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曦:“…”

谢云曦瞪了过去,咬牙切齿地低语:“考得好坏,自己怎么会不清楚!”

分明是故意打马虎眼,成心让她着急!

谢明曦若没考好,她还怎么上莲池书院?

谢明曦扯了扯嘴角,尚未说话,袖子便被人拉住了。

谢明曦不喜人随意靠近自己,皱眉转头,待看清来人的脸孔,眉头才舒展开来。

攥着她衣袖的十三岁少女,个头不高,身形纤细,脸庞娇美。正是谢明曦之前施以援手的林四小姐。

“我出来之后一直在这儿守着,总算见到你了。”林微微眼眸熠熠发亮:“今日多亏了你送我的那几颗参丸,我才能撑足一整日。不知你家住何处?”

谢明曦也有意结交,笑着道出自己家世。

谢明曦,在家中排行第三。父亲是以俊美闻名的鸿胪寺卿谢钧,嫡母是永宁郡主。

林微微唯恐自己记错,特意说了一遍,确定无误后,才笑道:“我明日便登门致谢。”

谢明曦笑道:“些许小事,何足挂齿。”

“可是…”

谢明曦含笑打断林微微:“今日之事,也是你我之间的缘分。若你不嫌弃我是庶女出身,我们便就此结为好友如何?”

御史位高权重,有闻风而奏弹劾众臣之权。便是天子犯错,御史也可以上奏折。

林御史刚正不阿,官声颇佳,和首辅陆阁老私交甚笃,朝臣中也不乏好友。

林微微身为林府唯一的嫡女,和谢明曦结交,算是折腰低就了。

林微微想也不想地点头:“好!我也正有此意!”迅速改了口:“如此,我明日去郡主府找你。”

谢明曦笑着点头。

第四十章 不服

看着两人亲热攀谈的样子,谢云曦心中暗暗后悔不已。

没想到,这个在书院外晕厥的少女竟大有来头。

早知如此,当时她也该装装样子。白白便宜了谢明曦,靠着几颗参丸便结交了林御史的女儿…还有之前的尹潇潇!

真不知牙尖嘴利的谢明曦有什么好!

不过是个卑微庶女,她们竟都对她另眼相看。自己这个正经的谢家嫡女就在这儿,倒是无人问津!简直可恨可恼!

谢云曦心中忿忿,加快脚步。

“云娘,”永宁郡主熟悉的声音响起。

谢云曦打起精神应了,快步走了过去,娇嗔地扑进永宁郡主怀中:“母亲!考了一整日,我手腕又酸又痛,拿筷子的力气都没有。”

冷若冰霜的永宁郡主,此时面色稍稍缓和,轻抚谢云曦发丝:“先回府吧!”又略略皱眉:“明娘人呢?为何没和你在一起?”

谢云曦总算逮着机会告状了。加油添醋地将今日发生的事情迅速道来:“…她借着此事故意坐得远远的,我…”

一个激动,声音不免大了些。

顿时惹来众多好奇的目光。

谢云曦兀自不察,还想再说。

永宁郡主咳嗽一声,打断谢云曦:“你也累了,先上马车歇着。我在这儿等明娘。”

点翠颇有眼色地凑上前,扶住谢云曦的胳膊:“奴婢伺候二小姐上马车。”

谢云曦这才住了嘴,乖乖上了马车。

永宁郡主站在原地,面色沉沉。等了片刻,才见到姗姗来迟的谢明曦。谢明曦裣衽行礼:“有劳母亲久候。”

永宁郡主目光如刀锋一般刮过谢明曦的脸庞,冷然道:“先上马车等着。”

考生一一被接走。书院外的马车渐渐减少。

永宁郡主府的马车却一直等在原地。

谢云曦几次三番欲张口,一见到永宁郡主的沉沉面色,立刻三缄其口。虽是嫡亲的母女,谢云曦对永宁郡主总有些莫名的畏怯,并不敢太过肆意。

谢明曦看在眼中,唇角微微扬了一扬。

半个时辰后,天色暗了下来。书院外的马车几乎都走光了。孤零零的一辆马车,颇为惹眼。

一个丫鬟模样的年轻女子快步走至马车边,轻声道:“孙夫子命奴婢前来送信。一切稳妥,毫无差错。郡主可以安心回府了。”

这是孙夫子特意打发来送信的丫鬟。

永宁郡主松了口气,并不多言,张口吩咐启程回府。

待马车赶回府中,天色已黑。

郡主府正门大开,悬挂着的琉璃灯闪出炫目明亮的光泽。谢钧谢元亭父子两人,俱在门口处等候。

遥遥地看见马车,父子两个快步迎了过来。谢钧温柔伸手相扶,谢元亭站在另一侧,也伸出了胳膊。

永宁郡主在人前不得不装装样子。任凭丈夫儿子扶着自己下马车,实则心中翻滚反胃不息。

谢云曦紧接着下了马车,得到了父亲和兄长的亲切关怀。

“云娘,此次考试可还顺利?”

“我看二妹面色红润信心满满,定能考中。”

谢云曦谨记永宁郡主吩咐,在父兄面前表现得极有自信:“三日之后放榜,父亲大哥就等着好消息吧!”

话未说完,身后便响起轻轻一声嗤笑。

谢云曦心浮气躁,禁不起半点撩拨,立刻转身瞪了过去:“三妹是在嘲笑我?”

谢明曦慢悠悠地下了马车:“我只笑一声,何来嘲笑之说。二姐这般敏感,莫非是因为心虚之故?”

谢云曦:“…”

论口舌,谢云曦压根不是谢明曦对手。三言两语便败下阵来。

谢钧神色复杂地看了谢明曦一眼,想说什么,到底咽了回去。

为人做嫁衣!

谢明曦心中有怨气,也是难免。

谢元亭不知就里,立刻沉了脸:“三妹,你怎么这般和自己的姐姐说话?还不快些向二妹道歉?”

谢明曦眼皮都未抬:“我累了,先回碧水阁。”

然后,就这么离去。

谢元亭又是震惊又是愤怒:“父亲,三妹竟未告退就走了!如此粗俗失礼,实在可恼。定要狠狠责罚…”

“住口!”谢钧沉了脸:“明娘考试一日,定然乏了,回去歇着也无妨。你身为兄长,不但不体恤,一张口便是责罚,实在刻薄!”

谢元亭:“…”

谢元亭一张白净的俊脸涨成了暗红色,低头认错:“父亲教训的是。”

心中暗暗恼恨不已。

他是谢家唯一的儿子,便是庶出,也十分金贵。这十余年来,父亲谢钧从来舍不得说半个字重话。没想到,今日竟为了谢明曦这个臭丫头训斥自己…

谢钧满腹心思,无心多说,挥挥手道:“去书房反省,今晚不得吃晚饭。”

谢府,兰香院。

丁姨娘一整日神色不宁,心事重重。

文绮低声道:“天色已晚,姨娘也该用晚饭了。”

丁姨娘长长叹了口气:“我哪里有心思吃完饭,撤了吧!”

也不知谢明曦是否听话,在试卷上署了谢云曦的名字…

万一谢明曦心存怨怼,考试时故意“失手”,害得谢云曦考不中。永宁郡主定会大发雷霆,将这笔账都算到她和谢元亭身上…

丁姨娘越想越惶惶难安,却也无计可施无可奈何,就这么枯坐了一夜。

莲池书院的屋舍里,灯火通明。

教学女红音律厨艺等科目的夫子,都无资格阅卷。留在此地的,俱是莲池书院里颇有才学的夫子。男女对半,其中有几位是当朝翰林,还有京城大儒。

众夫子齐聚在平日上课的学舍里。按着各自分组,坐进五间学舍。宽大的桌子上摆满试卷。夫子们不敢轻忽怠慢,一个个凝神贯注,批阅试卷。

男女共处一室,颇有不便。

莲池书院已设有十余年,众夫子一开始颇觉别扭,如今倒也渐渐习惯。众夫子低头忙碌,只有翻动试卷的细微声响,无人说话。

季夫子也在低头阅卷。

五百份试卷被分为五组,每组一百份。要从这一百份中评出二十份甲等,自不是易事。每一份都得细细批阅。

同组的夫子忽地“咦”了一声。

第四十一章 阅卷 1

众夫子都在低头阅卷,无人出声。骤然发出的声响,立刻迎来众人侧目。

季夫子抬起头:“怎么了?”

“好字!”

说话的是董翰林。

这位董翰林年近五旬,从翰林院致仕之后,被顾山长聘请到莲池书院做了夫子。

董翰林曾是两榜进士,博学多才,擅长书法,看到如此标准漂亮的馆阁体,忍不住赞叹出声:“实在是好字!”

然后,又有些惋惜:“可惜是女子。若身为男子去参加科举考试,只凭着这一笔好字,中个举子不是难事。”

可惜!可惜!

这样的论调,女夫子们只觉微微刺耳。不过,也无人出言反驳。

男尊女卑,历来如此。

莲池书院是大齐最负盛名的女子学院,能考进书院里的少女,无不是才学出众百里挑一的佼佼者。在莲池书院里就读五年,方算完成全部学业。每一年完成学业的十名学生,最终的归宿依旧是嫁人生子。

顶着莲池书院学子的风光名头,便能嫁入高门。想入选皇子妃嫁入天家,这更是不可或缺的资本。

出众的才学和才女的名声,成了莲池书院的学生们最值得夸耀的嫁妆。

再优秀再出众,也不可能像男子一般考科举做官。

董翰林这几句无心的感叹,正是莲池书院里所有被聘请来的男夫子们的心声。

季夫子微不可见地皱眉,很快舒展眉头,略略伸头张望。

待看清试卷上的字体后,季夫子目中也露出赞许之色。

馆阁体是科举取士专用的字体。读书之人,提笔练字之日起,便开始练习这一字体。莲池书院设立十余年,每年的入学考试要求用馆阁体。如此,馆阁体才在闺秀中盛行传开。练得好的,不乏其人。

这份试卷,不知出自何人手笔。这一笔漂亮圆润的馆阁体,着实令人惊叹!

董翰林起了爱才之心,批阅试卷也格外仔细耐心。

第一份试卷考的是经义,完成得漂亮利落,一字未错。

第二份试卷上的诗词歌赋,顿显才华横溢。

待到第三份试卷,董翰林更是满面惊喜:“此次算学极难,杂学也有几道颇难。这份试卷竟一题位错!妙!实在是妙!”

董翰林这一嚷,同组的夫子都饶有兴致地凑了过来。

此次的算学杂学试卷,难度之高,为历年之冠。满篇错误,改得人头痛。做对五六成的,已是难得。没想到竟有人能做全对…

扪心自问,便是让她们来考,也未必全部做对。

这个考生,到底是谁?

季夫子目中终于有了笑意,低声道:“看来,此次新生头名,便要落在我们这一组了。”

夫子们分了五组批阅试卷,每组推荐五分之一的甲等试卷。到顾山长那儿,要被刷掉一大半。再经皇后娘娘朱笔凤批,取前十名为新生。每年的头名,尤为令人瞩目。

夫子们之间的竞争攀比之风,丝毫不弱于朝堂倾轧。每年争夺头名,也成了众夫子心照不宣的惯例。

董翰林满面自得,放出豪言:“今年头名,非此女莫属!”

可惜考卷早已被糊名,不然,真想看一看这个考生到底姓甚名谁。

季夫子轻笑一声:“董夫子这么说,为时过早。总得先看完策论,再做定论。”

董翰林不以为意地笑道:“此女书法过人,才学出众,算学杂学也精通。想来策论也不会太差。便是略弱一些,只凭前三份考卷,便已稳居第一了。”

一边说,一边翻到第四份试卷,目光一扫。

笑容陡然凝结。

董翰林目中闪过震惊错愕,旋即是压制不住的怒气,尚未看完,便已气得用力一拍桌子:“荒唐!荒唐!”

季夫子和另两名夫子对视一眼,立刻起身走至董翰林身后。

董翰林一张老脸都气红了,指着刚才还赞不绝口的试卷怒道:“区区女子,竟口出妄言!不知三纲五常,不知男尊女卑!荒唐至极!这等试卷,绝不能被评为甲等!”

策论洋洋洒洒,写满了整张试卷。字体漂亮工整,看着悦目至极。

奈何破题的第一句话,便戳中了董翰林身为男子大丈夫的自尊自傲。

男子曰弄璋,女子曰弄瓦,此皆是世人轻贱女子之言,余未敢苟同!

女子生而聪慧不凡者,敏锐细心者,数不胜数。因囿于内宅,纵然满腹才学,却无机会一展所长。

伺候公婆,相夫教子,打理内宅,皆为女子。男子行走于朝野,流连于酒宴,忙时不见踪影,闲来饮酒作诗。盖因身后有女子打点一切庶务。

彼此换之,女子亦能撑起门户,男子又当如何?

之后,洋洋洒洒数百字,皆是“诛心之言”。

其中更以俞皇后和顾山长为例,力证巾帼不让须眉。女子不依附男子,独身未嫁亦能活得从容。

董翰林不敢妄议俞皇后,也不敢非议顾山长,涨红着脸,将荒唐二字骂了一遍又一遍。坚持要将此试卷罢落。

季夫子的眼睛却亮了起来,取过试卷细看,嘴角越扬越高。

另两位女夫子也一同凑过来观看,不自觉地微微点头。

董翰林看这篇策论,男子尊严被触怒,怒不可遏。女夫子感觉又自不同,只觉句句都写中了心坎里。

这等话,平日只在私下无人时想上一回,谁也不敢诉之于口。今日竟有考生直抒心意,落于纸上,令人看了分外痛快!

“如此考卷,当为甲等头名!”季夫子忽地出声。

董翰林拒不同意:“我不同意!这份试卷绝不能为甲等!”

季夫子面无表情地瞥了过来:“我是这一组的组长!”

董翰林:“…”

另两位女夫子也一起张口道:“我们也同意季夫子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