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奕和王肃,一边一个站着。

宫人们陆续地将陛下生前喜欢的各种东西搬上来,先是陛下生前所喜欢穿的衣服,然后是他曾经批阅的各种文牍;接着是他喜爱的一些法器;再然后,是他喜欢的两匹良驹。本来是三匹,但是,在当初从北武当迎接芳菲回宫的时候,为了让芳菲练习骑术,他便将其中最好的一匹送给了芳菲。

衣服,案牍等陆续扔下去,每添加一样,火焰就要升腾一下。

旁边的乙浑,目光不时落在冯皇后的身上。

但见她的目光不是悲哀,而是一种好奇——

乙浑的声音,在荜拨,荜拨的燃烧声里,显得那么气愤:“你们看冯皇后……”

几位顾命大臣的目光都转移过去。

“你们看,我就说汉人的女子假嘛,先皇尸骨未寒,她倒好,连哭一声都不愿意了……她心里肯定暗自兴奋着呢,汉人女子做太后了……”

火殉15

东阳王等人深知,就是因为陛下临终时候,跟冯皇后单独呆了那么久,乙浑怀疑先帝留下了什么不让他知道的密诏,所以一直耿耿于怀。

他息事宁人道:“冯皇后也不是不悲伤,你看,她都瘦成那个样子了……”

乙浑冷笑一声:“她这是做戏。为了不殉葬,饿几天算得了什么?以后,可就是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呢……”

众臣此时无法跟他说什么。

乙浑觉得没劲,便不再说下去了。

下面的烧灵仪式,已经到了一个高潮——轮到烧马了。

烧活马当然凭借一己之力是不行的。旁边,四位侍卫用一个大铁笼子,将那匹赤兔鬃马抬上来。赤兔马的四蹄都是被牢牢捆住的,李奕和王肃一左一右地协助,让笼子打开。

赤兔马此时仿佛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命运,悲鸣一声,但是,却一点也没有挣扎。

笼门打开,四名卫士将铁笼子一打开,骏马立即从高台上滑到了下面熊熊燃烧的火堆里,火焰猛然增高数倍,一阵浓烟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睛,顿时,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长嘶,真真是撕心裂肺……

马蹄在火堆里不停地挣扎,咆哮,许多人都被这叫声震撼。

芳菲也被这嘶鸣之声震撼,遽然站起身来。

她浑身发抖,但见那火堆里,胡乱飘舞的碎片,如火蝴蝶一般,一片一片,逐渐幻化成陛下的脸,是他那么温柔的声音:

“小东西,这是朕给你存的私房钱……”

“小东西,朕只喜欢你一个人,以后,再也不找其他人了……”

“小东西,我们和好吧。我们生个乖巧的女儿吧……”

早已干涸了的眼泪,再一次掉下来。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自己的命运,一生都和他联系在一起。恨了,爱了,都是深深的。那是自己在这世界上,真正唯一的亲人啊——放眼看去,亡国的芳菲,无亲无故的芳菲,身世不明的芳菲,这世界上,哪里还有一个亲人?

火殉16

她的脚步,悄然地迈下台阶。

所有人都被骏马的惨呼所震撼,根本没注意到她的举动。就连她身边站的新帝,也因为沉浸在悲痛里,根本没有留心,还是一味跪在地上,不停地恸哭。

一直都在注意着她的乙浑,见皇后竟然在这个时候走动,不禁勃然大怒,“你们看,冯皇后,她竟然站起来……”

几位顾命大臣也皱紧了眉头。冯皇后此举,也实在太无礼了。

“我就说嘛,汉人的女子,都是这样,真该叫她殉葬的……唉,要不是她是皇后,我非治她一个失礼之罪不可……”

乙浑唠唠叨叨的,却并不阻止皇后,只希望她走到前面,越失礼越好。

东阳王,源贺等人却直觉有些不对劲。

二人压低了声音:“不对,皇后的脸色好奇怪……”

“天啦,皇后这是要去哪里?”

皇后此时已经走到了一个非常危险的地方,那是一个没有凭栏的高台,往下,就是熊熊的大火。

她就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这场弥漫的大火。

马的悲鸣,纸钱的腾空,四周白茫茫的。

眼睛忽然很花,她用力地眨了眨,但见前面,一个绿咬鹃王冠的男人,骑在高头大马上,举着自己的那一堆破烂的宝贝,狠狠地,狠狠地往火堆里扔去:“傻东西……这不是你的,什么都不是你的……你什么都没有……”

“不,不要这样!”

“不要……那是我的……我的花树……我的……”

花树,陛下,破烂的珍品……

她狠命地就冲过去,“你还我……还我……你这个骗子……骗子……”

不知是谁惨呼一声:“天啦……皇后……皇太后……”

所有人如梦初醒,但见高台上,一身雪白孝服的冯皇后,整个人,从高台上直接坠落下去,风吹起她的白色的袍服,呼啦啦的,仿佛头顶的白色旗幡在不停地晃动,晃动……

火,冲天的血红,竟然直直地,就投入了火海。

……………………

PS:今日到此!

真假节烈1

所有人都惊呆了。

就连乙浑等顾命大臣也惊呆了。

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竟然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新帝还跪在地上,此时,霍然就站起来,身子和双腿一样不停地颤抖,就连命令也不停地哆嗦:“快……皇后……快救皇后……快啊……”

他抖抖索索地冲上去,眼睛是花的,只有那一片白色的长袍在风中晃荡。他本能地伸出手去,似乎马上就要捞住她的裙裾,若非身边的侍卫眼疾手快拉住他,他的身子也坠落了下去。

偏偏冬日寒冷,风势又猛,烧灵的战马惨嘶犹在耳边,又响起这样人的悲鸣之声,呜呜咽咽的,仿佛为大火助兴,白色的袍子一着火,火焰更加腾空。

太子被侍卫们紧紧地抓住,眼睛一眨不眨,眼珠子几乎要突出来——忽然想起当年的神殿,也是这样的一场大火,被绑缚在高高的木架上的少女——

芳菲,芳菲,她竟然还是无法摆脱这样的宿命?

火堆旁值守的正是李奕和王肃,二人但见冯皇后忽然从天而降,直直地掉入火堆里,二人不假思索就冲了进去,但是,火势太猛了,二人又毫无准备。李奕冲进去的时候,眼前一片浓烟,他不停地咳嗽,只能看到那一片茫茫的白,倏然之间就完全融入了一片血红里。

“娘娘,娘娘……”他大声呐喊。

王肃也大急,他是文士出身,虽然平素也诗剑飘零,但是,终究比不上李奕,刚一着火,头发就烧起来,缺氧令他几乎马上就要窒息过去。

“王肃……”

李奕手忙脚乱,不停地扑打,手一伸,终于够着了那白色的袍子,但是,早已着了火,他一拉,早已融化成了火海。

“快……”

王肃忽然跳出来,灵机一动,接过旁边小吏递上来的水,就浇了过去。

真假节烈2

李奕得到这番喘息的机会,急忙抱了冯皇后就冲出来。

王肃急忙接应,二人一左一右,捞起了皇后,三个人滚出来,如三个巨大的火球。侍卫们已经冲上去,拿了水灭火……

宫女们不停地扑打冯皇后身上的火焰,李奕根本顾不得自己身上的大火,但见怀里冯皇后的衣衫已经片片碎裂,他不假思索,捡起地上先帝残余的一件袍子,兜头就裹在了冯皇后身上,总算将她七零八落的身子完全遮盖住了。

王肃,李奕二人的头发都烧焦了,手臂上流着血。但是,他们根本无暇顾忌自己。

其他鲜卑大臣们则彻底吓呆了,之前,众人还在大肆讨论如何让冯皇后殉葬,之前,鲜卑嫔妃们的家属们,都还在不停地找人来贿赂,尽量希望负责丧葬的大臣们照顾自己家里的女人……尤其是几位顾命大臣,虽然有先皇的遗命,但是,他们也无不隐隐有些埋怨之情,总认为先帝的死,多少和皇后有些关系,从神殿到征兵反击齐国,这些事情,每一桩每一件都和皇后有关,如果不是先皇一再眷顾皇后,也许,先皇还不至于那么早就死了。

不料,冯皇后竟然只身跳入了火海。

要知道,这是一两丈的高台,别说火海,一个人单单这么直直地跳下去,不死也得半残了。

死生乃第一等的大事,所有人都被震撼了。

好些人惊得几乎大小便失禁。

就连乙浑,半晌也做不了声了。

源贺悄然看他一眼,似乎在问:“这下不是假的了吧?”

他无法回答,面色变得非常难看,却又是暗自窃喜。一个太过沉溺于情感的女人,是不足畏惧的。这和昔日神殿上滔滔雄辩的女人,是完全不一样的。

东阳王毕竟见多识广,慌乱之后,早已冲了过去:“皇后……皇后娘娘,快救皇后娘娘……”

真假节烈3

这时,新帝也已经从高台上冲了过来,他双腿发颤,一路上几乎被侍卫们牢牢搀扶着,声音都在发抖:“快看,皇后她,皇后她……”

御医们七手八脚地围上去。

此时,芳菲已经晕厥了过去,浑身的袍服也被烧得七零八落,头发烧掉了大半,脸上老大一片的血污,躺在地上,也不知是死是活。

太子惨呼一声“太后”,跪在她面前,泪如雨下。

为首的胡太医先检查了皇后的伤势,又急忙拿了一些草药外敷,才回道:“陛下,皇后娘娘只是烧伤晕厥……”

新帝颤声道:“她的伤势如何了?会不会残废?”

“这……老臣现在还不敢断定,得先观察一段时间……”

此时,他只能看到芳菲露在外面的双手,都是淤青的,半边脸侧着,根本看不清楚昔日的模样。

宫人们围上来,迅速将皇后抬回立正殿诊治。

新帝急忙跟上去。

米妃等人此时也早已追上来,跪在新帝身边:“皇上,您没事吧?您要保重龙体啊……”

新帝一身也是乌黑的炭火,那是从冯皇后身上擦脏的,白色的孝袍上东一块,西一块,看起来很是突兀。

此时,他根本无心听妻妾们到底说了些什么,急急忙忙地就往立正殿而去。

旁边,李奕和王肃两个受伤的人,比皇后伤得更重,也被御医们抬下去诊治了。

立正殿里,一片忙碌。

张娘娘等一众宫女,无不泪流满面,提心吊胆地守候在冯皇后身边。

御医换了几次药,冯皇后依旧没有醒来。

新帝也一直守着。

他不知道自己守在这里能做什么,甚至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死是活,只是偶尔将手放在她的鼻息,想要证明她还有呼吸——每每感觉到她鼻端的热量,才会松一口气。

真假节烈4

这时,忽然听得有人求见,正是主持这次法事的天师道人,通灵道长的大弟子。

新帝此时正是六神无主,他第一次目睹了天师道人“取天火”的全过程,对之也有了一点敬畏之心,心里便抱了期望:“快,马上求他进来。”

天师道人赶紧进来。

左右退下,新帝急忙问,“道长,皇后伤势如何?”

天师道人一番望闻问切,仔细检查了,这才说:“回陛下,皇后身上虽然受了好些外伤,但不至于毙命。只要调养得当,不久就会好起来……”他一边说,一边取出一颗丹丸,“这是家师炼制的丹药丸,对于外伤很有帮助,皇后是心力交瘁,又受了这些外伤,只怕十天半月都好不起来……但是,只要静心休养,然后辅以灵药,伤痕是会复原的,陛下不必太过担心……”

他一边说,一边将丹丸碾碎,涂抹在冯皇后的面上颈上,黑黑的,厚厚的一层。

太子看去时,只觉触目惊心,但见冯皇后的额头上,颈项上,都是凝固的乌黑的血污,显然是跳下去时,被烧伤或者什么物件戳伤的。刚刚宫女擦拭的时候,都不敢用力,一直都血咕隆咚的。

天师道人上完药,退在一边,这时,外面传来几位顾命大臣求见的通报。

新帝此时根本无心理睬他们,但是,他们来探望皇后,又不得不许。

众人鱼贯进来。

东阳王率先跑下来,跪在地上:“皇后,老臣等知道,您和先皇一往情深。但是,先皇有遗命,要您保重贵体,您万万不可再起轻生之念啊……”

乙浑、源贺等人也跪下去:“皇后要保重玉体……”

文武百官一起跪下:“求皇后保重贵体。”

但是,冯皇后依旧无知无觉地躺在地上,其实,意识并非是完全模糊的,但是,无论如何都睁不开眼睛。

真假节烈5

来来回回,许多人在身边说话,嘤嘤嗡嗡的,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身上灼伤的痛楚,巨大的悲哀,一起袭来,仿佛整个人陷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沼泽地里,永远也无法醒来。

众臣得不到回应,只得退下去。

新帝,也退下去。

为了先帝的丧事,新帝是住在弘文殿的,这里,曾是昔日议政的一处要地,旁边,就是御书房。

他就住在这里。而嫔妃们,还依旧住在太子府,来不及搬进宫里,也还没有任何的封赏。

他回去的时候,米妃率领一众妃嫔跪下,每个人都战战兢兢。新帝刚继位,先帝暴毙,皇后又几乎葬身火海,一切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突然,给新生的帝位,仿佛蒙上了一层悲哀的阴影。

新帝无暇领略自己这群妃嫔的关怀,只是挥挥手,让她们退下去。

他一个人坐在御书房,房间里也是冷的,没有生火。

因为这是祖宗遗留下来的规矩,多冷的天,宫廷里一般也是不许放火盆的,为的是要永远维持鲜卑人那种过人的体力,勇气和毅力。唯有这样,才能牢固地保持战斗力,江山千秋万代。

昔日罗迦生火,是因为他有寒症,而且芳菲进宫,很多习惯跟鲜卑人不同,他根本就没管过她该怎么办,后宫的事情,自从芳菲进来,他就再也不曾插手过。

现在新帝继位,则是完全严格地遵守着祖宗的家法。

窗外,寒风呼啸,屋里,冷得如冰。心里,更是冰冷,还有恐惧。他瘫坐在椅子上,仿佛刚刚过去的那一幕还在眼前晃荡,冲天的火焰,死去的父皇、冯皇后……

不知为什么,竟然忍不住,用手蒙了脸。

那是一种差点绝望恐惧之后的释然——自己就这一个亲人了,如果她也要去了!

有敲门声,轻轻的,一下一下。

真假节烈6

他没有回应。

好一会儿,虚掩的门开了一条线,是米妃,后面跟着几名婢女,捧着热气腾腾的御膳,还有火盆。

新帝依旧闭着眼睛坐在椅子上。

火盆靠近。

仿佛一团红色的火焰在眼前爆炸,他倏然心惊,猛地睁开眼睛,大喝一声:“你们这是干什么?”

他的声音是嘶哑的,头发也是凌乱的,眼珠子里一片血红。

米妃大吃一惊,立即就跪下去:“陛下……臣妾,臣妾给您送火盆和御膳……”

新帝的面色稍稍缓和,淡淡道:“祖宗家法,宫殿里不许生火盆,你难道不知道?”

“可是,陛下您的身子太虚弱了,这几日天寒地冻,臣妾怕您受不了,再说,再说……先帝昔日也在宫里生火盆的……”

新帝勃然大怒:“你竟敢让朕和先帝攀比?先帝并非是不尊家法,而是年纪大了,又有风寒,他是疾病缠身,是迫不得已……朕年轻力壮,难道就要处处贪图安逸,和先帝相比了?你这是要朕做个只知道贪图享乐的昏君?”

米妃吓得战战兢兢,只是叩头:“臣妾该死,臣妾该死……”

“下去。”

众人退下。

屋子里,再一次一团冰凉,只有桌上的御膳,散发出一股朦胧的热气。

旁边的大太监王琚尽心尽职地提醒:“陛下,先用膳吧,您总要保重龙体……现在,许多事情,千头万绪,每一件,都要等着您去裁决,您可决不能倒下了。”

他长叹一声,这才草草吃了点东西,但是,每一样东西入喉,都是苦涩难咽的。最近发生了太多事情,太令他措手不及了。

夜深了。

守候在外殿的大臣全被遣散,忙碌了一天的人们都深深入睡了。

只有立正殿里,两旁都是宫人,大家屏息凝神,谁也不敢有半句喧哗。

真假节烈7

这些日子以来,立正殿仿佛变成了一座活的坟墓,空气那么凝重,昔日的獐子肉炖苹果干,帝后的弹琴作乐,已经渺无声息。

整个世界都完全变了。

芳菲在这样的静谧里缓缓睁开眼睛。

旁边驻守的红云和红霞,已经累得在打盹。不远处,张娘娘坐在门口,也微微闭着眼睛。

她们三人,自从她回宫后,就一直守着,寸步不离地照顾她,煎熬得已经满面憔悴。尤其是张娘娘,年纪也大了,头发也隐隐地有些花白了。

她张开嘴巴,想叫她们下去休息。可是,喉头翻滚,声音嘶哑,根本发不出声来。

环顾四周,耳边只有呼啸的寒风,燃烧的火盆——这宫里,只有这一间屋子才有火炉。但是,到处都是人,却到处都是空虚。

她睁大眼睛,也许是为了求证——求证那个人是否就在门口。会推门进来,半夜里,搂住自己的身子,低声地说:“小东西,你睡着啦?”

她的眼珠子瞪得那么大——就如昔日他宠幸小怜的那些日子,每晚醉醺醺地回来,还以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就如他发病的那些日子,每晚回来,浑身冰凉,总是狠狠地搂住自己。

但是,现在呢?

现在他去了哪里?

她突发奇想,他会不会又是悄悄地去宠信某一个不知名的美女了?如果是那样,那该多好啊——他总会回来,半夜三更才醉醺醺地回来,然后,想许多借口,找许多理由,欺骗自己。

可是,已经没有可是了。

周围那么死寂。

廊庑上还有一圈一圈的白色的纸花,做得那么精细,几乎如冬日的天地里盛开的白花。

陛下,是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他连撒谎也不撒了。

浑身那么虚脱,她几番颤抖的嘴唇,连守候的红云等人都无法惊醒。

真假节烈8

一整夜,都在寒风肆虐。

芳菲彻底醒来,已经是第二日上午,她面目浮肿,整个人都处于虚脱的状态了。张娘娘和红云都哭得泪流满面:“娘娘,您终于醒了。”

正往里走的新帝听得这声欢呼,急忙冲进来,喜出望外:“你醒了?太后,你醒了?”

芳菲有些茫然地看着他,看着这个一身便服的新帝。

新帝!

先帝!

她脑子里模糊地厉害,也没有回答他。

白日里看得分明,新帝见她的面孔完全是浮肿的,东一块西一块的血污,尤其是头发,几乎全被烧焦了,短短的,东一块,西一团,如狗啃过一般,一靠近她,甚至隐隐还有那种焦糊的味道。

他几乎从未见过如此难看的女人——心里一阵一阵地翻搅,微微别过头去,他的声音也那么沙哑:“快,喂太后进膳。”

张娘娘端来了燕窝粥,芳菲却摇头,根本吃不下去。张娘娘强喂她几口,不过三五勺,她稍稍振作了一下,喘过一口气来。

她的目光,一直没有接触新帝。

好一会儿,新帝才道:“太后,东阳王等大臣等在外面好久了,让他们进来么?”

芳菲没有做声,这些人跑来干什么呢?

新帝立即替她做主,对外面的太监们道:“请他们进来吧。”

随即,东阳王,乙浑,京兆王,陆丽,中书令高允等纷纷进来,赶紧跪下去:“臣等参见太后……”

这是芳菲第一次见到他们如此大规模地跪在自己面前。

北国的这班显赫朝臣,第一次心悦诚服地跪在地上给冯皇后请安。

跪在最前面的东阳王道:“娘娘舍生取义,忠贞刚烈,这等义举,令我等无比钦佩,今后,皇室家族一定会效忠娘娘。请娘娘今后保重玉体,后宫的事情,还需要娘娘主理……”

真假节烈9

源贺也说:“娘娘的义举,真是令臣等钦佩,先帝泉下有知,也会欣慰的,但是,恳请娘娘保重玉体,一切以先帝的嘱托为重……臣等送来了长白山的千年人参,让娘娘滋补身子……”

高允也说:“太后此举,完全足以名列北国第一列女传……是北国妇女们学习的楷模,太后真不愧为母仪天下……臣已经考虑在新添的北国历史里,记下这一笔,为娘娘新建生祠,千秋万代,表彰节烈……”

……

芳菲茫然地听着这些吱吱喳喳的声音,并不觉得欣慰,而是觉得齿冷。在大臣们的眼里,准确地说,是在男人们的眼里,是否心甘情愿地为先帝殉葬,才是检验一个女人是否是好女人的第一标准!

昔日,雄辩滔滔,他们十分祭祀的冯皇后,终于变成了一个节烈的——好女人!

但是,自己并非是为罗迦在殉葬!

她清楚地知道,绝对不是!

那个时候,自己只是恨他——是因为憔悴,饥饿,意识模糊,出现了幻觉,不慎一脚踏空而已。

只是不慎而已!

绝非是有意殉葬。

她愤愤地:自己怎么可能替罗迦殉葬?

自己怎么可能替这个骗子殉葬?

无论是纵目神,还是罗迦——自己一生最抗拒的便是替任何人殉葬——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无权让其他人替自己殉葬!

罗迦,其实是自己的大仇人!

天大的仇人,亡国,灭家,毁灭一切希望的大敌!某种意义上来说,自己应该是要复仇才对的。

从小到大,自己喜欢什么,他便会毁灭什么:从自己的花树,自己的破玩偶,自己的初恋,再到自己的孩子……甚至包括他自己!

他千方百计地诱拐自己喜欢他。

可是,当自己真正喜欢他了——他便把他自己也彻底毁灭了。

真假节烈10

自己,怎么可能替这样的男人殉葬?

自己恨他都来不及。

不料,这样,竟然得到了这帮子大臣们的一阵高度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