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妃忿忿地哼了一声:“皇后娘娘故意抬举那个臭丫头,今晚还特意设下宫宴。所有嫔妃皇子公主俱要列席,你父皇也会亲临。”

“到时候少不得要听些闲言碎语,被冷嘲热讽。母妃这张脸,真不知要往哪儿放…”

四皇子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母妃这是嫌我丢人?”

丽妃这才惊觉四皇子的面色异常难看,心里不由得暗暗后悔刚才的絮叨。忙补救道:“其实想想,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不过是一次书院大比。前两年,你可都是第一。便是今年稍稍失利,也是第二名。总比三皇子五皇子强多了。”

可惜,这番话并未成功地安抚住四皇子。

四皇子的面色愈发晦暗,脑海中闪过六公主自得又刺目的脸孔。

丽妃母子再不情愿,也不敢不去椒房殿。

丽妃打起精神,更衣梳妆。只可惜,妆容再浓厚再精致,也遮不住眉宇间的憔悴。四皇子也没了往日的自矜自傲,一张俊脸上毫无表情。

贤妃淑妃静妃端妃都已来了,诸皇子也已在殿中。建文帝俞皇后高坐上首。

“臣妾见过皇上,见过皇后娘娘。”丽妃恭敬地行礼。

四皇子拱手行礼:“儿臣见过父皇,见过母后。”

建文帝目光一扫,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

丽妃心里一跳,反射性地跪下请罪:“臣妾失仪,请皇上降罪!”

四皇子自然清楚,建文帝的怒气是冲着他来的,扑通一声跪下:“都是儿臣之错,请父皇饶过母妃。”

建文帝冷然的声音响起:“哦?你说给朕听听,你何错之有?”

强烈的耻辱席卷而来。

四皇子没有抬头,也能清晰地察觉到椒房殿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仿佛所有人都在无声地嘲讽着败在亲妹妹手下的他。

血液全部涌上脑海,面上耳后俱是火辣辣的。

四皇子咬咬牙,张口认错:“儿臣错在骄纵狂妄,错在自以为是。错在输了之后拂袖而去,令众人看了笑话。”

“六皇妹只练了半年射箭,便已胜过我这个兄长。可见六皇妹天赋之佳,更可见她平日练习之勤勉。她此次在比试中大放光芒,我这个兄长应该为她高兴才是。不该心生嫉恨,忿忿离去。”

“儿臣已知错了,请父皇责罚!”

说完,一跪到底。

椒房殿里骤然安静下来。

建文帝冷然地注视着跪在地上请罪的四皇子,憋了半日的闷气,并未就此全然消退,张口训斥道:“胜不骄,败亦不馁。”

“你今日确实丢尽了颜面。不是因你射箭略逊一筹,而是你赢得起输不起。当着众人的面毫无兄长气度,更无天家皇子风范。竟不管不顾提前离场。”

“朕是天子,也是你的父亲。你这么做,何曾将朕这个父亲放在眼底?”

“你实在太令朕失望了。”

期望越高,失望越大。

建文帝忽然发现,往日最青睐的儿子,原来气量如此狭窄。连自己的亲妹妹也容不下。输了便一怒离去,半日不见人影…

所谓的练武奇才,想来也是众人吹捧出来的。

不然,为何会输在只练了半年射箭的六公主手下?

丽妃越听越是心惊,忙张口为四皇子辩白:“请皇上息怒。灏儿定是一时冲动,绝不是有意为之…”

“闭嘴!”建文帝怒瞪丽妃一眼:“朕不想听你啰嗦废话。”

丽妃全身一颤,被怒斥的羞辱混合着即将失宠的彷徨惊恐,在胸膛里激荡。再不敢张口,将身子匍匐至地上,无声地祈求天子宽恕。

四皇子的脸孔也有些泛白,口中的苦涩,迅速蔓延至全身。

就在此时,有宫女张口禀报:“启禀皇上和皇后娘娘,梅妃娘娘和…殿下来了。”

宫女的声音有些奇异。

这一声殿下,也说得含糊不清。

俞皇后长眉微挑,心中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让她们进来吧!”

然后,面上犹有病容的梅妃垂着头进了椒房殿。梅妃的身后…竟是一个俊美绮丽的少年郎。

少年约有十一岁,身量尚未长成,略显单薄,却不瘦弱。穿着一袭月白色的锦袍,头发以玉冠纶起,露出光洁的额头。

一双眼眸又黑又亮,便如两颗璀璨的黑色宝石,闪着令人炫目的光泽。

挺直的鼻梁,优美的唇形,修长的脖颈,一切都恰到好处。宛如上苍精心雕琢而成,美得惊心动魄。

如此美丽的少年,便是和世间最美的少女并肩而立,也毫不逊色。却又无半分女气。

梅妃垂头行礼,声音微微发颤:“臣妾见过皇上,见过皇后娘娘。”

至始至终,梅妃未敢抬头看任何人。

身后的少年行至梅妃身侧,拱手行礼,声音清亮悦耳,透着少年特有的朝气蓬勃:“儿臣盛鸿,见过父皇母后。”

建文帝呼吸微微一窒,目光紧紧地盯着少年的美丽脸孔,久久无言。

椒房殿里的众人呼吸俱是一顿。

殿中无人说话。

七皇子盛鸿!

已经逝去三年多的盛鸿,为何会忽然出现?

第二百六十章 男装(二)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俊美绮丽的少年身上。

无人留意到梅妃的身体一直在微颤,缩在宽大袖袍中的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地刺入掌心。

这些微刺痛,和汹涌如巨浪的惊惧相比,实在微不足道。

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多前那一个撕心裂肺痛苦不已的晚上。她对着女儿的尸首恸哭,一边紧紧搂着被吓得面无人色的儿子,只觉得寒香宫外到处都是狰狞凶狠的脸孔,要令他们母子死无葬身之地…

那个幕后凶手,就在这里。用惊疑不定的目光在省视着盛鸿…

梅妃恨不得此刻立刻起身,远远地逃开。

她不要什么圣宠,也不要什么风光,她只想要儿子安稳地活下去。

可儿子却说这是露面的最佳机会,她根本拗不过儿子,只得惊恐万分地等着儿子换上男装。然后,在看到翩翩少年的那一刻,哽咽失声泪流满面。

她不得不重新梳妆,这才来得最迟。

时间似凝固一般,定格在了此刻。

似有一块巨石沉沉地压在胸口,令她无法呼吸。

会不会有人识破盛鸿的真正身份?

过了许久,建文帝才张口:“平身。”

声音有些嘶哑。显然,建文帝此时的心情也难以平静。

盛鸿拱手笑道:“儿臣谢过父皇。”很自然地伸手扶了梅妃一把,轻声道:“母妃久病无力,儿子扶着母妃。”

修长的手牢牢地稳住了梅妃颤抖不已的身体。

梅妃心中又是一颤,迅速抬头看了盛鸿一眼。

盛鸿冲梅妃笑了一笑。

梅妃心中的酸苦惶恐,在盛鸿平静自信的笑容中渐渐消融,勉强站直了身子。只是,面色依旧晦暗。

好在此时人人心绪波动难平,无人留意“久病”的梅妃面色如何。

丽妃和四皇子还跪在地上,在众人震惊无言的片刻里,这对母子依旧垂着头。无人能窥见他们的神色变化。

盛鸿不动声色地扫了一圈,将众人或震惊或惊惶或故作平静的神色尽收眼底。

当年,到底是暗中下毒手谋害年少的七皇子?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昌平公主。

“六皇妹穿上男装,与翩翩少年无异。可惜七皇弟意外早夭。如果他还活着,想来便是这等神采飞扬的模样。”

昌平公主的声音里满是惋惜。

三皇子此时也终于回过神来,目中闪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口中却笑道:“六皇妹真是淘气。忽然穿上男装,又对着父皇自称儿臣,刚才我几乎以为是七皇弟回来了。”

五皇子笑着接过话茬:“可不是么?我也被吓了一跳。”

有口疾的二皇子,平日不太喜欢说话,此时也忍不住道:“我也以为是、是七皇弟。”

盛鸿挑眉一笑:“父皇允诺过,只要我赢了射箭比试,便能穿一日男装,扮着七弟尽孝承欢膝下。今晚既有宫宴,我便穿着七弟的衣服来了。”

然后,冲建文帝笑道:“父皇,我这样穿是不是格外好看?”

眉眼间的慧黠淘气,宛如当年。

建文帝心中一痛。

七皇子逝世,六公主也彻底失去了欢容,变得沉默阴郁少言。一夕之间,他这个天子痛失爱子,也失去了活泼可爱的女儿。

这一刻,他又感受到了当年的锥心之痛。对眼前扮做七皇子的六公主更多了几分怜惜:“安平,到父皇这儿来。”

盛鸿故作不乐意:“父皇允诺过让我扮一日七弟,现在该叫我鸿儿才是。”

难为他能将这般肉麻的娇嗔演得分毫不差,只让人觉得娇俏讨喜。

建文帝终于笑了起来:“好好好,是朕错了。鸿儿,到父皇身边来。”

盛鸿却道:“母妃身子纤弱,久站无力。我放心不下,要陪着母妃。”

建文帝随口笑道:“你们母子一起站朕的身边便是。”

盛鸿立刻喜滋滋地应了下来。

梅妃苍白的脸色终于有了一丝血色,忙行礼谢恩:“臣妾谢过皇上恩典。”然后,由着盛鸿扶着自己走到建文帝身侧。

俞皇后神色未动,淡淡地瞥了梅妃母子一眼,便收回目光。

贤妃淑妃静妃等人下意识地对视一眼。这一刻,众妃嫔心中涌起的俱是懊恼不甘。

已经彻底失宠的梅妃,今日竟又重新博得建文帝注目。

宫中饮宴,用的是长桌。

宫宴素来讲究座位的先后。坐在上首的唯有建文帝和俞皇后。往日有资格坐在建文帝左侧的,只有昌平公主。

今日,却变成了盛鸿。

“鸿儿,”建文帝叫得颇为顺口:“今日你坐在朕身侧。”

盛鸿半点没推让,笑着应了一声,便坐到建文帝身边。

昌平公主身为建文帝嫡长女,平日最得建文帝器重宠爱。平日坐惯的位置被“抢”,昌平公主心里有些不痛快。却未流露出来,很快入座。

驸马顾清随之一起入席。之后诸皇子一一入座。

小郡主顾舒瑾,早已被俞皇后抱着坐到了膝上。往日最疼小郡主的建文帝,今日的注意力却都放在了身侧的盛鸿身上。

俞皇后目光微闪,含笑道:“梅妃,你坐本宫身边来。”

在众嫔妃暗含嫉恨的目光下,梅妃战战兢兢地应了一声,在俞皇后下手坐了下来。贤妃淑妃等人俱坐了梅妃下首。

最惨的是丽妃,今日彻底触怒了建文帝,坐得最远。

身着宫装的俏丽宫女们鱼贯而入,将一道道珍馐美味放在桌上。

建文帝在最初的震惊感怀之后,心情大有好转,笑着说道:“今日是宫宴,也是家宴。你们不必过于拘谨。”

众皇子公主嫔妃一起应是。

话是这么说,当着建文帝俞皇后的面,谁能真得毫无顾忌大吃大喝?大多是吃个几口,便搁了筷子。等回了各自的寝宫之后,再用夜宵填饱肚子。

这也算是宫宴的惯例了。

不过,这个惯例今日却被打破了。

盛鸿胃口极好,吃得颇为香甜。还不时起身为建文帝俞皇后布菜:“父皇母后也多吃一些。”

众人:“…”

第二百六十一章 男装(三)

马屁精!

众皇子心中暗暗翻个白眼。

建文帝俞皇后进膳之时,身后自有内侍伺候碗筷。也因此,众皇子并无献殷勤的必要。当然,也没机会就是了。

建文帝身侧的位置,一直都是昌平公主的。他们离得远,想布菜也不方便啊!

没想到,六公主今日竟得了建文帝青睐,坐得最近,一副乖巧讨好的样子,看着真是刺目。

众嫔妃也觉得碍眼。

可惜,建文帝半点不觉刺目碍眼,反而十分受用,那张到了中年依旧俊朗的脸孔一直含着笑意。

便是俞皇后,也笑着夸赞道:“虽是一堆儿女,到今日才受了儿女伺候。”

昌平公主不乐意了,半开玩笑地叹道:“往日父皇母后最疼我,现在却最疼六皇妹了。”

盛鸿笑眯眯地纠正:“大皇姐,今晚可别叫我六皇妹了,喊我七皇弟便是。”

昌平公主:“…”

换了身衣服,仿佛也随着换了个人似的。

沉默少言的六公主,忽然就变成了活泼淘气的少年七皇子…

不止是昌平公主,在座的嫔妃都有同样的感觉。

于是,一整个晚上,众嫔妃皇子连带昌平公主,怀揣着复杂难言的心情,默默地看着六公主讨建文帝欢心。

等等,称呼六公主好像不太对劲。

叫七皇子?也不合适啊!

真是一团乱!

宫宴结束后,建文帝并未留在椒房殿,而是摆驾去了寒香宫。

昌平公主心中颇有些不平,低声对俞皇后说道:“六皇妹扮着七皇弟的模样,分明是有意为之,替梅妃争宠。”

是又如何?

俞皇后反应却很平淡:“端妃近来得宠,有梅妃压一压她的气焰也好。”

昌平公主皱起眉头:“母后…”

“后宫诸事,我心中有数,你不必忧心。”俞皇后淡淡说道:“天色已晚,你和驸马领着瑾儿早些回去歇下吧!”

昌平公主怏怏地住了嘴,和驸马领着女儿出了椒房殿。

俞皇后独坐在寝室里,拿起一卷书看了起来。

十余年前,她曾为了建文帝留宿嫔妃处难过伤心,垂泪至天明。可再多的眼泪,也唤不回曾经一心一意的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