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还是没有怎么说话。

那是一种无形的隔膜。自从那次争吵后,误会尽管早已消除,心里有时也那么明显地感觉到彼此的理解和宽容。却不知为何,总是再也无法畅所欲言了。

芳菲总是想起《新台》的典故。

总是想起——宣姜。

卫宣公霸占了儿媳妇之后,过了十几年死了。宣姜便又嫁给他的庶长子,继续做皇后。

无论是春秋战国,还是现在的游牧民族的北国,都允许女子再婚改嫁,没什么从一而终的说法。

但是,芳菲从小接触的是南朝的史书,所以,每每想起宣姜,总是耿耿于怀。

而且,以前都没想到过,是自从太子骂了自己之后才经常想到的。

那已经成了心头一抹淡淡的阴影。

尤其是陛下出征的时候,自己又面对太子,竟然更是极大的不自在。

她勉强地带了一点笑容,点点头,算是跟太子打了招呼,急急的就走。

太子站在原地,看着她走进宫门。

仅仅是一道宫门之隔,她在里面,自己在外面。便是巨大的距离。

等他再看时,芳菲已经进了宫门,身影消失在白茫茫的雪地上,消失在平城皇宫那种威严肃穆的气氛里。

父子对决6

他便也往回走,相反的方向,便是太子府。

他时刻记得自己的身份——自己是太子,身负重任。

玉铭轩。

较之昭阳殿、琉璃殿,玉堂等盛极一时的温柔富贵乡,这里显得十分冷清而寂寞。但是也并不荒凉。

只是流露出一种低等级的秩序。

新雅和洁雅,自从进宫起,就从没晋升到妃的级别,当然只能住在这样级别的地方。

此时,门口站着两名宫女,远远地看见皇后的身影,就跪了下去:“参见皇后。”

芳菲走过。

本来,北国的皇后是坐步辇的。但是,她基本上除了怀孕的时候,从不坐这种东西,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步行,以保持身子和精神的健康。

所以,迎出来的新雅见她这样的阵势时,心里很是不以为然。

她正要跪下去行礼,芳菲立即阻止了她:“不用了,免礼。”

新雅便没有继续,只是默默地站在一边,目光并不和她接触。

回宫这么久了,她一直被安顿在昔日和洁雅姐妹住过的玉铭轩。虽然谈不上什么荣华富贵,倒也清净自在。

儿子死后的悲伤,她住在这里的忐忑不安,令她迅速地憔悴,削瘦。

过了好些日子,没见皇后对付自己,反而静下心来,精神也好了许多。

此时,她换了一身合身的新装,倒也隐隐恢复了几分昔日美貌公主的痕迹。

芳菲一招手,身后的红云递上来一副画卷,她的声音十分温和:“新雅,你看看这画像。此人是宗室的一名侯爷,叫拓跋椎,今年四十岁了。有功名,而且为人还不算坏。在宗室里,他算是口碑较好的一个,不嫖不赌,虽然还有两房小妾……可是,我已经尽力找了,所有人中,只有他的妾室是最少的。三个月前,他的正妻死了,正要续弦,陛下就把你指婚给了他。他非常满意。”

父子对决7

新雅好生震惊。立即接过画像看了看。画上的男人,虽然谈不上英俊潇洒,完全是北国男人的典型长相,可是勇武豪迈,很有几分男子气概。

她一直以为上次皇后所说的一切,不过是个托辞,哪有生子后的妃嫔还可以继续外嫁的?不料,皇后竟然真的找了这么一个人。

她好生惶然,“陛下……他真的同意?”

“他完全同意。人选是我物色的。命令是他下的。新雅,你不用怀疑,你儿子昔日留下的封地,完全可以作为你的陪嫁。”

新雅不可置信。

好半晌,才定定地看着她:“那洁雅呢?”

“洁雅只要愿意,也可以外嫁。”

“可是,洁雅有儿子……”

芳菲黯然长叹一声:“洁雅……她没有儿子了……”

新雅急忙问:“为什么?”

“就在你们母子被掳走的第三天,大祭司又派人掳走了洁雅的儿子作为人质……神殿一战后,那些丧心病狂的歹徒,就杀掉了洁雅的儿子……其实,陛下当时就已经派了人去救你们,他就算不记得你们,至少,他还是顾念两个孩子的。可是,你们早走了一天……你们早一天离开了封地……就因为如此,所以来不及了……上一次我没告诉你,是怕你更加伤心……”

新雅泪流满面。

她们的确是早一天悄然离开封地的。

因为大祭司的使者给她们开出了一个极其诱惑的条件:可以协助她们回宫。

两个孤苦在外的女人,实在太高估了神殿的力量。也算是孤注一掷了,反正跟冯皇后又谈不上有什么深刻的姐妹情谊,便随着神殿的人走了——

不料,这一去,便是不归路。

而正好又错过了陛下派来的救兵。

罗迦早就料到神殿的举动,但是,没有想到新雅姐妹,居然会那么轻易地就同意神殿的联合对付芳菲——

父子对决8

罗迦早就料到神殿的举动,但是,没有想到新雅姐妹,居然会同意神殿的联合对付芳菲——

结果,冯皇后没死,两个儿子却无辜惨死。

新雅扑通一声跪下去:“冯皇后……”

芳菲还是温和的:“你起来吧。”

两名宫女将她扶起。

“洁雅也有合适的人选,只要她同意,都可以外嫁。”

新雅擦干了眼泪,看着她,“冯皇后,如果可以重来,我绝不会再那么做。”

芳菲微微一笑。

“但是,我并非是因为你,而是为了我的儿子。如果我们不那么做,我的儿子也许就不会死。”

至少,陛下是来得及带走两个孩子的。

可以说,是一次选择的失误。

就因为这一次判断失误,便付出了两个孩子的性命。

“冯皇后,我对你没有丝毫的愧疚,因为,你本来就不是我的亲姐妹……”

其实,这个时候,是不是姐妹,又还有什么关系呢?

残酷的宫廷里,女人那么多,皇帝只有一个,为了上位,别说不是亲姐妹,就算是亲姐妹,翻脸成仇的列子也不少。

君不见后来的武则天,当了李治的皇后之后,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其姐姐韩国夫人和女儿魏国夫人,受到武则天的提携,得以自由出入后宫。很快,母女俩同时跟唐高宗眉来眼去,一起上阵侍奉李治。尤其是魏国夫人,自恃年轻貌美,以为能取代自己的姨妈成为李治的新宠,到后来,竟然不太把武则天放在眼里。武则天毛了,干脆把自己的这个亲外甥女毒杀了。

嫡亲的尚且如此。

何况,不明不白的“手足”。

“冯皇后,就算我改嫁了,我也不会感谢你。而且,两个孩子,也的确是简介死于你之手……神殿的许多人,其实,都是简介死于你之手,如果没有你……”

父子对决9

“如果没有我,大燕国照样忘了!”

新雅哑口无言

芳菲何尝不知,自己就是一“祸水”——岂不知,就算没有冯皇后,也会有张三李四王麻子来激发神殿和皇权的斗争。

自己恰好成了一个契机。

所以,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自己了。

男人固然把一切都归罪于女人。

岂不知,女人刻薄,荼毒起女人来,更是厉害百倍。

芳菲也是淡淡的:“我根本不需要你感谢我。我把你打发走,本来也只是为了我自己。为了真正的一劳永逸,免得你再跟陛下纠缠不休,就跟我打发其他女人一样。”

不追究,只是因为死的人已经太多了。

有些可死可不死的,就不希望再多死人了。

何况,新雅等就算死了,又有什么价值?

白白增添一条性命而已。

新雅恨恨的:“陛下,他竟然同意你这么做!竟然。”

“!!”

“我们同样是亡国公主,同样是他的后宫,凭什么就你有这么大的特权?普通男人尚且可以三妻四妾,你竟敢把陛下的后宫全部驱逐……我真不知道,你究竟是怎样迷惑了陛下的……这宫里的女人,多少人比你有才有貌……何况,你连公主,都不一定是……”

“呵,也许,就因为我不是公主吧。”

就因为不是公主,不知道亡国恨!

不是公主,也没有外戚忧。

新雅怔住。

忽然明白,冯皇后之所以这样处处手下留情,就是因为同样的兔死狐悲——至少,都是来自那么悲惨的亡国之夜。

“那你是谁?”

“我也不知道。”

“新雅,你可以走了。”

新雅转身就走。

在她身后,两名宫女简单地收拾了一些东西。新雅的主要财产在封地,而非是这玉铭轩。

父子对决10

她走了几步,又回头,但见那冬日里寂寞的玉铭轩,从此,就是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和这皇宫脱离了关系。

和陛下,和冯皇后,就完全没有干系了。

身后,只有冯皇后孤寂的影子。

她心里竟然一阵酸楚,扭头就走。

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了,红云,红霞等才上前,低声地:“娘娘,这里天寒,回立政殿歇着罢。”

芳菲自言自语道:“其实,我究竟是谁呢?”

谁知道呢!

一个在大燕皇宫里出现的小宫女。

没有任何人知道自己是谁。

当时,大燕已经完全汉化,老燕王也是冯姓,燕国里,什么人都有,汉人,燕人,甚至其他少数民族的人,形成杂居。

也许,自己是某一个孤女,被人扔了,不知被谁捡到皇宫里去的。

自己可能是燕人,也可能是汉人,甚至可能是北人或者齐人,或者是柔然人……

其实,管他是什么人。

黄帝还是西羌人呢。

“娘娘,回去吧,风大了。”

她点点头,慢慢地转身往回走。

忽然看到自己身边的宫女,忽忽几年,二人都是要到二十岁了。

她才想起,宫女们不能老死宫中,至少,该外放,嫁人生子了。

“红云,红霞,你们想不想出宫?”

“娘娘,我们可以出去玩?”

“不,我是问你们,你们想不想出宫嫁人生子了?”

二人好生骇然:“娘娘,我们两个在外没什么亲人了,千万不要赶我们出去……”

这不是赶她们。

但是,对于没有家人的宫女们来说,放出去也的确是太残酷了一些。

“也罢,等陛下回来后,我帮你们物色到了合适的人选再说。”

两个宫女面面相觑。

芳菲却笑起来。

前面,已经是立政殿了。

父子对决11

武川镇。

这是北国西北的一个小镇。

说是小镇,其实,所辖的范围非常广泛。

还设有大将及僚属,镇下置戍,镇兵巡行防戍。有镇将、僚吏八百余人。

彼时,北国的领土已北至大漠,西至新疆东部,东北至辽河,南至江淮,到达壮盛时期。

自太祖开始,为了阻止柔然南下的威胁,就开始修筑军事防御。

到罗迦的时候,每年的国库开支里,就增大了这项国防预算,历经二十年,终于从东起赤城(今属河北),西至五原修筑长城;在沿边要害处设置军事据点,即沃野、怀朔、武川、抚冥、柔玄、怀荒等六镇。六镇镇将由鲜卑贵族担任,镇兵多是宗室成员或中原的强宗子弟。他们被视为“国之肺腑”,享有特殊地位。

六镇扼守塞上交通要道。由平城向北出塞之路,东边一道自晋阳经平城、怀荒镇至瀚海;西边一道自平城经沃野镇、高阙戍、燕山至瀚海。中间则有武川镇,在阴山道上。昔人称自阴山而北皆大碛。碛东西数千里,南北亦千里,无水草,不可驻牧。得阴山,乘高而望,踪迹皆见,故为要地。

阴山道自朔州向北至白道城,经白道至武川镇,是从平城出塞的主要通道。朔州是白道的冲要,此处不全,则并、肆危殆。武川成为朔州北面的屏障。沃野镇处于河套平原,尤其是河套地区的西苑,是国家重要的牧场之一。

仅沃野一镇,就有镇将、僚吏八百余人。蒙古草原上的另一游牧民族高车受柔然压迫,先后有数十万人、牛羊百万内附,也被安置在六镇地区,分屯边境。

当罗迦一行,浩浩荡荡地伫立在武川镇的土地上时,看着沿途修建的长城——那也是太祖开始,向汉人学来的,为的是阻挡安特烈的祖先们的侵犯。

现在,来侵犯的早已不是“蠕蠕”们。

父子对决12

现在,来侵犯的早已不是“蠕蠕”们。

而是自己的儿子。

三皇子熟悉北国的地形,这里,也是他的流放地。所以,他逃到齐国之后,就率了人马,绕道,长途奔袭,往这里杀来。

哗啦啦的,如熊如貔,久未遇到强大对手的守军,哪里经得起这样的阵势?

沿途,竟然被三皇子接连攻下了两个镇。

三皇子采用的是轻骑兵突袭。那是齐国擅长的风格。

因为齐国的地形如此。

镇守的将帅,被他所拖累,连续不绝地疲于奔命。

这些主要由北国的贵族子弟们组成的豪华装甲骑兵,装甲坚固,全身完全覆盖,甚至连眼睛也完全防护,这种装备很显然不利于近身搏斗--眼睛视野很小,基本上限制在正前方。这种制造模式从一个侧面反映了重装甲骑兵在战场上的使用方式——冲锋,掉过头来再冲锋,但是绝对不能停下来肉搏!

就因为三皇子看准了这一点,所以,他从不和重甲骑兵正面对决,而是采用骚扰的方式——不停地游弋骚扰在这支强大的队伍面前。

武川镇的守兵,是仗着大漠地形的优势,单纯使用重骑兵短途突击而没有在两翼和附近安排轻骑兵配合,三皇子则正好相反,他们基本不做正面对冲,主要是利用他们的复合弓远距离射杀或者是利用速度优势诱敌。重骑兵的威力在于集团配合,但是长距离跑开后,人马疲惫,队形混乱,这样,三皇子的骑兵便通过精确射杀,挠钩等武器把重骑兵弄下马,重骑兵盔甲太厚,下了马几乎站不起来,很多都是下马后被狂奔的马踩死的。

武川镇的装甲骑兵,昔日面对的都是草原上的原始小部落,他们从来都震慑于装甲骑兵的厉害,闻风丧胆。所以,初次和三皇子交手的时候,完全没有把三皇子放在眼里。

如此,更是吃亏。

父子对决13

连续几场下来,这些向来以胜利自傲的贵族子弟们组成的重甲骑兵,几乎被打得落花流水,溃不成军。

六镇扼守门户,连下两城,别人不知道险情,罗迦却是知道的。

由此门户大开的话,齐国便可挥鞭直下。

甚至还有安特烈。

柔然从来不曾放弃过对北国的觊觎。

虽然有和亲带来的几十年安宁,但是,现在安特烈的父亲死了,母亲也死了。这个雄心壮志的青年人,目标都瞄准洛阳了,谁知道他会不会趁机掩杀下来,夺取阴山的绝大部分土地?

此时,罗迦面对的便是阴山之北的千里土地。

那是茫茫的一片,朔风连漠,风沙走石,无水草,无牲畜。

一飞骑奔来,正是前方的探子,单腿跪下:“启奏陛下,前方发现敌人踪影,约莫在五百里外。”

五百里,听起来距离很远。但是,在这样一望无垠的溯漠里,却是来去如风。不消得两三日便到了。

罗迦亲自登上烽火台。

伴随在他身边的,是久经善战的宰相乙浑、兵部尚书陆丽、御林军统领张杰,灰衣甲士的首领魏晨。

从烽火台上望去,连绵千里,荒无人烟,视野看不到尽头,死气沉沉的,连飞鸟都没有一只。

陆丽道:“陛下,依照敌人的行程,估计三日之内,便会到达武川镇。我们正好据此守候。”

罗迦看了看地形,这样的阵型,本是最适合重甲骑兵上阵的,但是,轻骑兵的骚扰,依旧甚是难防。如果敌人不正面对决,就非常麻烦。

他立即召集众将,开始商议军情。

是夜,月明星稀。

烽火台下面生起了巨大的火堆,灶台里煮着大块大块的牛马羊肉,一阵阵特殊的浓香扑鼻。火头军们拿着巨大的长铁铲,不时翻滚一下,防止粘连。

父子对决14

罗迦从上往下看去,但觉那股香味直往鼻子里钻。

但是,这香味并不纯正,相反,带着一点淡淡的腥臊的味道。

甚至是荒漠上的那种沙土的腥味。

驻守六镇的是鲜卑的贵族子弟们,所以,他们的供给向来是不缺乏的,甚至是全国各大军区里最好的,这些马,牛,羊,要在其他的军营里,根本是不可想象的。

但是,同样的肉味,在这里,却并不显得那么鲜美。

也许是连续几次的失利,将士们的士气都非常低落。

直到陛下御驾亲征,才有了几分喜色。

可是,因为担忧着敌人再度袭击——在他们的描述里,敌人用的是一种非常新奇的战术,尖锐的钩子,无法阻挡!

罗迦本来一直思考着那种挠钩,却被这种肉味所阻挠。

荒漠,毕竟比不得平城。

平城气候都算恶劣了,但是,比起这里,真真算得上是皇宫了。

忽然想起御膳房,自己第一次“炒菜”,见到火焰腾空,吓得六神无主,被芳菲很是嘲笑了一阵。

那小东西,居然敢嘲笑自己“不知稼穑”。

除了她,这世界上,还有谁敢这么说呢?

唯有在她面前,自己才不像个皇帝了,只是最最寻常的丈夫,最最寻常的一个男人,体会到普通人最最寻常的快乐。

他脸上情不自禁地带了一点笑意。

这样的夜晚,那个小东西在干嘛?

在御书房里帮自己看奏折么?

忽然就那么迫切地想回去。

回到平城,跟她一起;

或者去到洛阳,携手看花。

月亮升起来。

又高又远。

在天上露出淡淡的清辉,淡淡的窥视着人间。

他想起北武当的月亮,在山明水秀里,在银月湖边,曾经,是多么皎洁,而非这样的惨淡。

父子对决15

罗迦坐在烽火台旁边非常宽阔的平台上。那是巨大的石头堆砌而成的台子,隐隐约约的,是秦砖汉瓦的长城风度。

这样的塞外大漠,雄浑倒是雄浑,可是,也实在太过苦寒。

第一次认真地思索起有关洛阳的问题——难道北国真的就永远困在平城?

这样,是永远也不会真正成为天下霸主的。

要让北国强大,唯有放眼洛阳。

他拿出胡笳,吹起来。

胡笳的声音,在黑夜里,苍凉而沉郁,又带着几分凄楚。

征夫,怨妇。

还有什么能比战争更苦?

就算是威震天下的王,在这样的战场上,也不由得心生寒意。

正在这时,一名黑夜探子飞速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