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的男童,根本承受不住这等打击。断断续续,边说边哭,很快昏厥过去。

梅妃全身颤抖不已,将面色惨白昏厥不醒的儿子紧紧搂在怀中。

六公主的死,绝不是意外。动手之人,是冲着七皇子来的。若不是六公主和七皇子淘气互换了衣物,此时躺在地上的便是七皇子。

虽然这么想太对不住女儿。

可这一刻,她庆幸是儿子活了下来!

湘蕙焦急的声音响起:“皇上和皇后娘娘很快便会来了。娘娘一定要求皇上做主,查明真相,为公主殿下报仇雪恨。”

梅妃面白如纸,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不能说。”

绝不能说出真相!

一旦知晓死的是六公主,七皇子安然无恙,动手之人定会再次下毒手!为了护住儿子性命,只能让他顶替女儿的身份。

只有安然活下来,才有报仇的机会。

她已经失去了女儿,绝不能再失去儿子。

梅妃坚持亲自为死去的“七皇子”入殓。建文帝经历丧子之痛,对梅妃也颇为怜惜,点头应允。

“六公主”大病一场后,性情骤变,再不复往日的活泼淘气,沉默阴郁,极少说话,令人扼腕叹息。

建文帝虽心怜幼女,却也无暇多陪。

便是有了闲空,召了“六公主”前来,面对不言不笑的“六公主”,建文帝也觉无可奈何。

转眼就是三年。

失了宠爱的梅妃,在寒香宫里清冷度日。阴郁少言的六公主也极少露于人前。曾经的宠爱风光,都成了过眼云烟。

母子两人谨慎小心战战兢兢地活着。

只要儿子安然长大,日后总有机会查明当年的幕后真凶,为无辜枉死的六公主报仇雪恨。

“鸿儿,”这三年来,梅妃只有在私下才会叫一声这个名字:“你恨不恨母妃懦弱无用?”

宫中生育皇子的妃嫔不少,贤妃丽妃俱出身名门,有心机有手腕。淑妃是俞皇后同族堂妹,静妃善于逢迎,年轻妩媚的端妃最得圣宠。

唯有她,是个失了宠爱的病秧子,懦弱温软无用。只能用这等荒谬可笑的笨法子保护自己的儿子…

明明是男儿,却被逼无奈地穿起少女罗裙,和一群未成年的少女做同窗。而他的兄长们,俱在松竹书院就读,有伴读有同窗,年龄稍大一些便能听政议事。

儿子一定心存怨怼吧!

所以,这一个月来,便是到了私下,也不肯和她说话。

六公主看着满目凄然的梅妃,心中暗暗叹口气,张口道:“我不恨母妃。”

短短几个字,便如灵丹妙药一般,令梅妃的眼中重新有了神采:“鸿儿,母妃知道现在委屈了你。你再忍上几年,待你长大了,有了自保之力。母妃定然亲自向你父皇禀明一切。欺君之罪,母妃自会一力担下。”

呵!

实在天真!

欺君之罪,是她想担便能担下的吗?身为天子的建文帝,能容忍一个失宠的嫔妃欺瞒自己数年吗?

凉薄残忍的话语,在舌尖上打了个转,到底未出口。

六公主点了点头,提醒一句:“母妃还是叫我安平吧!”

这具身体既是顶替了六公主的身份,便得格外谨慎小心。便是私下说话,也不宜喊出盛鸿之名。

梅妃心被狠狠揪痛了一回,目中闪过水光,到底还是改了口:“安平,那位谢三小姐有何过人之处,为何得了你的青睐?”

提起谢明曦,六公主的目中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光芒:“她是新生头名,才思敏捷,聪慧无双。我想好好读书,自然愿意和她亲近来往。”

真的只有这么简单?

梅妃半信半疑地瞥了六公主一眼。

只是,六公主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什么也窥不出来。

“染墨,”梅妃又看向垂头不语的染墨:“你每日贴身伺候,切记照顾好安平,绝不能让任何人窥破她的真实身份。”

染墨跪下,一脸郑重地应下:“娘娘放心,奴婢便是豁出这条性命,也会保护好公主殿下。”

语气坚定之极。

梅妃神色稍缓,轻声道:“染墨,你对安平一片忠心,我都清楚。待过了这几年,我会做主将你放出宫,为你许一门好亲事。”

知晓这桩隐秘的,除了母子两人,便只有眼前的三个宫女。琴瑟湘蕙俱是年少随梅妃进宫,忠心耿耿。

眼前的染墨,却是拂月宫里的宫女。在六公主四岁时到了六公主身边。自然也是忠心的,不过,总不及琴瑟湘蕙令人放心。

染墨不假思索地应道:“奴婢不想出宫,只想一直伴在公主殿下身边。恳请娘娘成全!”

梅妃尚未说话,门外便响起了脚步声。

“启禀梅妃娘娘,皇上即将驾临寒香宫。”

第八十五章 隐秘(二)

 建文帝就要来了!

梅妃目中闪过惊喜,脸上的自怨自艾之色一扫而空,连连道:“琴瑟,快些替我更衣。湘蕙,你来替我梳妆。”

三年前,梅妃将湘蕙派到了六公主身边,伺候衣食起居。也有盯着染墨之意。

这三年里,六公主大半时间都待在寒香宫。染墨从无异动,梅妃也渐渐放了心。不时指派湘蕙差事。

六公主看着喜形于色的梅妃,微微抽了抽嘴角。

女子以夫为天。后宫妃嫔,更是如此。

众多女子拥有同一个夫婿,这个夫婿还是万人之上的大齐天子,一念便是荣宠,一言可定生死。众嫔妃宛如尘泥一般卑微,只能匍匐在天子脚下,祈求怜爱。

如此悬殊不对等的关系,离夫妻两字太遥远了。

这一个月来,已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情景。每看一回,都觉得格外不适气闷。

梅妃欢喜之余,也没忘了避嫌,轻声道:“安平,我要更衣梳妆,你去隔壁等上片刻。”

六公主点点头,起身去了隔壁的寝室。

这间寝室,和梅妃的寝室相邻,陈设清雅。六公主时常来寒香宫,有时会在此留宿。

染墨本想跟着进来伺候,可惜,刚到门外,六公主便瞥了过来。

染墨:“…”

六公主独自进了寝室。

染墨颇有几分委屈地守在门外。

这三年来,主子虽不喜多言,对她也算信任。可这一个月来,却不肯再让她近身伺候,经常独自一个人待在寝室。

如果真正的六公主还在…一定不会这样对她。

进了寝室,关上门。

六公主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然后伸出手,用力的揉了揉脸颊。喃喃低语道:“整天装模作样,憋死我了。”

十一岁的少年,尚未长大成人,声音清亮。

不过,到底和少女的声线不同。为了不让人察觉到异样,张口时总要稍稍变音。如此一来,自不愿张口说话。

三年前的惨剧,也被沉沉压在心底,成了少年心头挥之不去的阴暗。怀着这样沉重的心事,少年理所当然的阴郁内向孤僻。

六公主坐到梳妆镜前,美滋滋地欣赏了片刻。

这副容貌,确实生得极美,美得超越了男女的界限。

脱去罗裳,换上锦袍,也一定是举世无双的美少年!

“盛鸿,”六公主定定地看着铜镜里的美丽脸孔,似自言自语:“放心,我一定会为你完成所有心愿。”

铜镜里的少年神情有刹那的恍惚。

短短片刻,便又恢复如常。

六公主不甚雅观地翻了个白眼:“我许诺过的事,一定会做到。你就彻底安心地闭眼吧!”

脑海中又模糊地响起少年的声音。

明曦。

“是是是,我知道了。”六公主目中闪过一丝戏谑:“你一直偷偷暗恋喜欢的姑娘嘛!放心吧,我会对她好的。”

“不过,你和她到底是怎么结识的?”

“以前有没有表白过?”

“她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吗?”

“她知道你的心意吗?”

“你喜欢她,她喜不喜欢你?”

一连串的问题,如石沉大海,毫无回应。

半个时辰后。

一身龙袍英俊不凡的建文帝迈步进了寒香宫。

卢公公紧随其后,另有几名内侍也随着走了进来。至于一众御林侍卫,则训练有素地散开,守在寒香宫外。

“臣妾恭迎皇上,”梅妃盈盈行了一礼。

短短半个时辰,沐浴更衣梳妆。憔悴消瘦的梅妃,穿了一袭秋香色宫装,精致的妆容掩去了三分病容,勉强能入眼。

建文帝舒展眉头,亲自俯身,扶起梅妃:“平身吧!”

手掌下的胳膊颇为细瘦。

建文帝的目中多了一丝怜惜:“你又瘦了。”

短短几个字,令梅妃感动得泪盈双眸:“多谢皇上惦记,臣妾这副病躯,实在无颜面见皇上。”

梅妃容色极佳,性子又绵软。建文帝当年颇喜爱她的温顺。只是,梅妃一直生病,不能伺寝。年轻妩媚的端妃又得了宠。

此消彼长之下,建文帝来寒香宫的次数越来越少。

今日特意来寒香宫,是为了初进莲池书院的六公主,探望梅妃是顺便为之…

看着梅妃感动的样子,建文帝心中浮起一丝愧疚,语气愈发温和:“生病非你所愿,你不必自责,更不必自怜自艾。安心静养,早日将身子养好才是正理。”

已经有多久没听过这等关切怜惜的话语了?

梅妃眼圈泛红,哽咽着应了声是。

建文帝目光掠过梅妃,看向安静伫立一旁的六公主,声音愈发柔和:“安平,到父皇这儿来。”

建文帝对妃嫔们或宠爱或冷淡,对儿女却个个疼爱。

昌平公主是俞皇后所出,也是建文帝第一个孩子。建文帝疼爱昌平公主的程度令人咋舌,一众皇子也有所不及。

六公主和七皇子一出生,便一跃而过诸皇子的位置,仅次于昌平公主。如何能不让人心生嫉恨?

七皇子死后,六公主性情大变,不言不笑,阴郁冷漠。建文帝看在眼里,颇觉痛惜,对着幼女的时候,态度也格外温柔。

六公主嗯了一声,走到建文帝面前。

此时的建文帝,便像天底下所有疼爱女儿的父亲一般,细细垂询:“你第一日去莲池书院,可还适应?”

六公主点点头。

心里默默补充一句,如果同窗里多几个少年就更好了。

“夫子们上课,你可能听懂?”

听不懂就睡觉嘛!

六公主乖巧地继续点头。

建文帝舒展眉头,笑着说道:“明日你母后会去莲池书院上课。她学识渊博,才智过人,胜过世间诸多庸碌男子。便是翰林院里那些翰林学士,在她面前也要甘拜下风。”

“你既进了莲池书院,便是她的学生。便是学到她的十之一二,也够你受用不尽了!”

提起俞皇后,建文帝的目中闪出引以为傲的熠熠光芒。

六公主目光微微一闪。

这是一个深爱妻子的深情丈夫才会有的骄傲,不容错辨。

可是,眼前这个男子,却又令宫中诸妃生了许多子嗣。

到底是深情还是薄幸?

第八十六章 无情(一)

帝后年少相识,情意深厚。

宫中生了子嗣的嫔妃们再多,也无人能越过俞皇后。

梅妃目中露出一抹黯然,悄然垂头不语,心中涌起熟悉的苦涩。

当年最得宠之际,建文帝待她也是极好的。她心中也曾悄悄生出奢望,希冀着自己能取代俞皇后,成为建文帝心中最重要的那个人。

残酷凉薄的现实,给了她狠狠一击。

这三年来的冷清孤苦难熬,皆因建文帝的冷落而起。

最是无情帝王家!此话半点不假。她对建文帝已死了心,唯一企盼的,是儿子能够安然长大成人。

想到那个至今藏在暗中的幕后凶手,她惊恐又彷徨,恨不得将儿子捆在身边,不让任何人靠近…

“是,安平谨遵父皇之命。”六公主终于张口说话了。

建文帝目中露出满意之色,又问道:“在书院里,可曾结识同窗?”

六公主轻轻嗯了一声:“考取头名的谢明曦很好,我和她坐在相邻的位置。”

送她去莲池书院,果然是正确的决定。才一日光景,便已比往日活泼多了,也肯张口说话了。

建文帝心中颇为快慰,笑着说道:“你既是和她投缘,不妨多多来往。”又笑着询问:“她是今年新生头名吗?今年多大了?相貌才学如何?”

好端端的,问年龄相貌做什么。

莫非有老牛吃嫩草之意?

六公主目中闪过一丝微妙的警惕。

内向少言的性子,也有一桩妙处。不想回答的时候索性闭口不语。谁也不会和一个“阴郁孤僻”的半大孩子计较。

果然,六公主一声未吭,建文帝也不恼,反而笑着自责:“父皇年龄大了,愈发啰嗦,这等小事也要问个没完。罢了,你不想说就不说。”

梅妃高高提起的一颗心,悄然落回原位。

建文帝驾临寒香宫,是为了探望女儿,不会留宿。

宫中伺寝的规矩严苛。像她这等常年养病的嫔妃,根本无资格伺寝。若不是沾了六公主的光,便是想见建文帝一面也不易。

不能留宿,能留下一同用晚膳也好。也让那些势利的宫人们看看,她并未全然失宠。

梅妃心里盘算着,面上露出希冀之色:“臣妾和安平尚未用膳,皇上可愿留下一同用膳?”

建文帝笑着应下:“好,让御膳房传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