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她鼓足所有勇气试图向许芳龄倾诉自己心底的恐惧,可当她刚开口,许芳龄却立刻打断,说:“你为什么总要去想那些不开心的东西?本来都已经过去了,你一直抓着不放,怎么能好得起来呢?”

许亦欢瞬间听出这话里的潜意识——对方不愿意分担她的心理创伤,不愿意做她的精神支柱,没有人愿意倾听那些悲悲戚戚的往事,即便那人是她的母亲。

这无疑给她又一重击。

信任感破碎,许亦欢迅速武装自己,开始疯狂攻击许芳龄,说:“要不是你嫁给岳海,我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都是你害的!”

许芳龄忍无可忍:“你还讲不讲理了?啊?这几个月家里所有人都要看你的脸色,不管你发脾气还是发神经,我们半个字都不敢多说,你还想怎么样?谁欠你了!”

“就是你欠我!”许亦欢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瞪大双眼直盯着她:“你别想让事情翻篇…你休想!”

许芳龄闻言怒火中烧:“这种丢人的事情为什么不翻篇?本来就传得沸沸扬扬,左邻右里指指点点,我已经够抬不起头了!以后的日子还要不要过?我真不明白你在纠缠什么,江岩又没有真的把你怎么样,他人都已经死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许亦欢被彻底击碎了,许芳龄说得那么轻巧,仿佛否定她受到的伤害就能减轻自己的心理负担一般。

她多想开口告诉她:不是我要抓住这件事情的,是它每天晚上跑到我的脑子里,每天晚上我都会看见江岩的脸,他闻我的头发,扯我的裤子,用手摸我的□□,有时不是他,也会是别的什么男人,他们糟蹋我,我拼命地喊啊,哭啊,可是没有人救我…每一晚、每一晚…为什么你们都在往前走,只有我被困在了12月28号…

暴尸荒野,无人问津。

她受不了了,没得救了。

于是那天第一次自杀,半夜吞了几十颗百乐眠,被送到医院插管洗胃。

洗胃可真恶心啊,管子插进喉咙,也不知灌了什么液体,反复数次,估计还有导泻的药物,屎尿不受控制地排出来,苏醒以后脑袋疼得好像快炸掉啦!

蠢货蠢货,下次能不能找个舒坦的方法?太没尊严了!还有,能别给医生护士添麻烦吗?!

许亦欢上网搜索不给人添麻烦的自杀方法,谁知置顶的头条却是全国心理危机咨询热线,我去,这也太感人了吧…她顿时哭得不成人样。

算了算了,私心里还是想活下去的。

于是出院后她渐渐不再想起那些痛苦的记忆,相关的人和事也刻意回避,绝口不提,就像从脑子里清除出去,全然忘记。至少从表面看,她已经逐渐回复到正常的生活轨迹了。

许芳龄很欣慰,终于松一口气。

第二年考上大学,许亦欢离开平奚,去往北方D市念书,之后没有想过再回来。

三流大学,三流专业,混沌度日。

那时她性格早已变得十分孤僻,对人际关系提不起半点兴趣,尤其同学——无论他们多么友善,多么可爱,完全无法触动她建立友谊的愿望。这样最好,省得什么时候又被抛弃。

一个人在校外租房住,日子过得懵懵懂懂,有时甚至觉察不到自己的存在,世界失去真实感,不知道每天做的事情有什么意义。

行尸走肉,也不为过。

只有当受到刺激或精神病发作的时候,她才会从麻木里突然觉醒过来。譬如看见新闻报导□□案或凶杀案,譬如某日被一个醉酒的男人打量,又譬如每年的12月28日,这天一睁眼她就毫无缘由地反胃呕吐,接着灵魂被拖回平奚,拖到城南,八楼,那个充满血腥的客厅,江岩出现在眼前。

耳光,谩骂,被扯下的牛仔裤,被触碰的□□,天呐,她觉得自己好恶心。

许亦欢的脑子快要爆炸。

那些恐怖的记忆涌入大脑,贴吧里每一句恶毒的话语都活生生在脑子里过一遍,全然不受控制。

一开始她想不明白,不断反复询问: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对我?他们是人吗,怎么说得出口…

后来开始怀疑自己:其实他们说的对,我不该跑到江岩家去,是我不自爱,是我自找的…如果当初没有反抗,真的被□□了,他们是不是就会同情我了?

最终她被负罪感淹没:我杀了江岩,我害姑妈失去爱人,我害家里颜面尽失…江岩真的该死吗?如果那天我识趣地走开,没有拿话激怒他,说不定他根本不会对我动手…我居然杀了他…那是条人命啊,真的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许亦欢被这些矛盾的想法折磨得半死不活,缩在角落里嚎啕大哭。

疯掉了,真的快疯掉了,谁能救救我?

快救救我…

大概神明偶然听见她的呼救,大发善心,让阿蒙来到了她的身旁。

阿蒙啊,一个干净剔透的少年郎,高大清朗,好像可以遮风挡雨,而且只对许亦欢一个人笑,温柔起来快要把人融化。

妈的,不管上帝佛祖还是其他什么神,算你们还有点儿良心,没让她在绝境里自生自灭。

许亦欢想不起来…抱歉,她的记忆力真的变很差,只记得那天好像犯病,不敢回家,莫名其妙跑到派出所外贴墙蜷缩着,把那儿当成避难所,寻求一点安全感。

北方阴冷的天,沥沥下起小雨,阿蒙撑伞从雨里走来,似乎已经找了她很久,脸上满是担忧:“亦欢,你在这里干什么?”

她愣愣望着他,眼泪啪嗒啪嗒落下。

阿蒙叹气,伸手抚摸她的头发:“哭啥?我又没骂你。”

“你怎么现在才来?”她委屈极了。

阿蒙没说话,蹲下身,将她背到背上,慢慢走回家。

“以后别这样了。”他把她放到床边,拿干毛巾给她擦头发。

许亦欢眼眶发红,小声哽咽:“可是我害怕,我不敢一个人待在家。”

“那我搬过来陪你,”他说:“我搬过来,好不好?”

许亦欢快乐极了。

但是阿蒙也不能无时无刻陪着她,他在美院念书,大部分时间还得待在画室,许亦欢不想打扰他。

两个人相处,最常做的事情就是相拥躺在床上,许亦欢希望他紧搂着自己,一刻也不要松开。

“阿蒙,阿蒙,你别走。”

“我不走。”他温柔极了,贴在她耳边低语:“亦欢,你乖,快睡。”

那声音比这世上所有催眠曲都要动听,她好幸福,就这么安心地睡着了。

有次阿蒙教她画画,简易版的苹果,先在纸上画一个正方形,然后让她切边,最好切成梯形,底下打阴影,最后画出了一个扁平又奇形怪状的东西,教学失败。

阿蒙好笑地看着她:“这是个什么?你怎么会笨成这样?”

许亦欢咧咧嘴,伸手抱他的脖子,不管不顾偎进他怀里:“不准骂我。”

阿蒙就歪过头去狠狠亲她。

谁都不要了,反正也没人要她,只有阿蒙不离不弃,他知道她的所有过往,所有不堪和委屈,他把她当成宝贝。

许亦欢觉得好快活呀。

要是没有生病就好了。

生着病,孤独感无处不在。

那个冬天,对,12月28日,散发着恶臭的一天,每秒钟濒临崩溃,她想是不是完了,这次扛不住了。从凌晨惊醒,头痛,呕吐,恐惧,情绪剧烈波动仿佛快将自己撕裂,也许死掉才会好受一些。

阿蒙回来时,她正用头抵着墙壁尖叫,满脸都是泪。

“好了,亦欢,别这样,”他抱住她:“没事的,我在这里啊,没事。”

许亦欢绝望地看着他,崩溃摇头:“不,你不在!你不在!”

谁也救不了她,这世上根本没有上帝,没有天使,没有信仰,有的只是精神科医生和足以令人镇定下来的药片。

那天她的灵魂再次出走肉体,就像那年在电脑前看见贴吧里盛大的狂欢,每一句话都印刻在脑海,时隔数年仍旧一字不差地轮番上演。

当年她第一次解离,醒来已经躺在医院,可许芳龄似乎从来没有意识到应该带她去精神科看一看。

她其实不想死,真的,如果可以,谁不想活呢?她真的害怕。

第二次解离,在D市,许亦欢怕自己死掉,最终打了120,跑去医院住了几天。她这才知道自己患的病叫做PTSD,并且伴随抑郁症。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没再发作,只是吃了精神类药物反应迟钝,愈发提不起劲儿。

还好有阿蒙陪着。

许亦欢想为他振作起来。

这年春节她甚至答应许芳龄回平奚团圆。

自从远遁D市,她已经几年没有回过平奚了。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谁知来到机场,竟然看见了江铎。

不止江铎,没认错的话,他身旁那个高挑的,明媚又开朗的女孩是聂萱没错吧?

连何展扬也在呢。

三个青春男女说说笑笑,追逐打闹,真是好快活啊。

哈哈哈。

原来他过得这么好哇。

许亦欢远远看着那一幕。

只差当场发疯。

第43章 第四十二章

江铎一动不动坐在地上很久, 直到听见外面雷声滚动, 滴滴答答雨声密集, 好像自己也淋了一场大雨,如梦初醒。

他起身离开床边,走到茶几旁, 不小心踢到许亦欢的行李, 脚下踉跄,心跳加速, 他深吸一口气,把箱子挪到墙角,然后疲倦地坐进沙发, 垂头抹了把脸。

他当然心疼她。

可实在无法说服自己不去揣测那个与她同居数年的男人,那个连在梦中都被她挂在嘴边的男人, 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故事?感情有那么深吗?比他还深吗?

江铎心里很堵,甚至感到愤怒, 明明已经回到他身旁, 为什么还要挂念别的男人?

生完闷气,转念又想,这几年有人陪着她, 总比她孤独无依要好, 他不该这么心胸狭窄…

翻来覆去, 各种念头在脑子里拉扯打架, 江铎烦闷不已, 摆摆头, 索性倒入沙发,也让自己睡上一觉。

傍晚时许亦欢醒来,屋子里又暗又静,她仍躺着没动,慢慢回想今天发生的所有事,确定自己是在江铎的公寓。

门锁转动,一个模糊的人影进来,她打开台灯,看见江铎把手里的外卖轻轻搁在小餐桌上。

他听到动静顿住,下意识叫她的名字:“亦欢,你醒了?”说话间放下盲杖,径直走到床前,又问:“睡得还好吗?”

许亦欢抬手按压额头,嗓子哑哑的:“越睡越困,身上没有力气。”

江铎微叹,弯腰摸到她的脑袋,手指擦过鬓角:“饿了没?我刚才出去买了晚饭,你起来吃点儿。”

许亦欢呆望着他,心下一动,拍拍床沿:“坐会儿吧。”

他便默默坐下。

昏暗光线带来的私密感让人心里涌出些微温柔,她撑起半身贴靠在他后背,脸颊枕着肩头,小小打了个哈欠,不知怎么瞬间有点想要流泪,但忍住了,反笑说:“感觉像在做梦。你是不是真的?”

江铎说:“要不我掐你一下,看看疼不疼。”

许亦欢很淡定:“你敢掐我试试。”

他笑了笑:“我不敢。”

她也笑。

两人在小餐桌上吃饭,头顶一盏铁艺镂空的小吊灯,光线温暖。许亦欢难得好胃口,把粥和菜都吃完了,自己到一旁打开箱子收拾行李。

“衣柜挺小的,”江铎说:“你和我挤挤。”

“没事,我东西不多。”她放好衣物,拿着洗漱用品到浴室,有意无意打量了几眼,盥洗台上干干净净,只放着一块香皂,牙膏牙刷,还有一个电动剃须刀。

许亦欢把自己的东西摆在旁边,眼里瞧着,心里高兴起来。

“要不要出去走走?”

“好啊。”

许亦欢穿上外套,等江铎把外卖盒子装进塑料袋,顺便拿出去丢掉。

下过雨,地面有些湿,这条路走过无数次,路线熟记于心,他没带盲杖。许亦欢两手抄在上衣口袋,缩着脖子,放慢脚步跟在他身旁。

“前边有个小超市,”江铎忽然说:“我们去逛逛吧,看有什么要买的。”

“嗯。”

绕过小树丛,硕大的招牌在门店上方亮着红光,走到台阶处,许亦欢拉住他的手,引他上去。

进入超市,推了个购物车,其实也没什么要买的,但就这么逛逛也挺高兴。

“你平时来这里怎么挑东西?”她问。

“找店员帮忙。”

许亦欢点头,又问:“还做饭吗?”

江铎想了想:“简单的应该可以吧,西红柿炒蛋什么的,不过失明以后我很少进厨房,顶多早上煮两个鸡蛋。”

许亦欢说:“那还是得把柴米油盐买齐了,等我研究研究菜谱,以后做给你吃。”

他倒是讶异:“你会做饭了?”

“不会,慢慢学啊,”她说:“反正闲着没事。”

江铎就笑:“厨房要完蛋了。”

许亦欢不理他。

购物车渐渐填满,两人到收银台排队买单。

江铎站在许亦欢右侧,稍稍靠后,他胳膊绕过她的腰,握住推车把手,将她围困中间。

挨得近,说话也变得小声小气,两人好似咬耳朵一般。

“你冷不冷?”

“有一点。”

“是不是该买张电热毯?家里的被子太薄了。”

许亦欢失笑:“现在已经三月了。”

正在这时旁边有个男生忽然打了声招呼:“嘿,沈明。”

江铎辨认那声音,略笑了笑:“李达。”

对方客套笑着:“昨晚聚会你怎么突然走了?知不知道聂萱后来都哭了。”

江铎随口道:“临时有事。”

李达神色微妙地来回打量他们二人,目光落在许亦欢身上,迟疑地问:“这位是你朋友?”

江铎停顿两秒,说:“女朋友。”

他顿时挑起眉毛,瞳孔左右乱晃,脸色诧异又尴尬:“什么时候交的女朋友?怎么没告诉我们?”

江铎说:“高中时交的。”

对方更听不懂了。

许亦欢面无表情地低头看看手指,好似置若罔闻。

待李达提前买单走了,她回头问:“沈明是什么意思?”

“我改了名字。”

她闷闷的“哦”了声。

两人回到家,先把买来的东西归置好,然后许亦欢拿衣服去浴室洗澡。

热水哗啦啦从头淋下,雾气弥漫,她搓着浴球,到腿间,缓慢僵住,一阵强烈的不适和抗拒急涌上来,拳头收紧,呼吸压抑,霎时糟糕极了。

“…”许亦欢闭上眼,额头用力抵着墙壁瓷砖,无法克制对自己身体的厌恶,不知道为什么灵魂要装在这样一副破碎的身体里煎熬受罪。

她不确定自己是否哽咽了两声,江铎忽然就走到外面:“亦欢?”

她闻言忙关了水,匆匆应道:“我忘拿毛巾了。”

江铎屏息沉默,没拆穿她,只说:“用我的吧。”

“好。”

洗完澡出来,许亦欢乖乖倒水吃药,她不想吓到江铎,极力克制情绪,心烦意乱地坐在床上擦头发,等待药效上来可以睡觉。

江铎暗自攥了攥拳,坐到床沿轻声问:“不舒服吗?”

“嗯,”她勉强一笑:“还好。”

他又问:“你想做什么?要不要看电视?”

许亦欢摇头。

没听见回应,江铎猜她大概不要,自己也不知能怎么办,默默坐在那儿,直到她下床找吹风机吹头发,他也犹自洗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