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挥挥手,令侍卫退下,李奕等立在他身边,丝毫也没有要安特烈进去的意思。

安特烈涨红了脸:“你们北国真是莫名其妙,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本王子什么时候和你们的什么公主暧昧了?我只是感激芳菲的救命之恩。再说,我看到的最美丽的公主,只不过是一幅画像而已,根本不是她芳菲……我就算暗恋,也是暗恋那幅画像,跟芳菲无关,怎么就无辜给我安上了滔天大罪?我抗议……我抗议……”

太子重重的咳嗽一声,眉头皱得越来越紧:“安特烈,你休得胡言乱语。”

安特烈不可置信:“表哥,你也这么看我?你明明知道,我跟芳菲是清白的。她救过我的命,也救过你的命……”

“你明知如此,却还跑去神殿找她,岂不是故意陷她于死地?”

“我什么时候去找她了?除了前两次,我根本就没有再去过第三重神殿以内,你们的侍卫天天监视着我,我能进去?你不要血口喷人……”

太子心里一凛,左淑妃说,她在第三重神殿无意中窥探了芳菲和一个男人私会。这男人不是安特烈?会是谁悄悄潜伏进里面?谁敢这样胆大包天?

“将安特烈王子送回去。”

安特烈气急败坏:“太子,你别忘了,芳菲若死了,你也就死了。她是个好人,绝对不可能做那种恶事。一定是有人陷害她,别人不相信她,我相信她,她绝对不会……太子……”

“安特烈,你先出去。”

安特烈被侍卫拉住,大怒:“太子!你还算什么未来的储君?没用的东西,你还算不算个男人?忘恩负义,难道你就眼睁睁看你的救命恩人被烧死……放开我……”激烈的辱骂声里,安特烈已经被侍卫拉下去。

绝路1

夜色,一点一点地笼罩下来,给大地披上了一层暗无天日的外衣。

太子看看这黑夜的萧瑟,慢慢地,又回到自己的病床上躺好。

月亮慢慢地爬上来,一些春日的虫子刚刚生长出来,不停地鸣叫,叽喳地呢喃。

芳菲躺在芳菲躺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浑身如散了架一般,每一处骨骼都在疼痛。死亡的阴影笼罩在头顶,黑白无常在身边载歌载舞。

这还是她的寝殿,但外面已经布防,由几名宫女牢牢地守着,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她既非什么武林高手,也没有外来的救援,只能寂静地躺着,等死。

门外悉悉索索的声音,那么怪异,她凝神静听时,又消失了,原来只是自己的幻觉。

她挣扎着坐起来,这些年,对外界一无所知,知识完全来源于书本,只知道在北国之外,有并不信奉大神的国度,他们被称为“异端”。许久以来,心里就在滋生大胆的想法,要逃离,逃到没有大神的“异端”,脱掉这身雪白的纱衣,哪怕穿上最卑贱贫民的粗布衣裳。

逃跑,可是,怎样才能逃跑?

她跪在地上,浑身发颤,许多的书本,里面记载了种种的稀奇古怪,她看过无数次,可是,却没有一种方法能教会她如何打开这座坚固的囚牢。

自己的生命,只剩下最后三天。不,这一夜过去,便只剩下两天了。

她在绝望里哭泣,嚎啕,久久的,哭累了,昏昏地睡了过去。

窗外,一个人静静地藏身夜色里,听着她的哭泣。那是发自少女内心最颤抖的哭泣,脆弱,充满绝望,令人心碎。

就如安特烈所说,他也相信,绝不是她!她绝不会做恶事。可是,此刻追究这些还有什么意义?摆在她面前的,只有那一条路了。无论是否发生此事,她都是一个祭品,现在,不过是彻底消除了父皇的歉疚感而已。

可是,自己呢?自己的命,总是这个女孩子救的。

绝路2

自己总应该感谢她。甚至,还有看到她亲自送药来时的悸动;尽管,他从不敢表露出这种悸动,也知道以后都不会再有机会了。

夜凉如水。

她睁开眼睛,那是一种奇异的感觉,一双手抚摸着自己。她跳起来!不是,没有人在,那抚慰,只在梦里。她茫然地走到窗边,四周死寂,毫无声息。神殿,本来就是敬奉死人的地方,活人踏足这里,就算死了一半。就如自己,已经死了一大半了。

良久,忽然觉得一种奇怪的那声,那是呼吸声!因为寂静,所以听得特别清楚。她揉揉眼睛,果然不是幻觉,是一个黑影,颀长的身子,病弱,就贴在窗边,一直贴着!也不知多久了!对面的那棵高大的树木遮挡了所有人的视线,让他在黑夜里,安静如一只巨大的蝙蝠。就算隔着一层月色,她也看得清清楚楚,那是太子殿下,是他。

他怎么敢来到这里?

他来干什么?

心里那么急切,想找个人说话。哪怕只是见到一个活人,证明自己还活着。她的头往他的方向,隐隐的,那是他的肩膀。

但是,隔着一道冰冷的墙壁。

她的头贴在窗户上,被钉死了的窗户,只有一尺见方的孔,仿佛囚禁犯人。她凄然一笑,自己成了犯人,也许,一直都是犯人,从来这里的第一天便注定了。

手指一阵冰凉,她惊讶地看着那个孔,竟然是一个晶莹剔透的苹果,她一伸手,将苹果拿住,嘴巴微张,想跟他说一句话,或者听他说一句话。但是,迅速的,那个颀长的身影已经不见了。她简直难以想象,他的动作那么迅速——太子如此迅捷,他是好了么?都好了么?

她拿着苹果,蹑手蹑脚地退回去坐在冰冷的地上。水晶苹果在月色下发出柔和的荧光。她抚摸着那一层温润,忽然摸到一个裂缝,一掰,苹果竟然应声裂开,原来里面是一层空心的。她心内狂喜。这里面是什么小纸条么?是太子,是他要救自己?真的是他么?他真会这样?

她不圣洁了1

她不敢置信,站起来,又坐下去;然后又站起来,如此反复,内心激荡。待她终于想要看究竟是什么时,才发现那空心的苹果,里面也是空的。

什么都没有。

原来,太子也没有办法,他不过是来辞行,来向自己告一个别而已。

她这才想起,太子素来当着罗迦就对自己又刻薄又冷淡。如今想来,他是因为害怕他的父皇,知道罗迦讨厌自己要处死自己,所以,就跟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因此,他怎么可能救自己?而且,他一个病怏怏的人,又能想得出什么办法救自己?

她将苹果放在一边,依旧原样靠坐在大理石的地面上,膝盖微微的颤抖,陷入了彻底的绝望里。等死,自己唯有等死了。

巨大的广场上,木柴开始堆积。

今年的狂欢节提前了。和祈雨节合并了。高高的木台搭建,那是十八年一次的奇观,吸引了无数的人前来观看。

木台是用巨大的棕榈树枝砌成的,正中是一排铺满鲜花的十字架。在大祭司的记忆里,每一个十八年的到来,北国最美丽最温顺最善良的女孩子,就会如顺从的羔羊一般躺在这个开满鲜花的十字架上,在烈火里,露出最美丽的面容。然后,慢慢的,以她最纯洁的灵魂升上天空,上达天听,带给北国风调雨顺、战无不胜、兴隆昌盛。

这是他最渴望的一种美丽,也是最震撼人心的。所以,他亲自视察着每一个细节,不得有任何的疏忽。他穿着黑色的宽大袍子,带着高高的帽子,帽子下面,头发结成横七竖八的小辫子,满是伤痕的面上,忽又露出一丝惊异和不安:

这个祭品,貌似不那么圣洁了。

如果是这样,大神会不会发怒?

远远地,罗迦站在伞盖下,也在视察这个场景。他跟大祭司不一样,心情十分沉重。对于这个祭祀仪式,他已经亲眼目睹过一次,毕生难忘。小姐姐在火海里挣扎的身影,那呜呜呜的哭喊,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他想,自己曾多次下定决心,只要有了权力,就一定要废除这个可怕的陋习。可是,为什么今天反而还助长了?难道就因为她不是自己的女儿?就因为她是一个亡国的少女?他胸口那么惆怅,也陷入了迷茫里,不知这一切是对是错。

她不圣洁了2

谁叫那个妖孽如此狠毒?谁叫她不但不安分,还向自己的嫔妃下毒手?

对面,他看到大祭司向自己走来。他却不想在此时跟大祭司碰面,立即低声吩咐摆架,很快离开了这个地方。

外面震耳欲聋的狂欢被厚厚的黑色大理石阻挡,挡在三重宫阙之外。芳菲靠在墙上,不辨晨昏,也不知道,这已经是自己的最后一夜了。“吱呀”一声,她以为出现了幻觉,慢慢睁开眼睛,看一盏灯在室内点燃。

用棕榈叶编织的篮子里装满了香喷喷的糕点,罗迦亲自放在桌上,在房间里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坐下。那个少女,依旧蜷缩在角落,看得出,这两日,她始终不吃不喝,嘴角已经干裂,长长的头发披散在脸上,惨白如一缕幽魂。她的又圆又大的黑眼睛早已失去了昔日的神采,只是在看到光亮时,稍稍绽放一下,可是很快又归于了死寂,陷入了无边无际的绝望之中,仿佛根本看不到罗迦,也看不到任何人。

她眼里空洞洞的,只剩下死亡。

罗迦长叹一声:“芳菲。”

她闭着眼睛,仿佛根本听不到他的声音,仿佛这屋子里只有自己一个人。

她这种完全的绝望,罗迦心里不知为什么,异常难受,简直是心碎,那小小的人儿,她已经不再反抗了么?她彻底认命了么?心里闪过一丝奇异,是自己发病时抱着她小小的身子,那么温暖自己。这个小东西,可怜的小东西,难道自己真的忍心眼睁睁地看着她去死?

他吸一口气,声音有些生硬:“芳菲,你吃一些糕点,这些都是你最爱吃的。”

她依旧一动也不动,呼吸十分微弱。

记忆如潮水,他忽然想起她的许多趣事,她天真地问“父王,我难道不是美人么?”,她飞奔去地下捡一只鸡腿,一通猛啃;她唱的歌:“一只小熊呀呀呀,两只小熊嗷嗷嗷,三只小熊哇哇哇……”

伪善的恶棍

心里竟然浮起许多怜悯的情怀,他细细盯着那干裂的嘴唇,弯下腰,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她依旧没有半点动静,整个人像一个没有灵魂的空壳。有一瞬间,他忽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想法:也许,她真的不曾作恶,不曾害人。她自己都这样小小的,软弱的,怎么能够去害人呢?

“芳菲,若不是你害了左淑妃……”想到左淑妃的哭喊,想到自己死去的骨肉,他刚刚软下去的心又硬起来,“芳菲,朕真没想到,你竟然真的敢下毒手……”

她似没听到,小小的身子蜷曲着。

“唉……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芳菲,这些东西留给你,你想吃就吃……”

她这才睁开眼睛,看一眼那个篮子,惨笑一声,罗迦,这是他一贯的假惺惺,他以为就像小时候一样,打了自己,取笑了自己,又往地上扔一个糕点,一个苹果,自己就会对他感恩戴德了?可是,这一次,是一条命啊!

一个糕点,就是一条命。他竟然还想换取自己临死的感激。他是不是太伪善过头了?

他也许是从她眼里看到了这一点,那种淡淡的嘲讽,那蜷缩的小小的身子,仍能看出雪白纱衣下,少女起伏的曲线。这才发现,她也是左淑妃一样的年龄!只是,自己习惯性的,一直把她当成了孩子,一个小小的孩子。

他急忙移开目光,自己,活像一个恶棍,一个伪善的恶棍。

他仓促就走,走到门口了,却又停下脚步,还是不死心,沉声问:“芳菲,左淑妃到底是不是你害的?”

她已经疲倦了,厌烦了,根本不愿意回答这样无聊的问题。是也好,不是也罢。他想证明什么?到最后还要企图自己是“纯洁的小羊羔?”怕自己双手沾满了鲜血,就算烧死,也不配祭祀他们的大神?

她心里忽然有点高兴,微微的摇头,不,不告诉他。既然说不说都是死路一条,自己又为何还要他心安理得?

她紧紧闭着眼睛,自始至终,没有回答他一个字。

在圣处女公主房间过夜?

罗迦又看她几眼,那是少女的神情,迅速地闪过一丝喜悦,一丝狡黠,然后,又归于了绝望的死寂。他一怔,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睛。他试着再叫她:“芳菲,芳菲?”

她慢慢睁开眼睛,微微一笑。

他下意识地问:“你笑什么?”

“父皇……”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喊他,那语气是亲昵的,是一种绝望的亲昵。这时才明白,自己这一生,得到的温情那么少,所以,就算是狠毒的罗迦,哪怕偶尔露出的一点点温情;甚至太子那一点可有可无的温情,她也因此,被利用完毕,走到尽头。

才想起,是敌人。罗迦和太子,都是敌人。而自己是一个亡国余孽。

直到此时,才对他彻底死心,最后的一声“父王”,诀别自己自欺欺人的唯一一点安慰。

“你总说我狠毒,说我妖孽。其实,你最狠毒,你利用我救你,救太子,如今,没有利用价值了,就可以把我一脚踢开了,而且,还给我安上一个罪名,以满足你的良心。”

“芳菲,左淑妃不是你害的?”

她神情诡异,不再回答。就算是不谙世事的少女也是明白的,如果有人设一个局,其实,最终的目的并非是为了害死自己,也许,最后的目标是罗迦。她为这一发现而高兴。

“陛下,你的后宫,你身边的人,都和你一样伪善。你要知道事情的真相,为什么不自己去查呢?”

他急切起来:“芳菲,你到底知道什么?快告诉朕。”

她疲倦地靠在石壁上:“我困了,陛下,你出去吧。”

“芳菲……”

她眼皮一睁:“陛下,你这是要干什么?又要留在圣处女公主的房间,直到伴随她一起去见你们的大神?”

罗迦被震慑,再也无法问下去。转身的一刹那,忽见她掉下泪来,流了满脸。

小东西,这个可怜的小东西。

可是,自己还有什么办法呢?君无戏言,焚烧的鲜花架已经在搭建了。芳菲,她在劫难逃。

罗迦大步走出去,紧紧捏了一下拳头。谁叫这是她的命呢?

狂欢节

黎明开始,上百只小船载着成千上万的人民登上神殿的宽大的广场,参加一年一度的狂欢节。狂欢自然少不了美酒,北国用仙人掌酿制的美酒并不足以供给众人的需要,更多的酒来自棕榈树。广场四周都是粗大的棕榈树,此时,棕榈树已经被砍倒,广场中间生了一堆巨大的火,棕榈树就被斜支在大火中炙烤,这样流出来的汁液便是现成的天然美酒。

大祭司和一大群神职人员都捧着巨大的酒囊喝酒,因为喝醉了才能做法;而其他民众则拿了各种器皿去接棕榈树的考热的汁液,一个个也喝得酩酊大醉,大声唱起对大神的赞歌。

他们还注意到,今年的广场上搭好了一个高高的祭台。本来以为是祈雨的,但有消息灵通人士透露,这高台并非祈雨,而是为了祭祀。大家才想起,原来,又一个十八年到了——又可以一睹圣处女公主的芳容了。圣处女公主和大神一样圣神不可侵犯,必须是十八年一度的祭祀大会上才能唯一一次目睹。那一天,所有人都是醉醺醺的,所有人看到的都是她升天一刻的美妙。据目睹过的老人们说,这种场景毕生难忘,就如你的灵魂瞬间接近了大神。

一坛一坛的酒源源不绝地送来,广场上,没有一个人是清醒的。因为今年的干旱,因为各种瘟疫,每一个人心情都不轻松。但在酒精的魔力下,大家很快就飘飘欲仙,随着大祭司的号令吹响,众人一起唱起了礼赞之歌,开始了向大神的第一轮致敬。

万人大合唱之后,就是祈雨仪式。

祈雨台上摆放着大神的神像,是一个巨大的青铜器,他高眉深目,跟北国人的形象毫不相同。台下,是皇家观礼台。坐满了王公大臣和他们的家属。

主持祭祀的神职人员充当礼官,穿着黑色的袍子,脸上满是汗水,往场中高台一站:“有请陛下开始祈雨。”

众人立即安静下来,只见高台的左边,两排打着雨云形状扇子的仪仗队开路,中间,两个穿着大袍子的人缓缓走出来。为首者自然是罗迦,他带着高高的冠冕,身上的袍子是黑白两色,中间是巨大的八卦图案。正是他们所信奉的北武当的图案。至于祭祀大神为何用八卦图,如此不伦不类,却是谁也不知道的,也无人过问。罗迦手里捧着一个宝瓶,眼睛平视,目光凝聚,神态庄重又认真。据说,那瓶子里装的是经过巫师祈祷的“水之源”,要用它祭拜了大神后,洒下大地,如此,便会乌云滚滚,召唤来雨神,得到弥足珍贵的雨水。

点燃最美丽的少女1

礼官的声音还是扁扁的,如被勒住了脖子的鸡:“祭拜开始……大神祈雨……乌拉嘛米哇啦……”他奇奇怪怪地念了一串咒语后,罗迦便走到大神的塑像前,跪在蒲团上,将宝瓶举过头顶,向大神行三跪九叩的大礼。行礼完毕,他举了宝瓶,登上四方台的最高处,打开绿色的宝瓶,向下,将宝瓶里的水高高地挥洒下去。一阵淡淡的雨雾之后,宝瓶里插了准备好的一支野灵芝模样的植物,放到了高台上的大神旁边。

然后,早已准备好的大祭师登场,他已经过了超量的酒,穿着宽大的黑色袍子,走路踉踉跄跄,仿佛要凌空飞起来一般。他挥舞了一把宝剑,念念有词,对着东方和西方各自砍杀六六三十六次,寓意着在驱赶拦住雨神的各路妖魔鬼怪。有好几次,他足下踏空,众人都担心他会摔下来。可是,他们的担心是多余的,他每一次都站得稳稳的,然后,宝剑一个下滑的姿势,代表着砍杀完毕。

万众开始沸腾,然而,大祭司像入定似的,他站在台上一动不动,宛如一尊雕像,仿佛是附体的大神!这一刻,他即是神!台下的人们开始尖叫,疯狂,呐喊,手舞足蹈……大家都醉了,这一刻,仿佛人人都看见大神在头顶飞翔。

他们兴奋得几乎晕厥,如天国荣光在召唤。

大祭司领受了这一切,又踉踉跄跄地跪在地上,长久叩头。

万众一起跪在地上,很长时间的叩头,鸦雀无声。唯有大神在他们看不见的天上领略这一切的荣光。

台上的仪仗队便唱起歌来,伊呀呀呀的,边跳边唱,手舞足蹈,形如原初的野人。他们都在期待一个神圣时刻的到来。明日午时三刻,场中的鲜花架就会点燃,和着北国最美丽的女子。

残阳血红,炙烤大地,根本看不出什么要下雨的迹象。但醉醺醺的众人显然没有想到这些,他们坚信,只要圣处女公主的娇躯进入火堆时,大神就会现身,享用他的祭品,并将他的恩赐,洒向这个强大的国度。酒精令人疯狂,大神令人疯狂,他们要等待酒喝得最多最美妙的时刻,在灵魂最接近神灵的一刹那,和大神一起分享祭祀!这一切的疯狂都如此天经地义,所有人都在疯狂期待这激动人心的一幕。

点燃最美丽的少女2

凌晨,门再一次打开。

三名侍女分别拿着崭新的雪白纱衣,玳瑁的梳子,用鲜花编织的头冠,还有清水、新鲜的瓜果。

芳菲的身子被强行放在大浴桶里,侍女们用清水为她洗涤一身的尘土和疲倦,甚至罪孽。这是献给神的祭品,一切都要纯洁如新。还有熏香,那是一种早年从敌国抢掠来的“百濯香”,珍罕异常,女子用了这种香,就算是洗濯一百次,也缭绕不去,淡淡芬芳。就算是宫里受宠的妃嫔也享受不起,唯有大神,唯有献给他的礼物,才配享受这样的绝世妙香。

但芳菲根本闻不到任何的香味,她的鼻子和心灵一样,都是麻木的。唯一,这百濯香唤醒了体内的饥渴。她麻木地接过瓜果大口大口地吃,一只大苹果吃完,她已经泪流满面,再也吃不下去。身上已经换了美轮美奂的纱衣,头发也梳理整齐,一名侍女拿了一把打磨非常精细的菱花镜放在桌上,让她看看自己的容颜。

镜中的少女,面孔雪白,双眸漆黑,小瀑布一般的柔发垂散在脑后。她脸上微微的一点红,那是侍女涂抹上去的一点胭脂。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涂抹胭脂。目光往下,是那件雪白的纱衣,不同于她往日穿惯的素服,有着层叠的花边,上面用了精细的银丝线绣成暗纹,隐隐是绕天的凤凰纹。据说,这种纱衣出自神殿的绣娘,只为圣处女公主而绣,要至少五年才能绣出来。每一个圣处女公主,都是穿着这样一件举世无双的丽服——被烧死的。

她看着自己的丽服,早已绝望的心又清醒过来,因为开着的门,透出的光亮,忽然滋生了一个可怕的想法:推开这些侍女,冲出去。

可是,她很快发现自己的不切实际,因为,侍女们一直牢牢地站在她的身后,阻挡着门。也许,她们压根没想到她会逃跑,圣处女公主,是从不会逃跑的。

………………………………

逃亡1

她瘫坐在椅子上,只是无意识地拿着满满的瓜果、糕点,一种新鲜的蜂浆……一股脑儿地吃下去。就算是死,也要做一个饱死鬼吧。

终于,侍女们打扮停当,只差一束花环。

一名侍女上来,递上一束花环,替她戴上。她泪眼朦胧,又觉得那么奇怪,这个侍女的手好生粗大。她定睛一看,原来这个侍女个子也很高。而且,自己竟然从未见过这个侍女,那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这是什么人?

她睁大眼睛,只见那侍女忽然向自己眨眨眼,她来不及反应,只见“侍女”一挥胳臂,左右击在另外两名侍女的脖子上,二人闷哼一声,便晕倒在地。

天啦,这是谁?

她惶恐地,一下站了起来。

“侍女”压抑着的尖嗓子忽然变了,“芳菲,你救我一命,我也救你一命,快走。”

那是,安特烈!可是,她已经无暇追问他是怎么混进来的了。她不假思索,拉住他伸出的手,跟着他就往开着的石门往外跑。

第三重神殿静悄悄的,所有人都已经赶到了狂欢的广场。

“往左,芳菲,往左边……”这本是她最熟悉的地方,她却跟着安特烈,完全听着他的指挥。

“往右拐,再往前,穿过护城河,有一条密道……”

她飞速地奔跑,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只有她自己急促的喘息声,她也不知道,安特烈为什么忽然对这些了如指掌。

眼睛接触到光线,差点睁不开,她赶紧闭上,再睁开,才发现太阳已经升上了树梢。安特烈拉着她的手,慌慌张张:“快跑,我已经打听过了,祭祀的时间是午时三刻,我们只有一个时辰了。快……”

芳菲无法回答,气息在胸腔里憋闷着,因为太过超速的奔跑,几乎已经超出了身体的负荷,她只能听见带着热气的呼呼的风声,脚下像踩着云,虚无缥缈。隐隐的,她听见广场那端传来的欢呼声,棕榈树炙烤时冒出的冲天的黑烟,滚滚的,像一场无边无际的浩劫。

逃亡2

这是要去哪里?是冲向那片可怕的广场?安特烈,他是不是走错路了?逃亡。从多年前就萌发的逃亡,终于开始实现了?芳菲心如鹿撞,只知道牢牢地握住那只领路的大手,生怕一松开,自己就会没命。

“安特烈……你是不是走错了……”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像在拉风箱。

他难掩兴奋:“没错,就是这里,我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了。”

可是,为什么狂欢广场的声音越来越大?甚至能看到高高耸立的鲜花十字架了?

“安特烈,你确信……”

她的声音被湮没,他拉着她,冲进了旁边的密林,那是通往护城河的背向。那里是神殿最坚固的城墙,也是唯一的城墙,此路不通。到此,跟狂欢的怒吼,便渐渐背道而驰了。

“安特烈,你走错了……”

“没错,绝对没错!”

高高的墙壁,那是正殿的背后,是禁忌之地,唯有大祭司才能出入。此时,这阴森的红墙背后,一侧的草丛里,隐秘着一个年久失修的缺口。安特烈难以压抑兴奋的声音:“芳菲,果然,果然这里有一条密道……跑,快跑啊……”

芳菲眼前一花,已经被安特烈一拖,身子一轻,落在外面的深草丛里。仅仅是一道墙,便是不同的两个世界。

阴森的神殿,被彻底关在了里面。风平浪静的护城河,河对岸熙熙攘攘的人群,狂欢广场上散发的黑烟……芳菲神情恍惚,八年了,第一次见到外面的世界。

她完全忘了身边的安特烈,转身就跑,茫然地,也不知该去向哪里,只知道一往无前地跑下去。

前面是一片优美的树林,寂静无声,只有一些小鹿徜徉其间。她跑得精疲力竭,一屁股坐在草地上,伸直了四肢,躺着,再也没有丝毫多余的力气。斑斑点点的阳光从树缝里洒下来,安特烈气喘吁吁地追上来,挨着她坐下。芳菲见他不伦不类的装束,脸上还擦着侍女的胭脂,扑哧一声笑出来。

逃亡3

安特烈气咻咻地脱下侍女的装束,露出里面的紧身衣,满头都是大汗:“喂,你还笑我,你怎么笑得出来?”

芳菲的确笑不出来,此地不宜久留,必须马上离开。她忽然坐起来:“安特烈,你说我该去哪里?”

“我怎么知道?”

“他们发现我失踪了,就会来追我,抓住我……”

“哈哈,大祭司他们都已经喝得醉醺醺的,怎会发现你失踪?你们北国人真奇怪,自夸富饶,却连足够的酒也没有,炙烤棕榈树,难道棕榈树比美酒还好喝么?我看见他们东倒西歪的,每一个人都是醉醺醺的……”

“这些愚昧的人,他们喜欢炙烤棕榈树汁液为酒!因为这汁液比酒更令他们飘飘欲仙。”

“为什么?”

“棕榈树的汁液被炙烤后,虽然味道跟酒差不多,但这样的酒是有毒的,所以北国的人在狂欢节都会疯狂,其实是中毒了……”

安特烈睁大眼睛:“原来是这样?你怎么不提醒大祭司?”

“这是他们的习惯,他不会听的。他说他自己也要在这样的状态下,才能接近神。”

“疯子。”

她十分紧张,又无限期待:“安特烈,陛下是否也喝醉了?”

安特烈焦躁起来:“我一直没见到舅舅,他也不在观礼台上。要是被他发现就太可怕了……”

罗迦不在狂欢的人群里?他在哪里?躲在暗处要捉拿自己?诺大的北国,无边无际的大网,自己能逃到哪里去?她看着这一片优美的树林,焦虑得泪流满面。

“喂,你干嘛哭?你都能治疗33种蛇毒,怎如此胆小?”安特烈忽见她哭泣,吓了一跳,正要嘲笑她几句,只见面前头戴花环的少女,玉洁冰清,赤足踏在草地上,因为奔跑,莹润的脸上泛起红晕,大眼睛里的泪珠顺着面颊往下淌,声音颤抖得一只惊惶的小鹿:“安特烈,跑,快跑,我们一定要马上离开……”

逃亡4

仿佛画像上美丽的公主复活,他情不自禁,伸出手拥住她的肩头:“芳菲,别怕,别怕……我马上带你离开……”

他站起身,拉着她就跑。

二人跑得太急,差点撞在一个迎面而来的人身上。

“安特烈王子,你这救美的英雄还要做到何时?”

惊天霹雳,二人魂飞魄散,芳菲刚刚抬起头,一把冰冷的利剑已经抵在她的脖子上,透出死亡的气息。

罗迦满面怒容,却是看着安特烈:“说,是谁放你出来的?究竟是谁?安特烈,你究竟还有多少同伙?”祈雨之后,他一直心神不宁,又因为大雨并不如期而至,他更是讨厌那种棕榈汁的滚烫的气味,所以,早早就离开了。

鲜花十字架在眼前晃荡,小姐姐的呼喊在眼前晃荡,他只是想去看看那个可怜的女孩子,就远远地看她一眼。不料,圣处女的寝殿,只横着几名昏迷不醒的侍女。她跑了!这个小魔鬼跑了!

这些侍女都是经过训练的,芳菲在北国无亲无故,除了一个安特烈,谁也不会去捣乱。本是万无一失的事情,不料,她竟然逃跑了!

圣处女公主在祭祀当日逃跑!如何向万众交代?只怕,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可是,安特烈不是早就被控制起来了么?到底是谁在帮她?他乱了分寸,连大祭司也不敢告诉,亲自率领自己的护卫队追来。

他的剑顶在芳菲的脖子上,松一口气。

安特烈跳起来:“舅舅,你要干什么?你放了她……”

“安特烈,快说,是谁放了你?你又是怎么闯进去的?”

“没有人帮我!是你的那些侍卫不中用,全被我打跑了。”

罗迦冷笑一声,自己亲自派了八名侍卫驱逐安特烈,凭这小子的身手,竟然能逃脱,也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

…………………………………………

活捉

几名侍卫冲上来,架住安特烈,罗迦冷冷道:“安特烈,你有本事,就再试试,看能不能打跑这些侍卫……”

安特烈拼命挣扎:“你们是野蛮行为,拿活人祭祀,上帝会惩罚你们的……”

“把他拉下去。”

“陛下,不,舅舅,你快放了她,快,芳菲,快跑……”

“安特烈,你竟敢带我国圣处女公主私奔?”

“我不是私奔,我是救人,救命……舅舅,我是在救命……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你还要狡辩?你可知亵渎了圣处女公主,任你是哪国之人,必将遭到大祭司发出的追杀令?天涯海角,你也不得安生。”

“何为亵渎?我没有亵渎她。”

“芳菲此生,不许和任何一个男人说话,你竟然敢带她私奔……”

安特烈反倒镇定下来,面上带了讽刺的笑容:“哦?不许和男人说话?舅舅你不是男人?难道你没跟芳菲说过话?”

罗迦面红耳赤,恼羞成怒:“你休得胡言乱语。朕是她的父皇……”

“父皇?我已经查得清清楚楚,她是大燕国的亡国公主,是舅舅你专养的祭品,养她的目的便是为了烧死她。……舅舅,你怜惜自己的女儿,不忍心她们被烧死,难道芳菲就不是人?你怎么不怜惜怜惜她?你既然自称是她的父皇,你现在的野蛮行径,像父皇么?”

罗迦暴怒:“住口,安特烈,你不要以为朕不敢杀你!”

“陛下,你别忘了,我不是你的臣民!我是柔然国的王子,是你们邀请我来的。你要敢杀了我,你怎么对我父皇母后交代?”

“拉下去,马上拉下去……”

“放了芳菲,放了她……”

安特烈的呼喊被侍卫拖得越来越远,芳菲瘫软在地,失去了最后的希望,任冰冷的剑尖在自己的脖子上划出血来也浑然不觉。

用她的身子取暖1

罗迦眼里闪着怒火:“你竟敢逃跑?你是神的祭品,你竟敢藐视至高无上的神,藐视我北国……”

逃生无门,罗迦就是一个天生的黑白无常,拘束着自己的小命,自己无论如何挣扎也逃不过他的五指山。芳菲愤然回击:“什么大神?你们才是真正的异端,是愚昧而残暴的野人……”

剑尖往前,血一滴一滴落在雪白的纱衣上,金属划破皮肉带来的剧烈痛楚瓦解了人的意志,芳菲被迫低头,看着白纱衣上,如绽开几朵红梅。

“你还敢嘴硬!”

痛楚令人崩溃,芳菲跪倒在地:“父皇,父皇……求你开恩,我不想被烧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