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饱食终日,无所事事。

她不知道女人的意义何在,守候着一个孩子的诞生,也不知道爱或者不爱。只是,再也不敢说出任何的“杀”字。

那会令她感到强烈的对抗,不祥的反抗。

曾经失去了两个孩子,总是让女人变得软弱,有时也想,也许,除了这个孩子,这一生,就再也不会有亲人了吧?

无论它是怎么来的,总是自己的亲人啊。

是弘文帝也远远比不上的。

有时,她甚至想起这样的场景,自己在青山绿水里行走,后面跟着一个孩子,不停地吵闹,摘野花,捉蝴蝶,或者拉着自己的手撒娇,亲昵。那是什么滋味呢?

对一个一辈子“守寡”的女人来说,还有什么能比这个诱惑来得更加巨大?

所以,她变得沉默。

没有任何人知道她真实的想法。

弘文帝就坐在她的身边,一直搀扶着她。

轿子行走的速度,是他确定的。

因为他想起当时神殿一战,正是因为那样强烈的对抗,激烈的奔跑,让她受伤。失去了第二个孩子。

他风声鹤唳,务必将任何危险,消灭在未萌芽状态。

新建的行宫,并不奢华,只是简单的一栋院子,较之昔日的历代帝王,显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简朴。但是,那是自己的标志。

而且,里面这些日子已经做了非常精细的布置,其舒适程度,远远超过他昔日的享受——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她!为此,他甚至一个月前,就开始准备了。也许,是自从哪一个醉酒的夜晚之后,便开始的。

里面一应俱全。

最后的温存11

双脚踏在自己行宫的土地上,他吁了一口气,看着一脸茫然的芳菲,柔声道:“芳菲,你这些日子就住在这里。我随时会来看你,需要什么,就说一声。”

“不,你不要来看我。”

他镇定自若:“芳菲,你别怕,什么都不用操心。我会把一切都解决好。”

她扭过头去,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些日子,他从不发脾气,纵然自己对他态度再是恶劣,他都是笑嘻嘻的,仿佛他变成了某一种的得道高僧——你打他左脸,他便给你右脸也伸出来——打吧,随便打吧,只要你开心,可以随便折腾我!

她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而且,一直冲着对自己好的人发脾气,也是她的性格没法坚持的——一如罗迦当初的伤害——只要温存久了,便忘了。

人性都是软弱的,谁又能强硬多久呢?

一辈子生活在蜜糖罐子里的人才强调人性!如果他们在暗无天日的神殿里呆过许多年,随时都是亡命的生涯,便不会这么高风亮节了。

她想,自己是一个软弱的女人——也许,是没有骨气么?

她不知道。

清醒的时候,就会想起太多的事情。

所以,宁愿是浑浑噩噩的。

他永远都是和颜悦色的:“芳菲,你要养好身子,不能伤着自己一星半点。这些日子会难受一点儿,但是,很快就会好起来的。等孩子出生了,就会好了。”

草地上摆放着宽大的软榻,上面还有厚厚的褥子。

他搀扶着她坐下去。

初冬的湖水,显得分外的寂静,没有一星半点的生气。

“芳菲,我想给孩子取个名字,但是一直没想好?我翻了很多古籍,想找到几个最最幸福欢乐的字眼……宏、欢、嘉……你说哪个更好?”

他说出一连串的名字,全部都是男孩子的姓名。

最后的温存12

他说出一连串的名字,全部都是男孩子的姓名。

一如太平盛世里,那些男孩子惯用的名字,甚至不是皇家的排行里的。对于这个孩子,自始至终,他没有抱着什么成龙成凤的心思——而是一个普通男人的心思——只要它安康就行了。因为,他自己知道成龙成凤的痛苦,和必须付出的代价。

那样的日子,其实,并不幸福。

“芳菲,你说哪个最好?”

她忽然淡淡道:“如果是女孩子呢?”

然后,看着弘文帝的眼睛。

弘文帝,他要的不就是一个能继承他江山大业的儿子么?如果是个女孩呢?他将会怎样的失望?

她忽然希望他失望。仿佛一种报复的快感。他要什么,就不能得到什么。

她眼角第一次露出了一丝笑意,淡淡的狡黠和小小的毒辣。

弘文帝将这一丝神情,完全看在了眼里。他觉得开心,毕竟,是在笑了。

他笑起来,随手折的干草,编织成一个简单的小蚱蜢,又随手捡了两个很好看的小石子镶嵌上去,蚂蚱就活了,生动明亮,仿佛要展翅飞起来。这样的东西,他已经做好了一大堆了,草人,草马,蚱蜢,虫子,全部都是小孩子喜欢的玩意儿。

那些东西,都是给自己尚未谋面的小宝贝玩儿的。

他将蚱蜢递给她:“芳菲,是女儿也很好啊。只要是我们的孩子,不管是男女,都好。”

他笑眯眯的,忽然拿出身边的一个匣子,打开。这是他随身携带的,上轿子的时候才特意拿出来的。

芳菲但觉眼前一亮,但是,那温润的光,并不刺眼。

那是一个极其精致的项圈,上面,用了整整八十八颗红宝石,雕琢成很稀奇的一只火凤凰。锻造处,全是纹路非常精致的黄金。

红黄,两个颜色的搭配,看起来,如一团熊熊火焰在燃烧。

最后的温存13

一只烈焰奔腾的红凤凰。

美丽,高贵,妖娆,让人看一眼,心里立刻便滋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柔情和激动。

“这是我登基的时候,用朝贡来的最好的宝石,令能工巧匠锻造的。是迄今为止,我看到过最好的珠宝……”本来,是要送给她的,但是,一直没有机会。因为,那是心底的一个秘密。

本来,该是送给皇后的。

皇后,公主,都是凤凰,至少,是自己心目中的凤凰。

他保守这个秘密很久了,如今,方觉得可以坦然地说出来了。

如果是一个小女儿,难道不也是很漂亮的?娇憨纵容,承欢膝下,难道不也是很好很好的事情?

“如果是小女儿,就把这个东西给她。芳菲,如果小孩子戴上了这个项圈,一定会非常非常漂亮。”

芳菲一时竟然无语。

项圈拿在手里,那么精细的锻造,打磨,几乎用了整整两年的时间才做好,直到今年才送来北武当,除了那价值连城的珍宝,更有精巧的手艺。几乎算得上一件震撼人心的艺术品了。纵然她这些年身为皇后,眼光已经非常犀利,也不得不承认,再也不见一件珠宝,比这个更好了。

弘文帝,他并不如自己想象的那样,只是指望着一个儿子继承他的王位。不,不是这样——还有许多许多,比这个更加浓郁,更加强烈的感情。

一如之前奋不顾身拯救自己,或者怒骂自己的男人。

他向来这样,性烈如火,最好的,或者最坏的,都要做到极致。

不如此,不足以证明爱。

她的目光,只敢落在那精雕细琢的火凤凰上,长长久久的凝视。

累了,太累了。再也没法折腾了。

弘文帝也凝视着她,凝视着她长长垂下的睫毛,完全遮住了眼帘。谁知道她在想什么呢?忽然想起那个小女孩——靠在巴沙木上哭泣的小女孩。

最后的温存14

他忽然想起那个小女孩——靠在巴沙木上哭泣的小女孩。

那么小的时候,自己已经认识她了。

谁说没有深厚的感情呢?

谁说自己就比父皇差了多少呢?

他心里忽然非常激动,抚摸一下她的头发:“芳菲,无论是儿子还是女儿,我只希望它平安喜乐。再也不要像我们这样生活得很压抑。只要欢乐就行了。”

她没有回答。

他也到底没能想出孩子的小名。

弘文帝回玄武宫处理返程的事情。

芳菲的双脚独自停留在了银月湖边,踩着这里柔软的泛黄的草。

这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她以前从未来过。纵然走到很远看,也看不出昔日和罗迦曾经驰骋纵横的青草湖——这里没有那么漂亮,但是,更加寂静。

她甚至想都没想过那个地方——因为,他们只管这里叫南湖。

这令她忘了银月湖。

一想起,心里就要滴血。

所以,不如不想。

现在,她需要非常寂静的地方。

远离任何的人群。

这是人心理上自保的一种本能。

直到看见李奕。

李奕在不远处,仔细地巡逻。

远远地看到她,李奕并未走过来,只是行礼。

对于不该知道的事情,他一直秉承着男人的原则——不看见就最好不要看见。

但是,彼时,冯太后尚未显出大腹便便的样子。在宽厚冬衣的遮掩之下,她三个月的身孕根本看不出任何的猫腻。

她自己走过去。

李奕当然无法闪避。

“是陛下安排你在这里的?”

李奕点点头。

芳菲心里忽然一紧。

“李奕,你不该接受这份任务。”

他没法回答,君王之命,谁敢不从?

这样的事情,固然需要最信任之人;可是,知道得越多,便越是危险。

……………………PS:今日到此。

爱的靠近1

秦始皇昔日最信任的建造陵寝的人,最后,全部被他坑杀了。

为了保存秘密,唯有杀掉所有知道秘密的人。

她心里没来由的恐惧。

弘文帝,他会如此么?

李奕看出她面色的惨白,一阵风起,身子摇摇欲坠,几乎要摔倒一般。

“太后……”

“李奕,你回去吧。我这里,其实并不需要你照顾。”

他忽然明白过来,她这是想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一阵感激,同时,也是深深的同情之意,那是男人同情怜悯弱者的天性——尽管,她贵为太后,可是,某些事情上,又何曾由得她自己做主?

“太后,我留下,也许比别人更加方便一些。”

芳菲愣了一下,明白他的意思了。

这个忠诚的男人,他是希望保全自己的名声。

她凄然一笑,自己,还有什么名声值得保存的呢?有些事情,他们不知道,自己其实并不在意。

她摇摇头,转身走了。

夕阳西下。

各色鲜亮的水果摆放在案几上。

芳菲一个人站在别墅的二楼上,眺望远处的湖泊。夕阳下,烟波浩渺,美不胜收,看久了,觉得肃杀之气。

弘文帝慢慢走过去,脚步竟是轻松的。

“芳菲,累了么?”

她没有回答,身子微微伏在栏杆上,稍稍前倾,专心致志地看着那雕花的围栏,一圈一圈细致的花纹,不知出自怎样的能工巧匠。

“芳菲,我给你带了点东西来。”

弘文帝打开箱子,里面全是字画古玩,诗词歌赋之类的善本。

其中还有一本很古老的《神农本草经》,还是秦朝时候的东西,写在一种经过特殊防腐粉刷处理之后的竹简之上,保存得很好,竟然没有半点腐蚀。

她终于回头,淡淡道:“不用了。”

爱的靠近2

她终于回头,淡淡道:“不用了。”

“这些都是你素日喜欢的。芳菲,觉得无聊的时候,就翻翻吧。”

她觉得有点困,对于任何的玩物都失去了兴趣,如一个永远恋栈床榻之人,就如酒鬼之于他的酒杯。。

弘文帝跟进来,还是眉开眼笑的,最近,他常常是这样的表情。然后,递给她一杯温热到恰到好处的牛乳:“芳菲,喝点东西,这是烧热去了腥味的,你喝喝看,一点也不腥。今晚,我陪你吃晚饭。”

她终于注意到了,很长时间以来,弘文帝,不再自己面前称“朕”了。

热的牛乳下肚,身子暖和了,心才暖和了一点儿。

御膳已经上来,非常丰富。

最初的孕吐已经过去,胃口也好了起来,但是,情绪一直不太好,吃了一碗饭后,便不再吃了。

弘文帝将她的碟子夹得小山似的,一个劲地殷勤相劝:“芳菲,多吃一点儿。”

她放下筷子,看着他:“陛下,我觉得,其实没有必要让李奕来这里。”

他沉默了一下,明白了她的意思。

尽管经历了这两个月的消沉,但是,她并不糊涂。

他有点艰难:“芳菲,你知道,我一直不太容易相信人。李奕,他算是一个例外。我们两人都知道他的为人。当然,如果你觉得这样不太好,我也可以不用他。我要他驻守这里,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不想让任何人骚扰到你。”

这是一个见不得人的秘密,必须永远隐藏在最黑暗的地方。

也的确需要一个忠实的守候者。

芳菲没有继续坚持下去。

宫灯那么明亮,照着对面女子的脸。

刚刚梳洗之后,带着淡淡的红润。还是他亲自帮忙的,给她打了洗脚水,但是,她不让他代劳了。

她的身子,日渐地有了好转。

爱的靠近3

弘文帝的心情好得出奇,凝视着那张脸,一时间,竟然愁肠百结,恋恋不舍。这一个多月的日子,犹如一场梦一般。

日日的朝夕相伴,愈加浓厚的感情,和这个女人,还有自己尚看不见的孩子,那种浓烈的情怀,完全牵绊了他的脚步。

末了,竟然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走了。

迷恋到了骨子里,觉得无比幸福。

这对一个帝王来说,是非常危险的事情。

“芳菲,我想,我其实可以不回去。”

不回去?让平城一年半载也见不到皇帝的踪影?

“历史上,好些皇帝出巡,也有一年半载的,我其实也可以出巡……”那还是相对安全的,只是出巡到北武当,而且,这里本来就是另一个小朝廷。

只要把朝臣们都集中,也不会有什么乱子。

“陛下,希望你不要太引人注目。”

他无可奈何,却又不敢继续坚持。

他的心意,是要公告天下,祭祀山川,大张旗鼓。

就如衣锦还乡的状元郎,岂肯甘心锦衣夜行?

但是,她一日不松口,他便一日不愿意惹她不快。

“芳菲,我明日就要启程回去了。你一个人在这里,不要害怕。”

她心想,自己一个人,也许才是最好的。

有什么值得害怕呢?

这一夜,他都守在她的床榻。

因为她的清醒,他上床,尽管是衣不解带,她都会皱眉,拒绝这样的亲昵。但是,他不愿意离开,便在床边增加了榻榻,仿佛两张床并在一起,随时可以照顾。

这一夜,都翻来覆去,无论如何都睡不着。

迷迷糊糊中,梦见一个小孩儿,眉目不清,抱着自己的脖子不停地喊:“父皇,父皇……”

他朗声大笑,醒了。

启明星已经升起,对面的女人睡得很沉。

爱的靠近4

他朗声大笑,醒了。

启明星已经升起,对面的女人睡得很沉。

“芳菲,芳菲……”

她迷糊地应一声,只微微测了一下头。

他暗叹一声,缓缓起身。

她的被子侧了,一臂的肩头露在外面,冰凉的。这是她的一个坏习惯,睡着了,手臂总是悄悄伸出来。久而久之,是会寒气入骨,引发疼痛的。

他轻轻拿起她的手臂,放回去,替她掖好被子。

很简单的举动,他已经做了一个月,不厌其烦地重复,反而觉得欣慰。

“芳菲……”

他俯下身子,贴在她的耳边:“我走了,你要好好休养,一点也不能操心。”

她还是没有睁开眼睛。

他默立了一会儿,看看外面的天色,无法继续停留了。

“芳菲,我走了。”

他走出门口回头的时候,她依旧闭着眼睛,一点也没有睁开。

心里,竟然是空落落的难受。

大步,就离开了。

直到脚步声完全消失,芳菲才睁开眼睛坐起来。

和弘文帝的心情是相反的,竟然觉得一阵轻松。是压抑许久之后的一种放松。从此,便是自己一个人,岁月,总不会那么闷在胸口,如挥之不去的大石块。

南湖边,迎来了第一场雪。

但是,没有形成银装素裹,只是淡淡地飘落。

芳菲站在二楼的木栏杆上往下看。

身后传来橐驼的脚步声。

“太后。”

她淡淡地转过身,看着这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他也是弘文帝获准唯一可以自由出入的“外人”。

她没有先开口,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四个月的身孕,虽然藏在厚重的冬衣下面,看不出任何的猫腻,但是,心情知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这个老道也知道。

爱的靠近5

此时,已经不觉得尴尬,而是一种灰心。

却无法责怪,因为,她发现老道更老了——在他的背后,甚至有些事情,比他的年岁更加苍老。她本是怨恨过的心情,忽然变得平静。人生天地之间,没有任何人能够真正无忧无虑。

能抛开一切的人,向来只有两种:无知的孩子,或者穷凶极恶的暴徒!

凡人,当然就有凡人的痛苦,否则,人哪有七情六欲,恩怨纠缠?

“太后,天气转凉了,你宫室的火炉,贫道想替你改进一下。”

昔日的王公贵族们不许生火盆,希望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但是,冯太后在此安胎,当然不许任何的闪失。

虽然弘文帝早就安排了火盆,但是,那设计,终究不如火炉来得方便。北武当的宫人们并不精通这一点。

芳菲没有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