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菽,你眼皮子抽了?”

顾家琪说笑,青苹可不像她这般不当心,小声说把那对红玛瑙镯子送去陪礼。顾家琪让两丫环去办,屋里还有个谢天宝,终于逮着机会和小南说话。

谢天宝以为小南也与他一样,被人捉弄,药蒙翻了因在宫中一宿,因此在这上头没做纠缠,他更想知道那引错路的歹人,分明是男,小南偏说是女。

顾家琪瞪大眼比他还吃惊:“耶?可查出来的就是女的呀。”

谢天宝也奇怪,想不通,抱着剑又练武去了。

廿八回 谁人暗把金线抛 水到渠成(上)

前回说到顾家琪游园意外,顾家齐在其中扮演了极不光彩的角色。

在没有找到真凶前,他难免要为自己的鲁莽买单。顾照光满腔愤怒全部积压在这个恶毒儿子身上,幸得兰妃求情,顾照光答应放过儿子,但活罪难逃。

年初六这天,魏朝百官年假结束,回归朝堂正式办公。

顾照光在朝上请旨,给顾家齐求了个差事,出任宣同新神机会营的副营管;并要儿子即刻离京。

虽说军职重要,早一天上手,对顾家齐也有好处;但怎么说这时日还在新年里,顾照光这般驱赶儿子少说也是不近人情的了。

不过,郦山侯府底的家事,一般人插不上嘴。

旨意颁下,兰妃激动得差点儿晕过去。她红着眼眶赶到景福宫,帮侄儿打点行李,边提醒说:“齐儿,回到营里,要跟赵梦得、高璁他们拜年,这些礼一定要送。”

“我会的,兰姨。”顾家齐沉默地答应。

兰妃抱抱孩子,张绣帕裹着指尖划过少年渐渐长开的眉眼,忍着伤痛劝道:“小姨不在你身边,你要多顾着自己,千万别跟你爹倔。”

“兰姨。”顾家齐紧紧抱着小姨,咬着唇,硬是要逼回眼泪。哪怕他表现得多老成,这都只是个刚满十一的孩子。

“齐儿莫哭,咱们不走了。不做那官了。”兰妃心慌意乱,“小姨说不动你爹,小姨也可以去求你皇姨丈。”

顾家齐挽住小姨,道:“不用了,兰姨。你也别再去求他,更不要跟陛下说这事。顾照光只认池越溪生的孽种,他不要我这儿子,我也不认他。齐儿不怕吃苦,等齐儿掌军权,再不用理会他。”

“这才是我李家人,有志气。”殿门处,杨林逋手背扶着李太后,缓缓走进殿内。

李太后把侄孙唤到跟前,劝勉几句,又命杨林逋准备三千白银,交给顾家齐,就算他是李家的孙子,该使银子的地方还得使。

“不要娇气,趁着天不下雪,早些出发也好。”

“齐儿恭送太后千岁。”

兰妃撇过脸,轻轻地抽吸。顾家齐礼毕,转向兰妃,执着小姨的手,低声道:“兰姨,等齐儿做大总督,必然让你做那皇后,叫那些女人再不敢欺负你。”

“傻孩子,说这些做什么。小姨只要你平平安安地就好了。”兰妃敛起伤感的情绪,把少年带到张德先处,正色道,“德公公,本宫就把齐儿托付给你了。你得给本宫仔细地办差,齐儿什么地方不对,你一定要指出来,可别让人记恨。”

“奴婢遵旨。”

一辆孤伶伶的马车,载着顾家齐主仆,离开皇城。

城外,十里长亭处,远远地望见郦山侯府印记的马车过来,顾家琪用力挥手,叫:“哥哥~”

张德先微掀车帘,把情况与少爷说。顾家齐冷冷地反斥,停什么。

鞭响三声,马车加快速度驶过送别亭。顾家琪跑到雪地上,边喊边追,马车的车速越来越快,跟在后面跑的小孩摔了个狗啃泥,谢天宝过来,扶起小南。

顾家琪拍拍向前沾的雪,哼哼地跺跺脚,拿出金哨,狂吹。

前方,数人从雪林里现身,飞拉绳索。急驶的马车来不及刹车,马嘶鸣,哐当,车翻了。

顾家齐摔得找不北,爬出车厢,怒气冲天喝道:“你想干什么?”

顾家琪背手,仰脸乖巧地笑:“阿南要跟哥哥喝送别酒啊。”

顾家齐太知道这个小姑娘的品性了,跟她说道理讲恩怨是没有用的,不依她的话,他今儿个是甭想安然上路。顾家齐冷着脸,快走几步,又恶声恶气道:“还不走。”

“阿南摔得好疼。”顾家琪伸出双臂,摆出要人抱的架势。

顾家齐板着一张生人勿近的面瘫脸蛋,把小姑娘抱起来。顾家小妹妹笑地得意,顾家兄长牙咬得嘎嘣响,几个速纵,二人来到长亭,顾家齐把人扔到座位,拿起石桌上的酒盏,三杯下肚,就要走人。

“站住!”

“信不信我揍死你!”顾家齐愤怒地扬出手掌,看到顾小妹双手捧着的羊脂小杯,上绘粉色荷尖图,愣住。

“嘻嘻,阿南就知道哥哥喜欢。”顾家琪歪着脑袋笑呵呵,把东西塞入兄长手里,“呐,哥哥要答应阿南,一定要立多多的军功,不能输给夏侯雍那个坏东西。”

顾家齐恢复常态,把羊脂杯握在手掌,冷笑讥骂道:“我倒觉得他很配你(这孽种)。”

顾家琪展颜,温柔一笑,道:“像哥哥这样沉不住气,阿南可真替哥哥过世的娘亲担心,费尽心思保下的孩子,哪天就不明不白地死了呢。”

“你说什么?!”顾家齐怒火瞬间点燃,两眼里像在喷火。

“前回,哥哥立下诺大军功,李家只赏一个公主;这次,大家都说哥哥做错了事,李家人独善其身,放任哥哥受罚;爹爹虽然很失望,但还是帮哥哥拿到李家不可能给哥哥的东西。”

“!”顾家齐顿了顿,立即吼起来,“是,你哥哥就是李家看不上眼的垃圾,是他顾照光想打就打想杀就杀的出气筒,你哥哥根本没人管没人要,你满意了?!”

“哥哥还真是个胆小鬼呢。”

顾家齐的怒火熊熊嘎然而止,直直地看着眼前的小姑娘,想不通她为何冒出这么一句话。

顾家琪微微倾头,轻声道:“哥哥既然更喜欢天天对着李太后奴颜婢膝,回头阿南就去求爹爹,把哥哥早点调回京里。”

顾家齐沉默,他的手捏成拳,点点血滴滴,映红了白色的雪。

顾家琪戴上披风兜帽,刚迈出一步,手臂就被身后少年箍住,牢牢地,紧紧地。顾家琪回头,顾家齐看着她,嘴唇动了动,所有谢意,最终化为一句:“你想要什么?”

“哥哥做事前,多想想就好了。”顾家琪温婉浅笑回道。

顾家小妹妹离去许久,顾家齐方走出离别亭,道上停着一辆全新的马车,顾照光亲兵成方阵守卫马车前后,车内更是温暖如春,奢华无比,暗格里放着他爱吃的点心,千金一两的茶叶,没有银子,但,总督府的金管事就在车门旁待命。

有军功的顾家齐,就是李家的子孙,可以得到身份、地位、尊严。

没有,他顾家齐还不如路边一条狗。

这样虚伪的亲情,他竟然当成救命稻草,莫怪要被顾家小妹讥笑。

顾家齐昂首冷笑数声,短短半个月,皇宫就教会了他什么叫真正的人情冷暖!

“齐少爷?”金管事担忧地唤了一声。

顾家齐收起外露的情绪,冷着面孔,跳进顾家的马车里,沿途把玩着那个小小的羊脂玉杯。张德先瞧见,惊喜道:“少爷,何处寻得?”

李夫人生前最爱绘并蒂莲,凡所有之物都有粉色荷尖青叶河塘图。当年事变,李夫人毁尽所藏之物。张德先以为此物是李夫人所用珍品的遗珠,特别地震惊,又欢喜。

“那孽种送的。”顾家齐淡淡回了句。

张德先神情变幻,道:“少爷,你可万万不能中这孽种奸计。”

顾家齐淡然,指尖运力,羊脂玉杯碎裂,碎玉未落地,缩成一团。

原来杯子外头罩着一层羊肠皮,所谓的粉色荷尖图就是绘在这层半透明的皮上,真正的杯图,应该是芝兰吐蕊。

顾家齐,玩味轻抬眼眉,问道:“公公想说什么?”

张德先几番踌躇,问道:“少爷,那孽种与你说了什么?”

“公公以为她会与我说什么?”顾家齐思量后觉得这话嘲弄太过,改口道,“叫我别输给夏侯雍。”

“她竟敢看不起少爷!”张德先义愤填膺,发怒谩骂那个扔进火里烧死的孽种。

顾家齐提着羊肠子,晃来晃去,面带微笑,好像是在寻找新奇游戏的幼童,不曾厌烦。

廿八回 谁人暗把金线抛 水到渠成(中)

再说兰妃登城楼,目送侄子车马消失在天际,久久不动。

“娘娘,该回了。”宫女烟云提醒道。

兰妃收了收银狐皮毛披肩,扶着烟云的手,缓缓走下冰滑的城楼,赏雪。

烟云低声地说近日景帝多宿在贵妃、甄妃与静妃三处,本是皇帝体贴兰妃,给她机会亲近侄子,但其他妃子就抓住了机会,静妃、甄妃紧紧巴着皇帝,景帝已经连着十三天没到芳林殿。

宫里绯言四起,纷说兰妃失宠,众妃敢当着太后的面削兰妃,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烟云道:“娘娘,是不是今儿让曹公公安排个?”

兰妃没接话,转了个弯,她轻轻问道:“死的,是哪个?”

烟云轻声回道:“是春桃。婢子查过,春桃暗里是给皇后传消息,但听曹公公的意思,真正又该是给虞贵妃办差。想来又是要激娘娘和皇后斗,好捡便宜。”

兰妃淡淡地笑了笑,道:“也难为她们成日净算计这儿。罢了,回吧。”

烟云向后招手,让其他宫女近前,拱护主子回殿。

回到芳林殿,众宫女帮着兰妃拂雪、换衣、送入温泉玉池。忙活一个周转,兰妃披长发,在象牙软榻处躺下,取了一卷书慢读。

两个小宫女用棉布吸水试发,烟云近前问道:“娘娘,小厨房里新炖了燕窝,可要盛些垫垫?”

“也好。”

冬日夜落早,芳林殿宫女正提醒兰妃早些歇息,外头忽有帝驾宣声,众宫女大惊大奇,曹公公早来禀过,皇帝今夜歇在采萱殿处,静妃究竟是做了什么事,叫皇帝发怒夜奔芳林殿?

兰妃迎上去,以帕拂雪,道:“陛下息怒,烟云,给陛下盛碗燕窝,去去寒气。”

皇帝打量了番阁内柔暖布置,就着兰妃的手腕轻嗅香气,神情渐缓,轻笑道:“爱妃好雅兴。”

兰妃低眉一笑,灯下看美人,桃花面,柳叶眉,半羞还半喜,皇帝心猿意马,一把将人抱起向妃椅。宫女拿着托盘,放下帏帐,知趣地退下。

夜尽天明,皇帝起早朝,特命宫人不许打扰兰妃,皇后那儿的请安今次也免了。

待到近午时,兰妃悠悠醒转,由侍女扶着去温泉池沐浴。

瞧着自家娘娘身上的欢情痕迹,几个侍女吃吃地笑得得意,不忘和兰妃通气,昨夜静妃被陛下呵斥,三个月都不准出采萱殿。

“哦?”

“静妃娘娘跟陛下说把冷宫前的湖填了,陛下勃然大怒,还踢了静妃一脚,说她侍宠而骄。”

“还有,还有呢,陛下赏娘娘金玉玛瑙翡翠的三百样,可把外头那些人嫉妒死。”

“尽管降了品级,但陛下心里知道娘娘委屈,这赏赐越发厚重。”

“所以说,咱们娘娘这是因祸得福。”

听了一会子话,兰妃微笑,道:“扶本宫起来。”

其后数日,景帝宿于芳林殿,如是兰妃失宠的话那是再没人提起。

顾家玉匆匆到堂妹这儿报喜,并推测兰妃复位之日不远。

顾家琪忙说,吉人有天相。

“不会说话就不要乱说。”顾家玉白她一眼,瞟见自己腕间带的玛瑙镯子,神色又好了些,说道,“三公主让我问你,有没有空,一块儿去兰娘娘那儿坐坐。”

顾家琪道有的,收拾了些小玩意;顾家玉目露赞色,昂着头,带人乘车进宫。

恰好地,福嘉公主也在里头,陪兰妃说话。

三公主行礼后,让人送上她备的药材,尽是些滋阴的补药,让兰妃调理身子好早日诞下龙子。

福嘉见状,出言阻拦道:“皇妹,这些个你也不懂,就别说了。”

三公主轻笑,回道:“莫非皇姐就懂?”

福嘉公主闹了个大红脸,三公主转了话题,说起兰妃这罚受的多冤,要是有孩子哪里要受那些子气。这话听着是给人打抱不平,却是话里有话,不停地戳兰妃生不出孩子的心伤。

“皇妹!”福嘉公主如何阻拦也无用,三公主一派纯真无辜,道:“皇姐,妹妹也是为贵人娘娘着想啊,皇姐为何这般埋怨?”

福嘉今日本不欲邀请三皇妹,只是未来附马的妹子是在三皇妹门下,她欲知心上人每日所读所学,又不能日日召顾家琪入宫,好不容易等来机会,却叫这天真烂漫的皇妹一再伤养母的心。

想到这点,福嘉板起脸,拿出长姐威风,道:“皇妹,不言是非。”

三公主委屈地受伤地咕哝:“人都说母凭子贵,没皇子的妃子,现在如何受宠,也不得久好。宫里人人都在说,却不许我讲,皇姐好没道理。”

福嘉口拙,无以话应。

“娘娘人很好啊,大家为什么不喜欢呢?”顾家琪放下手中糕点,张大眼睛在众人脸上寻找答案。

三公主哼道:“又没说不喜欢。”

顾家琪嘻嘻一笑,道:“哦阿南明白了,定是娘娘太过美好,大家都嫉妒,所以才不喜欢。”

“胡说八道。”三公主大怒瞪眼,“你懂什么!”

“我爹爹说的,树秀于林,风必摧之。大家越是说坏话,越说明娘娘的美无人可取代。娘娘必是知道这个道理,天天听人赞美自己,心里高兴,也就越来越好看了。”

福嘉感激不尽,顾家琪回以一笑,说兰妃娘娘宫里的糕点比府里的好吃,她可不可以再吃一块呢?福嘉说娘娘这儿不讲规矩,大胆地吃就是。

顾家琪伸手再取新糕点,却见三公主怒瞪她,心一慌,手中玫瑰糕落下,低了头也不敢再拿。

兰妃温柔地笑了笑,叫烟云给孩子再送份蟹黄糕点心,跟小姑娘说,这也是宫中一绝。

三公主死命地挤出一个和煦的笑容,道:“美人如玉,可惜有瑕。”

顾家琪听不懂,这个文识小白!三公主气得差点儿一掌劈过去,她吸口气,用大白话说道:“如果兰贵人生出儿子,哪里还会有人说三道四。正是因为有问题,所以大家才分外关心!”

“可娘娘有大公主孝顺,”顾家琪傻气又固执己见,“为什么非要生儿子?阿南是女儿身,爹爹最喜欢阿南。”

“你个傻缺的!你还有脸提你们家里?”三公主忍不住叫骂道,直接爆人家丑,“就说你姥姥吧,她堂堂一介太师夫人,在池家还得低头做人,由个无知农妇左右,不敢打杀一个欺室小妾,她要有儿子,又如何落得这般田地?!”

顾家琪憋着嘴,泪水凝在眼眶里晃晃,惊颤又委屈。

廿八回 谁人暗把金线抛 水到渠成(下)

福嘉见未来小姑子也给牵罪,不得不和皇妹说理,道:“皇妹,母凭子贵自是无错,可由来也有句话,叫子依母贵。就说那秀才妾室,出身低微,如何做那庶子依靠。”

三公主缓口气,终于和正常人对上话了,她瞪顾家小笨蛋一眼,坐得端正,咬文嚼字地回道:“皇姐这话可不对,无子便是七出之罪。去妻抬妾,古来有之。”

“有之当如何,那两庶子整日斗鸡玩狗,好似市井泼赖,全无大家子风范。不若小南妹妹一介稚童,聪慧懂事,晓给双亲分担忧愁,生子生女当如是。”

“是是是,小南妹妹样样好,本宫什么都不好。”三公主气着了。

“三公主不要恼,福嘉也要让妹妹几分,你们姐妹二人,要和和气气地。”兰妃劝道。

三公主板着脸,回道:“哪里是和要皇妹争,分明是这小南妹妹不懂。”

顾家琪怯怯地看着两位公主,不知所措。

三公主噗哧大笑,取笑道:“你可真呆,没见过姐妹吵嘴吗?”

“皇妹,旁人不知你脾气,可别吓着小孩子。”福嘉把自己案前的糕点推过去,对小孩笑道,“三公主好捉弄人,心地却是很好的,小南妹妹熟了就知道。”

顾家琪点头,慢吞吞道:“小南明白,这是姐妹情深。”

三公主又笑道:“你可真笨,这么简单的事要想这么久。本宫可听说顾家齐读书做文章厉害得紧。”

顾家琪害羞地垂头,蚊子似地轻喃:“家齐哥哥是很厉害,夫子常夸的。”

福嘉立起兴致,但又不好直言开口问,把求救的目光投向三皇妹。三公主冲皇姐做了个鬼脸,几个人围炉交谈窃窃私语哪家儿郎好。

却说兰妃,她体贴地把暖阁留给小姑娘们私语,自己拿了本书到月纱窗下,轻倚阑杆,短吁长叹。侍女们也听了那大通三公主口没遮拦的话,谁能不生气,明知三公主是在借机给静妃出气,却是无言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