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我们后来就不依江而活了。这江上虽好,可风浪无情,总是没有这陆上脚踏实地的稳定。所以后来我们才搬到这黑枫山下,靠山可以行猎吃肉,还可以将猎到的猎物拿到城里去卖,并且又算是临着水,隔山岔五地他还去捕些鱼,寻常的鱼拿去卖,可以帮补家用,这江鳗,长的丑,南京城里的人不会收拾,也不认,他就都让我吃了。所以我这身体呀,棒着呢,从来不生病。这不,我们俩一口气儿生了三个娃儿,都好着呢!"大嫂兴致勃勃,说的若微也如拨云见日,心情豁然明朗起来——

半月后。

朱瞻基一大早在南京守备的陪同下,在各处勘察了救灾钱粮发放的情况,又去惠民署慰问了灾民,直到日落西山才回到宫中。

经过半个月的调理,朱瞻基已然重获健康,宫中也重新收拾了殿阁,虽然空场内的营帐还在,那也只是为了不时之需,人们又重新回到房中起居休息,一切都回归原位。

在静雅轩的小厨房内,若微正在张罗着晚膳,当她端着一盆香飘四溢的鱼汤进入厅里的时候,朱瞻基和馨儿立即苦了脸。

"娘,又喝丑鱼汤呀?"馨儿丢下筷子,爬到朱瞻基怀里蹭来蹭去:"父王好可怜,馨儿好心疼父王。"

"郡主,这鱼汤多香呀!咱们娘娘亲自做的,新鲜的江鳗加上绍兴老酒,嫩葱段、鲜姜片隔水清蒸,是又清淡又滋补!"紫烟一面指挥着宫女们端上饭菜,一面代为解释,哄着小郡主高兴。

"再好喝,也是丑鱼,长的好吓人,馨儿怕,馨儿才不敢吃呢。"馨儿将头埋在朱瞻基怀里,若微见状立即将她拉了下来,塞到湘汀怀里。

"原本也不是做给你吃的。"若微用黄釉高脚钵盛了满满一碗放在朱瞻基面前,"快喝吧。"

第一卷 悠悠情未老 第19节:第七章 守阙遗恨迁(3)

朱瞻基看着若微,目光中有些责备之意,"原本就是你的错,馨儿想喝就让她喝一碗,偏为了吓她,带她去看活的鳗鱼,自然是给她吓着了,我看如今都落下病了。"

"还不是你宠着她,人家辛辛苦苦给你做的汤,倒有一多半都进了她的肚子里,亏她还有的怕,要不然真是头疼。你当这江鳗好弄呢?王家大哥为了供上你喝这汤,夜夜都要去江上捕鱼,还不是总能遇见的。这一条鱼一丈来长,我要切上十段,早中晚,各蒸一段,也只够三日的。原本只以为是民间的方子,谁成想后来太医院细细查了,说是宋时的《稽神录》里真有记载,必得喝上两三个月,你的身子才算是真正复原。"

"若微,辛苦你了。"朱瞻基拉起若微的手,眸中的情义真挚万分,其实他知道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所以,药也好,鱼也罢,他照单全收。

因为他知道,若微还在,他必须要好好活着,这样,才能给若微幸福。

让若微幸福,才对的起所有的人。

这像许彬一直以来做的那样,他为若微、甚至是为朱瞻基默默所付出的一切,为的也只是让若微幸福。

这,才是爱的真谛。

在爱的境界上,朱瞻基坦承,他不如许彬。

这个念头形成之后,他便释然了。

真正不再介意了。

那样一个在气度、气势、文治、武功乃至道德、经略等等各方面均超越自己的男人,他倾慕若微,自己又有什么好介意的?

更何况,若微一直在自己身边,这便足够了。

第一卷 悠悠情未老 第20节:第八章 残夜挽银河(1)

第八章 残夜挽银河

夜色如墨,星光伴月。

南京城金川门外,一位宫妆美人怀抱幼女悄然而立。美人如花宛如一块无瑕的璞玉,脸上是似蜜一般醉人的笑魇,双眸如同一汪春水含情脉脉,不需一语,即可让人沉溺其间流连忘返。

这便是太子嫔孙若微。

在咫尺之外与她相对而视的,正是她的夫君,大明朝皇太子朱瞻基。

此刻,没有锦衣玉冠,也不是金盔银铠的戎装在身。一件淡青色半新的长袍,头发也只用同色的发巾随意一束,再普通不过的寻常百姓的打扮,然而却丝毫挡不住他的风神俊秀、英气逼人。

温润如玉却又不失阳刚果敢的轩昂气宇,一种睥睨天下、运筹帷幄的尊贵气度,在寂静的月夜中,是那样旖旎惑人。

偏偏他的眼中又裹着一丝忧郁和柔情,让人看了竟有些心酸。

"好了,不能再耽搁了!"孙若微轻启朱唇,柳眉微蹙。这半年对于她来说,经历了太多的事情。先是随朱瞻基来到南京赈灾遇险,朱瞻基差一点儿濒临生死绝境,身体刚刚复元,如同惊雷一般,又突然得到京中密报,半生谨慎,在太子之位上苦熬了二十多年的洪熙皇帝朱高炽登基不足十个月,竟恶疾而终了。

这突然的病逝,是天道命数,还是人祸?

这背后是否又蕴含着一场惊天之变?

朱瞻基得皇太后张妍密信,片刻未歇,立即悄悄起程,可这一路之上能否太平?

若微心思忧甚,但面上却要刻意装作轻松,"你,一路小心!"

此时,除了小心二字,临别之际,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面上闪过些许的不忍之色,伸手将她和所抱的女娃一同拥入怀里,垂首附在她耳边低语,"若是此番北上奔丧途中真出了什么岔子,你就随许彬隐于山林,万不可强出头再做无用之争。"

"殿下?"她眼中似有泪光闪过,朱瞻基的话若在平时说来,一定惹她嗔怒大发,可是此时此刻,除了感慨便是心惊,这算什么?临危托孤?心中酸楚难奈,而唇边却努力绽开最美的笑容,明眸微闪语气轻柔透着戏噱之意,"没有什么万一,若微在此恭祝殿下马到功成。"

四目相对,仿佛多少往事历历在目。少年时期同居太子宫的青梅之恋,佳人长成之后的赐婚风波,北京皇城里皇太孙府中的暗流涌动…….他和她,有着太多的回忆与秘密。

朱瞻基眼眸之中精光烁烁,此时的满腔鸿志、归心似箭居然瞬间就被她唇边的一抹温柔牢牢地绊住了。

此时他才能够理解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以博美人一笑"的无奈与良苦用心。

终于,他点了点头,在她肩上轻拍两下。

此时仆役打扮的两名青壮男子立即牵马上前,朱瞻基稍稍一顿、低声说了句"千万保重!"随即便翻身上马昂首扬鞭。胯下峻马一声长嘶,疾如闪电,顷刻间便冲了出去。

"请娘娘多保重!"另外两名男子冲着她行礼之后也随即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习习的微风轻拂起她的裙摆,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目光中的柔情也消失地无影无踪,甚至竟悄然闪过一道戾气。她轻唤一声,城门口立即有一辆马车缓缓驶来,赶车的小太监灵俐地放下脚凳,扶着她上了车。

"在城里转上两圈,然后走西角门入宫。"她低声吩咐着。

"是!"

太子嫔孙若微靠在车厢里,心里突然感觉有些焦躁不安。她眉头微拧暗暗思忖着,自八岁入宫至今,她与朱瞻基经历的每一次分离竟都是如此令人肝肠寸断。

这一次?

她实在有些不敢往下想。

"娘!"不知何时怀里的小东西醒了,她立即不安分地闹了起来,"娘,父王呢?馨儿要父王抱!"

若微将她抱在膝头,看着她可人的小脸和那双如同黑宝石一般的明眸,唇边带笑柔声细气地哄着:"馨儿乖,父王去救助灾民了。城里前些日子闹地震,好多人家的房子都倒了,好多小弟弟小妹妹现在都无家可归,你父王要去帮他们建房子了,这可是如今最最要紧的事情,所以馨儿要乖乖的。"

小郡主用胖胖如藕的小手支撑着自己的小下巴,转了转眼睛撅起小嘴嘟囔着,"宫里有那么多房子,可以让小弟弟小妹妹们搬进来住,为什么偏让父王去帮他们建房子呀?父王的病还没好利落呢!要是再累坏了,可怎么办呢?"

当真是童言无忌。若微只觉得鼻子酸酸的,一行珠泪忍不住就流淌下来。一只小胖手伸到她脸上轻轻为她抹着眼泪,又探着小脑袋在她脸上"吧唧"亲了一口,"娘不哭,父王怕是急糊涂了所以才没有想到这个好主意。等明天父王回来了,馨儿去跟父王说,就说馨儿和娘都心疼他,宁可腾出宫里的房子给百姓们住,也不愿意让父王受累。"

若微破渧为笑,紧紧贴着女儿的小脸,一时之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破晓时分,若微以一身皇太子侧妃的礼服,乘四马高车来到水陆码头。下了车便与一位身穿锦袍玉带的俊秀男子携手而行。

身后两名侍女紧紧相随,还有一小队侍卫在旁护送。

码头边上是一艘官船,仆役们正往上面抬着行李。锦袍男子负手而立,目光始终停留在若微的脸上。

"你觉得这样有用吗?"唇边勾起一丝倾城的笑容,而眼中依旧冷如寒潭,同样是英俊又风度卓绝的成年男子,可是他比朱瞻基多了些凌力与风芒,他就是被若微引为知己的江南才子翰林院修撰许彬。

"也许毫无用处,但是唯有如此,才能心安。"她也笑了,淡然至极的笑容中透着无可奈何。

他点了点头,"不必担心。"

"怎能不担心?"眉间尽是愁思,仿佛自言自语一般,"身边只带了颜青和李诚两人,他二人在锦衣卫中武功也属出类拔萃的,可是我真担心在这归途之中会有个什么闪失......."

第一卷 悠悠情未老 第21节:第八章 残夜挽银河(2)

盯着她的神色,他竟笑了。

"你的笑容有的时候真让人讨厌。"她眼眸闪烁,深深吸了口气,把头扭向一边。

"我说过,不必担心。"他竟然伸手将她拉入怀中。

"你?"她大惊失色,这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怎么能够做出如此越礼之事?

"既然让我假扮太子走水路掩人耳目,总要演的像一些,对吗?难道夫妻离别,抱一下都不行吗?"他在她耳边低语着,仿佛情深绵绵的相公与爱妻离别,竟有些难舍难分之态。

若微半推半拒,无可奈何。

"放心,我已让赵辉在沿途地势险要之处加派了人手,就算汉王真敢妄动,也绝不能危及太子殿下。"他在她背上轻拍两下,又伸手抚了一下她的耳坠子,态度亲昵又有些轻浮。

若微还在怔怔之间,他已然一抖袍袖转身上船。

"爱妃早点儿回去吧!"他丢下一句戏言便进了船舱。

若微稍一迟疑,一个伶俐的小太监自身后回报,"娘娘,都准备好了。那些地方官员得到消息以后怕是会很快赶过来给殿下送行,所以咱们得马上开船了。"

若微点了点头,转身对他又是一番叮嘱,"一定要万分小心,虽然是请许大人假扮的太子殿下,但是这一路上你们也要处处谨慎,力保许大人无恙。"

小太监躬身称是,"难为娘娘想的如此周道。小善子一定竭尽全力。"

"好,你们去吧。"若微此语一出,众侍卫在太监小善子的引领下都上了船。

眼看着官船一点儿一点儿离去,码头上突然热闹起来。

十几顶轿子都停在路边,轿中走出的均是南京城中的地方官员,为首的正是南京城守备李隆,他立即紧走几步冲着若微深深一拜,口称惶恐,"娘娘,太子殿下怎么走的如此突然?臣等得到消息之后立即赶来送行,想不到还是晚了一步!"

若微浅浅一笑,正色回道:"各位大人,太子殿下前些日子于震中抢险时受了伤,所以要早些回京城医治。太子殿下临行前有交待,如今南京城中百废待兴,诸事繁重,更有万千百姓急待安置。太子殿下对在这个时候离开,心中实在是甚为愧疚,所以怎敢有劳诸位大人相送?故特命本妃在此代为致意,多谢诸位大人的好意。"

众人听若微如此一番说辞,立即唏嘘不已,都开始小声叨念起太子殿下的种种仁德之举。

而南京城守备李隆则拱手说道,"太子殿下仁德悲悯,臣等万分崇敬。只是既然是殿下身体不适,那娘娘与郡主理当相伴同返京师才是,怎么此番没有一同前往呢?"

此语正中要害,众人的目光立即齐刷刷地投向若微。

孙若微目光一凛,肃然说道:"太子殿下回京只是疗伤,伤愈之后还是会奉诏居守南京的,所以才命本妃与郡主在此留守。况且城中如今一片废墟,疫病又有抬头之势,本妃也不忍就此离去。"

众人频频点头,称颂之辞一时之间不绝于耳。若微与他们稍作寒喧,即乘车回宫。

回到东宫静雅轩内,贴身侍女湘汀、紫烟立即迎上前来侍候着净手、洁面。换了一身常服,若微便歪倚在矮榻上,以手托腮,静思不语。

大宫女司音从外面入内,神情中有些忐忑,"主子,常德郡主醒了,正吵着要见太子殿下呢。"

若微叹了口气,拿眼看着紫烟似乎是在求助,紫烟随即笑了,"主子放心,奴婢这就过去看看。"

若微点了点头,"快去吧,馨儿这丫头除了太子殿下就最听你的话。你过去好好哄哄,可千万别说走了嘴。这宫里人多口杂要格外小心。"

"奴婢知道轻重。"紫烟应了一句便跟着司音向殿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