难免也变得复杂起来。

城外那一通发泄,现在冷静下来之后, 贺湛还有点尴尬, 他觉得自己在三哥眼里像个不懂事闹着要吃糖的小孩儿。

他将冒着热气的木桶放在床边, 冷不防后颈被一只略带凉意的手按上,下意识绷紧身体想要作出反击,随即又猛地放松下来。

“这里怎么会有伤痕?”贺融问。

贺湛笑了一下:“先前南夷叛军里有几个不老实的, 听见突厥人入关的消息之后, 就想趁机捣乱,不过很快就被我镇压下去了, 就是当时太大意, 受了点皮外伤。”

南夷对贺融而言,已经是一段比较遥远的回忆了。

“现在岭南局势如何?桑扎和桑云他们还好吗?”

贺湛道:“都好, 不过你也知道,南夷人,不唯独有桑扎这种心向朝廷,愿意融入中原的, 也有一些顽固不化,认为中原人没有一个好的,他们被有心人一煽动,难免就会闹些乱子。不过出了这件事,反倒让我有借口将当初残余的叛军势力连根拔起,现在就算我离开岭南,凭周翊一人,也能控制住局面。至于桑扎和桑云,他们都很想念桑林,但他们都明白,他在你身边,比待在岭南好。”

这些年桑云心系贺湛,不肯婚嫁,桑扎拿她没法子,加上桑林跟在贺融身边,一时半会不可能回来,桑扎开始有意无意培养桑云,哪怕将来不能当寨主,也可以辅佐桑林。

说着说着,贺湛没声了。

贺融双脚浸泡在热水里,暖洋洋出了一身薄汗,正闭目养神,忽觉耳边安静,不由睁开眼。

“别动。”贺湛忽道。

他凑近前,按住贺融的肩膀,手在对方头顶摩挲片刻,蓦地扯下一根头发,递到贺融面前。

贺融低头一看,不以为意:“这阵子晚睡,应该是累着了。”

反倒是贺湛一脸震惊无法置信,脸上**裸写着“你这个年纪怎么能长白头发”。

贺融哂然:“多吃点首乌,养一阵就好了,不必大惊小怪。”

贺湛一阵心疼,越发后悔自己寄出的那封信。

三哥外冷内热,看到那封信的反应,必然比他所表现出来的,还要强烈百倍。

贺融道:“别发呆了,一起泡吧。”

贺湛弯腰,默默脱鞋除袜,将脚放入热水中。

这个木桶足以容纳两双脚,但贺湛却想起当年在竹山县时,木桶太小,以致于一个人的脚常常得叠在另外一个人脚面上,贺湛年少顽皮,经常还会在贺融的脚面上踩水。

“三哥,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吗?”

贺融道:“伏念原本断了一臂,如今连手腕也被你与萧重斩断,身负重伤,绝不可能再当可汗,就算他想,他身边的人也不会答应,而且据我所知,突厥内部有很多人,其实并不想继续南下,他们觉得这次入关抢得的东西,已经足够他们下半辈子不愁吃喝,伏念为此还杀了一名心腹。这次伏念出事,这股声音定然高涨,所以突厥人极有可能循原路撤退。”

贺湛精神一振:“那我们是追还是不追?”

不知有意无意,他用了“我们”,贺融看他一眼,不动声色。

“你觉得应不应该追?”

贺湛沉吟道:“他们即便撤退,路上指不定还要抢点什么东西,不如明日就由我带人出城去追,还能趁机多杀些突厥人,直到将他们赶出中原。”

想将突厥人赶尽杀绝是不可能的,一来就算没了伏念,他们依旧人多势众,骁勇善战,逼急了只会让他们更加嗜杀,最后遭殃的还是手无寸铁的百姓,二来现在还有李宽与义军等势力虎视眈眈,他们无法将实力全部押在对付突厥人上面。

贺融若有深意地看着他。

贺湛自打独当一面之后,一直驻守岭南,可以说,南方才是他更为熟悉的地盘,但现在他却主动提出将突厥人赶出中原,也就意味着贺湛起码要一路打到原先中原与突厥的边界上,才算告捷。

五郎到底知道自己这么说的意义吗?贺融思忖道。

贺湛忽然抬眼,朝他粲然一笑。

“三哥,你永远是我三哥。”他将脑袋靠在贺融肩膀上。

“重死了。”贺融皱眉,伸手去推,那脑袋却像块石头一样,岿然不动。

“就今晚,让我靠一靠吧。”贺湛低声道。

天下大变,贺湛心中又何尝不是掀起惊涛骇浪?前面是一条浓雾弥漫的路,走错一步都有可能坠下深渊,无人可以借鉴,虽有谭今与周翊在身边,他们也不敢指点贺湛,他只能凭着自己的判断去摸索。

好在此时,终于有个人在身边,不必孤单。

……

翌日天蒙蒙亮,众人刚聚到一起,还未来得及议事,前方就有急报传来。

不是突厥人的消息,亦非李宽那边有了变故,而是来自灵州。

灵州以裴皇后的名义发布檄文,昭告天下,称李宽谋害先帝,勾结突厥人,逼迫皇后与皇子,侥幸自己趁早识破其图谋,千里逃亡,得保性命,如今将李宽野心告知九州百姓,以免为其所惑,并号召天下人群起而伐之,以正视听。

时局动荡,这檄文从灵州发出,现在到达邓州,恐怕还要再过几日,才能被李宽看见,等传至岭南,那就更久了。

但不要紧,檄文的出现,意义重大,令在场众人俱都精神大振。

谭今笑道:“此事实乃大喜,原来皇后早已逢凶化吉,还到了灵州,有这一道檄文在,李宽想要假借先帝之名,拥立李氏之子的立场就荡然无存了。”

贺湛却不乐观:“只怕以李宽的狡诈,定会说裴皇后早已伏诛,那檄文是假的。”

贺融道:“真假与否并不要紧,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只要有因由,别人就会怀疑,李宽污蔑皇后,可以信口开河,皇后当然也可以将他的假仁假义公诸于众。”

谭今手里还拿着檄文,闻言就道:“殿下,这檄文还有后半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