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你是我的父皇啊,求求你,怜悯怜悯啊……如果您对孩儿都没了怜惜之情,谁还会管我呢?父皇,这一辈子,儿子也不曾这样求过你啊……求您了,至少,至少让她把孩子生下来……儿臣不是为了自己,真的不是,是因为她!她已经难产两次了,再有什么三长两短,她会死的,她一定会死的……儿臣问过御医,她早年身子不好,这一次,又遇到这样的事情,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她会死的……求求您啊,父皇……儿臣不想让她死,就算是儿臣遭到怎样的诅咒都行,别让她死啊……你知道的,父皇,您在天之灵,完全知道的;我们拓跋家族的男人,几个能活过35岁呢?儿臣已经而立之年了。只怕,也活不了多久了,求求你,父皇,您就最后一次怜悯怜悯啊……”

泪水流下来。

自己有什么错呢!

父皇死了,他早就死了。

自己寂寞孤独中徘徊了这么久,只想靠近一点心爱的女人,难道,这也不行么?

通灵道长搀扶他,但觉他浑身冰凉,搀扶不起来。

弘文帝,这一刻,是坚决地确信父皇死了。

父皇不死,一定会出来的。。

用生命恕罪2

父皇不死,一定会出来的。

本来,他从未怀疑过父皇的生死,也没有发现任何的异常,直到发现芳菲的奇怪行踪,才开始疑神疑鬼。到今天,方彻底死心了——父皇的确死了。

此时,却那么希望父皇活着——活着,从来不曾死去。

如果是那样,该多好啊!

自己,就绝不会生出任何非分的念头了。

他纵然性烈如火,却并不卑鄙;父皇生前,他无论怎么压抑,也绝不曾打过“母后”的主意。一切都是光明正大,高尚而正派的。

改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就如一盆花,主人死了,她受到风吹日晒,也将枯萎。

难道自己接过去,细心呵护,让她继续灿烂的盛开,这也不行么?

自己到底哪一点罪大恶极了?

他哭得声嘶力竭。

这一生,从未如此的悲伤和绝望。

“陛下……您,请回吧。”

如软体的动物,消失了最后一分力气,他无论如何,都无法被人搀扶起来。

“陛下,您龙体欠安,才好了没几天,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如果再犯病,就难了……”

死生,何足道也。

我要杀了它!

我要杀了它!

他忽然惊跳起来,却手足酸软。

那是一种本能的自保,不,既不能让人断了胳膊,也不能被人断了手。更不能被人剜了心。

自己从来不能等待,因为等待是等不了救世主的,唯有自己,才是自己的救世主。

他冲下山去。

此时,山上的第一场雪已经降落。

小小的,雨夹雪。

罗迦的骨头也碎了。

三败俱伤。

自己怜惜儿子的结果,竟然是这样的三败俱伤。

没有一个人完好。

早知如此!

用生命恕罪3

可是,人生,哪有那么多后悔可以重来?

他们,一个个,都在责备自己的隐匿,或者懦弱!这是懦弱么?——可是,真的自己出去了,又算什么呢?

让儿子绝望而死,或者就地疯魔,天下大乱?

还是眼睁睁看她堕胎而死,一个女人,一次次地伤害自己的身子?

她这样的性子,怎肯怀着别人的孩子嫁给自己?

自己纵然不介意,可是,这对儿子,对她,难道不是更大的伤害?

可怜那个一次次流产的女人,哪一次的罪孽,不该算在自己身上?什么名声?什么贞洁?哪里比得上怜惜她的心?再一次次的伤害下去,就表示自己很爱她了?

不不不,爱一个女人,不是这样!

哪有人会幸福呢?

就算自己想要,也没有的幸福!

唯有天长日久,让时间,把伤痕抚平,淹没。

雪花一片一片地飘落,只因太小了,行不成白,甚至无法覆盖,遇到人体的热气,便钻进去,几乎要将他凝结成一块冰人。

天大地大,此时,方知道什么是走投无路。

比死更大的悲哀。

一双手来搀扶他。

他甚至没有力气拒绝,头一歪,一口血吐出来。

老道惊呼:“陛下!”

他和弘文帝更不同,他是痊愈之身。健旺的人,如此大口地吐血,实在是太过不祥的征兆。

“陛下……”

他一怔,也不知是不是反射着雪光的缘故——一地的白。头发,胡子,全白了。

顷刻之间,昔日的美男子,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白头翁。

连一根多余的黑发都没有剩下。

“陛下!”

他嘴角上全是血迹,却浑然不觉,声音沙哑:“照顾她,好好照顾她,别让她再受到任何的伤害。”

用生命恕罪4

他嘴角上全是血迹,却浑然不觉,声音沙哑:“照顾她,好好照顾她,别让她再受到任何的伤害。”

这话已经用尽了最后的力气。

纵然承诺,都说不出口了。

芳菲,我不负你!

此生,绝不会再辜负你了。

但有所求,无所不遵。

他内心忽然变得很平静:错了就错了!挽不回的过去,但是,还有未来,不是么?

一度为了儿子,为了天下而筹划!

独独是为了她,为了自己呢?

现在,不该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来筹划这一切了么?

再最好的时间,等待最好的解决方式,而不是将三个人一起毁灭。那么急切地渴望新生,渴望重新来过——

用自己一生,难道还不足以恕罪么?

他在风雪里站起来,忽然充满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力气,紧紧地握着拳头,和天地之间,一起苍白成一座巨大的雕塑。

慈宁宫,暗沉如一座巨大的坟墓。

弘文帝脚步轻飘,如一个孤魂野鬼一般。

张娘娘守在门口,慌忙跪下去:“陛下,太后已经就寝了。”

“让开!”

“太后说,她不见任何人。”

“滚开!”

老妇人倾身一边。

弘文帝大步走进去,脚步到了门口,却轻了,怯怯的。就如一个纸老虎,刚刚狐假虎威过,忽然见到比自己更强大的,立刻,便黔之驴了。

“芳菲,朕……下雪了,朕想来给你生个火盆……”

没有人回答,他推门进去。

她躺在床上,身上也没盖着什么东西,整个人,迷糊,寒冷,却灼热不堪。

回来后,她一直是这样的姿态,没有任何的改变。

他奔过去:“芳菲,芳菲……”拥抱着她寒冷的身躯,心颤抖:“芳菲,你不要这样,求你了……”

用生命恕罪5

她紧紧咬着嘴唇,浑身哆嗦。

她要杀了它!

也要杀了她自己!

他没有办法,急于温暖她,立即解开了自己的衣服,合身上去,轻轻地拥抱她。纵然自己也是冰凉的,也企图将她温暖。

身子暖和了,心才会暖和。

多少个无边无夜的日子里,他也曾经如此冷得浑身绝望。这样的滋味,再也不想让她重蹈覆辙了。

“滚开……”

声音也是微弱的,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软弱得不堪一击,甚至连他拥抱的手都无法推开。

弘文帝探手,呼吸是热的,她急晕了,睡过去了。

他松一口气,急忙将火盆拨弄得很旺。

一摸她的衣服,是润的,急忙给她脱下来,放在一边,所幸里面的衣服还是干燥的。

火盆明晃晃的,屋子暖和了不少。

将她的身子照得那么温暖,脸也是红的。

甚至冰冻的意识也清醒过来。

“滚……你滚开,我不想看到你……”

“芳菲,求你了……求你了……”

强烈的恐惧,愤怒,羞辱之后,一切都无所谓了,她抬手,拼命打在他的胸口:“怪你,都怪你,是你害我……都怪你……”

他抬起手要抚摸,那手是碎的,她穿的鲜卑人的靴子,曾经那么狠狠地踏过,上面尚有血迹,那些尖锐的防滑的小孔,刺穿了好些小洞。

只是,血迹被凝固了。

他不敢露出来,怕吓了她。换了另一只完好无损的手,抚摸她的头发。

就算是痛苦,也是无法遏制的喜悦:“芳菲……恨我吧,只要你不伤害自己……只要你好好的,你要怎么都行……芳菲,只要你不伤害……”

声音那么惨淡,甚至不敢说出那一句“只要你不伤害它”!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害我,都是你害我……”

用生命恕罪6

“芳菲……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以前,我们那么要好过,以后,日子也不会太难,对不对?芳菲,我会努力的,一定会努力,给你最好的一切……你一定不会后悔,我也不会给你后悔的机会。芳菲,你相信我这一次好不好?”

相信,如何相信呢?

若是没有罗迦,自己是会相信的!

谁叫那个人,他多出来的?

她终于哭累了,也打累了,声音也是怯怯的:“我……我不要它,不要它……我寻了药,我不要它……”她再一次哭得撕心裂肺,“我绝不会要它……”

只有它不在了,才能真正地一刀两断!

“不,芳菲,你听我说,你不能那样做,那样很危险……”妃嫔们服药流产,轻则终身不孕,重则有性命危险。他是知道的。他急切地搂住她,“芳菲,我要这个孩子,我要。”

她忽然抬起头,愤怒地看着他:“你说什么?你凭什么要这个孩子?”

他眼里的热情全被点燃,“芳菲,我会想办法安顿你们母子,你什么都不要怕……”

她拂开他的手,决然道,“我们不能一错再错了!我今天告诉你这事,并不是因为要这个孩子,相反,我一定要打掉它,决不能让它羞辱了我自己!”

他心里一震。腿一软,竟然跪了下去。

芳菲无动于衷。

“芳菲……求求你,我要这个孩子,我爱它!它是我的骨肉啊……求求你了,芳菲,留下这个孩子,好不好?”

下跪!

曾经那么凶残嚣张的弘文帝,他竟然下跪。

他连他的父皇都不曾这样哀求过!

她呼吸急促,心口一阵一阵地疼痛。

“芳菲,求你了……我要这个孩子……你做我的皇后好不好?”

她冷笑一声:“皇上,原来你是想害死我。”

用生命恕罪6

“不!芳菲,你不要怕什么‘立子杀母’,你做了皇后,绝不会死,我会保护你们母子。不会让你们受到半点的损害……我会废黜那个法令,无论谁反对,我都会马上宣布废黜!芳菲,求求你了……现在,我们都没有什么亲人了,我身边一个贴心的人都没有,芳菲,你也是,你也举目无亲。这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最最亲密,我需要你,我需要孩子……你就不需要么?这也是你的孩子啊。这是你和我的骨血,无论如何,我都要保住它……芳菲,求求你了……”

她扭过头,泪如雨下。

他却再次一把搂住了她:“芳菲,你听我的,你不要害怕,我会安排好一切……你只要好好休息就行了,其他的,什么都不要管了。”

这天下,这岁月,一个女人,除了依赖她的丈夫,还有什么可依靠的呢?

他做出了承诺,彻底丈夫的姿态。只让自己的骨血,再一个温暖的地方,无忧无虑地成长,十月怀胎,一朝分娩。

她却怒了!长久的怒气,根本不可能一朝平息。

“不!你休想!”

“那也是我的孩子,不能你一个人决定……”他脸上泛起一股近乎于冷酷的固执,“芳菲,这个孩子,朕非要不可!”

这时,他就是帝王了!是皇帝的口吻了。他骨子里,是一种阴鸷的坚韧,只要决定了一件事情,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会达到目的。太后,太后算什么呢?太后只是一个虚名,又不是手握大权。

这样的弘文帝,何其酷肖罗迦!

冷酷无情的罗迦!

一想到,就会充满了恨的一个男人。

有时,她想,罗迦也许是真的死了,自己一再一再地跟一个死去的人较劲,这算什么呢?为什么就一直这么牵挂着,放不下呢?

她笑起来:“陛下,其实,你和罗迦一般冷酷无情。。”

用生命恕罪7

罗迦——这才是根源!

他以前就知道,但是总不愿意面对。

现在,方才真正理解那样深挚的一种情感:父皇之于她,从小小的孩童,到神殿的少女;从懵懂的青春,到名噪一时的冯皇后……她的少年,青年,一生中最好的年华,都烙印了他的痕迹。

是父皇,把她从一个小奴隶变成了小公主,宠妃,再到皇后,太后。

是父皇,为她废黜祭祀法令,让她真正成为一个灿烂的女人。

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忽略自己生命中这样重要的一个男人。

而自己——当年的太子弘,那段几个月相依相偎的岁月,实在是太过云淡风轻了!完全没有和父皇抗衡的资格。

就一棵花开,等自己走过的时候,她已经开放给别人了。

他觉得疲惫,因为绝望而来的疲惫。

纵然是一个死人,自己也争不过。

“芳菲,这个孩子,朕要定了!”

“你威逼我?诛我九族?”她呵呵的笑,“你别忘了,只要我愿意,我随时可以杀了它!”

他的身子不停地颤抖,什么力气都没有了。

还有什么,能够阻止那个孕妇,自己杀了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呢?

她这样的性子。

他精疲力竭,惨淡而绝望:“芳菲,那也由得你!”

她冷笑一声,声音冰凉。

“哈哈哈哈……”

他大笑,笑声在慈宁宫里那么刺目。

手也放开,完全的,凝视着自己那双被踩伤的手:“朕这一辈子,手足相残,父子相猜,夫妻离心,就是一个孤独的天煞星;呵,如今,就连最爱的女人,也一心要杀了自己的孩子……芳菲,我错了,完全错了……以前,我总是抱有希望,希望,这世界上,至少你是挂念我的……至少!你还算得我的亲人!…………”

用生命恕罪8

所以,那个夜晚,才那么肆无忌惮!其实,他是醒着,并没真的那么醉。但是,一切,都是发自真心,怀着初恋的那种真心。

渴望了很久很久,欲望的成分其实很少——完全是发自内心!

每一个,都需要有安全感——不止是生命和财产的安全,还有情感的安全,依靠。

而自己,最需要的便是这种情感的安全感。

还有她的热情,醉酒的那种热情。

所以,以为她也是怀着那样的情愫。

至少,是有那么一点点的。

所以,才鼓起深挚的勇气,所以,才那么忘情投入。

当在合适的时间遇到合适的人,谁还能错过那个青梅竹马的人呢?

难道,不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失而复得?

原来,竟然不是!

“哈哈哈,原来,竟然是我自作多情!没有人管我,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人对我有半分情谊!就连你芳菲都没有……你宁愿替死去的父皇守节,也不肯多看我一眼,还要杀掉我的孩子!哈哈哈,这就是我啊!这就是一个皇帝的命运!真正的孤家寡人,比一只丧家狗更不如,动物尚且有父子夫妻之亲呢!我呢,我有什么呢?哈哈哈,好好好,好得很!”

芳菲的目光终于落在他那只手上,被靴子践踏过的,满是泥印,血痕。

“芳菲,朕完全由你决定!只是,若是孩子没了,我也还你一命!芳菲,朕这条命也是你救的,只要孩子没有了,朕马上就把这条命还给你!你能杀一个,杀两个也没什么,对吧!”

杀!

杀杀杀!

孩子在黑暗的温暖的天地,听着最亲的人,阿爹,妈妈,讨论着自己的生死,那么愤怒,那么冲动。

万物皆有灵。

它再也忍不住了,狠狠地踢打。

几乎恨不得要马上冲出去和这两个大仇人决一死生。

用生命恕罪9

芳菲狠狠地倒下去,疼得几乎晕过去。

“芳菲?”

她倒在床上,双眼紧紧地闭着,听着他的呐喊,眼睛却睁不开。

有很多话,她也是要说的,但是,嘴唇动不了。

他呼喊,忘了疼痛,忘了愤怒,甚至忘了伤心,扑上去搀扶她:“芳菲……别吓我……你不要这样……芳菲,都是我的错……千错万错,我一个人承担,你不要吓唬我……”

“来人,来人,快来人……”

宫女们站了满屋子。张娘娘等战战兢兢地,岂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热汤热水送来,她紧闭的唇灌不下去。

弘文帝将她们赶出去,自己端了汤碗,一口一口地喂——从自己的嘴里度到她的嘴里。

仿佛把自己的元气输给她,一点一滴的。

他甚至惊疑地发现,那么强烈的伤痕,痛楚,自己竟然是完好无损的——因为一种异常强大的精神支撑。

我有我爱!

所以不惜一切代价!

力气用尽了,满额头的汗水,惨淡地看到,天亮了。

“芳菲,芳菲……”

她没有回答,这一次,是真正睡去了。

那么安静。

心出奇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