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风华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平淡道:“莫伤了人。”

秦非晚领会,安静地退下。

唐风华仰头看着明朗的天色,许久,终于轻叹一声。阻止不了了,无欢在各地的势力不比百胜军弱,他决意报仇,本无错,只是她在轩辕澈面前为他背书,现今不知该如何善后。

轩辕澈上朝半个时辰就返来,一身帝袍汗渍涔涔,明显是体力透支的症状。数名太医在殿内来回奔走,换纱布端药汤,忙了一阵子才退去。

“如何?”待殿中寂静下来,唐风华靠近白玉床,不急不缓地问候了一句。

“你是问我的伤势,还是朝中局面?”轩辕澈双目半阖,唇边勾起很淡的弧度,似笑非笑。

唐风华不接话,在床沿坐下。

“你还不能离宫,必须等刺杀事件告一段落。”轩辕澈话中含有深意,睁开一只眼睛,瞄了她一眼。

唐风华对上他的眼神,微微一笑,不以为意。她确实想走,他揣测得没错。

“柏儿呢?”轩辕澈呼吸略浊,但神智还算清楚,趴躺着道,“我需小睡片刻,让柏儿过来陪我吧。”

“他会吵着你,太医嘱咐,你必须静养。”唐风华未对他的话上心,就事论事地道。

“我想看看他。”轩辕澈很坚持。

唐风华不欲与他争拗,扬声命人去领柏儿前来。

唐柏活泼如旧,迈着小腿欢快地跑进寝房,口中叫唤着:“轩兄醒啦?还好醒得快,不然我和娘就要睡脏稻草了!”

他三两下爬上白玉床,半趴半伏地将小脸凑近轩辕澈,似在观察他的气色。

轩辕澈原已等得昏昏欲睡,听见他充满活力的声音,睁开墨眸笑了笑。

“轩兄,你还好吗?”唐柏放轻音量,探出小手摸摸他的额头。

“你在这里陪我睡一会儿可好?”轩辕澈语气低浅,目光深处掠过复杂的柔色。这是他和风华的孩子,如此机灵可爱。虽然相见不可相认,虽然听不到他软糯地喊一声“爹”,但他依然感到无可言喻的满足。

“好。”唐柏应得很干脆,歪歪扭扭地躺下,头挨着他的头。

轩辕澈挪了挪脸庞,在小孩儿光洁的额头上轻而郑重地亲了一记。

唐风华旁观着,心中有种怪异的感觉。

她为一大一小的人儿盖好被子,便离开寝房,前往外居的储物隔间。

银战甲静静地躺在木箱底,上面一摞衣裳整齐地叠在上面,并没有被人翻动过的痕迹。她伸手摸下去,找到银战甲内层的机关,取出那纸休书。

如果轩辕澈已经寻到休书,不可能不撕毁。是她多心了吧?

“参见郡王爷!”

外面响起内监的请安声,唐风华回神,站起朝外行去。

“风蕴姑娘。”阳光照耀下,轩辕明翰相貌平凡的面容似镀了层金,格外生动起来,一双温和的眼眸熠熠生光。

“郡王爷里面请。”唐风华客气地请他入内。

待到无外人时,她敛去疏离的神色,低声询问,“师兄,我能不能去见朱有成?”

“在朝臣眼中,你仍旧是嫌犯,现在去见朱有成不妥。”轩辕明翰停顿须臾,再道,“你莫着急,只要陛下痊愈,由陛下带你去审问,自可顺理成章。”

唐风华点头不作声。眼下她着急的并非翻案,而是风潇潇的情况。没有人知道风潇潇还能拖多久,就连尚无邪都无法解除风潇潇体内的蛊毒,唯一希望只剩朱有成。

轩辕明翰兀自思索了会儿,忽然问道:“师妹,你可曾听说雪灵丹?”

“何物?”

“疗伤圣药,若有此物,陛下不出十日便能下榻。”

“不曾听说。”

“哦?”

轩辕明翰略微拖长尾音,若有所思。

唐风华起了疑惑,追问道:“师兄,你是否知晓何人拥有雪灵丹?”

轩辕明翰直视她的明眸,静默片刻,点到即止地回道:“我曾经查过花无欢的底细。”

唐风华何等剔透的心思,一听即明。无欢有雪灵丹,他不给轩辕澈服用,决非舍不得宝药,而是存心拖延轩辕澈的病情。师兄这个时候提出这件事,只怕还有后话。

果然,轩辕明翰接着说下去,“陛下对花无欢早有防备心,他的一举一动,皆有人暗中监视。”

唐风华脸色渐沉,低低自语道:“一旦确认无欢是去往海岛,就要动手了吧?”也许轩辕澈能容得下无欢的存在,但容不得隐患变成真实的祸害。

“师妹,你打算如何?”轩辕明翰察言观色,心知她已有主意。

“我必须亲自出去一趟。”唐风华扬脸,眸光坚毅清冽。

“你若消失在皇宫,便会被人当作畏罪逃逸。”轩辕明翰直言不讳,“就算陛下全力保你,但他越护着你,越惹人嫉妒,并非好事。”

唐风华不响,她曾遭诛杀过一次,再被通缉一次又何妨?

“今时不同往日,你可以不顾自己的安危,却不能不管柏儿的处境。”轩辕明翰摇了摇头,叹道,“我认为你应和陛下商量,或许有两全之策。”

两全?唐风华亦摇头。轩辕澈有杀无欢之心,是出于国之大义。她有保无欢之责,是出于相交之情。彼此的角度截然不同,如何两全?

到了晚膳时辰,轩辕澈才转醒。唐风华故意支开儿子,与轩辕澈两人单独用膳。

“遣散宫人,你准备亲手喂我进食?”轩辕澈侧趴在床上,懒懒地出声。

唐风华瞥他一眼,端着热粥走近床榻,徐徐说道:“归根究底,你受伤是因我之故,我伺候你用膳也是应该。”

轩辕澈嗯哼一声,似乎是说“无事献殷勤”。

唐风华充耳不闻,舀起一勺粥,周到地吹凉,送到他嘴边。

轩辕澈倒也不客气,张嘴吞下。

一勺一勺,唐风华十分的耐心,轩辕澈难得的好胃口。直至瓷碗见底,两人四目相触,诡异地陷入古怪的沉默中。

“帮我擦嘴。”轩辕澈冷不防冒出一句话。

唐风华从善如流,直接抬袖挨到他唇畔,蹭了两下。

彩线绣边的宫装宽袖略有些刺人,轩辕澈皱眉,道:“你需要学习一下如何伺候人。”

唐风华心火幽幽燃动,脸上却是绽出嫣然笑容,盈盈道:“是,陛下。”

轩辕澈做满意状,一面脸颊枕在锦缎软垫上,一面眼角抬高觑她,悠悠道:“看在你谦逊恭顺的态度上,朕就勉强接受了。说吧,有何事相求?”

“我要出宫。”唐风华半点不迂回,似商量更似下令,“你想个法子掩人耳目,我偷偷出宫一趟,几日后回来。”

轩辕澈毫不惊讶,倦意中带着一丝慵懒,缓缓答道:“不,准。”

唐风华把瓷碗往床边矮几上重重一搁,肃冷了神色,道:“我去阻止无欢,这是我答应过你的事,你有何理由不准?”

“第一,你现在自身难保,某些人已经着手暗查你的身份。第二,纵然你不愿意,你涉足后宫已是事实,离宫必定会遭暗杀。第三,即使你出宫,也未必能够阻止花无欢。”轩辕澈睡足一觉,思路非常清晰,再慢慢补上一句,“最重要的一点,你不便带柏儿一起出宫,你可放心让柏儿独自留在皇宫?”

唐风华微微颦眉,挑眼睨他。为何她觉得他变得狡诈了?

“你安心留在宫中,我会派人去阻挠花无欢的行程。我可以答应你,不到最后一步,我不会下诛杀令。”轩辕澈稍移动身子,趴躺端正,闭上眼睛,已然结束谈话的样子。

他话已至此,唐风华也不作纠缠,暗自寻思离宫的妥善方法。

而绝尘殿外,早已是重兵驻守,固若金汤。外人轻易进不来,殿内的人轻易也出不去。

第四十一章:众臣弹劾

纵使唐风华再迟钝,也感觉到了轩辕澈留她的坚决之心。他乐见她陷入困局,最好永远都逃脱不出皇宫。但最初她同意入宫之时,他还不是这样的态度,到底是因何改变了他的心态?

不过唐风华并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思考这个问题。因为她确实陷入了困局。

耐着性子等了两日,轩辕澈情况略有好转,与一帮大臣于御书房商议政事。绝尘殿内静谧安宁,唐风华踱步到大殿,眯着眼看禁卫军在殿门外来回巡逻。

这般森严,莫说她想离宫,就是跨出殿门也不可能。

“赵统领!陛下有令,若无手谕任何人都不能踏入绝尘殿半步!”

忽起一道冷峻的阻拦声,唐风华心生好奇,迈前几步,站在殿内朱色大门后面静静旁观。

殿外的石阶下,赵川带领一支侍卫队,黑脸粗声地回道:“史大人,我正是来求见陛下,有要事待禀!”

“陛下不在绝尘殿,赵统领请回。”

“我在此处等陛下。”

唐风华不着痕迹地扫视,赵川气势汹汹地带人前来,似乎不像为了觐见皇帝,更似特意来拿人。

如今绝尘殿中,众矢之的,舍她其谁?

很显然,赵川就是冲着她来的。

思量片刻,唐风华从门口闪出,站立于阳光下,淡淡扬声道:“史大人,可否通融一下,让赵统领上前说话。”

赵川见她出现,目光微变。

禁卫首领史井平稍稍迟疑,才向赵川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赵川入到大殿之中,并不开口说话,只是冷眼盯着唐风华,那眼神似饱含了猜忌和鄙夷。

“赵大人,如果我没有猜错,你是为了我而来。”唐风华声音不高,带着一点调侃的味道。

赵川哼了一声:“你心中有数。”

唐风华故作诧异地挑眉,问道:“我该知道什么吗?”

赵川看不惯她做戏的样子,压低嗓子含怒道:“别以为端着一张无辜的脸,就能迷惑所有人!单说你那不干不净的身份,就莫妄想入主中宫!”

“不干不净?”唐风华玩味地重复这四个字,微微一笑,“此话从何说起?”

“刑部已彻查过刺客朱有成的来历。”赵川虎目炯炯,毫不避讳地瞪她,“虽然还不确定他为何要刺杀陛下,但我们已经知道,他和风潇潇的关系。而风潇潇,便是当年那叛徒唐风华的生母!”

唐风华闻言暗自一怔,难道已有人查出她的真实身份?

只听赵川继续说道,“你私藏了风潇潇在绝尘殿,可见与她关系匪浅。据说你们长得犹如一个模子印出来,不难推测你们有血缘关系。极可能,你是唐风华的妹妹。奸细的妹妹,岂能封妃?”

唐风华定了定心神,冷静反问道:“‘你们’是想赶我出宫?”仅靠赵川一人,绝无可能查出这么多线索,背后必定有推手。

“倘若陛下早前没有废除连坐法,你和风潇潇论罪当诛!请你们出宫,已是客气!”

“听起来你似乎很恨唐风华?”

唐风华扬起唇角,笑得意味莫名。一战之败,就令她永不翻身了吗?当年同袍作战的兄弟,现在咄咄逼人,口口声声“叛徒”“奸细”,叫人何等心寒!

赵川大抵没有料到她突然有此一问,愣了愣。

“她害过你?”唐风华笑着追问。

赵川抿紧嘴角不吭声。唐风华没有害过他,反倒救过他。曾有一次,他和她埋伏山林里,敌军未至,野兽先出动。他被几只山猪团团包围,身上处处遭撕咬的伤口。当夜他流血不止,是唐风华背着他爬上山崖,采摘草药替他止血。若不然,恐怕他撑不到回营。

“她没有害过我。”赵川扬起下颚,收敛思绪,冷冷道,“但是,她害了几万个兄弟!”

“你认定她是叛徒?”唐风华脸上的笑容云淡风轻,眸中却有一丝苍凉。

赵川目光凝滞半晌,再一次没有作声。当年事发,他不敢置信,无法接受。军中许多同袍与他一样,可是证据确凿,唐风华的的确确出自乾朝情报组织,不容大家不信。

唐风华抿去笑容,平静道:“赵统领,待陛下议政回来,你亲自向陛下禀告吧。至于我的去留,自然由陛下定夺。”

话毕,她转身入了内,干脆利落。

原本就不想留下,如果此次事件能让她脱身,未尝不是好事。

趁轩辕澈还未返来,唐风华收拾好行装,藏起休书,等待聆听逐客令。

“姑娘,有新消息了!”秦非晚没有被禁足,行色匆匆地步入寝居,侧耳汇报道,“我去郡王府看陌琛少爷的时候,恰好听见翰郡王的人回报,无欢公子突破重围,受了点伤。”

唐风华面色一凛,急问道:“伤势可重?百胜军那边有无消息?”

“姑娘莫急,只是轻伤。”秦非晚忙回道,“翰郡王和百胜军的人目前都失去线索,相信无欢公子已另辟蹊径,从山野小道绕行。”

唐风华并没有感到放心,脸色越发凝重。无欢心意已决,势要炮轰海岛。他一旦动手,便是与朝廷为敌,无可挽回。

“姑娘,你收拾了细软,这是…”秦非晚刚刚转移话题,就听居门外响起脚步声,倏然噤声。

四个内监抬着精致软榻进来,轻手轻脚地放下,又安静地退出。

轩辕澈侧躺于榻中,半眯着墨眸,似睡非睡的样子。

“非晚,你先出去。”唐风华摆摆手,示意秦非晚退下。

居堂内无人,轩辕澈许久不出声,只盯着桌上的包袱瞧,神色意味深长。

“赵川已向你禀告?”唐风华往桌旁一坐,支着手肘觑他,不笑也不恼。

“头疼得很。”轩辕澈困倦地打个呵欠,意兴阑珊,似乎不急着处理这件事。

“你伤在背部,不在头颅。”唐风华不想与他打太极,直接问道,“你打算如何处置‘奸细的妹妹’?”

“你好像欣喜于这个变故?”轩辕澈懒散的目光渐渐凝聚,定在她出水芙蓉般的清艳容颜上。

“这件事不失为一个转机。”唐风华坦白言道。坐困愁城的感觉委实不佳,她可以暂且搁下为自己翻案的事,但不能对无欢的事坐视不理。

“转机?”轩辕澈淡淡笑了笑,不予置评。

唐风华静下来,凝眸望着他。这几日他仿佛变了,似有心思暗藏。

“风华,过来。”轩辕澈略微挪了一下身子,朝她伸出一只手。

唐风华静静地走过去,在榻边坐下。

“我累了,养会儿神,你在这里陪我。”他牵住她的手,顺着她手臂枕上,便阖眼趴伏着歇息。

他如此从容闲适,唐风华也不急躁,半靠着榻边扶手,学他闭目养神。

时间悄无声息地流淌,直到宫婢掌起宫灯,昏黄温暖的光线透过纱罩洒落满室,两人才慢悠悠睁开眼睛。

一名内监轻轻地在外问了一声:“陛下,可要传膳?”

轩辕澈从帝袍侧解下囊袋,服下两颗药丸,才开口回声道:“他们还在殿外跪着?”

“回陛下,已跪了一个时辰。”

轩辕澈抬眼朝唐风华瞥去,含笑不语。

唐风华顿时明白,当即问道:“除了赵氏的人,还有谁弹劾?”

轩辕澈半张脸枕在她手背上,慢条斯理地答道:“谢氏也参了一脚。”

唐风华抽出手,揉揉发麻的手臂,皱眉道:“她们不赶我走不甘心。与其僵持,致使她们挖出更多的秘密,不如我现在就离开。”

“你怕了她们?”轩辕澈接过内监端上来的瓷盏,一边漱口一边含糊发问。

“怕?”唐风华忽觉好笑,“你在激我?”

内监又捧来一碗热汤药,搁在榻旁的矮脚桌几上,乖觉伶俐地退出。

轩辕澈有伤在身,不便挪动,唐风华自动自发地舀药喂他,不经意般地问:“连续服药,这么重的药性你挨得住?”

“今晚有重要的事待处理,我怎能不补充体力?”轩辕澈就着她的手,把汤药一饮而尽。

话说到这份上,唐风华心里清楚,他是要卖关子到底了。那她就静观其变。

轩辕澈仍侧躺着,神情却慢慢变得肃冷严峻,陡然扬声道:“宣他们入内!”

唐风华站起身,到软榻一旁侍立。

不多时,七八名朝臣鱼贯进入,跪地叩首,高呼:“陛下圣明!”

轩辕澈一眼横扫过众人,冷哼道:“朕圣明?只怕你们心中正暗骂朕昏庸!”

“臣等不敢!”

眼见龙颜不悦,众朝臣喏喏,无人敢率先上奏。

一时间鸦雀无声,气氛紧绷僵硬。良久,赵川微微抬起头,轻咳清嗓子,恭声道:“陛下请三思。”

“何事需要朕三思?”轩辕澈冷着脸,不怒而威。

“风氏女子与叛徒唐风华的关系可疑,难保不是乾朝余孽,陛下若是…”赵川一顿,鼓起勇气说完后面的话,“若是坚持留其在宫中,轻则祸乱后宫,重则颠覆我朝江山!”

“哦?”轩辕澈轻轻眯起墨眸,“颠覆江山社稷,如此严重?朕倒想好好听一听赵卿家的见解。”

赵川面色赤红,不知是紧张抑或愤怒,声音竟有些颤抖:“且不说风潇潇是唐风华之生母,风蕴是唐风华之姐妹,只说风蕴之子!那孩子来路不明,陛下认其为皇嗣,未免草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