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宴共开了两席。

男子一席,女子一席。

少了闹腾不休的徐氏,席上安静了许多。谢铭生性木讷温吞,并不善言。坐下之后,便一声未吭。

谢钧对这个没血缘的弟弟没有好感,也没太多厌恶,随意招呼一声,便陪着谢老太爷说话。

谢元舟倒是胆大,坐在谢元亭身边问东问西:“大哥,你在哪家书院里读书?”

谢元亭略略昂头,语中露出一丝傲然:“新儒学院。”然后,又骄傲地添了一句:“京城六大书院之一。”

谢元舟眼睛闪闪发亮,兴致勃勃地追问:“哪六大书院?新儒书院排在第几?”

谢元亭:“…”

谢元亭被刺中痛处,绷着俊脸,不理谢元舟了。

谢元舟压根不知自己问错了话,见谢元亭瞬间撂了脸色,也有些委屈。好在美味菜肴很快被端了上来。

谢元舟早就饿了,立刻高高兴兴地大快朵颐,将之前的些许委屈尽数抛在脑后。

谢元亭看在眼里,心里不由得暗暗鄙夷。

果然是乡下来的土包子!吃相如此粗鄙!

另一边的女眷一席,便热闹多了。

徐氏忙着大吃大喝,一张嘴还不忘时时奉承永宁郡主夸赞谢云曦谢明曦姐妹。嘴太过忙碌,口沫横飞,偶尔还喷出一点菜肴碎末。

永宁郡主嫌恶又膈应,半点胃口都无,很快搁了筷子。

永宁郡主一脸冷凝,看不出太多情绪。

谢云曦却没什么城府,对徐氏的嫌弃和轻蔑明明白白地流露出来。就差没直说一句“离我远点”了。

徐氏似没看出来一般,亲热地用自己的筷子夹了一块肉放进谢云曦的碗里:“云娘,你别光顾着听祖母说话,也多吃些。别听什么以瘦为美之类的话,姑娘家还是白白胖胖地招人喜欢。”

谢云曦满目嫌弃,硬邦邦地应了句:“我已经饱了。”

“长者赐,不敢辞。”耳边响起一个熟悉得令人厌憎的少女声音:“祖母亲自夹菜,二姐怎么能不吃?”

谢云曦原有的三分闷气,立刻蹿成了七分,霍然瞪向谢明曦:“我就是不吃!你爱吃你吃去!”

谢明曦竟未和她争执,轻叹一声,歉然地看向徐氏:“请祖母勿恼。二姐大约是真的吃饱了,绝没有嫌弃祖母之意。”

徐氏对善解人意为她解围的谢明曦,顿生好感,立刻笑道:“是我老婆子多事。怎么能怪云娘!”

一口一个云娘!一个乡下来的老婆子,有何资格叫她的闺名?

谢老太爷也就罢了,到底是正经的嫡亲祖父!这个徐氏,不过是谢老太爷的续弦,这般恬不知耻地巴上门来,实在可厌可鄙!

谢云曦撇撇嘴,将头转了过去。

永宁郡主高高在上惯了,今日回谢府,只是全了“夫妻”颜面而已。对粗鄙贪婪的徐氏觉无半分好感。

晚饭后,永宁郡主便领着谢云曦和谢老太爷辞别。

谢钧立刻柔声道:“天色已晚,郡主不如在府中住上一晚,待明日再回郡主府也不迟。”

永宁郡主神色冷淡:“不必了。”

谢钧碰了个硬钉子,脸上也不见尴尬,又笑道:“那我送你们母女出府。”

永宁郡主依旧神色漠然:“不必了。”

谢钧:“…”

待永宁郡主母女离开,谢老太爷皱起眉头,深深看了谢钧一眼:“阿钧,我人老眼花,你送我一程。”

送一程显然只是托辞。谢老太爷这是看出了夫妻间的不对劲,要仔细问上一问。

谢钧心知逃不过这一遭,无奈地应了。

徐氏和谢老太爷分房已有多年,此时厚着脸皮道:“我也一同回去。”

谢老太爷忍了一肚子闷气,此时自然没有半点好脸色,冷哼一声道:“不用了。你和老二夫妻两个住在一个院子,我耳根也能清静些。”

徐氏今日占足了好处,不想和谢老太爷闹得翻脸决裂,故作委屈地点了点头。

谢老太爷谢钧父子走后,谢元亭也一言不发地走了。

谢元亭态度如此倨傲,便如一巴掌,狠狠扇在了谢家二房众人脸上。

谢铭脸上火辣辣地,难堪之极,压低了声音道:“娘,我看,我们还是回临安去吧!”反正也得了五百两银子,足够他们安家养家了。

徐氏瞪了儿子一眼:“说什么屁话!这里是谢府,我们本就该住在这儿。还回什么临安?”

谢铭自来懦弱听话,被徐氏一瞪,立刻三缄其口,不敢再吭声。

阙氏立刻凑上前,殷勤地扶住徐氏的胳膊:“娘消消气,别和这个木头置气。我们一切都听娘的。”

站在一旁的谢元舟麻溜地凑了过来,扶住徐氏的另一边胳膊:“祖母,住在谢府是不是每日都有这么多肉吃?”

徐氏被谢元舟那副馋嘴样子逗乐了,不轻不重地拍了谢元舟一巴掌:“吃吃吃,就知道吃!要是把这份心思都用来读书,早该将四书五经都读完了。”

谢元舟咧嘴一笑,正要说话,一个悦耳的少女声音忽地响起:“祖母和二叔二婶一路劳顿,也该早些歇下安置才是。我送祖母二叔二婶回去。”

张口的,正是谢明曦。

相比起满目鄙夷的谢云曦满脸不屑的谢元亭,谢明曦温柔含笑的模样,犹如一阵和煦的春风,拂过徐氏等人的心头。

徐氏冲谢明曦笑道:“我们初来乍到,对谢府还不熟悉,有劳明娘了。”

谢明曦微微一笑,浅浅的笑意从眼中漾开,清丽秀美的脸庞如明珠般熠熠生辉:“孝敬长辈,理所应当。祖母这么说,倒让孙女羞愧汗颜。”

短短两句话,听得徐氏心怀舒畅,眉开眼笑。

谢家二房穷得叮当响,既无财也无势,无半点可图谋之处。谢明曦主动示好,比狗眼看人低的谢元亭谢云曦可要强多了。

谢明曦深谙做戏做全套的道理,亲自上前,扶着徐氏的胳膊。

徐氏乐呵呵地笑了起来,一张老脸像菊花一般舒展。倒是比之前那副贪得无厌的嘴脸顺眼多了。

半个时辰后。

书房内。

谢钧硬着头皮将“夫妻”之间的一切道来。

谢老太爷面沉如水,直直地盯着谢钧:“你刚才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谢钧满面羞愧,低声应道:“是!”

谢老太爷铁青着脸,随手拿起一方纸镇便扔了过来。

万幸谢钧反应还算灵活,险之又险地避过。那方纸镇重重地跌落在地上,发出咚地一声闷响。然后,四分五裂。

谢钧瞬间一身冷汗:“父亲…”

“不中用的东西!”谢老太爷咬牙怒骂:“十几年了,竟连一个女子都没能降服。到今日还是假凤虚凰的夫妻!”

“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一个没用的儿子!”

第一百三十三章 父子 二

被自家亲爹骂得狗血淋头,谢钧满腹委屈。

“这怎么能全怪我。”

谢钧无奈辩解:“当年淮南王世子邀我进府做客,我和永宁郡主偶遇,惊为天人。后来,淮南王愿招我为婿,我心中自然愿意。”

“万万没想到,永宁郡主竟天生喜欢女子,选中我为郡马,便是因为谢家无权无势好拿捏。”

“淮南王府势大,我想借势,不得不隐忍。否则,真的闹翻了脸,我半分好处都没有。”

“这些年来,我能稳居鸿卢寺卿之位,能在京中百官里有一席之地,能得上司看重,和同僚谈笑来往,有大半都因为我背后的岳父舅兄。”

“我不忍着,还能怎么办?休妻我是不敢也不情愿!假夫妻也是夫妻,反正外人又不知情!”

当着亲爹的面,谢钧将自己那点私心说的明明白白,毫无遮掩。

谢老太爷呸了他一口:“谁让你休妻了!堂堂王府郡主嫁了给你,这是谢家祖上积德!休妻一事,万万不可!更不能和郡主闹翻!”

“不过,你也太没用了!便是郡主喜欢女子,凭着你的才貌和殷勤,也该打动郡主,令她倾心才是。”

谢老太爷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恼怒:“这么多年,你为何一直将此事隐瞒不提?在老子面前还要什么颜面?若早点说,我总能为你想些主意。也不至于闹到今天这等地步。”

谢钧一脸“我没用”的羞愧:“儿子实在没脸说。”

好不容易娶了个身份高贵的媳妇,偏偏媳妇喜欢女子,不和自己同床共枕。如此丢人的事,便是对着自己的亲爹,也实在难以出口啊!

书房里沉默了片刻。

谢老太爷皱着眉打破沉默:“明娘和云娘又是怎么回事?”

谢钧只得又将替考之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谢老太爷又怒了,狠狠地“呸”了一声:“这个永宁郡主,真是心肠歹毒!好在老天有眼,没让她的计谋得逞。”

谢钧也是一脸庆幸:“是啊!好在明娘有老天庇佑!”

谢老太爷活了大半辈子,对“苍天有眼”这等说法颇不能苟同。

秉持着“凡事看结果不必细究过程”的原则,谢老太爷果断地和谢钧一样,选择了站在谢明曦这一边:“明娘遗传了你读书的天分,以头名的身份考中莲池书院,成了皇后娘娘门生。日后前程不可限量!”

“以后凡事都先紧着明娘!”

“至于云娘,就扔给永宁郡主。她既是认下这个女儿,总不会撒手不管。”

谢钧连连点头:“儿子也是这么想的。父亲这一席话,算是说进我心坎里了。明娘又聪明又孝顺,以后有了出息,我这个亲爹定能跟着沾光。说不定,谢家光耀门庭的希望,就都落在明娘身上了。”

谢老太爷一脸赞同:“此话有理。”

“明娘相貌生得出众,又聪慧无双,以后若能进宫,或是嫁给皇子,便能给谢家带来数不尽的好处。”

要不怎么说是嫡亲父子?

谢老太爷的想法和谢钧简直如出一辙。

谢钧继续点头,一不小心,就漏了句实话:“其实,让你们来京城,也是明娘的主意。”

谢老太爷:“…”

谢老太爷黑着脸扔了砚台过来。

砸死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自己在京城过着荣华富贵的好日子,竟也没想着将亲爹接到京城来!

谢钧自知理亏,生生受了这一砚台,忍着疼痛上前陪不是:“父亲息怒。不是儿子不孝,只是父亲一来,母亲和二弟他们便要一起跟着来京城…”

谢老太爷余怒未消,冷冷地瞪了谢钧一眼:“既是如此,送我们回临安便是。”

“这怎么行。”谢钧立刻道:“父亲安心在京城住下。”

谢老太爷神色一缓,长叹一声:“徐氏确实上不得台面。当年若不是为了生计,我断然不会娶这等女子过门。现在这把年纪再休妻,会惹来风言风语。连带着当年旧事都会被人重提。”

“不然,我如何会忍她这么多年!”

“等过上一段时日,我找个由头打发她领着儿孙回临安去,免得在这儿碍眼。”

没想到,谢钧却道:“郡主一直住在郡主府,谢府内宅也没个真正能主事的,实在不妥。还是让母亲留下吧!”

谢老太爷:“…”

谢老太爷只楞了片刻,很快便反应过来,眯着眼低声道:“你打算让徐氏做什么?”

父子两个说话,无需遮遮掩掩。

谢钧坦坦荡荡地说出自己的谋算:“郡主在谢府遍布耳目,为了以防万一,还是肃清谢府内宅为好。含香到底是妾室,名不正言不顺。母亲是长辈,掌管内宅顺理成章。便是岳父舅兄知道了,也不便多言。”

这倒是个好主意!

谢老太爷略一思忖,便道:“此事你不必插手。我自会和徐氏说。徐氏粗野泼辣,做这等事正合适。”

谢钧犹豫片刻,低声说道:“我只担心她借机狮子大张口,贪婪无度。”

谢老太爷冷哼一声:“放心,有我在,她翻不出风浪来!给她些蝇头小利无妨,她若是太过贪心,我便给她一纸休书,送她回临安去!”

隔日,凌晨。

“孙女见过祖父,见过祖母。”

谢明曦裣衽行礼,风姿优美。

谢元亭则躬身一礼。

新儒书院的礼仪课程同样要求严格,谢元亭学了两年,行礼毫无差错。只是,少了一点晚辈对长辈应有的恭敬,看着便不那么顺眼了。

谢老太爷心中十分不悦,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

谢钧怒气沉沉地扫了谢元亭一眼。

谢元亭顿觉头皮发紧,不敢再出幺蛾子,老老实实地行了礼站到一旁。

丁姨娘今日终于得以露了脸,站在谢钧身后,满目关切地看着谢元亭。然后,又满是怨怼地看向谢明曦。

都怪谢明曦自作主张!

谢老太爷一来,徐氏也来了!

往日内宅琐事由她掌管。如今有徐氏在,是万万轮不到自己了!

都说女儿是亲娘的贴心小棉袄。往日听话乖巧的女儿,现在却成了一根刺,生生地扎在她心里。

第一百三十四章 闹剧(一)

丁姨娘目露哀怨。

谢明曦心中哂然冷笑。

丁姨娘那点心思,几乎都摆在了脸上。

不过,丁姨娘除了怨怼不快之外,根本无法可想。谢钧已被她说服,谢老太爷也一定会和谢钧站在同一阵线。徐氏有好处可沾,绝不会放过。

如此,便能肃清内宅,膈应永宁郡主,又彻底架空了丁姨娘。而谢钧,和永宁郡主再难维持“恩爱夫妻”的假象,只能坚定不移地站在她这一边。

一石数鸟!

谢明曦含笑张口,打破沉默:“我和大哥每日要去书院读书。不能时时陪伴,还望祖父祖母见谅!”

天资聪颖为谢家增光添彩的谢明曦,从昨日起就成了谢老太爷的心头好。

谢老太爷和颜悦色地笑道:“读书要紧。以后每日回府后,来陪祖父说说话便是。临安也有女子书院,不过,比之皇后娘娘的莲池书院肯定差了许多。你得了空闲,便将莲池书院的情形说给祖父听一听,也让祖父开开眼界。”

谢明曦抿唇一笑:“祖父想听,孙女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被晾在一旁的谢元亭:“…”

明明他才是谢家唯一的子嗣!

明明他才是日后撑起谢家门庭的男丁!

父亲却日渐偏向谢明曦。就连刚到京城的祖父,也不知被灌了什么迷魂汤,竟对他这个孙子视若无睹,反而对谢明曦这般偏爱!

可恶的谢明曦!

谢元亭满肚子闷气,拜别长辈后,便快步往外走。压根不想和谢明曦并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