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是在担忧今年北国百年不遇的大旱?”从去年冬天到今年春天,几乎长达半年的时间,北国大片国土滴雨不下,庄稼干死,河流干涸,牛羊成群地死去,人民陷入了空前的恐慌之中,路上,到处已经可见流浪的人群。

“朝廷也曾开仓赈济,但都是杯水车薪。再不下雨,北国就完了。”若不是早年南征北战积累下的大量财富支撑,只怕后果不堪设想。可是,这些财富累积经年,大多数已经落入了豪门贵族,世家戚勋的手里,真正充入国库的,只占据了很小的比例,长此下去,后果将不堪设想。

大祭司试着问:“可不可以颁布号令,要世家贵族们捐一些家产出来?”

罗迦苦笑一声。北国跟其他国家不同,武将世家们并不是领取朝廷的俸禄,而是各自积累势力,划地为王,占到哪一块就是哪一块,所以特别热衷于战争。罗迦这些年也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是,根深蒂固的游牧民族的生存法则,要一夕改变,何其容易?在这个关键时刻,要贵族们共体时艰,捐资救国,那是想也别想的事情。

干旱和瘟疫2

大祭司显然也是明白这一点的,也提不出更多有利的建议。

“不止如此。因为过度干旱,入春以来,连续发生病疫,平城里大量孩子病死,病菌滋生蔓延,朕的两个王子和三个公主也陆续夭亡,就连太子也病倒了,卧床不起……”他眼睛里有一丝血丝,十分疲倦,这些问题,已经不知多少个日夜在缠绕他了。

“大祭司,今年我们是不是该加强祈祷?”

“陛下且放宽心思,我一定竭尽全力,祈祷我北国风调雨顺。”

这场病疫,令全国的医官束手无策,大祭司也是因此才外出游学并秘密寻找良方。他打开一只大袋子,里面装满了形形色色的草药,大多数是解救瘟疫的良方。他抓出一把:“陛下,这是来自生命之海的圣药,大神会护佑我北国国泰民安,皇家子嗣兴盛。”

罗迦大喜,立即站起来,亲自接过草药,仔细看这些神奇的生命之草。北国的千万人民,等着它的拯救。他小心翼翼地又将草药放回袋子里,脸上微微露了一丝安慰:“朕立即召集全国的医生汇聚,扩大诊治范围。”

“是。”

“朕还将在神庙里亲自主持祈祷,直到狂欢节结束。”

“陛下诚心必能感天动地。我们北国,一定会振作起来。”

大祭司本是个波澜不惊的人物,但看到北国的大旱,罗迦很少见他动情,也深感欣慰,想了想,才说:“林贤妃提议,狂欢节前,她也要率领众妃到神庙祈福,你安排一下吧。”

女眷来祈福的次数虽然少,但也并不奇怪。大祭司点点头,罗迦转身要走,像又想起什么,不经意地问:“芳菲公主这些年一切可好?”

大祭司疤痕累累的面上露出一丝笑容,稍纵即逝:“回陛下,公主聪慧,记忆力惊人,她熟读藏书馆的经典,远远超出了我对她的预期。”

完美无缺的祭品1

罗迦来了兴致:“哦?她会念书了?”

“我的王,她将成为几百年来,献给大神的最聪明的女孩子。”

罗迦慢慢说:“也许,女孩子念太多书,并非好事。”

大祭司奇怪地看着她,这么多年,唯有她一人最喜念书,这不是好事,难道还是坏事?

“除了念书,她还做些什么?”

大祭司有点奇怪,不明白罗迦为什么会这样问。

“大祭司,可否将图书馆整理一下?”他斟酌着,“我是说,有些书籍,也许并不适合女孩子看。”

“哦,我的陛下,可不能把她当成一般的女孩子。她很听话,很温顺。”

“此外呢?”

还能有什么此外?

罗迦见大祭司茫然的眼神,暗叹一声。要是大祭司知道,他这个最温顺的女孩子,曾经留了男人一起过夜,他还会不会是这样放松的眼神?

“陛下请放心。我们的祭品完美无缺,大神一定会保佑我们的。”

罗迦双手合什,但愿如此,北国,今年真的太需要风调雨顺了。

静修室。

没有点灯,只能借助淡淡的月光看外面影影绰绰的夜色。桌上摆着很简单的一碟饭菜,都是素食,这是罗迦祈祷前的前奏。熏香沐浴,素食茶水,摒绝一切的杂念,以干净的灵魂靠近大神,换来护佑。

良久,他慢慢走到窗口。静修室外面,是一大片天然的苗圃。虽然护城河的水已经干得快见底了,但是,这端的林间湖泊有股天然的泉眼,水旱从人,浇灌着周围上千亩的土地,丛林,让它们得以常年郁郁葱葱。

因为,这方土地完全属于神殿。所以,人们更是敬畏,唯有神的地盘,才会有这样的奇迹。罗迦站在窗户边,看着夜色下这方和外面的干旱迥然不同的天地,心里第一次真正滋生了对上天的敬畏。啊,伟大的纵目神,若不是他的庇佑,这片土地为何会如此枝繁叶茂,春暖花开?

完美有缺的祭品2

耳膜里传来呜呜的声音,似清风在黑夜里倾诉。这声音越来越清晰,竟是有人在黑夜里痛哭。

他推开门出去,循了声音。

平坦的草地,两岸,棕榈树已经飘荡出花粉的香味。月光一望无垠地照下来,洒在柔和的白纱上面,少女的身子躺在草地上,脚趾微微蜷曲,哀哀的低声痛哭,像一只绝望的小豹子。随着狂欢节的一天天临近,她连书都看不下去了,仿佛对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除了恸哭,无以自拔。

他立刻明白这是谁,便停下脚步。

她总是在这样的夜里哭泣?这是多久开始的事情?是她从书里发现了自己命运的秘密后就开始的?

没错,书籍真不是个好东西。只是,现在才让大祭司提防,会不会已经太晚了一点?

良久,又往回走。思虑着该不该将安特烈的事情告诉大祭司。

迎面,碰上大祭司的幽灵一般的眼珠。本来,他一回来,芳菲是该去向他请安的,他也会考察一下她这些日子的学习,有没有偷懒。尤其是一些草药,芳菲本是很有兴趣的,但是,芳菲竟然破天荒地没去。所以,他只好亲自找上门来。

他显然也听到了这样的哭声,眼睛里满是困惑:“我的王,芳菲公主她好像竟然不愿意去侍奉我们伟大的神。”

能被选中做圣处女公主,是无上的光荣,几百年来,她们像羔羊一般温顺地匍匐在神像面前,祈祷,唱赞美的歌,然后升向圣洁的天堂。但芳菲不一样,她识字后,就大量阅读,博览群书,罕有跪在大神面前,从不唱任何的赞歌,在月光明媚的夜晚,总是一个人躲在草地上痛哭。

罗迦皱起眉头:“她以前也这样?”

先前罗迦问他,他还没有想起,现在,越想,疑点越是多。“芳菲公主,她的确和往常的公主太不一样了。”

“有哪些不同?”

换一种羔羊?

“历代的圣处女公主虽然也有课程。但她们的主要重心不是在书卷上,而是在悲天悯人的情怀上。她们总是更多的关怀园圃小动物、照顾来祈祷的人们、受伤的孩子,跪奉大神,为大神唱赞歌。但芳菲公主,她从不做这些……”

“不是有人教导她么?”

“教导了她也不做。她总说她要看书,没有时间……”也许是因为惜才,大祭司竟然也默许了,只要她安然无恙地呆在神殿,不惹是生非,其他种种,都不是什么大毛病。

“她只看书或者独自在林中游荡,我从未见过这么喜欢读书的人,她又聪明,几乎过目不忘……”大祭司向罗迦汇报着她这些年的成长经历,“她对医术有极大的天分,一些巫医都不能解决的难题,她也能给出准备的答案,甚至能独立诊治前来求助的病人……”

罗迦这才惊奇不已:“真的?她还会医术?”他忽然想起安特烈的话,说她救了自己的蛇毒。当时还以为安特烈在胡言乱语,现在看来,竟然是真的。

“对,她精通医术。有些方面,比资深的祭师还熟悉。每当园林里的小动物受伤了,总是她救治。只是,她做这些的时候从来不乐意,不主动,从不为她的本份尽力……”大祭司感到困惑,因为历代的圣处女公主都要美丽善良,温柔圣洁,但是,芳菲公主,她虽然不凶恶,不毒辣,但是,从少女的身上,他也感觉不到往昔公主的温顺、善良!他真的感觉不到。

若非罗迦提醒,他甚至忽略了这一点。

罗迦仔细倾听芳菲的种种“劣迹”,半晌才开口:“芳菲,她莫非不是最适合的人选?”

大祭司怔了一下,这是什么意思?大祭的时间快到了才说这样的话,岂不是大逆不道?

夜色里,神殿正门前的大神像巍峨挺拔,罗迦看了半晌,才开口:“大祭司,我们是不是该换一只更温顺的羔羊?”

换一只羔羊2?

他语气微微有些激动:“我的陛下,芳菲虽然的确举止有些怪异,但是,也不能说明她就不适合。”

大祭司显然并不认同,他明白,罗迦自始至终不太认同人体祭祀,否则,也不会提出当初的废除法令了。如今好不容易恢复,岂容他再一次反悔?

罗迦无言以答,的确,这要的并不是适合或者不适合——只是需要有那么一个人,有那么一个牺牲品就行了。骨子里,他其实猜测,那些牺牲品,根本靠近不了天上的纵目神。只是,在天灾人祸的年代,他再也不敢如此出言不逊而已。

“尽管芳菲不是最好的人选,但已经是唯一的人选。她聪明。聪明的女孩,更能明白大神的意旨。”

罗迦无言以答。

“我的陛下,马上就要到大祭了,我听说近日有不明身份者闯进来,是不是需要加强戒备?”

罗迦想起白昼安特烈的事,陌生的天地,闯入了外来者,不安分的芳菲。他淡淡说:“没事,那是顽劣的安特烈王子,他应邀参加狂欢节,却误闯入了禁地。”

大祭司显然半信半疑,因为他听到的并不是这样一个版本。那个顽劣的少年,只怕来者不善。

“朕会约束他,再有过激行为,朕就提前遣送他回国。”

“既然如此,我就放心了。陛下,您也请早点休息。”

罗迦有些好奇,又看看远处的那个身影,低声说:“不管她么?”

“不管!神的孩子,总要磨掉了全部的棱角,才能真正谦卑地跪在我主脚下,永远忠实于他。”

大祭司走远,罗迦才穿过几棵巨大的棕榈树,走到那片草地上。镶嵌了金箔的书在月光下发出金灿灿的光芒,她冰凉的手枕在书上,少女哭得累了,睡了过去。静静的,如这一夜的月光。这一刻,她如此纯净!绝非昔日的张牙舞爪。

罗迦悄然在她身边坐下。

可怕的诅咒1

罗迦悄然在她身边坐下。

圣洁的白纱衣在月光下散发出柔和的光辉,美丽而清灵。身子是娇小的,无限弱不禁风,应该是这些年来大祭司的调教。这里,常年的素食,每顿只能7分饱,每个人都习惯地遵守着艰苦的修行,所以,昔日的小肥猪仔,一去不返了。

他忽然深切地怀念那个小小的肥猪仔。那时,她什么都不懂,何等的无忧无虑?

这些日子,王子们接连死去,十五岁以上的公主也尽皆出嫁,罗迦才惊觉自己有了父亲的感觉——这草地上躺着的女孩,也是自己的女儿,养女。

心里忽然犹豫起来,多么美丽的生命,为何要放在火堆里?他慢慢伸出手,抚摸她熟睡的面庞。

她没有醒,依旧酣睡。他忽然很想拥抱她一下,就像小时候一样,抱在怀里,看她欢笑——哦,还差点忘了,那小东西,还做过自己的人体火炉。独一无二的”人体火炉“!

但是,他终究没有拥抱下去,因为,他意识到,她是少女了,是大姑娘了。对于神的祭品,谁也不该沾染,就算是自己,就算是父皇,也不能拥抱了。

睡梦里,有温存的大手抚过,那是自己生平也不曾领略过的温情,终究是单纯的孩子,罗迦见她月光下的笑容,慢慢起身,怅然而去。

神坛。

罗迦换了一身黑色的祭祀服。他披散着头发,宽大的黑色袍子,赤足,从冰凉的大理石地面走到神坛之下。神坛之上,是一个青铜器的神人,高鼻纵目,后面是满头的小辫子——这便是他们的大神,纵目神。

他跪在地上,叩头,然后站起来旋动身子,行着一个古怪的礼,有点像在转圈圈,一下一下,头晕乎乎的,很快有些飘飘然。

占卜的竹签摆开。跟中土的竹签不同,北国的签,全被染成了黑色的尖头。如油漆过一般,带着圣神的死亡味道。

可怕的诅咒2

罗迦行礼完毕,站定,稳住头晕眼花的感觉。诺大的签筒,他微微闭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然后郑重地抽出一支。上面是几句隐语,他看不懂,按照惯例递给大祭司。

大祭司一看,面色就变了:“诅咒,可怕的诅咒。我的陛下,有人在对我们施加可怕的诅咒。”

罗迦皱着眉头:“是谁?”

“从签上指示的方向看,这股恶毒的诅咒应该是出自西南方向。”

罗迦的目光转向西南方向,按照地形推测,那里是早已臣服的大燕国。

“难道是大燕国请了巫师做法?”这也合情合理,他们对北国本来就恨之入骨。

“不是。这支签阴气太盛。大燕国属阳,是火神的位置所在,他们没有这样强大的气场,应该不会是他们。”

“你马上查查。”

“是。”

罗迦心烦意乱地走出神坛,这一晚,月色朦胧,树林却是阴森森的。

“刷刷刷”,裂帛的声音,他下意识地,悄然隐藏在一棵大树后面。

月光下,白纱衣的少女,手里拿着一件同样的纱衣,满腹的怨恨,仿佛纱衣是她天大的敌人。再也没有什么比一天天算计着死亡日期的到来更令人恐惧的事情了。神的祭品,白色代表的纯洁——这一生,她再也想不出比白色更加污秽的颜色了。撕碎,恨不得将一切的白,全部撕为粉碎,然后,与全部的白,同归于尽。

有脚步声传来,她停止动作,目光惊惶,这里,除了自己,怎还会有外人?这里是圣处女公主的寝殿前面,比静修林还要隐蔽,谁敢来?

她慌乱起来,有些恐惧:“是谁?究竟是谁?”

“除了朕,还有谁能进入这里?”

撕碎的白色纱衣,一地的白,仿佛被打碎的心,裂开的愤怒。少女的手微微发抖,罗迦的目光往下,那是一本镶嵌着绿松石的古书,封面上,是一尊精赤着上身的男性生殖器崇拜神——正是北国敬仰的大神!而芳菲,她的脚就踩在上面,雪白的赤足,狠狠践踏在上面,践踏在她要为之效忠的大神上面!

恨不得一脚踩死他!

罗迦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一股怒意遏制不住地在胸腔里乱窜,他忽然伸手拎起她——如小时候一样,一把抓起,前面几丈远处,烛火明灭,那是圣处女公主的寝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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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菲的咒怨1

一间宽大的石屋,只点着一只蜡烛,冷清,充满一种古怪的气息。罗迦手一松,芳菲落在地上,如一只灵巧的小鹿,挣扎着,跳起来,立刻跑到角落里,隔着远远的距离。静谧中是一种危险的气息,她从未听过罗迦这样急促的呼吸,那是暴怒的前奏,他已经怒了。罗迦,真正怒了。她蜷缩着身子,只想躲藏得越远越好,越远越好……可是,屋子只有这么大,四壁是坚硬的花岗岩。唯有那扇开着的窗子。她的视线落在上面,如绝境里的猎物,可是,罗迦高大的身子赫然已经挡在了窗子之前。他是一个王者,是多年战争的胜利者,一上战场——战场——便自然而然地观察好了地形,最有利的把握着大局。那是多年习惯的使然。

他并不看角落里哆嗦的女孩,环顾四周,非常简单的屋子,整洁,充满着一种少女独有的气息。一排排石头砌成的书架,上面整齐堆放着各种琳琅满目的古老的书籍,初初看去,没有任何异样。

他往前走几步,绕过那张床。这张床是一个禁地,上面放着苹果的柔嫩枝条,未来苹果的芬芳,至此,就算是大祭司,也不能往前了,她只属于芳菲,在她少女的世界里,只有这一点点禁忌和秘密——那是她一个人的地盘。

她恐惧地睁大眼睛,要喊他停下来,却不敢。声音哽在喉头,发不出来。

罗迦停下脚步,忽然回头看她一眼。前面,一张大黑纸垂下,遮挡着那排更衣间——她将更衣间也做成了书架摸样,里面,飘忽的,几件白色纱裙。

罗迦一伸手,哗啦一声拉下黑纸。

衣架上全是神像:北国敬奉的所有神像布偶:纵目神、丛林之神,雨神、爱神和生殖之神以及北国历史上的列祖列宗……

初初看去,别无异样,可是,很快,就发现这些布偶上细细的闪亮的银光,他们的头上、喉间、胸前,插满了细细的尖刺……

芳菲的身子一直往后退,紧紧贴着墙角,似想穿透这厚厚的石壁羽化而去。

天性令她恶毒?

罗迦收回目光,慢慢地回过头,却不看她,走到小床的前面——那是一张宽大的书桌,精致的台面,算得上屋子里最“奢华”的东西,纸墨笔砚,一样不差。上面堆放着一摞摞厚厚的医书、天文地理、风水人情……那不该是少女的房间,是某某大博士的书房。

他想起大祭司的话:“芳菲,她将成为献给大神最聪明的女孩”,只是,大祭司绝对没有想到,她这些年究竟干了些什么——将尖刺插入大神们的心脏,施以最狠毒的报复。

从那些银白色的尖刺来看,要一次性收集这么多,显然是不可能的。也许,她年年岁岁,都在不经意地收集,养成了习惯,没找到一根,就尖锐地刺入他们的心脏——如此,年复一年,大神们的心脏,终于不堪重负,深深的,深深的陷进去,直到,血流而尽,干涸死亡。

往昔的圣处女公主,一般只读祭祀的赞美诗,她们的青葱岁月也主要是照料神殿的梅花鹿、高角的羚羊,温顺的牧羊犬。因为她们虔诚而笃信,从未对大神滋生过任何不敬的怀疑。

除了芳菲。

是天性令她恶毒?

是书本令她抗争?

罗迦慢慢看向她,却不如她所预料的怒火,而是笑,摇曳的烛光下,他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出奇诡异的微笑,他趋前一步,在角落里缩成一团的女孩面前微微弯腰,手抚摸着她的脸庞,语气像在催眠,声音那么温柔。:“我亲爱的芳菲公主,你做这些,是因为怨恨,还是有人指使?”

她微微咬着嘴唇。

“是你的大燕父皇指使你的?”

“……”

“是新雅洁雅公主指使你的?”

“……”

“到底是谁?”

“……”

“芳菲,你若不说,你该知道后果,朕马上就会派兵攻打大燕国,将它彻底灭亡,就算是做属国也不行了……”

打他!打他!!!

她在他的咆哮里,反而笑起来,撇了撇嘴巴。小小的嘴角翘起,带了一丝小小的鄙夷,好像在说,你去啊,你去灭亡大燕啊,关我什么事情呢?

他彻底挫败。也罢,这个无心无肝的丫头,料想她也没有什么“心存故国”这样伟大的念头,她还不配,她只想着她自己。

他厉声:“芳菲,你为什么要这样?”

她终于开口,声音比他更加尖利,压抑着抽泣:“因为我不想死,我不想明知自己的命运后,还装着什么都不知道。”

罗迦没有做声。

她声嘶力竭:“我是什么人?就像猪圈里养的猪,养的羊,天天看着它长大,长肥,然后送进屠宰场,成为人们盘子里的美味,蒸煮煎炸……这一切,都怪你,都是你这个假惺惺的罗迦,这世界上,你才是最大的恶人……”

“我的芳菲,你知道又如何?这样一天天数着投身火海的日子有什么乐趣?”他怜悯地叹息,“烈火焚烧的痛苦,我亲眼目睹过。那是我的小姐姐,她是北国最美丽的女孩,她在火海里的挣扎哭喊,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所以,我登基后,才宣布废除这个陋习……”他的手更加温柔,因为手下的这张脸,光滑得如凝脂一般,令人爱不释手,“可是,我的芳菲公主,哦,不,我的小魔鬼,你看看你的作为,你看看那些神的胸口,他们刺痛了,激怒了,除了你,谁还能抚慰他们?”

怜悯的声音里,满是得意洋洋的残酷,他对她,其实,已经没有丝毫的怜悯。

“罗迦,我真恨,恨自己没有把尖刺也插入你的心脏……”

他眉头一掀,怒容隐现,又消失:“是没来得及,还是你忘了?”

她狠狠等着他。怎么会忘记呢?无数个惧怕而怨恨的夜晚,也曾想过,只是,却总是想起他的拥抱,他的苹果,他的安慰……那些小小的温情,于他,他早就忘了。只是,自己还记得,永远都记得,因为平素没有过,所以,哪怕明知是伪善,也不愿戳破那样的迷梦,给自己留一个幻想的空间,才不至于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疯掉。

他并不知道她的想法,只是满意地看着那个大脑门上浮起的惊惧之色,生平没有见过如此邪恶的女孩,所以,更要加倍地令她恐惧:“对了,我的芳菲,被大火活活炙烤的滋味,也许,你一定会喜欢,神,也会喜欢,这样,他们才能平息被你亵渎的怒火……”

“啪”的一声,一耳光重重落在他的面上,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开他,狠命的,转身就跑,想要冲出这个可怕的牢狱。

打他!这个小奴隶,这个小魔鬼,竟敢出手打北国最伟大的王。

雪白的小腿

可是,他已经站好了位置,在最有利的地形上,轮到战略,轮到逃亡,她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他下意识地再次反手抓住她。她已经如陷入绝境中的小小的兽,拼命的挣扎,哪怕将身上的羽毛挣得一根也不剩,也不惧怕,只知道反抗,急于摆脱那种可怕的噩运。她拼命扭打,指甲伸出,刮在他的手臂上,划出血来。

罗迦忘记了愤怒,忘记了尊卑,这个可怕的魔鬼,她真的是圣洁的圣处女公主?

就是这一愣神,她已经挣脱,夺路就逃。身子刚到门口,她的瀑布一般的头发被抓住,他一用力,像拖着一条死狗,再无半点的怜悯之心,狠命地将她掼在地上。

她的身子碰触在大理石的地面上,硬邦邦的,浑身的骨骼都在疼痛。她挣扎着,偏要坐起来,可是,这一跤摔得太重,一时半刻又哪里爬得起来?她咬紧牙关,一翻身,终于还是坐了起来,背歪靠着墙壁,双手下意识地抱住膝盖,已经青肿,疼得要命。

“芳菲,我的小公主,疼么?””

她看着那张近乎扭曲的面孔。天下的最残忍,莫过于他。

“芳菲,你一定很疼!那你就好好记住这种疼。记住这是朕带给你的,不,是你的不敬和恶毒的天性带给你的。朕差点忘了,你一直都是个小魔鬼,从小开始,就是个狠毒的魔鬼……”

她嘶声呐喊:“罗迦,你才是魔鬼,最坏的大魔鬼。你和你的那些该死的大神,都见鬼去吧,你们统统见鬼去吧……”

“说到这个,朕倒忘了……”他伸手提起她的衣领,她的身子离地,就如小时候一样,腿伸出来,蹬了几下,那种喉咙被勒住的感觉,呼吸不畅,脸上逐渐变成紫色。

那双雪白的小腿从百色的纱裙里露出来,罗迦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一怔,忽然才意识到,那是一个大姑娘了,不是当初的小肥猪了。当年,那么可爱的小肥猪仔。他忽然很想伸出手,摸摸她肥腻腻的背,她那种软嘟嘟的声音:“父皇,你真好……父皇,你真好……”

巫蛊之祸

但是,一转眼,那不是当年的小肥猪,是一个正当年华的妙龄少女,眼神却如凶暴的小豹子,随时会跳起来咬自己一口。他手一松,将她放在地上。她缓过气来,急促地咳嗽了两声,脸色潮红,满眼愤怒。

罗迦的目光落在前面那些扎满针刺的大神上,无数的雪白的刺,青色的刺,褐色的刺……密密麻麻地,在他们的心口,胸前,脑上……都是关键部位。

这个邪恶的小东西,她难道不知道,这是足以灭她九族的大罪?巫蛊之祸,历来是宫廷大忌。妃嫔之间为了争宠,最爱使用这种陷害的把戏。汉武帝时,奸臣江充和太子刘据有隙,就诬陷太子,提前在他的宫里埋下大量木人,然后禀报汉武帝说宫中有蛊气。汉武帝派人追查,果然发现许多木人。太子非常恐惧,为了自保,慌忙中就起事,举兵对抗。汉武帝派人追击,激战五天,太子兵败自杀。因此事被牵连杀掉的人多达好几万,就连受尽汉武帝宠信的歌女皇后卫子夫,太子的生母,也被迫自杀。

就她芳菲今天的所为,死一百次,也不冤枉她了!

罗迦看着那些木偶,这一次,他亲眼目睹,不是任何人诬陷芳菲,是她自己!

“芳菲,没用的,你下这些狠毒之心,除了发泄,根本没用。”

她闭着眼睛,疼痛令思绪混乱。能不能灭掉那些大神,她并不在意,本来,那些都是死物,是没有生命的东西。

只是,自己除了拿这些无用的东西发泄,又能如何?

命运啊,可怕的命运。

罗迦满意地看着她的绝望和挣扎,脸上露出残忍的笑容:“芳菲,这是你的宿命,你就乖乖认命吧。”

他走到门口,停下脚步,声音低沉:“芳菲,你再也不许离开这个地方半步了!”

石门砰地关上,芳菲独坐在冰冷的石榻上,看着那些无生命的胸前插满尖刺的石像——许多年了,都是他们陪着自己,朝夕相对。魔鬼,他们和罗迦一样,才是最大最可怕的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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逼到绝境

又一个晨昏交替。

但芳菲却感觉不到。磕破的膝盖肿了一点,其他,并没再有任何的伤痕。但是,浑身却因为绝望在疼痛,晕乎乎的。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慢慢睁开眼睛,因为,她听到门打开的声音。有人进来,是神殿里很少露面的侍女,平素,她也很少跟她们说话。她们还是如往常一样,恭敬地向她行注目礼,但目光中满是恐惧和轻微的怜悯。

她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奉命来清理东西。

阳光下,侍女们鱼贯往返,一摞一摞,一箱一箱的书籍,全被撤离石屋,芳菲抱着膝盖坐在角落,眼睁睁地看着一排一排的书架成空,然后,自己的寝殿彻底空空荡荡,只剩下大理石的台面反射着冷冷的光芒。

她咬着嘴唇,强行压抑住可怕的尖叫——连书也没有了,连赖以度日的唯一的精神支柱也被罗迦全部撤走,全部剿杀!

他这是逼自己,这个魔鬼,一线生机也不会留给自己。

当最后一本医书被侍女拿在手上时,她再也忍不住扑上去,愤怒大吼:“住手,你们住手,我是圣处女公主,你们竟敢这样对我?”

侍女哀悯地看着她:“我的公主,这是王的命令,是王!”

屋子里,只余下那几尊空洞的石像,这是侍女们才搬来的。在石像的旁边,是一堆新的木偶神主令牌,身上自然是没有尖刺的,他们被重塑得金碧辉煌,似在嘲笑她早前的多此一举,画蛇添足。

他们是赢家,他们一直都是大赢家。自己刺在冰冷的无生命的木偶上,他们要获得的报复却是自己的命!

是一个十八岁少女的生命。

她扑上去,双手乱舞,要砸烂这些神像,可是,手打得生疼,冰冷的各种大神,依旧毫发无损,冷冷地伫立原地。

他们是打不死的。

只有人,才会生命脆弱。

大殿里,罗迦背负双手走来走去。安特烈冲进来,气喘吁吁,满面愤怒:“舅舅,为何要拿掉芳菲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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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和蠕蠕

他是逃出来的,打晕了几名卫士,生生冲出来,脸上还带着狼狈的反抗血痕。他的金色的王子长袍已经被撕碎,七零八落,金色的长发也散乱开,形如一个落拓的民间艺人。

罗迦一看到他,顿时头大如斗。这小子从小就是一个麻烦人物,整天走鸡斗狗,惹是生非。由于他的父亲是一个东西方混血儿,所以皇室里,一小部分人是高鼻深目,金发,安特烈就是这样的一个典型。血型的遗传,加上柔然国彪悍的游牧风格,他们有一种不屈不挠的性格,所以,北国的祖上觉得他们麻烦,曾蔑称他们为“蠕蠕”,意思就是说他们如蠕动的长虫,非常讨厌。罗迦的姐妹外嫁柔然,两国关系有了极大的改善。但就算是自己的姻亲,自己的外甥,罗迦也不愿轻易惹上他们。

罗迦见他毫无反悔之意,还敢强词夺理,也怒了:“安特烈,你竟然敢打伤我北国的卫士出逃?”

他满不在乎,“我是来度狂欢节的,是你,伟大的北皇陛下邀请我们来的。可是,你竟然令卫士抓我,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

“可是,我并未邀请你来神殿勾引我们的圣处女公主。”

安特烈叫起来:“你太没风度了,这像人话么?我只跟芳菲说了几句话而已。陛下,你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朕当然知道,若非如此,你早就没命走出这个地方了!”

安特烈被他的霸道和强横激怒了,对于这个舅舅,虽然母亲总是吹嘘他如何了不得,但就他看来,也不过尔尔。他看看那些还在络绎外出的宫女,一摞摞的书从芳菲寝殿的方向搬出来,他本是急不可耐地要去阻止,却再也通不过严密的保护和封锁,只能无能为力。

“安特烈,你马上离开这里!”

他眼睛一翻:“如果我不离开呢?”

罗迦的手伸出,语气已经开始不耐烦了:“朕会亲自送你离开。在狂欢节结束之前,你休想再有任何的自由。在你父皇母后面前,朕自然会交代……”

无道昏君

安特烈有点慌了,他最怕的就是罗迦用这样的卑鄙伎俩。

罗迦无心再理睬他,催促道:“安特烈,你是自己走,还是朕让人请你走?”

安特烈眼珠子一转,一缕金色的乱发飘在他的眼皮上,给他增添了一些邪气的怪异:“陛下,有一个秘密,你可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