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一指护着东家入场,注意到的人,纷纷让路两旁。

有一种人,天生有种气势,令人不由自主地给予与他气场相当的尊重。

会馆里的人眼尖地注意到这位年轻管事腰间所系的秦家陆南令旗,难掩惊讶色,窃窃私语:[不会就是秦家这两年最有名的敛财狐狸吧?

年轻,真是后生可畏。

就是那个涮了薛夜叉的那小子?

啧,海寇帮的今天来没有?

来了,独眼龙在呢。

喝,这小子还真敢现身,敢不怕给人点了天灯。

初生牛犊不怕虎嘛。

我可听说是内线有人出大钱要灭他,就,没死成。

哇谁动的手?

秦家都在查呢。]还有人猜测:[不会是秦的私生子吧?]秦广陵看到众人簇拥中的小少年,喜上眉梢,扔下还在吵嘴的人,跑到他身旁,亲密地挽起他的胳膊,一脸娇嗔:“你去哪里了,怎么才来啊?”

顾家琪冷不住地嘴角直抽,果然见到附近看热闹的人眼神变了,纷纷露出哇哦原来如此的表情。

“小子秦家南区管事秦璧(化名),见过诸位前辈。”顾家琪走前几步,借着合手抱拳的动作,不落痕迹地避离秦广陵,“我堡小姐年轻,怠慢诸位,还请见谅。小子也不会客套话,今日凡在本展会下单者,我坊所出火器以成本价供应,寥以致歉。诸位,请。”

众人会意地笑了笑,算是给秦东莱面子,走进会场,立即有人领他们到各自场位。

顾家琪又对身边使个眼色,柳一指带着丁寒青、宋新桥、颜文童等人到前面展台,介绍秦顾作坊所研制出的新火器。

留下的是相关当事人,夏侯雍面色深沉,压迫性地问道:“你们秦家,什么意思?”

顾家琪轻笑,道:“本次展会供应新式佛朗基加农二号长炮,一台。总兵大人,去晚了可要误大事。”

“少来这套,老子告诉你,她不当众磕头赔罪,这事没完!”夏侯雍说着,把手里拎着的死狗扔到几个人中,黑血四溅,满地污迹,让人恶心欲吐。

“敢问总兵大人,”顾家琪收起笑脸,神色淡淡,不徐不疾问道,“与鄙堡小夫人可是旧交?”

“怎么,本将还送不得礼了?”

“非也,总兵大人若与鄙堡小夫人素不相识,还请夏侯爵略顾及女子名声。没有我堡堡主相陪,男女私相授受,轻则休弃;重则请宗家行家法,立妇规。”

“你敢!”夏侯雍神情危险地一变,怒目威胁。

顾家琪看着他,没有错过他眼神深处的细微变化,再道:“这不是小子敢不敢的问题。取决权在总兵大人。”

夏侯雍死死地盯着她,咬牙道:“本将与你堡夫人素昧相识。”

“也就是说总兵大人,无意冒犯我堡夫人?”顾家琪很放松地又问道。

夏侯雍握了握拳,转向秦广陵和三月护着的人,道:“冒犯了。见谅。”

三月手捂小嘴抽气,不敢置信状。

这下三滥的臭流氓,竟然道歉了?!三月看着那个名闻遐迩的管事,眼中波光星星闪闪,崇拜无比,咬手指捏拳头低赞:太厉害了。秦广陵一副与有荣焉的得意样,不停地冲夏侯雍做鬼脸做驱逐相。

夏侯雍哼气,带人走向会场。顾家琪在后头不冷不淡地再补一句:“还请总兵大人为二皇子多多顾虑,权且爱惜羽毛,不要传出什么不雅的传闻,令二殿下声名受累。”

“你若敢在背后玩花招,”夏侯雍回头,恶声恶气威喝道,“老子毙了你。”

顾家琪微笑,欠身,把个人气得要吐血。

夏侯雍拉住高歧兄弟,走进会场,嗡声嗡气叫关门!

哐当重响,宣泄着魏国北方军年轻一代的怒火。顾家琪似无所觉,转身程昭,问道:“不知程公子要找我堡小姐如何赔罪?”

程昭连声道:“不用,不用!”他捂着伤处,右单眼扫过秦广陵,厌弃地说道,“跟这种女人搭上都没好事,事算了,算我倒霉。你们看好了,让她离我远点。”

秦广陵气得要死,但也顾全大局,没插话。

“多谢程公子海涵,”顾家琪浅笑,击掌,春花秋月抱送两份图纸。

程昭不接礼,疑惑问道:“什么东西?”

秦广陵没好气道:“加农炮的图纸,白便宜你了。你们搞这么多事,不就是要这东西吗?”

程昭脸色一变,回道:“谁卑鄙无耻,要不是你自己蠢得要命,夏侯雍能算计到你吗?也不知道丢脸的人是谁,到现在都不明白,”他小声念,“阿南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就会叫叫叫,比猪还猪。”

秦广陵和程昭大吵特吵,顾家琪和程家二公子程思远打太极,不管程昭愿意与否,图纸是必然要送入程家的。财老虎要是不想这图纸,程昭又怎么挨上这鞭呢?有些事,大家肚子里都明白的。

三月扶着小姐向秦璧道谢,顾家琪客套地寒暄几句,吩咐秦左秦右送二人回苏南。

想了想,她问两人如何来泯州,又怎么夏侯雍的人碰上。三月瞄瞄还在和程昭吵嘴的大小姐,小声道,前段时间,她家小姐主持的美容美体服务馆,给官府封了。

二皇子与路阁老家孙女成婚后,腾出手来,用官场上的手段收拾乔妆改扮的“顾家后人”。先是抽高税,再叫地痞流氓闹场,最后在会馆收支赤字时收账,逼得她们走投无路,债权人到官府一告,封店。

程昭找了很多门路,大家都说得求二皇子本人。

听说二皇子在泯州,程公子就带三月她们来这儿,给二皇子赔罪。

“他们那种事都做得出,现在又封我们的会馆,说什么摆酒赔罪就解封,根本就是耍着我们玩,我家小姐原不想搭理这帮恶人,”三月越说越有气,想到现实,又低落,“可是,可是不求他们,又能怎么办呢。”

她们把所有钱都投在形体馆里,自打店铺封了后,失去收入来源,她们不能接受程昭接济,就靠典当度日,这并非长久之计;何况,就连典当行也得了二皇子的示意,压她们的价欺负她们。

顾家琪视线在那个假扮的小夫人身上转了圈,她瑟缩了下,头埋得更低,顾家琪问道:“没有报给当地管事吗?”

“怎么没报,可他们说,既然小姐有程家公子撑腰,还求什么秦家做主。”三月说到气愤处,骂道,“还有更过分的,说我们小姐和程公子年轻少艾,不如一起过日子算了。这种没脸没皮的话传得多了,谁还到我们那儿做发型要形体设计,生意就这样淡下去了。”

秦广陵总算注意到这边动静,收嘴,走过来,揽住三月的肩道:“好三月,你别担心,我一定会想办法帮你和你家小姐的。”

程昭嗤笑:“就是你要帮忙,才越帮越忙!”

“死胖子,你给我闭嘴。”秦广陵叫骂一声,看向顾家琪的时候,笑靥如花,双眸如秋水剪影,信任满满,“阿璧一定有办法起死回生的。”

顾家琪忍不住全身发寒,这妞到底吃错了什么药。

三月目露企盼,道:“璧管事,请一定在帮帮我家小姐。

不用和皇子对上,只要您给堡主递个口信。就好了。”

秦广陵反驳道:“三月,你怎么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二皇子算什么,阿璧一定有办法的。”

三月咕哝道:“我怕你们还没斗倒二皇子,我家小姐就先给人整死了。”

“还有谁在欺负你们?”秦广陵大叫问道。

程昭呸:“装什么傻呢,不都是你这白痴干的好事。”

原来苏南的生活情况也不会这么糟,三月主仆就算不做事,秦家也会出钱养的,当地商号每月都会发一份月例。但是,上头有人发话,缩减苏南不必要的开支,先是七夫人,后来是有气没地方出的三夫人,再后来是秦家大小姐。

“我?!”秦广陵又怒又怨,她和三月关系这么好,怎么会为难她们。

“你什么都不必说,你的行为已经表明了你的态度。”程昭说了句很富哲理意味的话。秦广陵怒,破口大骂:“你这死猪,你这么有本事,你怎么摆不平二皇子!”

程昭沉默,他钱再多有什么用,谁能违抗过皇命。

进四回 平生塞南塞北事 金融帝国(中)

话说顾家琪被掳天山期间,秦家堡因失唯一男嗣大乱,远在苏南转移皇家注意力的三月主仆,掉入二皇子党人的陷阱,前有当地官府找麻烦,后有秦家堡女眷欺压,生活无以为继,不得不低头屈服。

顾家琪听完三月诉说,深呼吸,压下心火,问道:“欠多少银子?”

程昭插话道:“不是钱的问题,是有人想要那家店。”

“请程公子牵个线,盘店给虞家。”

程昭点头,他没问题;他看向缩在三月后面的小姐,不知阿南舍得与否。三月欲言又止,和小姐嘀咕几句,还是点头同意。秦广陵不乐,念道:“阿璧,你怕什么,就跟他斗到底。”

顾家琪没答腔,只和程昭商量了些买卖上的细节问题,再告诉三月主仆,以资抵债应该还有笔银钱,日后生活不必愁。她又和颜悦色地问道:“不知二位有何打算?”

三月想了想,看了一眼自家小姐,道:“婢子还是想找点事做。”

坐吃山空,她心里总是不踏实的。

顾家琪笑笑,安排她给秦家的书坊抄书。三月羞愧:她不识字呢。顾家琪道,一学就成。秦广陵道这主意好,既能存私房钱,还能长见识。

“以后三月就可以给我写信了。”秦广陵欢天喜地地说道。

三月见小姐不反对,也笑了,高兴地答应。

顾家琪再吩咐秦左秦右,护送仨人回苏南,并叮咛,以后不要随便离开苏南。三月用力点头答应,她已经完全瞧明白了,二皇子那帮坏蛋就等着自家小姐钻圈套好欺负人,下回不管谁来说,她和小姐都不会出苏南的。

热闹的大厅静下来,顾家琪吩咐秋月叫曹富春过来,她有事安排。

曹富春来了,顾家琪让他搞个活动,为帝国歌舞剧团征稿,不限对象年龄身份,征稿录用后,高价买断。曹富春记下要点,顾家琪又道:“你安排个人,指点小夫人身边的那个丫环。”

“你请放心。”以曹富春的门路,也是听说过苏南那地头的事,不过,因为事不关己,管事各有各的立场与管辖区域,他自然不会捞过界去多事。

现在秦璧这个新任的陆南区域总管事有所吩咐,他必然会把这事办得妥妥帖帖,不叫人指摘。

顾家琪点头,曹富春收起东西,退下。

很偶然的,顾家琪侧身转抬头,看到拍卖会场门口站了个人,由皇子继任的海陵王世子,又黑又瘦,皮包骨,整个营养不良的典型。

顾家琪现在扮演的身份与他是不认识的,她克尽秦家管事的职责,点个头打招呼道:“见过海世子,有什么吩咐?”

一米五三版的排骨君,斜眼,冷哼,甩脸,不理人。

海陵王府长史令陆有伦,代为说话,他向秦广陵要说法:“秦小姐,前年本府曾向秦顾作坊下单,要一座新式红夷炮以及步兵专用火器若干。”

秦广陵面我赧色,道:“是有这么回事,可、”

陆有伦不给她解释的机会,直接打断紧逼质问:“那么秦小姐能否解释这顶大炮为何没有送到海陵王府,而是出现在公开拍卖会场?”

当日秦顾作坊在危难之机,海陵王府急人所急,提供兵部文件和订单,但是,海陵王府要的火器到现在也没有踪影。

“你们,是想违约吗?!”他喝问道。

秦广陵又急又委屈,双眸看向秦璧求救。因秦广陵接管火器坊,顾家琪为避嫌,并未过问作坊事务,所以,她不清楚火器坊不给陆有伦发货的缘由。

她叫来火器坊的管事解释,柳一指要主持拍卖大局,出来的是他的两个副手颜文童和宋新桥。顾家琪要他们说明情况,宋新桥很激动,看起来有很多话,但他看了眼同僚,没有说。

颜文童行礼后,道:“我坊接到兵部文件,禁止火器南运。”

海陵王府当初能订购火器,是有兵部许可的文件。但两年后,兵部的风向变了。

兵部新任尚书先是从三公主夫妇那儿收回火器铸造许可证发放的权利,后来又下文,借战时需要,废除火器私人买卖权。最近,听说内阁和兵部在商议行文,收购民间火器坊变为皇朝所有(即国有资产)以扼制南北乱局的消息。

原来内阁这个想法还只能算是纸上谈兵,因为户部没钱。

但是,事情就是这样巧,皇帝刚借到一大笔银子,正好用来收购那些半私有的火器坊。

秦家公开拍卖库存火器,实在是不得已中的不得已。现在不卖,就要被贱价处理了。为表达对朝庭这一决定的强烈不满,秦广陵选择了公开拍卖。

如果现在魏景帝站在顾家琪前面,说不定会问句:气死没有?

顾家琪却是笑,不是早知自己的对手何等老奸了么。所以,没啥好气的。

何况,她从没想过借军火生意把景帝赶下台,景帝与他的内阁实在是紧张错了方向。

“你们必得给海陵王府一个交待!”陆有伦喝斥颜文童,一句朝庭有文就完了,他们给的钱、材料和各种帮助,是不能这么算了的。

顾家琪回过神,道:“陆长史,朝庭禁令非本坊力所能及。不过,海陵王府所蒙受损失,本坊愿意赔偿一二。”

她吩咐颜文童给柳一指传话,海陵王府的货留置不卖。她又请秦广陵同意,陆有伦率人前往臬山阳西关自行提货。海陵王府能不能顺利把货运回南边,恕秦家堡限于皇命,不能给予帮助。

陆有伦直视秦璧,道:“璧管事能这么决断就好。那么,手令?”

顾家琪一笑,让宋新桥与海陵王府的人一同回作坊。

“希望陆长史能够理解。”

“本官只希望贵堡行事要有个法度,不要想当然,把所有人都想成傻子。”陆有伦看向秦广陵,意有所指地暗讽,公开拍卖这个馊主意,也不怕皇帝盯死秦家堡。

海陵王府就算高价买到自己的货,又怎么在皇家厂卫的监视下运回南固。

那真是寡妇死儿子,再没指望。

送走海陵王府的人,秦广陵找到空档,趁着秦璧不怎么忙的时候,急问道:“阿璧,你没有生气吧?”

顾家琪冷眉冷眼,道:“大小姐,稍后,你要摆席给各位前辈敬酒。请不要再出差错,让堡主失望。秋月,带大小姐去换衣。”

秦广陵咬住下唇,面色难堪,脚一跺,扭身跑了,眼底似乎还有可疑的水花。

顾家琪心里直叹气:这妞到底看上她哪里,她改还不成吗?!

她捏捏眉心,吩咐春花按她口述致信堡主,解释泯州的闹剧来由。春花写完信,送信纸给她过目。顾家琪扫过,没问题,封缄送出。

秦广陵受刺激,挨了训,终于明白这场展会对她自己的人生的重要意义,展会后的酒宴她表现得可圈可点,没再出漏子。

顾家琪敲打柳一指等火器坊管事后,带着人回沅州平安客栈,收拾东西。

结账时,客栈掌柜拦阻三人去路,指着大堂里的人道别忘了领走。那两个姑娘很眼生,长得水灵水灵的,一股子江南味儿,却穿着佛朗基(即葡萄牙)式样的宫廷装,戴着金卷毛的假发,扑香粉,各提着化妆箱,用生硬的吴侬语,结结巴巴地强调,是顾家琪买回她们来伺候的。

“主子,你看,这两个不知哪来跑来的妖人,乱七八糟连话都不会说。”秋月先嫌弃。

顾家琪笑了笑,道:“我不是说过要做点小生意,跟番人打交道得先会说番语,她们就是来帮忙的。春花,你安排下。”

春花应话,领两个新来的姑娘去梳妆打扮。

秋月又问道:“主子,她们叫什么名儿啊?”

“冬虫、夏草。”顾家琪不假思索回道,大家各自介绍姓名,相互认识熟了,分工明确,再到苏南与秦左秦右汇合,七人继续南下查账之旅。

有冬虫夏草相助,顾家琪与关靖南的联系顺利。练人手、布暗兵、收购南货、再转卖番货,这些事占用她大部分精力查秦家内账变成她干私活的障眼法。

两年后,投机走私买卖步上正轧,开始盈利,看着账面上飞涨的数字,顾家琪做梦都会笑醒。

她照常往海陵转巨额账款,另部分利钱,她全做投资,走哪儿,钱撒到哪。

名下资产多寡,照关靖南话说,连她自己都搞不清楚到底有多少黑账。

时光匆匆,一晃三年,乐安之变,让新秀顾家琪的查账“征战”之路蒙上一层阴影,其后虽略有斩获,但都不能与初出茅庐时的光芒万丈相媲美。

秦家堡内线管事摇头叹息,道小狐狸受不得挫折,难成大器,可惜可惜,实在可惜。

能想出乐安娱乐城大商业帝国计划的年轻天才,就此低落,魁爷少了一个得力助手,在秦家大姑母属意夺取家权的关头,尤显得分外可惜。

就在秦家大姑母如春风马蹄疾的得意关头,皇朝中心传来噩耗,查乐安在建娱乐城,实质为赌城,这是在滋长民众好逸恶劳游手好闲惹事生非的大毒窝,必须停建。

真正晴天大霹雳。

五十年的心血,三十年的隐忍投资,一朝付诸东水流。

秦家大姑母差点摔死,她匆匆跑去找上家,问:贵妃失宠了?

上家答道,宁贵妃荣宠依旧,是东宫太子。

五年前,太子受顾氏叛国案牵连,一度冷藏于东宫,每日吟酒向山林,不问政事。未料,他在私下里收集宁贵妃骄奢淫逸、祸乱朝纲、危害社稷的证据。当内阁向皇帝复请为皇储太子授课,东宫便发动御史弹劾宁贵妃。

这是东宫复起头件大事,乐安娱乐城计划就是在这场争斗中的牺牲品。

秦家大姑母几乎要抱着上家哭,快想办法啊,她可是把全部身家都搭在上面,小山一样的高利贷能压死所有涉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