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齐沉默,只看着羊皮地图。

“您和丞相,很早以前就认为,现在是南北共存的时期,无论是他们犯我们,亦或是我们犯他们,都不会有很好的结果。这次,借故宁王一事,又逢南朝内乱,军心不稳,所以才一路打到了澶州。可是您看,崇光皇帝一亲临,澶州的士气马上就不一样了。崇光皇帝已经答应把耶律璟送来给我们,我们为什么不见好就收,给双方都留一条后路呢?”

耶律齐叹了口气,扶楚荆河起来,“舅舅说的,朕会慎重考虑。”

“谢皇上!”楚荆河说完,便要躬身退下,耶律齐又道,“舅舅,等一下。”

楚荆河停住,“皇上还有什么吩咐?”

“母后一直在催问朕,舅舅的终身大事。说到底,舅舅是楚家唯一的男儿,当为楚家延续香火,此次战事平息,朕为你指婚如何?”

楚荆河道,“可是有人在皇上面前说了什么话?”

耶律齐点头,“是有人求朕不要给你指婚。还说你生性不羁,就算下了圣旨,也是宁死不从的。”

楚荆河沉默。

“这么多年,朕都看在眼里,舅舅当真一点都不动心么?哪回你有了烦心事,不是她最先到你身边,为你消愁解闷,哪会你有难,她不是赴汤蹈火,挺身而出?朕为皇帝,有许多的身不由己,可舅舅不一样,可以选一个真心喜欢的人,陪伴在自己的身边,看遍大好的山水,携手人生。”

“她…她真的那样求皇上?”

“是啊。朕还以为她来求朕给她赐婚,没想到她字字句句,都是求朕不要勉强于你,让你自己选择。如此女子,就算为红颜知己,也是此生无憾了。舅舅,不要学丞相。”

楚荆河肃然,“臣,明白了。”

从主帐退出来之后,楚荆河马上去了阮吟霄的大帐。秦立仁不在,只秦书遥一个人在照顾阮吟霄。她一边给阮吟霄擦脸,一边还念念有词,“丞相,你千万不要有事,北朝不能没有你。”

楚荆河一讪,进入帐中,秦书遥头也不回,“哥,你怎么去了那么久啊?他吃了吗?”

楚荆河故意压低声音,“什么他?”

“你怎么装傻啊?我问你,楚荆河按时吃饭了没…”秦书遥转过头来,看到楚荆河,一愣,随即恢复如常,“你别误会,只是现在全军仰仗你,我才希望你没事。”

楚荆河搬了张椅子,挨着秦书遥坐下,秦书遥看怪物一样地看他,“你今天发烧了?平常躲我都来不及,今天居然靠这么近?躲开去,别妨碍我做事。”

楚荆河笑,“秦、书、遥。老子现在正式通知你,你以后要改名了。”

“你神经病啊!我为什么要改名?”

楚荆河忽然凑过去,在她的脸颊亲了一下,大声道,“楚门秦氏,我们来日方长!”说完,做了个鬼脸,就跑出去了。

秦书遥愣住,半天没有反应过来,只怔怔地抬手,摸他刚才亲过的地方。随即有泪,盈了眼眶。

花事六十五

开始下雪。裴凌南长于北朝,并不是没见过雪,可这场雪下得很及时,似乎预示着这场战火终将平息。

赵显去北军的军营没有带很多人,包括射伤阮吟霄的沈括他都没有带。

到了北军营地,楚荆河率部众在门口迎接。

越香凌不满,“你们北朝皇帝真大的架子。”

楚荆河随意地笑,“是你们的皇帝气场太强大。”

一来一往间,已经化解了些许的不快。楚荆河抬手让众人进去,裴凌南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对他轻轻点了下头。

耶律齐坐在主帐中冥想了一夜。这场战,虽然起于国家的利益,到至此,已经是他个人的野心。连累丞相受重伤,已经是最不好的结果,再打下去,恐怕还有更多的未知之数。楚荆河说得有道理,崇光皇帝来,是给双方一条退路的。自己本来就年轻,阅历也有限,就当这是一场教训。

“皇上,南朝的皇帝来了。”帐外有人说。

“快请他们进来。”

赵显几人步入帐中。

这是两国皇帝时隔很多年之后的一场相逢。当年,他还是个男孩,他也只是个平凡小吏。他给他上过很多课,让他的人生走向了更有意义的一条道路。如今男孩变成了少年,小吏变成了皇帝。

“好久不见了。”耶律齐站起来,拜道。

赵显回了个礼,微笑,“皇上长大了,越发有一国之君的风范。故人相见,倍感欣慰。”

耶律齐抬手,“陛下快请坐。”

赵显也不客气,在帐中的席位上坐了下来。立刻有人送上热腾腾的茶,还有人多搬了一个火盆进来。

耶律齐看到裴凌南,格外亲切,“裴卿一切可还习惯?”他故意沿袭在北朝时的称谓。裴凌南俯身回道,“谢皇上关心,一切都好。”

“裴大和裴二呢?”

“托皇上的福,都很健康。”

“那就好。宫里好多人想他们,你什么时候得空就带他们回来看看吧。”

裴凌南看了赵显一眼,答道,“是。”

耶律齐点了点头,又看向赵显,赵显说,“皇上,朕就不拐弯抹角了。耶律璟已经交给你们的人,皇上能否撤兵?眼下南朝国中并不安稳,而北朝,亦不见得安宁。听闻丞相伤重,是否该回上京好生休养?”

“其实,朕也有此意。此番兵临城下,也是万般无奈,只为生擒宁王。既然宁王已经归案,朕自当休兵议和。”‘

“如此,朕这一趟总算没有白来。朕替万千百姓谢过你。既然议和,便要重新修订盟约,希望这次,两国能共同遵守,保护百姓免受战火之苦。”

耶律齐点头,“议和一事,朕会派楚大人前往澶州详谈。”

“朕尚有一事,拜托给皇上。”赵显对身后的众人说,“你们先出去一下。”

“是。”裴凌南行了礼,准备随同众人一起退出,赵显握了一下她的手,对她点了点头。

耶律齐也让帐中的北朝人全部退出来。

楚荆河走过来问裴凌南,“怎么了?皇帝也还有悄悄话不成?”

“有些事情,我们不知道比较好,否则…”裴凌南用手在脖子上一横,楚荆河连忙摸了摸脖子。

“丞相怎么样了?”

“不太好。秦家兄妹一直照看着,可昏迷了这么多天,还是没有醒过来。”

裴凌南长叹了口气,“你能带我去看看吗?”

楚荆河连忙往主帐看一眼,“里面那位不会发火么?你们上次不是闹得很凶。”

裴凌南笑,“不会,我征得他同意了。男人都小气。”

“说得女人好像很大度一样。”楚荆河一边走,一边漫不经心地说,“我好像有件事情得告诉你一声。”

“嗯,什么事?”

“我和那个谁,可能要那个什么了,你到时候方便的话,回来聚一聚吧。”

裴凌南狠狠拍了楚荆河一下,“你讲话就不能好好说?”

“就是我跟秦书遥那个女人要成亲了!”楚荆河吼。营地里巡逻的士兵都往这边看过来,一个个脸上都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楚荆河的耳根有些红,拉着裴凌南疾走,“都是你,非逼我说这么清楚。好歹共事多年,一点默契都没有。”

“哦,你还怪我?明明是你巴不得全天下都知道好不好!”裴凌南继续揶揄,可也打心底里高兴,“恭喜你们。”

“其实…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是看到如今的丞相,不想自己以后也追悔莫及。”楚荆河停在阮吟霄的帐外,“解铃还需系铃人。也许你进去跟他说说话,他能够醒过来。这么多的恩恩怨怨,也都该了结了。去吧。”

裴凌南走进帐中,见秦书遥在旁照看,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

秦书遥回过头来,见是裴凌南,大喜,却也只是握住了她的双手,用眼神询问。

裴凌南低声说,“我陪流光来谈休兵议和的事情,现在有些空闲,就过来看看。”

秦书遥连忙站起来,把位置让给裴凌南坐。

楚荆河在帐外说,“秦书遥,你有点眼力行不行?赶紧给老子出来,在里面生蛋呢?”

秦书遥跺了下脚,把帕子递给裴凌南就出去了。

裴凌南低头看阮吟霄。他清减了很多,脸色苍白,嘴唇无色,眉头似因为巨大的痛苦而紧锁着。她掀开被子,看了看他受伤的地方,离心口很近,一团红色的血迹渗透了纱布。

“南…南瓜…不…我不…后悔…”他嘴里在念念有词。

裴凌南拿帕子给他擦汗,轻声说,“我知道你不会后悔。你也并不是像他们说的一样,对我用情有多深。你只是放不下一段过往,以你的高傲,无法接受我这跟尾巴,不再跟着你的事实。你知道吗?当年你吻我的时候,我的整颗心都装着你,我甚至没有去多想那个吻的含义。也许那只是一种怜惜,亦或是一种鼓励,作为我拼命努力为你的回应。但那并不是爱情。”

阮吟霄似乎听到,眉头锁得更深了。

“我跟你不一样。我只要平凡的生活,夫妻相守。你一生追求的是建功立业,名垂青史。这一战,成就了你阮吟霄的大名,以后你在北朝,会有比以前更盛的风光。但那些,都是你一个人的事了。不要再拿我或者流光当做借口,你要赢的是你自己,是你那颗高傲不肯认输的心。”

裴凌南从怀中掏出一片干净整洁的银杏叶,放在阮吟霄的枕边,“我们的相识,从银杏开始,恩怨也从银杏结束。我和流光说好了,待一切平息之后,就去山林隐居,做一对平凡的夫妻。而你,就用最快的速度忘了我,不要再问起,不要再想起,我也会一样。”

裴凌南站起来,郑重地拜了拜,“也许喊你一声老师也不为过,谢谢你教我的,教光儿和阡陌的。就此别过,珍重。”说完,她便转身出了帐。

帐内,阮吟霄的手指动了动。

裴凌南走了几步,发现这个营地大得可怕,她完全不知道主帐是在什么地方。正想找人问问,忽然看到有两个人并肩坐在一旁,好像在赏雪景。她稍一辨认,就瞧出了是楚荆河和秦书遥。这么多年,打打闹闹,真的携起手来的时候,会有一种他们已经在一起很多年的错觉。

闲适,安定,平和,那样平凡的相依偎,居然让她感动。

“你怎么在这里?叫我好找。”有人轻轻揽住她的腰,她抬头,看见赵显的脸。她有什么不知足的呢?这个男人归为一国之君,愿意为了她放弃江山。这也是种平凡相守。

她抱住他,只想静静地靠在他的怀里,静静地呆上一会儿。好像这样时光就能变短,就能停止。

赵显用身上的大氅包住她,“事情都办好了?”

“嗯,办好了。”

“那,可以回去了?”

“再等等。”

“再等等,我们就变成两个雪人了。”

裴凌南笑,“就算变成雪人,跟你在一起就行。”

赵显摇了摇头,随她去。

花事六十六

玉翩阡把沈阡陌送到营地,沈阡陌偷偷溜进了主帐。他则在外面望风。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这个小妮子威胁,但小越说过。她哥哥搞不好是未来的皇帝,得罪皇帝的妹妹,不好。

耶律齐本来正在看奏折,听到响动,头也不抬,“谁?”

脚步声径自移动到他的桌前,停住。

他抬起头,见一团红色的小风帽,正疑惑间,风帽的主人把风帽拉开,露出里面那张明媚动人的小脸。

耶律齐立刻站了起来,喜道,“小妖,你怎么会来?”

沈阡陌跑到他面前,伸手,“抱。”

耶律齐无奈,俯身把她抱了起来,“你…重了不少。看来过得很好。”

“不好不好,一点都不好!”沈阡陌抱着耶律齐的脖子,伏在他的肩上,“每天提心吊胆,要担心你跟爹是不是会真的打起来,还要担心干爹的伤要紧不要紧。”

耶律齐拍了拍她的背,“你看,我们都好好的。你还没告诉我,怎么偷偷跑来了?要是被你爹娘知道,以为我拐卖孩童。”

沈阡陌低声说,“那你就拐卖我好了。”

“什么?我没听清。”

“耶律齐是大笨蛋!”

“没大没小!”耶律齐轻拍她的脑袋,“我可是皇帝,你怎么能骂皇帝?”

沈阡陌没好气,“皇帝也是笨蛋,一点都不懂别人的心思!”

耶律齐迷惑,“你到底是怎么了?我又哪里惹你不高兴了?”

“一百二十七天。还要有多少个这样的日子,我才能长高,才能长大?”沈阡陌用脸蹭耶律齐的颈窝,耶律齐被她弄得很痒,“丫头,你快饶了我。”

“你在离我这么近的地方,我就迫不及待地跑来。因为下一次,不知道要等多久。”

耶律齐捏她的鼻子,“人小鬼大。想见我,就和你娘说一声,回北朝来玩不就好了?”

沈阡陌嚷道,“为什么不是你来见我?!”

“因为我是皇帝,每天都要处理不完的政事,很少有机会能离开上京城。所以啊,你以后一定要找个自由的男儿,否则以你的性子,肯定得把人家的院墙给拆了。”

沈阡陌不服气,“我不找自由的男儿,我就要找皇帝,我一定要找皇帝!”

耶律齐微愣,沈阡陌凑到他耳边说,“你还欠我一个愿望。我想好了。十年以后娶我,必须,一定。”

“什么?”

沈阡陌挣扎着下地,得意地仰起头,“君子一言!”

耶律齐苦笑,“你这算强买强卖。”

“娶我你很吃亏吗?等着看好了!还有!你自己说的,这十年不许碰别的女人,绝对不许!”说完,她就一阵风似地出去了。耶律齐还在发愣,她又一阵风似地回来,气喘吁吁,“你蹲下来!”

他乖乖地蹲下来,她亲了他的脸颊一下,又风风火火地跑出去了。

耶律齐又想哭又想笑,这个小鬼,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不过她身上的味道很特别,她的吻,也很特别。

玉翩阡见到沈阡陌出来,连忙道,“裴二,你办好了?咱们赶紧回去,不然被皇上发现了,我的脑袋就不保了。”

沈阡陌回头看了主帐一眼,有些依依不舍,“好吧,回去。”

赵显一行回到澶州的住处,沈阡陌和沈怀光正在院子里玩。天真无邪,像两个真正的小孩。

闲杂人等,都很识趣地退下去,只剩他们一家。

裴凌南闻到饭香味,忽然很想吐,连忙松开赵显的手,跑到角落里干呕起来。赵显跟过来,给她拍背,“凌南,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裴凌南摇头,在心里算了算日子,脸忽然有些红。

“怎么额头这么烫,是不是发烧?我找大夫来看看。”赵显转身要走,裴凌南却拉住他,“傻瓜,这不是生病啦。”

“那是什么?”某个人真是后知后觉。

“我可能,可能…有身孕了。不过!你还是找个大夫来看看比较好。”

赵显愣了一下,随即激动地抓着裴凌南的肩,“你刚刚说什么?再说一遍?再说一遍!”

“我说没用,要大夫说才有用。”

赵显亲自跑去请了城中最好的大夫,大夫过府诊治之后,确定了裴凌南的猜测。赵显高兴地抱着裴凌南转了三圈,裴大和沈阡陌很不爽地站在门外。

裴大说,“裴二,我们是不是野生的?”

“哼,就是,爹偏心。”

“我讨厌这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

“我也是。”

裴大郁闷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不过这样也好。”